鹿 子
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小朽。這樣傳奇般的生命,在地球上,在植物界,到哪里去尋?
“尋找胡楊?去新疆吧,到塔里木盆地,到塔克拉瑪干沙漠,那里才有真正的胡楊樹?!币晃粩z影家鼓動我。
據(jù)說,胡楊是第三紀的孑遺植物,是新疆最古老的樹種之一,有植物界“活化石”之稱。胡楊樹是唯一能在干旱荒漠中形成森林的喬木樹種,所以新疆的塔里木盆地就慷慨地接納了胡楊樹。目前,中國絕大多數(shù)胡楊樹生長在塔里木河流域。只有在荒野上、沙漠里,胡楊樹才能形成大片的森林,頑強地昭示著生命的存在和豪邁的氣魄。
為了夢里的胡楊樹,夏天,我這個江南女子赤腳穿一雙塑料涼鞋,和攝影的朋友踏進了塔克拉瑪干沙漠。剛一踩上沙丘,腳心就燙得如火。我們躲到沙谷里,朝外看,一片黑壓壓的樹林在流動的熱浪上浮動。我們脫下鞋,扒開滾熱的沙地,把一只腳放進沙窩,再扒開一個沙窩,放進另一只腳,就這樣一步一挪地接近了黑樹林。
如水的熱浪,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烏黑的樹樁,如斷臂斷頭的武士,在熱浪上涌動。奔過去,才看清:屹立不倒的老胡楊,有的主干被風沙掏空了,只剩一層干皮;有的只剩下殘枝斷干。一棵幾抱粗的樹干,外皮被風暴剝掉,連頭帶頸被砍斷,露出黃色的身軀,那朝一面伸出的斷枝,好像孤獨的旅者在向蒼天呼號,又好像在期盼著來者。徜徉在枯黑的胡楊林里,有時會被綠色弄得腦袋眩暈起來,不知是眼花還是看到了海市蜃樓。枯黑的樹干一側(cè)伸出細枝,冒出了片片綠葉,根部簇擁著一圈嫩枝。大約沙地下的水分滋潤了須根,才讓瀕臨死亡的生命得到了延續(xù)??莺?、新綠,死亡、新生,就這樣不可思議地同處于一體。
倚在一棵空心的巨樹旁,不,它已經(jīng)沒有了樹的外形,只留下了粗壯的身軀,樹心樹干全被燒焦了。難道是放牧的在這里點火取暖或是燒水?“這是自燃?!蓖械牡刭|(zhì)學家王工告訴我,“你看我們腳下的沙表溫度,有72℃,足可以燙熟雞蛋烙熟餅子。胡楊被風沙刮干刮斷了,老了,枯死了,它的外皮干得冒火,免不了會引起自燃。連埋在地下的煤也會自燃。”
感受不到頭頂灼熱,腳底發(fā)燙,站在這些武士的身旁,有一股流動的生命力注進了血脈里,涌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它們在寂寂的沙海里到底站立了多少代,又是怎樣的一顆偶然的種子落到這里,在沒有水的條件下又是怎樣發(fā)芽生根?這些秘密,只有它們自己知道。
離古老的胡楊林不遠的沙丘旁,有一棵約三層樓高的年輕的胡楊,我們狂奔過去,幾個人手拉手都沒能把它粗壯的樹干合抱住。奇怪的是樹枝上葉片間掛滿了黃綠色的帶尾翼的花莢,風沙中飄飄搖搖落到沙谷里。王工見我伸手去接那飄落的花莢。就說:“胡楊一年要開兩次花結(jié)兩次莢。莢可以飄飛到十幾里開外,落到沙地上,只要有一點濕氣,就會扎下根須,很快就發(fā)芽?!彼_一個花莢,里面的種子很小,像芝麻一樣,十幾粒擠在一起,每顆都帶著白絨毛。不待我發(fā)問,他又說:“你一定很奇怪,為什么都帶絨毛。你看,整個花莢帶著剪刀型的尾翼,飛起來像架小飛機,是為了飛得遠飛得快。落到沙地上,花莢裂開,里面的種子有的落進沙里,有的繼續(xù)飛。每粒種子帶著絨毛如果落在干沙地上,遇到風又會飛起來,直到落到有點濕氣的沙谷里才粘在沙子上。絨毛一濕,就飛不起來了,可以發(fā)芽生根。這就是胡楊在沙漠里生存下來的秘訣,也是它們的子孫能遍布沙海的秘訣?!?/p>
在塔里木盆地,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上,常??梢娺@樣孤零零立在沙丘頂上的胡楊樹,巨大的傘蓋覆蓋了沙丘和沙谷。它們可知自己的祖先來自已經(jīng)干枯的胡楊林,在它們生命即將走向尾聲時還奮力進出綠芽抽出嫩枝結(jié)出花莢,為自己的子孫開辟出新的適于生存的天地。這也是為什么人們常常在同一片沙地上可以看到相隔幾百年上千年相差好幾代的胡楊林,它們用人們無法解密的樹語,通過風沙互相傳遞生與死、衰老與青春的秘密。
從帶著絨毛的芝麻大的種子落地發(fā)芽生根,到成長為巨樹,再到干枯發(fā)黑,在斷枝上萌發(fā)新芽,它們的生命可以延續(xù)一千年之久。那什么是一千年不倒,什么又是一千年不朽呢?幾年前,在絲綢之路上的樓蘭古國,我們終于看到了這個令人驚嘆的景象。
那個躺在胡楊木獨木舟里的樓蘭女子,和我們相隔幾千年,為什么皮膚依然那樣有彈性,肌肉依然沒有完全干縮?那個小小的男孩,和我們的距離也許更悠遠,卻依然大張著嘴,仿佛在哭喊:“不要埋我!不要埋我!”在羅布泊博物館里,我看到了距今三千年之久的胡楊獨木舟,上面凹凸有致的木紋清晰如新。那是來自樓蘭古國的墓地。人們生時劃著獨木舟在孔雀河里打魚,死后埋葬在獨木舟里,上面覆蓋另一條獨木舟,置于沙坑里,死者經(jīng)千年不朽,獨木舟不腐不爛不變形,仿佛在等待死者一覺醒來再劃上它在海子里打魚。
一個黃沙蔽天的日子里,我們進入絲綢之路上的樓蘭古城。高高的佛塔迎面而立,一座座黏土房,屋頂已經(jīng)被風沙掀掉,但門框和木格窗欞依然牢牢地粘在土墻上。你怎么會想到這些房屋已經(jīng)在風沙中站立了一千多年。紅柳籬笆黏土墻,胡楊木椽檁,還有梁檁全屹立在風沙中,仿佛在等待主人歸來。那一根根一抱粗的胡楊木柱深埋在黏土夯實的地基下,一千年的風沙奈何它們不得。這是一個消失了的古國,還是一座沒有生命的古城?當我們看到一間間掀掉屋頂?shù)暮鷹钅痉孔雍枚硕说亓⒃谠?,魚網(wǎng)、絲綢片、麻片、銅環(huán)、珠珠,散布在地上,你會覺得,它們的主人會穿越時空,回到自己的田園。原來,胡楊不死不倒不朽,是在等待,是在期望,在傳承一個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死后重生的允諾。
出了樓蘭,在狂風刮起的沙暴中,依稀看到在凸起的黏土墩上有兩棵互相傾身相許的干枯的胡楊,它們的上半身已經(jīng)被沙暴削掉,只剩下枯黑的半截身子。奇怪的是,它們并不是順風向東南方向傾倒,反而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好像兩個有情人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互相扶持,互相依存。朋友告訴我,胡楊的根部是互相纏繞的,生前它們好像一棵連理樹,死后軀干也保持互相依偎的原樣。在昏黃的沙幕中,我無法舉起小相機,只有頻頻回首,讓那兩棵無限悲愴生死相依的樓蘭胡楊,長留在我內(nèi)心的底片上。
秋天的時候,我從北京趕來,自費參加新疆舉辦的胡楊節(jié),再次感受金秋的胡楊樹博大而古老的生命吶喊。我腿走著,心喊著,雙眼在尋找著我的圖騰。在一棵棵偉岸而強悍的胡楊樹前,我撫摸著枝葉上金黃的進發(fā),這是生命對綠色的呼喚,是抗擊風沙后的沉寂與沉穩(wěn)。遠遠看去,金黃色的沙海上,大片大片的胡楊林飄浮著片片金黃色的云,古老的秋天托起了金黃色的生命。
胡楊,也許是大自然給人類的最好饋贈。無需在你身邊,無需天天看到,只要它存在著,你就會感到一種依托。如同你的親人雖然不在身邊,但他們的靈魂他們的精神留存于天地間,你會覺得有一種依托,有一種支撐。有了這種支撐,你會追隨胡楊走到新疆,走進沙海,甚至走到天地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