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1
一九九二年八月的一個早晨,干事小婁的房門被人粗大的巴掌擂得山響,小婁睡眼惺忪地打開一條門縫,一個尖扁的腦袋便像條泥鰍一樣鉆了進(jìn)來,他的解放鞋上沾滿了褐色的泥巴,小婁認(rèn)得是石門的王大方。昨晚下了一整晚的小雨。小婁皺著眉頭說,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王大方咧著嘴,吐著粗氣說,婁于事,鄭時通今早死了!
小婁披了件外套,八月早晨的天氣微微有些涼,鄉(xiāng)政府的那株老槐樹上幾片葉子正在往下滴水。
小婁往嘴里塞進(jìn)一根煙,問,咋個死的?王大方便開始嘰里呱啦說出一大堆話來,小婁豎起耳朵聽了好半天才知道,鄭時通今早和A一塊兒去貓耳朵茶山打獵時,槍走火被擊穿了下巴,腦漿都被沖到了空中。
小婁走到石門,用竹椅抬著的鄭時通正被四個男子從貓耳朵抬了回來,竹椅上的鄭時通歪著腦袋,半個下巴沒了,獵槍從下巴往上擊穿了腦門兒,腦漿流在鄭時通的胸襟上,像朵絢麗的梅花。他的腳軟綿綿地垂在竹椅下,像—個古怪的符號。小婁皺了皺眉,大清早的去貓耳朵打獵,真是見鬼。
貓耳朵在茶山里,四周荒無人煙,稻子收割已經(jīng)有段日子了,那邊更是少有人去。茶山里埋的都是一些年輕的后生,還有一些難產(chǎn)而死的婦人,怨氣重得很。小婁小時聽奶奶說,她年輕時有回傍晚走貓耳朵時,遇到了一個倒路鬼,你走到哪兒,一轉(zhuǎn)眼便又回到了原點(diǎn),她走了老半天還是在一條田埂上沒邁出一步來。
A站在鄭時通的身邊,肩上還扛著兩桿獵槍,小婁識得,那桿短的是鄭時通的。鄭時通每年冬天都要背著那桿短獵槍去打幾只野兔子來鄉(xiāng)政府找老鄭下酒,老鄭是他老朋友。小婁見到他,鄭時通便會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喊道,婁干事,來來來,喝碗酒去哇,剛打的兔子!
鄭時通有好幾桿獵槍,都是他自己制的。他愛擺弄這個名堂,雜貨店的角落里經(jīng)常豎著幾桿長短不一的獵槍。鄭時通最愛使那桿最短的。
鄭時通的女人唐愛荷正撲在竹椅前哭得死去活來,這個女人曾經(jīng)是石門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在農(nóng)村信用合作社做出納。因為不用下田做活,所以她的皮膚是石門所有婦女中最白皙的。眼下這個女人跪在地上,扎的發(fā)辮散了,哭聲把河邊馬路上的一群鴨子驚得嘎嘎嘎叫,它們撲打著翅膀一只只跳入了河中。很多人都在替這個家惋惜,這個家曾經(jīng)是石門堪稱典范的。
看到小婁來了,這個女人便一把抱著小婁的褲腳哭起來。小婁最怕見這樣的場面了,似乎死的人就是他害死的一樣。小婁被她一抱,感覺大腿根在一股股地發(fā)麻。他彎下腰,說有什么話好說嘛,先站起來,站起來。
A將肩上的槍解了下來,正打算往鄭時通的雜貨店走,小婁一把叫住了他。
A愣了下,但他還是站住了。
小婁就說,等一下你和我去一下鄉(xiāng)政府,把當(dāng)時的情況說一下。
A嘰咕了句,我可不可以先回趟家,我還沒吃飯,今早四五點(diǎn)就被他叫起來去貓耳朵了,他說那里有野豬打。他指著躺在竹椅上的鄭時通說道。
小婁板著臉說,少吃一頓餓不死你。
A有些尷尬地站在那里。他沒敢回家吃早飯。小婁被人圍著,動不了身,他看到A挪了幾步,蹲在路邊的白楊樹下抽煙,臉色鐵青。
周圍都是一片嘆息聲,石門的大半人都圍了過來,馬路有些窄,黑壓壓的人群擠在馬路上,像條巨大的響尾蛇。
鄭時通的父母佝僂著身子望著兒子的尸體,雙目呆滯,看不出什么表情來,倒是鄭時通讀高中的兒子,舉著袖子不停地擦著眼淚。
中午天氣陰晦得厲害,收割后的田野呈現(xiàn)出一個個觸目驚心的黃褐色草垛,有的倒在水田里,像尸體。
A被小婁用根麻繩反綁在一只椅子上。小婁吃完午飯,便開始和老鄭一起審他。老鄭不停地用眼瞥A,說,今早是咋回事——鄭時通好好兒的咋個死的?
A明顯有些緊張,他說,老鄭……鄭干事、婁干事,他槍走火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呀。
小婁就說,你先把今早的情況說說看。
A說,今早四五點(diǎn)鄭時通像發(fā)神經(jīng)般到我家把我叫醒去打獵,本來我是不想去的,最近太累了,剛收割稻子。
老鄭盯了A一眼說,累,怕不是收割稻子累的吧……
A的臉有些發(fā)黃,對老鄭說,怎么不是……
老鄭不耐煩揮揮手說,你繼續(xù)吧!
今早他非得要去貓耳朵,說那里有野豬,我也是被迷魂湯灌暈了,竟然相信他的鬼話就和他去了——我老婆是不讓我去的,他非得拉我去我就去了。我們來到貓耳朵時,天還沒亮起來,模模糊糊的讓我有些害怕。鄭時通就說,怕什么怕,又沒有鬼。我說咋個沒有鬼,貓耳朵專鬧鬼,埋的凈是些年輕死去的。聽我這么一說,他也有些怕,但是他很快罵了我,要我別提這方面。我們后來邊抽煙邊走路,說著說著就去了茶山,這時天慢慢地有些光線了,在快要爬茶山的時候,我們剛好看到水田里有只鳥飛起來,那只鳥很大,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那么大的鳥,于是我們便跑去打,我們跑到田里時那鳥就不見了。真是見鬼了啊!
小婁便說,簡潔點(diǎn)說。
我們見到鳥沒了,就從田埂往上爬,上面是通往茶山的山路,昨晚下了小雨路有些滑,我走在他后面,看他爬田埂時一連打了好幾個滑,差點(diǎn)摔倒,結(jié)果我就向前扶了他一把,他爬了上去,我還在下面,結(jié)果就……就聽到了槍聲……等我爬上去時,發(fā)現(xiàn)他靠在土壁上,槍管還冒著煙,他的下巴差點(diǎn)都打飛了,我喊了他一句。已經(jīng)死了,把我嚇得……他是槍走火了,我敢保證,我看他的扳機(jī)上還沾著一些泥巴,他肯定是打了一個趔趄,不小心用腳把扳機(jī)踩響了!
老鄭冷笑道,真就是這樣的嗎?
A躲避著老鄭的目光,說就這樣,要是我說的假話,讓我天天撞鬼!
小婁就說,他臨死前有沒有和你說過什么話?
A瞧著小婁說,他一下就死了,哪還有時間說話。
老鄭站起來揪著他的衣領(lǐng)說,他真的就沒有和你說過話嗎?!
A有些害怕老鄭,就說,在路上我們倆倒是說過的。
小婁就說,那你把你們說的話說說吧。
也沒有什么話,我們主要是抽煙。他平時話就不多,鄭干事應(yīng)該知道……老鄭咳了一句,你放屁!A就不敢說了。停了會兒,小婁便說,你繼續(xù)說。
我們也沒談什么……男人嘛,肯定會談起女人的事,我們談了些……哎,其實也沒說什么……就那樣的,主要談唐愛荷和我妻子……婁干事,我們真的沒談什么……
2
下午的時候,小婁又去了趟石門。A的婆娘見到小婁一把拉著他的褲腳,跪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把鼻涕大把地揩在路邊的青草上,小婁皺著眉頭,這個女人原本就有些邋遢,鼻子右側(cè)長了顆黃豆大的痣,小婁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這個女人弄得一愣一愣的,他說,哭什么哭,晚上去給你男人送飯去吧!
鄭時通的尸體已經(jīng)從竹椅上抬下來了,被一張竹席卷著,放在他馬路邊上的雜貨店門口。悲傷似乎已經(jīng)將唐愛荷臉部的表情沖刷得干干凈凈,她坐在店子門口的水泥地上,腳上的膠鞋一只跑到了遠(yuǎn)遠(yuǎn)的白楊樹下去了。下午,請來了道士羅師父帶著一班人馬扎好了靈堂。
小婁撥開人群,他想再看看鄭時通最后一面。被槍擊開了花的頭部此刻明顯有些變形
了,小婁蹲下來,仔細(xì)地端詳著鄭時通的臉部,這張依舊年輕的臉表情有些僵硬。上月他還見到過鄭時通一次,是在趕場的時候。鄭時通平時并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他見到小婁總是微微低著頭,然后將目光斜斜地投過來。
小婁蹲得更近點(diǎn),他看到槍是從下巴垂直往腦門打的,下巴有個窟窿,小婁想起腦袋里肯定被槍打得稀巴爛,心里有些惡心,又有些難過。他不知道究竟是否如A所說鄭時通是槍走火死的,還是其他原因。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從馬路的前方抬來,鄭時通的娘踉踉蹌蹌地走在棺材的前面。這具棺材肯定是他娘的壽料,鄭時通不到四十,不可能有壽料的,小婁想。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看到四周的人都在嘆息著。
小婁的嬸娘也在人群里看熱鬧,她遠(yuǎn)遠(yuǎn)地朝小婁打著招呼。小婁回頭便看到娘也在里頭。他不知道她們什么時候來的。小婁在鄉(xiāng)政府工作,一直是石門婁家的驕傲。小婁走向前說,我晚上不回來吃飯了。
娘不經(jīng)意地拉扯了下小婁的衣角,小婁看到娘朝他使了一個眼色,低聲說道,這是蹚渾水,看著就行了,別得罪人。知道嗎!
小婁沒有點(diǎn)頭,他轉(zhuǎn)過身又走到了尸體的旁邊,朝唐愛荷說道,尸體現(xiàn)在先別入殮,等一天吧。
唐愛荷抬起頭來,紅著眼睛揩了把鼻涕在門檻上說,死都死了,為什么還不能入殮?
小婁就說,先調(diào)查一下吧。
唐愛荷就說,調(diào)查也沒有用的,我知道的……接著又哭了起來。
小婁站在那里有些難受,他不知道該不該去安慰這個女人。他想起上次鄭時通與他和老鄭一起吃野雞肉的情景,心里越發(fā)難過起來。小婁想不通鄭時通好端端的人咋個一下子就死了,還死得那么慘。
鄭時通常常來鄉(xiāng)政府找老鄭喝酒,他們話不多,但是投機(jī),老鄭得意之時,便愛站起來說話,拍著鄭時通的肩膀,說你還未開口,老子就知道你他娘的想要說什么了!老子是最了解你這狗日的!鄭時通就斜斜地瞥著老鄭對小婁說,你看這人,你看這人……想要笑,最終還是沒有笑出來,卻端起碗酒咕咕地喝了,眼睛倒是透出一股悲涼來。
傍晚他騎著自行車回到鄉(xiāng)政府,老鄭不知去哪里了,張干事正在看守著A,A已經(jīng)換了一個姿勢,反綁在一條長凳上。A的女人用籃子送飯來了,一只大搪瓷碗里面裝得滿滿的一碗飯,上面堆著尖椒炒臘肉,碗用一塊大毛巾罩著。小婁揭開毛巾用手拈起一塊臘肉放入了口中,他感覺到肚里餓了。
張干事說,剛才他女人才走,你路上沒碰著?
小婁說我沒有碰著。
張干事就說,他娘的在這里鬧了半天才走,煩死人了。
小婁就問老鄭去哪兒了?
張干事說,剛還在呢,和那女人一起出去的,天都快黑了,應(yīng)該不是回石門了吧。
小婁就掏出“老司門”來,丟了根給張干事,掏出火柴給自個兒點(diǎn)著了,把余火遞給張干事,吐了個煙圈兒朝A說道,一天沒吃飯了吧,把今早的情況再說說,是咋回事,說清楚給你吃飯;說不清楚,我們就這樣繼續(xù)耗吧!
A便有些慌神了,他朝小婁說道,婁干事,你不會認(rèn)為鄭時通的死與我有關(guān)吧?
小婁說,有沒有關(guān)先不說,你先把今早的情況老實交代清楚再說!
A說,婁干事,今早的事我早就跟你和老鄭說得清清楚楚了,鄭時通是碰到鬼了,自個兒走火把自個兒崩了的!
小婁就說,你敢保證他的死與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張干事就說,哎呀都是熟人有啥就說吧,省得耽誤時間。
小婁想起張干事他家里老母病了,他晚上都不住鄉(xiāng)政府,騎車回石門家,就說,張干事這里就交給我吧,你先回去。
張干事摁掉煙屁股朝A說,還是老實交代清楚好了,省得大家都麻煩,是吧?
A望了望張干事沒有說話,不一會兒院子里響起單車的鏈子聲,張干事咳嗽一聲騎車走了。
晚上九點(diǎn)多了,小婁扒完了A的老婆送來的飯,趴在桌子上打著盹兒,院子里的秋蟲在桂花樹上唧唧嘶嘶地叫個不停。小婁伸了個懶腰,長凳上的A開始呻吟起來,他—臉哀求地望著小婁,小婁避開了他的目光徑直走出了房門。
慘白的月光傾瀉了下來,樹影婆娑,四處都影影綽綽的,像張牙舞爪的影子朝這邊襲來,小婁想起白天看到的尸體,心里倒是有些怕起來。他快步走入房中,望了望鐘,已經(jīng)接近十點(diǎn)了。老鄭還沒有回來。小婁有些納悶,他想老鄭究竟去哪兒了,老鄭家在石門但是晚上都是住鄉(xiāng)政府的。
他心里略微有些擔(dān)心。鄭時通是老鄭的好朋友,老鄭卻并沒大鄭時通多少,他們平時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小婁想,會不會是鄭時通的死讓老鄭一時無法接受,一個人去喝悶酒去了?
快到十一點(diǎn)老鄭才回來。小婁并沒有聞到他身上的酒味,也就是說,老鄭晚上并沒有去喝酒。
老鄭走到房中,臉色陰郁,小婁問他晚上去哪兒了,他一聲也沒吭,徑直走到A面前,啪啪地抽了A兩記耳光。小婁趕緊朝前一把抱住了老鄭。
老鄭呼呼地出著粗氣,朝A罵道,狗東西!狗東西!
A被他抽了耳光,也不敢喊疼。
小婁移了條板凳,按著老鄭坐下,問他吃晚飯了沒有。
老鄭說不餓。接著馬上站了起來,搖晃著走出去,轉(zhuǎn)過頭指著A道,老子和你還沒完!
小婁不知道老鄭為什么要發(fā)那么大的火,平時他是個很少發(fā)火的人。他看到老鄭的襯衣扣子搭錯了,剛走出門時他還仿佛聞到一股氣味。一股很獨(dú)特的氣味,小婁一時想不起來是什么氣味。
3
第二天早上,小婁大清早就爬了起來。老鄭的門還沒有開,平時老鄭都是大清早第一個起來的。小婁喊了句老鄭,等他洗漱完了老鄭才懶洋洋地起來。小婁就說,我們今早去貓耳朵看看去吧。
老鄭神色疲倦地說,有什么好看的,人都死了,他媽的。
小婁就說,還是去看看吧??纯船F(xiàn)場也是好的。
老鄭就說,隨你吧。
小婁從灶膛里扒出三個早已冷了的煨紅薯來,遞一個給老鄭。A昨晚一宿沒睡,餓得不行。朝小婁說,婁干事,我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也給我一個吧。小婁便把手中一個小的扔到他腳下。老鄭說,這狗東西也配吃!上前一腳將紅薯踩扁了。
小婁發(fā)現(xiàn)A的眼睛紅了,似乎想哭,但是最終沒有哭出來。
中午,小婁和老鄭才走到貓耳朵。連綿不絕的陰雨一直將天籠罩著,四周收割后的田野荒涼一片,被雨水浸霉了的稻草垛軟綿綿地立在田里,像患了軟骨病的病人。
一路上都是黃色的泥巴,打滑得很。老鄭和小婁都摔得衣褲上黃一團(tuán)黑一團(tuán)。貓耳朵附近一個人也沒有,這地方平時就少有人來,收割后的雨天里更是沒有人跡。
老鄭一路上都少說話。小婁想他是不是因為鄭時通的死而想報復(fù)A?他想要是老鄭要報復(fù)現(xiàn)在的A,那A就有好日子過了。
他們到了貓耳朵昨天早上鄭時通出事的地方。果然和A說的一樣,他們當(dāng)時是從田埂上往上面的小路爬的,田埂上有個大大的腳印,是打滑留下來的。小婁有些緊張和隱隱的害怕,他想昨早鄭時通就是在這里喪命的。
他們看到了那個腳印從田埂上一直往路上延續(xù),——如果真如A所說,鄭時通走在前頭,
婁一把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氐搅朔块g后,小婁猶豫了一下,去廚房替A端了碗冷飯菜來。
他想,鄭時通的死可能還真與A無關(guān)。但是又想,A為什么一直不肯吐露早上的具體情形呢?莫非他有難言之隱?
A正在里面狼吞虎咽著,小婁忽然覺得有些煩躁,走到院子中央抽了一支悶煙。
小婁聽到了房間里的呵斥聲,是老鄭發(fā)出的。他不知道老鄭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他悄悄地走到房間外面,聽老鄭略帶嘶啞的聲音在里面低低地回蕩。
……你他娘的和唐愛荷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鄭時通的死是不是你的預(yù)謀?!
小婁就知道事要壞,于是他推開門,看到A還未吃完的半碗飯已經(jīng)被倒在地上了,A的手被老鄭反剪在背后,疼得滿頭大汗,老鄭神色有些猙獰。
小婁就說,老鄭你冷靜點(diǎn)!
老鄭就說,對付這樣的流氓,有什么好冷靜的!
A痛得齜牙咧嘴,說唐愛荷……她……她是……自愿的……
老鄭聽到這話更來氣,將他的關(guān)節(jié)扭得更緊,說她自愿你就亂來?!你他娘的!
小婁便漸漸開始明白了,老鄭是在替鄭時通出氣,心里倒是漸漸放了下來。石門似乎早時便有類似的一些流言,但是具體的誰也沒有說出來。大家都是點(diǎn)到為止,而且誰也不敢亂和別人講,所以知道的人也沒幾個。小婁偶爾不經(jīng)意間聽到嬸嬸們聊天說過,說是石門某一個女人守不住自己,他沒想到這個女人就是唐愛荷。
小婁想這個A真的不像話,就說,鄭時通知不知道你們私通的事情呢?
A喃喃地說,我……我也不大……曉得……昨早……昨早……
小婁就說老鄭你先讓他說。老鄭于是把手放掉了。
A松了口氣說,是唐愛荷主動來找我的。
老鄭揚(yáng)手就給A來了一個耳光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潘金蓮勾引武松為甚人家就不像你?!他娘的還是個男人嘛,事事都推在女人身上!
A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嘴巴,臉紅了起來說,唐愛荷說他不像個男人,對什么事都沒有責(zé)任心……
小婁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A就說,唐愛荷經(jīng)常在我面前哭,說是和鄭時通過讓她有些怕,對什么事都表現(xiàn)得異常的冷漠,就像一個垂死的人一樣,他不與她做那事也不關(guān)心他的父母親,上個月他父親哮喘病厲害得下不了床,他問都沒有去問一聲。
老鄭就說,那你倒是做了好事,同情唐愛荷來了?
A就說,我也納悶著,唐愛荷似乎并不怕鄭時通知道這事,起先她是有些顧慮的,后來就沒有了。
老鄭就問,你們兩個在一起多久了?
A咕噥道,怕是有一年多了。
老鄭臉便拉下來了,他說,你他娘的已經(jīng)讓鄭時通戴了一年多的綠帽子了!伸手想去打A,小婁把他拉下來了。小婁知道,老鄭是個為朋友很仗義的人。
老鄭朝A冷笑著說,你知道你老婆為什么不來給你送飯嗎?
A愣愣地望著老鄭。老鄭冷笑著眼里瞬間冒出了一絲寒光。他繼續(xù)指著A說,你老實交代,昨早是不是鄭時通發(fā)現(xiàn)了你與唐愛荷的奸情,你把他……把他……
A撲通一聲從板凳上跪倒在地上,臉都青了說,鄭時通的死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啊!
5
三天三夜的道場打得轟轟烈烈,這是石門這幾年來最熱鬧的一場道場。河岸上撒滿了紙錢,河灘的水廟口插了幾炷香,一只白色的搪瓷碗盛滿了米飯倒扣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飯撒落在地上,觸目驚心般的白。
小婁一宿沒睡,聽了半夜的蛙聲,腦海中翻來覆去浮現(xiàn)起貓耳朵的那個幾個腳印。
如果真如A所說,他走在鄭時通的背后,鄭時通在爬上田坎后在小路上打了一個滑,然后造成槍走火的——這似乎無懈可擊??墒峭砩系膶弳栕屝湓絹碓接行﹦訐u起來。他隱隱覺得A有些東西在瞞著他和老鄭。他仿佛看到被發(fā)現(xiàn)了奸情的A用槍抵住鄭時通的下巴……這個念頭像團(tuán)迷霧在小婁眼前揮之不去。同樣出現(xiàn)的謎團(tuán)是,老鄭為什么知道A的女人也偷人?小婁覺得熟悉的老鄭突然之間變得陌生起來。
中午小婁來到石門的時候,午飯剛結(jié)束。馬路邊上擺了長長的一排飯桌。河流在灰蒙蒙的陰天中像條長長的帶子。小婁看到鄭時通的父親挑著擔(dān)白菜遠(yuǎn)遠(yuǎn)地從橋?qū)γ孀邅?,白浪滔滔的河水不斷地從他腳底下流去。他佝僂的身子像張弓一樣,鄭時通是他的獨(dú)子,小婁就想,要是哪天自己也死了,娘會怎樣?
幾個小孩正撿路邊的鞭炮放,空氣中有股硝的味道。鄭時通的父親慢慢走過小婁的身邊,扁擔(dān)的聲音嘎嘎作響。他并沒有和小婁打招呼,微微低著頭便走過去了。
小婁心里微微有些堵,他不知道為什么?;颐擅傻奶熳屗行┐贿^氣來。這時他發(fā)現(xiàn)鄭時通的父親從堂屋里走了出來,朝他走了過來。
婁干事……
他的聲音讓人微微有些發(fā)憷。他說,鄭時通的死你們調(diào)查得怎樣了?
小婁就說,還正在調(diào)查之中。小婁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他就說下葬的時候,婁干事要是有空,來喝酒吧。
小婁就說,我一定來。
他微微仰起頭說,我那仔啊……哎……仿佛欲言又止的樣子。
小婁望了望他,他就接著道,這一年多來就沒見他笑過,啥事也不做,就像被鬼迷住了,我早就預(yù)感到了,他要走這遭的。他逐漸哽咽起來。小婁就說,老伯你不用擔(dān)心,我們一定會盡力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的。
他就說,人死都死了,又不能活過來的。他是入了魔障,哎!
小婁就說,我問一個不該問的話……唐愛荷平時和鄭時通關(guān)系還融洽嗎?
老伯疑惑地望了望小婁,說你要問什么呢,這個……這個……你去問唐愛荷吧,哎……也實話告訴你吧,這事,這事估計也瞞不過你的,他們平時也不見怎么說過話……
小婁就說,他們好像是分開睡的。
老伯臉就有些掛不住了,他說這個我怎么知道!
小婁倒是臉紅起來了。他就說,我也只想了解一下,沒別的意思,我不會和別人講的。老伯喃喃地說,講不講也沒有關(guān)系了,鄭時通他自己守不住老婆,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啊。
小婁就有些疑惑了,他想不通為什么鄭時通會冷淡唐愛荷,唐愛荷在石門也是頗具幾分姿色的女人。但是他沒敢把話說出口。
6
這個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淚,把小婁心里揪得緊緊的。他想不到外表風(fēng)光得意的唐愛荷也有這般遭遇。
平時你們兩個關(guān)系如何?小婁問。
唐愛荷顯然沒睡好,她有些疲倦地說,這個讓我怎么說……
小婁就說,那你和A是什么關(guān)系?
唐愛荷臉?biāo)⒌丶t了起來,雙手掩住面抽泣起來,頓了頓說,我就是這八字了,外人都以為我過得瀟灑,我有個好老公,誰也不曉得這些年我過的什么日子!說著說著眼淚便如谷雨般滾落下來。
……他那人哪像個男人啊,一點(diǎn)責(zé)任心都沒有。上回他老子快要咳死了,要不是A幫忙送去衛(wèi)生所,早就死掉了。他就愛撥弄著幾桿破獵槍,他做了許許多多的獵槍,一到夜里就到天臺上去打空槍……我要是稍微罵他幾句,他就用獵槍抵住我的腦殼,要不是我命大,死一百次都夠了!
……你也看到了臥房墻壁上的那個洞了,要不是我閃得快,我早被他的獵槍崩得腦漿四
濺了……他也不和我說話,整天就愁眉苦臉,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啥,問他也不吭聲,連他父母都有些怕他……他就像入了魔障一樣,和誰也不說話,店里的事要不是我在打理,早就垮了……嗚嗚……他就愛找鄉(xiāng)政府的老鄭喝酒,每次都醉得半死……他死了倒好……
小婁就說,是不是因為你去找A了呢?
唐愛荷便漸漸止住了哭泣,臉有些發(fā)紅,說,他肯定知道的,有一回都差點(diǎn)被他撞上了,我也不知道,他明明知道,卻不肯說出來……
小婁就說,敢情他是知道你和A的事?
唐愛荷點(diǎn)點(diǎn)頭說,他們一家都知道的,他老子都?xì)鈮牧?,也不敢張揚(yáng)出來,但是鄭時通似乎并不介意我與A之間的事,要是他介意,我早就打掉這個念頭了,我就想氣氣他的,可是他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他哪是個男人啊……
小婁就有些納悶了,他想哪有一個男人不介意老婆給自己戴綠帽子的?
唐愛荷就說,婁干事說來你還不信,他是個正常的男人,卻不肯和我做那事,他……他寧愿自己撥弄也……也不肯與我……說著又掩面哭起來。
……我和A剛開始,還怕他發(fā)覺,心驚膽戰(zhàn)的,但是他有回竟然對我說,你與他過吧,我不介意……他竟然還朝我笑,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笑,笑得我心里發(fā)毛,但是后來他并沒有把我怎么樣,也沒去教訓(xùn)A,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小婁就說,那臥房的那個槍眼是因為這個嗎?
唐愛荷說,我也不知道。他晚上總是睡不著,有一回我半夜醒來,拉亮燈去上廁所,發(fā)現(xiàn)他還沒有睡,雙眼直直地瞪著天花板,我叫他,他一句話也沒說,把我嚇?biāo)懒恕乙膊恢浪烤乖趺戳?,我們之間可以一個星期不說話,他和他父母也同樣如此,甚至連孩子,放假回家,他也懶得和他說話……他從來都不關(guān)心孩子的成績和身體,孩子都有些怕他,也不敢叫他爸爸。有一回孩子叫爸爸,被他無緣無故地暴揍了一頓,我們幾個人拉他都拉不住,嗚嗚,他什么事情統(tǒng)統(tǒng)不管,他人魔障了,哪有不死的哇……
……他就愛去找老鄭喝酒,天底下似乎只有老鄭是他的親人,其他人他都不管了。他給老鄭做獵槍,兩人一起打獵,醉酒后夜里常常不回家,有時回家又垂頭喪氣的……
小婁越聽心越亂,就問,鄭時通是不是有病?
唐愛荷仰起頭說,他哪有病啊,好好兒的,就是神經(jīng)不對勁……臥房里的那個槍眼就是他用獵槍抵住我的頭打的,他說,我也是為了你好,你早點(diǎn)解脫就早幸福一天,要不是我躲得快,婁干事……我……我早就……沒命了……我和他在一起,沒一天不是擔(dān)驚受怕的……
小婁就問,那他平時還干些什么事呢?
唐愛荷嘆了聲氣說,他哪干什么事啊,自從把鋪面蓋好,我調(diào)去信用社后,他就變了,在外人看來我們最風(fēng)光的時候,他就開始慢慢變了,變得對什么事情都漠不關(guān)心起來,哎……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會變成這樣的人……
馬路邊的那株大槐樹上的喇叭正在播放《團(tuán)結(jié)就是力量》,過后,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領(lǐng)導(dǎo)的講話。這段時間,廣播里頻繁地出現(xiàn)著特區(qū)、經(jīng)濟(jì)、開放的字句。據(jù)說上游的馬莊已經(jīng)出現(xiàn)萬元戶了。
那幾桿獵槍依舊掛在那里,有一兩桿的槍管很短,那是鄭時通的最愛——他總是喜歡用槍管很短的獵槍,可鄭時通出事的那桿槍卻不見了,小婁在他的鋪面里轉(zhuǎn)悠了很久也沒有看見。唐愛荷說那桿槍昨天已經(jīng)被老鄭拿去了。
“這是件兇器,看著我就不舒服,老鄭說要,我就給他了?!碧茞酆烧f。
小婁從墻壁上摘下一桿獵槍,端在手中沉沉的,他看到杉木做的槍托上刻上了這樣的一行小字:無聊者造。
字刻得有些歪歪斜斜,像是用小刀刻上去的。
他就愛在夜里撥弄著這些名堂,一聲不吭的,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啥……唐愛荷說,婁干事要是喜歡,這幾桿你抱去吧,我再也不想看到這些東西了!
小婁放下獵槍,說,你留著吧,我膽小放不了槍。他仿佛看到鄭時通在某個角落里朝他不時地冷笑。
回去的路上,小婁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前行著,天下著蒙蒙的細(xì)雨,灰蒙蒙的前方就是馬莊、楓樹,然后便到鄉(xiāng)政府了。小婁就想,鄭時通恐怕也是萬元戶了吧!他那么多錢,為什么還不快樂呢?他回想起唐愛荷說話的情景。心里倒是毛了起來。他想不通為什么鄭時通會在每桿獵槍上都刻上那行字。他想,要是自己有一萬元,他就去特區(qū)做大生意,每天會快活得像神仙似的!
7
回到鄉(xiāng)政府,小婁才知道老鄭喝醉了。張干事正擰干毛巾給老鄭擦身上的污穢,小小的房間里彌漫著濃烈的酒味,老鄭喝得一塌糊涂,吐得地上都是。誰也不知道老鄭下午去哪兒了,喝了那么多。張干事就對小婁抱怨,你才來,我都要被他折騰死了,他說要吃烤麻雀,這么晚了我去哪兒找麻雀。
老鄭咕嚕著說,你去找鄭時通去……鄭時通那有的……
小婁就說,你先睡吧,我待會兒讓鄭時通給你打去。
老鄭就不耐煩了,小婁呀……想不到你……你也這樣騙我……你難道也不曉得鄭時通已經(jīng)……死了?
小婁用毛巾覆住老鄭的額頭說,你先睡,明天我就給你打去!
老鄭翻了個身,差點(diǎn)從板凳上掉下來,小婁向張干事使了一個眼色,他們便一起把老鄭架住放到宿舍的床上。老鄭呼嚕著躺在床上,折騰會兒就睡著了。
張干事走到院里,吸了口煙說,鄭時通他媽的是不是把陰魂附在老鄭身上了!我看老鄭這兩天就是不對勁!
小婁說,A呢?
張干事朝房間指了下,還捆在那兒呢。他媳婦傍晚來了,兩人在房間里哭了個底朝天,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哭得他娘的好像A要上刑場似的。
小婁就說,你先回吧,我去看看。
張干事就說,那家伙今天被老鄭折磨得夠戧。
小婁推開房門,大吃了一驚。A不知什么時候解開了繩索,他用繩索懸在梁上打了一個死結(jié),站在板凳上脖子正在往里面套。小婁“呀”了一聲疾步走上去一把抱住他的雙腳,兇道,你他媽的尋死也不要在這兒死呀!
A雙腳一軟,滿臉淚痕,沮喪地說,婁干事你救我做甚,我還有什么臉皮活在世界上呀!
張干事正推著單車剛走到院子門口,感覺不對勁,也跑來了。就說,你他娘的死在這里,要我們鄉(xiāng)政府以后怎么見人啊,說是我們把你逼死的?!
A蹲在地上,雙手掩住面哼哼地哭了起來,聲音就像木匠在刨木花。過了半晌,誰也不說話,張干事靠著門抽悶煙,小婁也要了一支,兩個人皺著眉,心里堵得慌。
A這時把手放了下來,小婁才發(fā)覺他的右眼腫了起來,紅紅的像個大桃子。張干事就罵,狗娘養(yǎng)的!小婁不知他在罵A還是罵老鄭。
老鄭正在東廂的單身宿舍里睡了,要是A真的吊死在這里,不知老鄭會咋個想?
小婁看到桌子上擺的那只大海碗正用一塊大毛巾罩著,不用猜,這就是他媳婦帶來的晚飯。但是飯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A連毛巾都沒有揭開。
小婁想不通A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竟然動了死的念頭。張干事抽完兩支煙,有些焦躁,就對A說,你先吃飯,有我和婁干事在這里,老鄭他不敢對你怎樣的!
A心事重重地枯坐在那里,他一滴眼淚都
流不出來了,只是一個勁地打著哭嗝。
張干事走后,小婁就對A說,你這是怎么了?
A依舊坐在地上,小婁給他倒了一杯水,又過了半晌,A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說婁干事我真后悔呀……
小婁就說,你慢慢說,有什么好后悔的?
A就說,他娘的我上了鄭時通這狗娘養(yǎng)的當(dāng)了!當(dāng)初他和我打獵時說,他那方面不行了,要我去幫幫他老婆,我當(dāng)時還以為他開玩笑,哪知道那狗日的是來真的!
……他說他已經(jīng)厭倦了和他老婆困覺了,要我去幫他。我哪知道這是那狗日的耍我,他行得很,撞鬼了突然就不想做了。
……這狗娘養(yǎng)的從此就讓我去替他父母干活,什么農(nóng)活都是我包攬了,還有他丈母娘家的,他抱著桿破槍整天在林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他兒子開家長會,這狗娘養(yǎng)的也讓我去冒充參加!這狗娘養(yǎng)的什么負(fù)擔(dān)都沒有了!
……他又不許我對任何人說,他常常用那桿破槍抵住我的腦殼,我?guī)缀趺客矶家鲐瑝?,生怕這狗娘養(yǎng)的沒準(zhǔn)兒哪天不開心了一槍把我崩掉!婁干事你不知道,這狗娘養(yǎng)的真是神經(jīng)不對勁了,天底下哪有人把自己婆娘送給別人睡的?
……那天早上,我本來是不去貓耳朵打獵的,我早就預(yù)料到了不妙,那么早去那個鬼地方腦子肯定出問題了!我他媽的怎么就信他說的那里有什么野豬呢!這狗娘養(yǎng)的走著走著就在我背后嘿嘿地發(fā)著冷笑,我就馬上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黑洞洞的獵槍管已經(jīng)抵住我的后腦勺了,我當(dāng)時嚇得差點(diǎn)尿褲子,就求他別這樣,當(dāng)時天還沒有完全亮,要是真的被他打死了,那不是白打死?那么早肯定沒人看得見的。這狗娘養(yǎng)的一句話都不肯聽我的,他說,你他娘的偷我老婆!你當(dāng)了我兒子的爹!
我就說,那不是你要我做的嗎?
這狗娘養(yǎng)的就說,我讓你偷你就當(dāng)真去偷啊!我就說說嘛!我當(dāng)時還真被這句話噎住了,心里腸子都悔青了,發(fā)誓他老婆是楊貴妃我也不碰了。
這狗娘養(yǎng)的過了會兒見我不說話就說,他娘的放你算了,打死你就上你他娘的當(dāng)了!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婁干事,說實話,這話我現(xiàn)在還未明白過來,他上我什么當(dāng)呀?但是這狗娘養(yǎng)的硬是說不上我的當(dāng),他把槍從我后腦勺上放了下來,說殺你就沒意思了,就中你圈套了!我轉(zhuǎn)過頭去,這狗娘養(yǎng)的竟然一臉得意的表情。婁干事你想想我設(shè)老么子圈套呀?!
小婁就說,你繼續(xù)說。
A深深地吸了口氣說,我真的感覺這人是撞鬼了,要不是撞鬼怎么會像這樣子的!他放下槍,我心里還是驚魂未定的,我就說要他走我前面,這狗娘養(yǎng)的一臉得意的,他說我走你前面你也不敢把我怎么著,你要是把我怎么著了,你就中我圈套了你信不信?我說我能把你怎么著呀!我到現(xiàn)在他媽的都不敢割雞脖子!
我們這時就看到那只不知道名字的大鳥了,他娘的那只鳥真是見鬼了,我們倆都明明看見它落在稻草垛上了的,落下來時足有簸箕那么大,黑黑的,還發(fā)出幾聲怪叫,槍響后它就落在那上面了的。可是等我們跑過去看時,卻連根毛都沒有撿到,他娘的真是見鬼了!肯定是鬼變的,貓耳朵這邊經(jīng)常出這樣的鬼!鄭時通就說,它肯定飛到上面的小路上的茶山去了,他說他看到了。可我明明看到它是落在稻草垛上的,這狗娘養(yǎng)的硬是不信,說他看到它落到上面的茶山去了。茶山上埋的都是些十七八和二十幾的人,我有些怕,就說待會兒等天再亮些再上去,這狗娘養(yǎng)的硬是說要上去,說鳥就在小路上的第一個茶圈上。
他是走在我前面的,左手提著槍,剛才的槍是他開的,之后又裝上了火藥,我看到他有些踉蹌地爬上了小路。我在他背后,還未爬上小路,就聽見了槍聲,等我爬上去時,看見他靠在土壁上,一動也沒動,叫他也不吭聲,我就知道不對勁了,向前一看,他半個下巴都沒了。槍托頂在地上,槍管剛好抵住了他的下巴,槍口還在冒煙……槍聲很響,我看到那只黑色的大鳥還真像他說的落在茶山上,并沒有死去,撲打著翅膀起伏不定地飛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了。
小婁就說,你聽到槍聲的時候是在田埂上還是站在小路上了?
A就說,我當(dāng)時并沒有爬上來……
小婁皺了皺眉說,當(dāng)真?
A的眼光有些游離地望了眼小婁說,怎么了?
小婁就說,我看到土壁上離鄭時通死的不足兩尺的地方又有一個槍眼。
A頓時臉就些有發(fā)青,嘴角在不停地嚅動著,說,婁干事你是不是看花了眼,怎么可能呢?
小婁就說,我看花了眼,老鄭總不會也看花眼吧?!
A臉全綠了,愣在那里半晌都沒有做聲。小婁靜靜地盯著他,看到A就像一個巨大的雪球一樣在陽光下慢慢縮小融化掉。
小婁于是站起來,他對A說,你仔細(xì)想想吧,你什么時候想好了什么時候叫我,繩索在那里,想死在這里也無妨!
小婁把門鎖了,去廚房找東西吃。
他看到老鄭的單身宿舍的燈不知什么時候亮起來的,昏暗的燈光隔著玻璃顯得格外朦朧。
8
門是虛掩的,小婁才記起,他和張干事扶老鄭上床出去時并沒有關(guān)緊門。小婁咳嗽了聲,老鄭你醒了?里面并沒有做聲,小婁就進(jìn)去了,老鄭正失神地坐在床上抽煙,滿屋子的煙味。
小婁向前拍了他一把說,酒醒了?老鄭斜著瞥了小婁一眼說,那狗娘養(yǎng)的是不是要在這自殺?老鄭把煙屁股扔得老遠(yuǎn)從床上差點(diǎn)跳起來,吼道,這狗娘養(yǎng)的,讓他死去好了!老子把他女人日了,看這狗娘養(yǎng)的拿我有什么辦法!
小婁沒想到老鄭會醒得這么快,或許他并沒有完全醉。房間隔音效果很差,又在夜里,A的話他可能都聽見了。小婁揮揮手說,他沒事,你先睡覺吧,有事明天說。他知道老鄭發(fā)火的時候什么話都能從嘴里蹦出來的。
關(guān)門時他又想,是不是該把唐愛荷說的話告訴老鄭。過了會兒,老鄭倒下又像是睡了,于是他輕輕把燈拉熄,關(guān)上門。他看到鄭時通出事的那桿獵槍和老鄭的中山裝外套一起掛在門的背后。他決定明天找個合適的時間再告訴老鄭鄭時通的事情。他覺得應(yīng)該和老鄭好好談?wù)劻?,這幾天因為鄭時通的死,老鄭有時變得詭異甚至有些古怪起來。
A依舊坐在那里發(fā)呆,他已經(jīng)沒了勇氣再往梁上拋繩索了。小婁就說,你怎么不上吊了?剛才是不是想畏罪自殺?
A望了望小婁,沮喪地說,我上鄭時通這狗娘養(yǎng)的當(dāng)了……緩了會兒神才想起剛才小婁說的話,說我干嗎要畏罪自殺,我又沒殺他,我干嗎要為這個去死!
小婁就提高了聲音說,那你是為什么要上吊?
A愣愣地望著地面說,我……我……
小婁等了半晌,A也沒說出話來,臉色愈發(fā)陰暗下去。小婁就說,你他娘的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A就說,我上鄭時通這狗日的當(dāng)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碰他狗日的婆娘了!這狗日的真不是好東西,他那天早上明明是想殺我呀,最后被鬼撞了一樣放下了槍,這狗日的看我怕了,想玩貓抓老鼠,慢慢折磨死我……
……我看到他上了田坎后,在小路上打了個滑……我不能等死啊,于是我……我……哪知道這狗日的背后像是長了只眼睛,我并沒打中他,他仿佛早就預(yù)料到了似的……他轉(zhuǎn)過身來,朝我突然做了一個古怪的笑臉,這狗日的仿
佛很得意,我當(dāng)時心就涼了……就在這時,我看到他的腳滑動了一下,下過雨后的小路上的黃泥巴非常滑,他身體傾斜得厲害,像是要倒了,槍聲這時就響了——他抬起左腳來,似乎朝我說了句什么,結(jié)果踩響了扳機(jī),槍口朝著下巴……他不是我打死的,是自個兒走火死的!
——我也不知道這狗日的臨死之前向我說了句什么話……
突然,一陣細(xì)小的啜泣聲在這個時候傳來??蘼曄袷潜皇裁炊伦×怂频?,斷斷續(xù)續(xù)。A也聽到了。小婁看到院子?xùn)|廂的老鄭單身宿舍的燈不知什么時候又亮了。他推開門,看到老鄭窩在被子里小聲地哭泣,神色悲戚,傷心地哭得像個小孩子似的。小婁自打進(jìn)鄉(xiāng)政府來,從未見過老鄭哭過。他不知道老鄭為什么要哭,并且哭得這么傷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看著平日里不茍言笑的老鄭皺著眉頭,他的樣子讓小婁感覺從未有過的陌生。
老鄭臉色蒼白地望著小婁說,他娘的我太失敗了!他說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的……我也曾以為我很了解他,我懂他心里想的啥,可他娘的我全錯了,我從來都沒感覺到我和他原來是如此的陌生……我其實一點(diǎn)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啊!天哪!他一把將被子踢到了床下。
小婁勸慰了他一會兒,老鄭像是大??癯崩锏囊蝗~扁舟,失去了控制。點(diǎn)燃一根煙,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小子你還年輕,只有你這樣的年紀(jì),才會相信他娘的未來,相信他娘的狗屁生活,只有等你到了我們這樣的年紀(jì)才會明白什么叫他娘的生活和希望了!我以為我是最懂他的人呢……他娘的這世界誰也不可能懂誰,他朝小婁吼道,你懂我嗎?你懂我嗎?!
過了好一會兒,老鄭才平靜下來。他嘆了口氣說,你明天把A放了吧,這不關(guān)他的事,我他娘的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了……
小婁沒敢問他做了什么對不起人的事,過了半晌,他似乎也聽到A在那邊傳來的低低的啜泣聲。他不知道老鄭聽到了沒有。
天色微微露出了魚肚白,一輪寒月正掛在桂花樹梢上,秋天清晨的涼氣從腳底騰起,讓小婁微微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很多事情把他都弄蒙了,他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樣,難道這就是他也必須經(jīng)歷的憧憬的未來?
他剛想進(jìn)去看看A,八月清晨的一聲清脆的槍響從院子里遠(yuǎn)遠(yuǎn)地傳了出去。小婁和A都被這聲巨響驚呆了,等他們回過神來跑進(jìn)老鄭的房間時,老鄭正坐在床上,抱著那桿短獵槍,一只腳踩在扳機(jī)上,槍口正在他下巴上冒煙。小婁失聲地?fù)渖锨叭u了一下老鄭,老鄭頓時倒在床上,身體彎曲得像個巨大的疑問號。
清晨的嗩吶聲與鞭炮的巨響一起回蕩在河岸邊,在河灘燒完靈屋,八個漢子抬的山漆棺木從鄭時通的店鋪口抬了出來,披麻戴孝的唐愛荷與兒子在棺材前三步一弓五步一拜朝惜夢山移去。請風(fēng)水先生看好的墳場,昨天就挖好了坑,下過雨的坑里微微地積了些水,當(dāng)黑壓壓的棺木穩(wěn)穩(wěn)地放入坑里時,大伙又看到了很熟悉的一幕,死者的家屬跪在坑前抓著泥土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
打完了這場道場,羅師父又帶著一班人馬趕到了老鄭家中,下午時老鄭的靈堂就搭建了起來。誰也想不到老鄭會死,石門人個個神秘兮兮地說,老鄭是被鄭時通的鬼魅附上身了,鄭時通嫌一個人在陰曹地府孤單,于是就把他的好友老鄭也一塊兒拉上去了。這個傳聞在鄭時通人葬后的中午酒席上達(dá)到了高潮:石門的神婆羅氏吃得正起勁的時候,突然滿嘴白沫并口吐狂言,她披頭散發(fā)地跌坐在地上,腳上的鞋子也踢掉了,突然厲聲地說起鬼話來(她的聲音變得和鄭時通一模一樣)?!八闭f,我在那邊一切都很好,不用牽掛,只是河灘上的靈屋有一角還沒有燒盡,下雨時這邊會漏,還有紙鞋有些小碼,穿著擠腳,他最后說,老鄭現(xiàn)在也來陪我了!
現(xiàn)場所有的人都聽得毛骨悚然,飯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紛紛作鳥獸散。幾天后,老鄭的新墳堆就在鄭時通的左側(cè),這也算是了了石門所有人心中的愿,他們死后也做伴,倒也太平。
老鄭死后,小婁害了場大病。走路都有些打戰(zhàn),他也不知道好端端的為什么就病了,在夢中,他時常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想睜開眼睛仔細(xì)瞧個明白卻總也開不了眼。他后來才知道,那桿獵槍被當(dāng)做不吉的兇器燒掉了。石門有個放牛的老漢,在老鄭死后的幾天里才敢披露出來,他說,老鄭死之前的一天傍晚,他去河灘尋牛的時候,看到老鄭正在茅草地里和一個女鬼做那事?!八潜还砝p住了,河灘那邊一到傍晚就有鬼出來的!”老漢說。
小婁本是不怕鬼的,他聽到這個傳聞時,一股悲涼從心底漸漸騰起,他不知道老鄭為什么要這樣做?他知道老鄭對女人之事早就不行了,對于這個很多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是夜,當(dāng)蒼白的月色掠過淡淡的烏云籠罩院子時,小婁想起小時候月夜趕路的情景:人走,月亮也在走,似乎月亮與人在賽跑一般,人卻老了,月亮依舊如初,他抬頭望了望月亮,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陌生感從心底流過。
他看到桂花樹上停落了只巨大的烏鴉,烏鴉在樹上朝他凄厲地尖叫了幾聲。夜里,小婁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他不知道為什么睡不著,眼前不?;蝿拥氖悄菞U冒煙的獵槍,正靜靜地瞄準(zhǔn)著他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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