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張愛玲和王安憶雖然相隔近半個世紀,但二人對城市和女性都投入了深切的關注。然而,截然不同的人生體驗導致了兩位作家女性意識的迥異,這種迥異在兩人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上被折射出來,一冷一暖的敘述演繹著女性的沉淪與升華,本文將通過對作品的比較來探討張王筆下女性形象的差異及其根源。
[關鍵詞] 女性;沉淪;升華;韌性
一
同為海派作家的張愛玲和王安憶,雖身處兩個不同時代,但二人作品中卻有其相似的人生體悟和感知視角,在兩人頗為熟稔的婚戀題材小說中,無不深刻演繹了一曲曲女性的命運和情感之歌。對上海女性的傾心關注,使得王安憶被稱為“張派傳人”。而筆者認為,張王由于個性氣質、人生體驗和女性意識的差別,一個以冷眼看世界,一個則用溫情打量人生,在對女性命運的書寫上構成巨大分野,以至于兩人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呈現(xiàn)出不同的個性特征。
張愛玲認為,人性“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人類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單純的獸性生活的圈子,幾千年來的努力竟是枉費精神嗎?事實是如此。”正是基于對人性如此悲觀無奈的認識,她認為除了退出人世紛爭的老人和還未進入人生戰(zhàn)場的未成年人外,庸常俗世中的人們終日都在為利或為性而奔忙。因此,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大多帶有“原始性”和“獸性”特征 ,這些女性或在金錢枷鎖中被圍困,或在情欲網中沉淪?!读羟椤分械亩伉P早已明言“我還不都是為了錢?”,為了金錢她嫁給米晶堯這個大她二十歲的老頭作妾?!秲A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她和范柳原之間精刮的愛情,最終也只能是她敗下陣來做了范的情婦,若沒有香港的陷落,流蘇也許永遠沒有轉正為妻的機會。曹七巧,一個終生囚禁在金錢和情欲的枷鎖中不能自拔進而變態(tài)的女人,自身情欲得不到滿足轉而變態(tài)地毀滅一雙兒女的幸福,人性的喪失令人發(fā)指。這些女子都在經濟上無法獨立,在男權社會里被迫寄生于男性,她們“大多沒有真正的愛情,只有成家的要求”,即利用婚姻來保障生存。另一類女性則在情欲網中自甘沉淪。葛微龍,一個新時代的女大學生,在梁太太的物欲世界中無法自拔地愛上紈绔子弟喬琪喬,清醒地深陷于情欲的沼澤。而《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嬌蕊,物質的滿足填補不了內心的空虛,她不斷和男人調情,最終被網在佟振寶的欲望之下。還有《心經》中的小寒,亦是被畸形情欲所圍困。當然,《傳奇》中的這些女性,都是些不徹底的人,為利和為性常常是兼而有之,只是各有側重而已。張愛玲在作品中揭示了傳統(tǒng)男權文化對女性情感的壓制和抹殺,同時她又通過對女性的自審,批判男權體制下女性的奴性心理,在人性的層面上揭露女性隱蔽得極深的“原罪”意識——女子的劣根性。她對女性有同情,然而更多的是對其“奴性”的批判,有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無奈。她曾經自問:“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親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伏呢?可見得單怪別人是不行的?!痹谒磥恚袡嘀贫鹊韧饨绛h(huán)境固然是鉗制女性發(fā)展的重要因素,然而女性自身的劣根性才是造成其悲劇的罪魁禍首,正如作者所感嘆:“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边@種悲觀無奈情緒的流露,實際上是張愛玲給女性敲的意味深長的警鐘。魯迅在《狂人日記》中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吶喊,張愛玲則發(fā)出了痛心疾首的“救救女人”的呼聲!
較之張愛玲,王安憶更關注女性思想和心靈上的成長,無論是她早期的“雯雯”系列,“三戀”,還是轉型后的《米尼》、《香港的情和愛》、《長恨歌》等,和張愛玲作品中消解女性神話不同,她傾心關注的是女性人性中的升華。她對女性的觀照是一種對“‘宿命的超越和對這超越努力的贊美,在人的永恒悲劇命運中發(fā)掘出高揚的人格理想及其價值”?!读魇拧分械臍W陽端麗,在面對“文革”的困頓落魄時,她一改從前的小鳥依人和對丈夫的依賴,以長房兒媳的身份支撐起整個大家庭,頑強地向生活抗爭?!丁拔母铩陛W事》中的胡迪菁在簡陋的亭子間內自娛自樂,同時克制著心靈的脫軌?!堕L恨歌》中的王琦瑤在經歷命運的大起大落后,依然自如地在守著平安里一方狹小的天地中,將生活過的充實而滋潤。這些女子身上都有一股面對困境百折不撓的生命韌勁,正是靠著這股不服輸?shù)捻g勁,她們才得以頑強的生存下來。與張愛玲時代的女性不同,王安憶時代的女性開始有了獨立的意識,相對的經濟獨立使她們擺脫了對男性的完全依附,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們已經從張愛玲筆下女性的求生轉為求愛,并努力開掘出一片新的天地。和葛微龍一樣,王琦瑤仍無法抵制情欲的誘惑,并且二人都清醒地認識到自身的弱點和處境,葛微龍選擇清醒地墮落,王琦瑤卻在身邊的男人們一個個來了又走之后,硬是靠自己把日子過下去。對男性一次次的希望然后失望卻并未將她擊垮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這種在孤苦境地中對命運默默如水的抗爭正體現(xiàn)出王安憶筆下女性個性中所蘊藏著的強大生命韌性。
縱觀張王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張愛玲筆下的世界是潮濕、陰冷、壓抑甚至瘋狂暴戾的,其女性主人公是一群沒有獨立意識只為求生存而依附男性的沉淪者形象。張愛玲用她一貫嘲諷的口吻和冷漠的眼神將人性中最陰暗的角落抽絲剝繭般凸顯出來,讓人看不到希望的所在。而王安憶則是帶著一顆悲憫之心寫盡女性的悲苦人生。她的目光中滲透著親切與感動,流露著溫暖的人間煙火氣息。較之張愛玲,她所傾心關注的是女性思想與心靈上的成長以及女性主人公在面對困境時默默抗爭的勇氣和韌性,彰顯女性人性中的升華。
二
張愛玲和王安憶都擅寫女性的情感與心理,都不遺余力地大耗筆墨在這些俗世庸常人生上,然而究其根源,二人的女性意識和旨趣卻大相徑庭。
首先便要追溯到兩人的幼年經歷。幼年經歷的不同致使兩作家對世界和人生的最初感知產生迥異,這必然導致其成年后寫作視角的截然不同。張愛玲的童年是孤獨且有點寒氣逼人的,她出生于沒落的貴族家庭,父母離異、母親棄她而去等不幸的經歷都給敏感內向的她烙上寂寞冰冷的陰影,加之成年后情感的再度創(chuàng)傷,這些悲劇性的生命體驗不得不使她走向悲觀主義。于是她總以冷眼看世界,并把人生看的過于陰冷。因此,在剖析兩性關系時,張愛玲采取堅決的否定態(tài)度告訴人們:人間無愛。在悲觀和陰冷的背后,作品中彌漫著的便是揮之不去的“荒涼”。《鴻鸞禧》中,玉清出嫁前,竟然“有一種決絕的,悲涼的感覺”。這種“荒涼”情緒歸根到底是對未來生活的悲觀。當葛微龍說出“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么分別?”時,正是因為她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沉淪和未來的渺茫。這就是張愛玲,她要自己筆下的女主人公即使意識到自己的墮落,也不給她們走出生命蒼涼的機會。而帶著這種“蒼涼”在俗世人間來回穿梭的女性,她們大都生活在行將破落和已經破落的舊家族中,但同時受著現(xiàn)代文明的熏陶,如白流蘇、葛微龍,卻依然卑微而無奈地屈服于環(huán)境,臣服于男性。她們的追求往往只有物質的需求和短暫的情愛之歡,更無從把握命運。在面對困境時,她們只是一群被命運裹挾著走的人,到頭來都只是那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
與張愛玲幼年陰冷的成長環(huán)境不同,王安憶是在和睦安詳?shù)募彝シ諊谐砷L起來的,雖然文革下放的經歷給她心靈以沉重的一擊,使她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創(chuàng)作無不體現(xiàn)著作家內心深處的悲劇意識。然而,王安憶是富于同情的,她并不認為人生因此就毫無意義,她不像張愛玲那樣悲觀。在王安憶這里,“悲劇用形而上的慰藉來解脫我們,不管情況如何變化,生命仍然都是堅不可摧的,充滿歡樂的。”由此可見,王安憶顯得更積極,這也造就了她筆下女性個性中較為頑強的一面,所以弄堂女兒米尼,雖然像阿康一樣走上了偷竊的道路,卻依然撫養(yǎng)孩子并鼓勵著服刑的戀人。她們和張愛玲筆下女性的自甘沉淪依附男性不同,在困境中,她們不再把男性看成是主宰生活的上帝,而是一改往日的依賴和柔弱,異常頑強地承擔起生活的重任。
張愛玲曾經說過,人生的“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tǒng)觀察都指向虛無”。因此她的作品彌漫著強烈的悲劇性和虛無感,她更注重人生安穩(wěn)即現(xiàn)實的一面,而忽略和否定人生飛揚的可能性。她有足夠的耐力面對殘酷的人生,揭露丑陋的人性,卻沒有找尋光明的勇氣。而王安憶在賦予女主人公悲劇命運的同時,恰恰不想把現(xiàn)實推向絕境,她總會在給處于困境中的人們以一種向上升華的力量,以此來對抗生活的苦難和命運的悲涼。所以她說:“實際上人是不能多挖的?!绻胤志艑拥脑挘诘降诰艑又笙旅媸强盏?,你就到了一種極其虛無的狀態(tài)?!瞬荒軌蛟谶@種虛無狀態(tài)中停留太久,他必須找到一些實在的東西,否則無法生存。”正是這些實在的東西使她筆下的女性身上迸發(fā)出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可以是生命的頑強,這在歐陽端麗、郁曉秋、富萍等女性身上體現(xiàn)出來,也可以是某種道義的升騰,逢佳(《香港的情和愛》)不再只是那個為利益出賣自己的庸俗女子,她常不經意似地對老魏說:“那就要憑良心了”,以至于他們后來萌發(fā)了真感情,這種道義之光的閃現(xiàn)正是人性的升華。
張愛玲用她那有點寒氣逼人的筆調勾勒出一個冰冷蒼涼的世界,從而揭露并批判了這些自甘沉淪的女子的劣根性,王安憶則用悲天憫人的情懷賦予她筆下的女性以一種精神上的攀高,在虛無背后發(fā)掘生命的韌性。二人在一冷一暖的敘述中傾心關注著女性的命運及其豐富的情感世界,她們的作品都具有與眾不同的高度審美價值,對城市女性小說的發(fā)展和成熟做出了不容忽視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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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凌媛媛,女,安徽大學07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