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蘇軾的詩、詞和散文都代表北宋文學最高成就。本文重在賞析“詠物最工”的《水龍吟》,通過對楊花的描摹傳達思婦的懷人以及自我情感的貫注,他變傳統(tǒng)婉約詞的“以俗為美”“以艷為美”為“以雅為美”,淡化、內(nèi)化了婉約的脂粉香味,他以詩為詞,使詞“以律就意”,由類型化到情感化、個性化,給傳統(tǒng)婉約詞注入了活力和生氣。
[關鍵詞] 蘇軾;水龍吟;自我情感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宋代眉州(今四川省眉山市)人。提起東坡詞,多重其豪放,輕其婉約。其婉約詞在真摯細膩的抒情特點之外又表現(xiàn)出深沉淳厚的自家面目,本文試解讀“楊花點點離人淚”的《水龍吟》。
《水龍吟》作于宋哲宗元二年(1087),是蘇軾為和友人章質(zhì)夫所寫的詠楊花詞而創(chuàng)作的,雖為次韻和詞,卻擺脫了舊作的影響,注入新的思想,“以性靈語詠物”,“真是壓倒古今”。
對被人多次借以抒情的柳絮,蘇軾開頭這樣說;“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白居易有首詞寫為“花非花,霧非霧”營造出撲朔迷離的氛圍,這里說柳絮從外表上看象花細看來又不象花,具有花的形和韻卻無花香,處在是與不是之間,任憑漫天飛舞,流露出彷徨無依的情緒,正如廖輔叔《談詞隨錄》中說:“一起統(tǒng)攝全篇,象花又不象花,誰也不會憐惜它,骨子里是蘊藏隱藏著一種被遺棄的感傷情調(diào)?!薄皰伡野?,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笔浅猩暇涠鴣?,既然得不到人們的憐愛,那就離開枝頭,在道路兩旁四處飄落,聯(lián)系上句(“思量卻是”)來看,這里楊花與人融為一體,委婉的傳達出盡管現(xiàn)在沒人憐惜,拋家傍路,飄零一身,但自己覺得惟是有情才會離開,“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里作者由楊花直接過渡到人,很自然的進行描摹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因其“有思”,相思成災,所以柔腸縈繞,以至于損。蘇軾之前的太史公說:“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之后的李清照說:“柔腸一寸愁千縷?!毖猿羁嘀榕c“縈損柔腸”互相對照。楊柳的枝條細而柔,用柔腸來比喻它非常確切,生動形象。接下來寫“困酣嬌眼,欲開還閉”,把楊花完全擬人化,楊花與人混融無跡,亦花亦人。“嬌眼”,源于古人形容出生柳葉有如人之睡眼初開謂之“柳眼”的說法,在詩賦中多稱柳葉為柳眼,嬌眼由“困”到“酣”,“欲開”而終至于“閉”,思念之深,身亦疲憊,閉而又開,開而又閉,似是“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這里寫出了思婦的思緒過度而至于酣的慵倦之態(tài),也許她很想振作一下精神,但結(jié)果還是進入了夢鄉(xiāng),作者對思婦的神態(tài)描寫達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神思一體,即人即物,兩不能別。至此,作者意猶未盡,進一步敘其思情:“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彼自捳f:“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思婦夢中去會自己的情人,可一會兒工夫,這好夢就被黃鶯的啼叫給驚醒了。“又還被”的“又”字說明這不是第一次了。這三句和唐人金昌緒的《春怨》詩“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的情景相似,刻畫了思婦的困惑痛苦和無從所適的苦況:未睡時,“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待到睡時,剛剛夢成,卻又被鶯聲呼起,閨中貴婦忽見陌頭楊柳,尚悔教夫婿覓封侯,況此思婦乎?真是醒是愁,睡也是憂,坐不安,睡不寧,活脫脫急煞人也;其次,她因思而夢尋,夢尋又被呼起,呼起者偏偏是黃鶯,這就用春天的明媚反襯出思婦的凄涼和孤獨,又順勢過渡到下篇對“春盡“的描寫;再者,雖然用了《春怨》的詩意,但形容柳絮隨風飄蕩、乍去還回、欲墮仍起的動態(tài)卻是頗為傳神。
詞的下篇則偏重抒情,因為有上篇的狀物寫人作基礎,所以有水到渠成的感覺。開頭即直抒胸臆“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是什么原因“不恨”呢?也許是“惟解漫天作雪飛”吧?無情之物牽惹出西園落紅,由“無可奈何花落去”知春意闌珊,顯出士大夫傳統(tǒng)的惜春情懷,同時通過“不恨”與“恨”的對比更能見出楊花的無人憐惜,可使人閉目遐想:那柳絮飄飄搖搖如在眼前,訴說著不盡的傷感?!皶詠碛赀^,遺蹤何在?一池萍碎?!迸f有“楊花落水化浮萍”的說法,東坡自注也說“楊花落水為浮萍,驗之信然?!薄侗静菥V目》也說柳絮“如池沼即化為浮萍”。雖之言之鑿鑿,不過古人也有持異議的:《西溪叢話》云:“東坡謂柳絮化為浮萍,誤矣。”不過詞人在這里是另有寓意的,如《卜算子》(缺月掛疏桐)里的那只“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賀新郎》(乳燕飛華屋)里那枝“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的榴花,多多少少都帶有抒情主人公的影子,這里的物不再是原本的物,既表現(xiàn)出物之所以是此物的外部特征,又貫注了作者的主觀情緒,而且骨子里的情感才是最主要的。經(jīng)風飄零的楊花本來已經(jīng)夠凄慘的了,沒想到又突然來了場大雨,致使楊花都無影無蹤,到底跑到哪兒去了?“如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轉(zhuǎn)移視線,卻看到浮漂在池塘里密密麻麻的東西,才想起它們都已化成了浮萍,“一池”,言其多;“碎”寫其細少。雨過天晴,柳絮已是“一池萍碎”,多情人對此傷心不已。從浮萍落水而生、飄浮不定的狀態(tài),可以看到里面暗含著蘇軾人生的不得意,“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用全無著落依水飄蕩的浮萍來形容人生的漂泊是再恰當不過了,極寫出作者的感傷情懷,他認為“無情有思”的楊花比“西園落紅”的命運更加悲慘。接著,順勢進入惜春的深入描寫:“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這個千古傳詠引人品位的名句脫胎于葉清臣的《賀圣朝》:“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這里蘇詞把春色更加形象化,把很難傳達難以實指的“春色”一分為三,拿柳絮來代表春天,看起來,三分之二的春天已經(jīng)變成塵土,剩下的三分之一又變成流水,一去不回了,整個的春天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化為烏有了,春的蹤影也象楊花化作碎萍一樣無處探尋了,讓人在失落的苦痛之外還有更深的惆悵與悲哀感。最后,“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由花直接到人,唐人有“君看陌上梅花紅,盡是離人眼中血”的詩句,亦是如此處理這種物我關系,物我兩忘,和而為一,但“血”字有種腥味,不如“淚”字來的哀婉。作者于春盡之后的回思和感嘆,呼應上篇少婦的思親,使全詞情感達到高潮,令人仿佛目睹了思婦的眼淚,聽到了悲戚的哭聲,鄭文焯在《手批東坡樂府》中寫道:“煞拍畫龍點睛,此亦詞中一格。”俞陛云亦說:“結(jié)句怨悱之懷,力透紙背,既傷離索,兼有遷謫之感?!必炞⒅髡叩纳顡粗?,奇特之想,新奇之喻,經(jīng)過想象的嫁接,花可以是人,人可以是花,在非花非人,亦花亦人中,上下篇遂成一體,顯得超凡脫俗,神氣完足而又余味無窮,不離不即間,和韻而似原唱。
蘇軾的詩、文、詞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堪稱宋代文學的最高代表,特別在詞的發(fā)展史上,歷來被認為是豪放派的開山祖師, 然而在在詞在一領域蘇軾地位的影響還得益于他數(shù)量眾多的婉約詞,婉約雖是傳統(tǒng)風格,但蘇軾在繼承時仍有創(chuàng)新,從《水龍吟》我們可以看出,他淡化了以艷為美的婉約詞風,“清麗舒徐,高出人表”,同時以詩為詞、以律就意,并使詞由類型化轉(zhuǎn)向個性化、情感化,對后世婉約詞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本詞雖是詠物,但不限于詠物,把詠物與寫人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在詠楊花的同時不僅刻畫了思婦的形象也綜合了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語言清麗,聲韻諧和,既寓情于物,又使物達于情,擴大了詞的境界,又深化了主題。
參考文獻:
[1]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胡云翼.宋詞選[M],上海古笈出版社,1978.
[3]劉逸生.宋詞小札[M],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
作者簡介:古家臻,哈爾濱師范大學中文系07級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唐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