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力

她用弱小的翅膀，展開了最廣闊的飛翔。一個蒙古族的女子，在塵世中飛翔，從東北到北京，她的肩膀不知承受了多少？她在詞語中飛翔，在愛和疼痛之間，她的心靈承受了多少？在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她的翅膀凝重而輕盈，在紙張和筆墨之間，她的飛翔遼遠而又細微。

一個飛翔的女子，她擁有風一樣的翅膀，這使她的飛翔，自在，輕盈，常常在不經(jīng)意中，她就能抵達目的地。她的飛翔，溫暖、明凈中而又有一種開闊。

一個飛翔的女子，注定比別人擁有更多的魔力。她能夠賦予平凡的事物以神奇，讓我們在驚訝中獲得陌生的感受。在她的詩作中，我看到了這樣一首詩，一首床單的詩。是她，賦予了一條床單以夢想，讓它們有了飛翔的能力。

一種愿望由來已久

一條水藍色的舊床單有著天空一樣的

夢想而日子一再將它鋪在床上

加復著體味、夢囈、磨牙

欲望和疼痛

一條水藍色的舊床單

在日復一日中

仿佛看到自己的宿命單薄的身體托起

隨時而來的重——眼淚、歡笑

——《一條舊床單的夢想》

在這首詩中，實際上我們看到了自己的生活。很顯然，床單是我們生活中的一個用品，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卻擁有了我們生活中某些的秘密。當我們面對這一面床單，實際上也是在面對自己的生活。

一面床單，它無奈地承接了自己的命運，被日子鋪展在床上，并迎來的是“體味、夢囈、磨牙、欲望和疼痛 。” 這是一個人的生活。無疑的，床單加入了他的生活，它構(gòu)成了他生活中的某種同謀，它托起那些并不屬于它的東西。它用它的單薄的身體托起了“隨時而來的重—— 眼淚、歡笑”，它的單薄反襯了它“承受的重”。我們在這里，不難看出，詩人在寫作床單的時候，加入了更多的東西。她實際上也寫出了我們自身的命運和無可奈何的承受。

這首詩處理的場景是我們司空見慣的：晾曬的床單，然而，詩人由日常場景和事物激發(fā)出自己的想象和感悟，使她能穿透事物看到更深的本質(zhì)，在床單的背后隱藏著人的生活。她透過一面床單，看到了人的生存和生命的狀態(tài)。詩作是寫現(xiàn)實，卻又不拘泥于現(xiàn)實，而是從一面床單出發(fā)，一路開掘，使詩歌有了縱深的發(fā)展，使詩的意蘊更加深遠。

水藍色的舊床單

一日被扔進洗衣機

在漫長而又迅猛地翻江倒海后

又被漂洗、甩干

晾曬時 風來了

風鼓起了它風一樣的翅膀

水藍色的舊床單 鳥一樣地去旅行

一條床單，“骨子中有水它的靈魂中有藍”，最終贏來了它的轉(zhuǎn)機，它被扔進了洗衣機，漂洗、甩干、晾曬，而風來了，“風鼓起了它風一樣的翅膀”而“水藍色的舊床單/鳥一樣地去旅行”，在塵世的奔波、辛勞中，仍堅持一種夢想，并最終獲取了夢想，無疑，詩人給我們一種溫暖的亮色，讓我們也看到了生活中的希望和亮光。

然而在這一首詩中，我們看到的是床單，主人公的生活在床單的命運中得到呈現(xiàn)，但他卻缺席了，我們看不到他，他的缺席是意味深長的。我們自己在生活之中，卻又生活之中缺失。是的，當我們在被生活的洪流所湮沒，我們看不到自己。但詩人能使我們看到自己，他能使我們通過一組事物、一種情境或一串事件，去看到我們自己。也許，這就是詩人的作用，是詩歌的作用。

娜仁琪琪格善于從日常生活中獲取材料，她善于發(fā)現(xiàn)那些被我們忽略的人和事，使“被遮蔽的存在”，在詩歌中向我們的心靈深處敞開，讓我們看到了他們的存在，他們的命運和生存。并由于她的深懷愛與憐憫，從而也使她的關(guān)注散發(fā)出人性之光。因此，在詩歌《我說出土豆》中她有說不清的“賣土豆那個女人的愁容與嘆息/以及豆花出走后的命運”的遲疑不決；在《灰灰菜》中“只要空閑 我必去看望的/就是那些 灰灰菜/它們簡單快樂地向上長”，因為“我喜歡熱愛這一切/他們都是我簡單快樂的親人”。正是這種情感，她去關(guān)注吹糖人的老人，早市上賣菜的人，那些向日葵樣的登上腳手架的農(nóng)民工，那些在北京為夢想而漂泊的人……“探出頭來坐過了站真好啊/我可以慢慢地向回走/慢慢地流淚慢慢地自語”(《日子一天天的向前》），多么純樸真切的、樸素而內(nèi)在的形象，她的錯失傳達出意味，讓我們感慨不已。在人生的班車中，我們也曾經(jīng)像這樣，有多少次“坐過了站”，而不得不“流著淚慢慢往回走”？一個簡單而傳神的細節(jié)，卻傳達出人們共有的，普遍的人生經(jīng)驗。這就是詩人娜仁琪琪格，她的飛翔既在高處，也在生活的低處，在我們的身邊。

飛翔是娜仁詩歌中的一個核心意象。無疑，飛翔是我們?nèi)松囊粋€夢想，在物理學上講，它是對向下的引力的一種反抗，在現(xiàn)實中，是對庸常生活的反抗。因此我們在娜仁的詩歌中讀到很多有關(guān)飛翔的詩：

秋天吹著小涼風

摸了又摸我的面頰讓我感受到

她的來到這個世界多好啊

因為有春夏秋冬日子并不單調(diào)

一場槐花的盛宴與華服

紛紛揚揚地飄啊飄之后

就是金黃的銀杏葉

從天上奔來又奔向天外

在日子深處我并不比星辰渺小

也不比螞蟻偉大愿不愿意

終將成為過客時光給了我

童稚天真純美幻夢

也給了我憂郁困惑混沌破滅

又在與一切和解的建構(gòu)中慢慢老去

這天地之間我曾來過

像早春的綠或一枝連翹花

像那場槐花或一株薰衣草

像一年一度的銀杏葉或一棵蘆葦

哦像鳥兒一樣飛過

? ——《像鳥兒一樣飛過》

這是一首輕盈的詩歌，卻又有著明亮的品質(zhì)。詩意是透明而澄澈的，輕柔的語調(diào)中，她的喉嚨里流淌著明凈的溪流。秋天到來，落葉飄零，涼風吹徹，最是令人感傷，古人說：悲哉，秋之為氣（《九辯》），悲秋歷來是中國詩人寫作的母題。然而，在詩人的娜仁的眼里，涼風是可愛的小涼風，世界是美的，因為日子并不單調(diào)。我們在經(jīng)歷時光，時光也在豐富我們，它既給了我們“童稚天真純美幻夢”，也給了我們“憂郁困惑混沌 破滅”。最為重要的是，她說：我并不比星辰渺小，也不比螞蟻偉大。擁有這種理解，擁有這種心態(tài)，使她能夠在與生活的對抗中和解，“又在與一切和解的建構(gòu)中慢慢老去”。正因為如此，她的生活中獲取了一種自由；我們相信，這是精神和人生的雙重自由，她的生活就是飛翔，并且是“像鳥兒一樣 飛過”。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米沃什的詩句：“我直起身，我看見藍色的大海和點點船帆?！蹦且环N澄明和豐盈。

相對于鳥兒的飛翔，寫作也是另一種飛翔，是對世俗生活的反抗，是靈魂在靜夜的一種飛升。是寫作，使她在塵土飛揚的生活中，保持著一份潔凈和高貴。正如詩人所說： “她的身體里藏著/一個仙子或是小妖這是不為人所知的/在那個遙遠的年代里走失了的詩畫女子”（《在那遙遠的年代里》）。一個仙子和小妖，從遙遠的年代里走失，安于這樣的日子，在土豆、西紅柿、白菜、大米、面粉之間，在勞動中擁有陽光與灰塵。行走在塵世中，是什么使她沒有丟棄自己的翅膀？詩人在另一首詩說：就像我們的愛張了張翅膀，我相信，是她的內(nèi)心始終擁有一份愛和人性的溫暖，使她永遠有著一對飛翔的翅膀。

她的飛翔是潔凈的，回到了事物的本真，“你要是微笑的 你要是明亮的/你看那一樹又一樹的海棠/她們做到了潔做到了凈/她們頂住了塵與灰她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地飛翔 她們無語/但她們回到了事物的本真”（《有多么黑暗，就有多么明亮》）；因為愛，使她愛上了身邊的事物，她的愛是美好的：哦這身邊的事物/是多么美這木槿這紫薇/它們在雨中旋舞或靜默（《因為愛 我喜歡》）；我們甚至于為詩中呈現(xiàn)出的美感到驚奇，為生命中的美感到驚奇，為生活中的美感到驚奇，也為那“疼痛中的小小歡愉”而驚奇。

她的愛并不是單一的，不僅僅是甜美。她用她的詩句，向我們展示了愛的側(cè)面，而每一個側(cè)面，都包含著她情感的涌動和深沉的體驗，是她內(nèi)心世界外化的一個切片。有時她的愛包含著一種絕望，一種徹骨的痛：“風啊風/如果你強大的翅膀帶不走/小小的二月藍那就吹滅/她的靈魂吧吹滅她的靈魂/吹滅每一株——/二月藍的靈魂”（《吹滅她的靈魂吧》）。她的愛也浸透了她深刻的認識，直達愛的本質(zhì)：“我們的恨先于我們的愛/相識就是為了完成永生的折磨/——“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先于某一年春天的泡桐花》）。

有時她的愛也包含了一種執(zhí)著，尖銳。這使她的詩歌明亮中又包含了一種尖銳，溫暖中包含了一種疼痛。

我們相愛著。把那枚閃著陽光的

圓圓的，完美的

橘子——剝開剝開剝開……

直到剩下，最后的一瓣

被掛在寂寥無邊的天上

——《橘子剩下最后的一瓣》

在這首詩中，兩個相愛的人，熾熱地愛著，盲目地愛著，瘋狂地相愛著。就像“一對被愛燃燒得無知的孩子”，非常形象，生動，而又深刻。一對戀人愛著，他們的愛層層剝開，“剝開 剝開 剝開……”，這個持續(xù)的動作，直到像橘子剩下的最后的一瓣，瘋狂透著的絕望，貪婪中而又有著一份執(zhí)著。詩歌表層上是日常生活情境的一個片斷：剝橘子的細節(jié)。深層之處卻是寫兩個相愛的人的熱烈，二者互相召喚，彼此呼應，把這種情感刻畫得入木三分，引人震驚。在這首詩的結(jié)尾，詩人卻蕩開了一筆，“最后的一瓣//被掛在寂寥無邊的天上”，一瓣橘子，被悄然置換成月亮，卻毫不著力，自然而貼切，極大地拓展了詩作的空間感。最終由動作剝開所展示的緊迫的時間感受轉(zhuǎn)換為空渺的空間感受。而詩意卻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并呈現(xiàn)出空曠寂寥的境象，給人無盡之思。意蘊深厚，語境開闊。而詩句卻清朗而透明。

請原諒我依然寫詩

依然在這個塵世上忙碌與熱愛

就像雪花的飄落來自生命的天空

熱愛這樣的舞蹈與潔白

就像春天的花朵來自自然的風和雨

喜歡這樣的明媚與燦爛

就像山川就像河流

就像天上的太陽水里的月亮

也像夏夜的螢火蟲九月的山菊花

… …

該來時自然來該走時自然走

你有你的八千里平川我有我的九萬里山河

呵呵就是這樣

——《我有我的九萬里山河》

這一個塵世中忙碌著，熱愛著的詩人，她的熱愛就像雪花一樣潔白，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樣明媚燦爛，就像山川，河流一樣壯美。她的熱愛，溫暖如太陽、輕柔如月亮，細微如螢火蟲，明亮如山菊花……我們看到詩人的愛是自然的，真誠的，她有一種風雨后的淡定，正因為有這一種來自塵土中的熱愛，有一種從容、平和。使她說出：我有我的九萬里的山河，這是一種胸襟，使她的熱愛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開闊，使她從容面對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和苦澀。從而在自己的的山川與河流中，用平凡而純潔的的花朵，組成了自己的的九萬里山河。

一個飛翔的詩人，她像風一樣，有著明亮的翅膀，這注定了她的飛翔是溫暖的，就像她的詩歌，有一種明凈之光。她的飛翔是高遠的，就像她的詩歌，有一種疏朗之氣，她的飛翔是開闊的，她一舉翼，就是“九萬里的山河”……

也許，我看到的僅僅是“山河”的一部分。

2008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