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畏
當我們用道德要求他人的時候,容易跟著自己內心的道德理想走高,而暫時忘記具體的道德環(huán)境,成為“道德單邊主義者”
至少在新時期以來,還沒哪一位文化人的名聲來得有如文懷沙老人這般戲劇性。一個老人,一個跟他同時代的人差不多都已自然謝世的老人,一個被媒體命名為“國學大師”并正享受著如此尊榮的老人,突然之間,遭到公開的、差不多是一邊倒的、“很不堪”的道德譴責。
這就是從2月18日李輝先生發(fā)表第一篇關于他的文章以來的文懷沙的命運。當然,從現在公開的情況看,文在他們那個年代過來的文化圈里,存在著某種層面的“負面口碑”,不過在此以前,這只是口碑,沒有成為公共議題而已。
包括李輝先生在內的一些今天比較受人信賴的文化人寫出了嚴厲的文章。似乎一個如此高齡的文化人的自尊心,不在道德的考慮之列。至于網絡留言,則“媽的娘的”都來了,讓人懷疑這個老頭兒如果走到街上去,有可能被憤怒的人們拉去“躲貓貓”。
文懷沙先生的“三宗敗德”和“哀善之言”
話說“質疑”,實際李輝的文章對文懷沙是并無“疑”處的,他“二十五年前熟知其人其事”,現在公布三個問題或者譴責文懷沙三個敗德之事而已。
一是年齡造假。李輝指斥,“年齡虛報近一輪,是為了便于給早年經歷加上一個又一個耀眼光環(huán)”;二是本來因“詐騙、流氓罪”判處勞教,卻宣稱是“反對江青”的政治罪入獄 ;三是“或自詡、或被人封為”“國學大師”、“楚辭泰斗”。于此,李輝引用其他學者的評論道:“文(懷沙)的楚辭學問至多可抵一名中學教員”,“有的文法也欠通?!?/p>
年齡造假和以不入流的水平冒充大師,是道德問題;第二項是刑事罪名,已經贖過了,可算作過往的道德劣跡;第三項,或許老人因此而獲得了過分的現實利益,但暫時也還得以道德論。
文懷沙老人手書了兩百字傳諸媒體。老人再報了自己的年齡,避開了第二項,對第三項,未作辯駁。僅用兩句話概括了他的文化成就。承認“自揆平生碌碌,泰半荒度”。沒有自詡大師。并稱此乃“哀善之言”。
這樣的回應,如果考慮到一個人的基本尊嚴,照說也基本過去了。或者,假使我們不把這當成一場文化人的道德追查,而把事情放在面對被捉的小偷或者警察的初審紀錄的層面來看,這份交待或許可以勉強得過一次關,使審問可以告一段落的。
可是,相當多的意見是連存疑的耐心都沒有。人們根本不滿意,或者基本上不聽他說什么,繼續(xù)在“三點”之上“宜將剩勇追窮寇”(一篇報刊文章的標題),更多的,也比較有分量的批評和譴責文章是這以后發(fā)表的。
老人把第二項質疑“略過”了,或者說沒有否認吧。似乎很少有人覺得,基于人性的原因,這是可以諒解的!設想克林頓先生在白宮為他那檔事作證,也是言辭閃爍,語意含糊。要說的話,克先生是納稅人養(yǎng)的公務員,更有義務交待,但美國人并不需要聽到他親口敘述一篇“黃色故事”才肯罷休。而文懷沙先生可不可以說無可奉告呢?何況那種事情一定涉及到另一方的隱私,文懷沙恐怕也不怎么好隨便說呢。
另外似乎也需要考慮到:根據李輝的介紹,文懷沙當年因“詐騙、流氓罪”判處“勞教”,還開了“宣判大會”,一年后才正式“拘留”,直到1980年“解除勞教”,算起來是長達18年,而“沒有聽說他的勞教是冤假錯案而得到平反”!正因為如此,人們是不是可以想到,在那個嚴酷的年代,是什么樣的“詐騙、流氓罪”,“宣判大會”算不算公正的法律審判?被“勞教”這種于憲法無據的刑法懲罰十多年,用今天的人文觀點來看,是不是值得為這位老人當年的命運報以一聲嘆息呢?
再就是,在長達18年的“刑期”里,是否有某一小段時間,或者有某種成分的政治因素(即便不是文懷沙自己所說的那樣高尚的罪名)。萬一是有的話,同樣是基于人性弱點,老人晚年只講政治原因,不把那樁事吊在嘴上,也是好理解的。
第三點是學術。有人說李輝有點過了,批評一個人學問差,用中學教師打比方。我倒覺得這沒有什么,對以學術鳴世的人,在學術上不妨嚴格一點,再說,李輝是引用別人的評論。看來,老先生不是國學大師,這沒有問題。
文懷沙先生或有“錯判時事”
文懷沙這一代在1949年以前已經有過廣泛的社會活動的文化人,經過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的新中國的洗禮,又得享高齡進入80年代后的新時期,他們這三個階段的人生,不同特色是明顯的。
無論文懷沙生于1910年或是他曾經填寫過的1920年、1921年、1922年,從他在1949年以前的社會活動來說,他當時應該算是文化人了(據《風雨50年》載,1945年2月22日發(fā)表在《新華日報》上的當時的文化名流《對時局進言》,有文懷沙的簽名)。而當時的文化人的生活,是“前衛(wèi)”的!具體地說,像文懷沙那種開口閉口談女人的德性,并不至于不見容于時事??纯串敃r的文化人的生活,特別地,就看那一批《對時局進言》的“進步知識分子”的生活,就是證明。
而從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這一時期,知識分子是需要“夾起尾巴做人”的,個人生活的放浪形骸固然是政治問題,守口不緊當然也是危險備至。很多同文懷沙一樣留在大陸的知識分子,社會名流都不得不“適應新社會”。如果政治跟得緊,地位到了一定的高度,或許可以掩蓋一些在性道德上的“突出”,而從目前流傳的故事來看,我們或許可以稱懷沙“秉性難移”。然而,誰也不能保證,文懷沙在他們那一代人中“突出”到無人比肩。
最突出的是,這位老人家長壽。順便說一句,如果他真的生于1910年,以他今天的健康狀況,應該說他的生命是一個奇跡。這個天賦異稟的人活到21世紀的前后,似乎有一種“回到解放前的感覺”。他又開始放談女人。當然,歲月歷練了他,他現在表述的女人觀也許比過去“更哲學”。反正今天的人們贊賞他的觀念。假定他說得真誠,你可以認為他是在把女人當宗教。鳳凰衛(wèi)視最漂亮的女記者問他,假如你是李后主,你會選擇江山還是美人,他接口道,我就要你這樣的微笑!
可是,他想錯了。他沒有回到解放前。正當他享受“天氣晚來晴”的好時光,他的性道德的舊賬被拎出來。盡管我們仍然不知道真實的細節(jié)如何。
然而,他的現任妻子(在這次“道德危機”之前)說過,60年前的一個3月,有一個女子因為跟他的愛情遭受了家庭凌辱而自殺,此后的每年3月3日,他都要閉門一天,堅持了60年。他的妻子贊美他是一個真情的人,我們還能說什么呢。
但無論如何,性道德只是一個人的一方面。另外,在世俗的意義上,這個身體奇好的高齡老人愛熱鬧,怕寂寞。他談生活,談文化,愛逞口才,有時牛皮可能吹得大了一點??墒?,我們到今天為止,也只知道他傳說中的一些私生活上的典故。此外,他在政治上是一個糊涂蟲,或是勢利者,是失敗者,還是獲利者,都缺少依據。
不過,說他是一個文化人,應該不錯的。即便他從來沒有認真從事過學問,從他的智商和記心,以及他的漫長的人生閱歷和社會活動來說,他的內心應該也藏有丘壑。事實上,他現在還是出口成章、語出有典的。
至于“國學大師”等雅號,考慮到今天的社會環(huán)境,或許多少有點“形勢所迫”的成分!有記者證實:2007年9月,在杭州出席活動,主辦方以“國學大師”介紹,他聲明了“我不是國學大師”,他說這是別人替他打的廣告,但“這跟雀巢咖啡似的,雖然有名,但不一定是最好的咖啡”。他說“不是能背個四書五經,就是國學大師了。200年前,隨便找個教書先生都會背的”。
或許商業(yè)的誘惑難以抵擋,以致有時老人也自詡過?不過,考慮到道德是一個與同時代人相比照而存在的公用標尺,就憑著上面那個表態(tài),在這一關上大致就可以讓老人及格了,因為這表明老人還是明白的。
當我們用道德要求他人的時候,容易跟著自己內心的道德理想走高,而暫時忘記具體的道德環(huán)境,成為“道德單邊主義者”。到這時,道德就會給人帶去多余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