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嗎?很奇怪,有時候我的腦子里會冒出這樣的問題。我覺得自己更像一部被設(shè)定好固定程序的機器,每天機械地重復(fù)相同的動作:穿衣、洗漱、吃飯、背書包……在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的同時,我的耳朵也沒閑著。復(fù)讀機里有個女的沖我讀英語課文,舌尖繞來繞去總是那個調(diào),我如果不將耳朵調(diào)到關(guān)閉狀態(tài),完全沒有辦法吃完早飯。
“外國人真這樣說話嗎?”有一次我忍不住向吳老師請教。
她的長發(fā)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一雙大眼睛:“YES?!?/p>
“惡心?!蔽颐摽诙?。
結(jié)果我被領(lǐng)進了辦公室,還有隨后趕來的爸爸。
“向吳老師道歉!”爸爸命令我。
我解釋道:“我不是說她惡心,我說的是錄音帶里的那個女的?!?/p>
爸爸像警察對待犯人那樣朝我吼:“道歉!”
結(jié)果我除了挨了頓臭罵,還要寫800字的保證書。
在保證書的最后,爸爸要求我寫上這樣一句話:我保證考入市一中。
說到市一中,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據(jù)說它是本市最好的高中,家長們拼命把子女往里邊塞。我的語數(shù)政物化都很不錯,偏偏英語怎么也考不好?;蛟S到時候會有奇跡發(fā)生吧,我不止一次苦笑著安慰自己。
星期一放學(xué)之前,1~2單元的英語試卷發(fā)下來了,120分的試卷,我才考了68分。破天荒的不及格。雖說我的英語成績一直不理想,可再差也沒考過不及格,看來這次實在是背透了。
“唐呂春!”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稍稍抬起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梅花形的襯衫紐扣。我不敢再朝上邊看,因為我知道,那排漂亮紐扣的末端,一定拉著一張長臉。
我被帶到了辦公室。
“你說,為什么只考了這么點兒分?”吳老師激動地責(zé)問我。
我抬起頭,瞥見吳老師披散的長發(fā)中間那一點蒼白的臉,還有兩只憤怒的大眼睛。如果她不總是那么嚴(yán)肅,大概會有人說她漂亮吧,我突然想。
“說話呀!”吳老師的嗓門比身材粗多了。
我咽了口唾沫,盡量裝得平靜,鼓起勇氣正視Miss吳,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喜歡英語。”
吳老師愣愣地看著我,仿佛在端詳一件新出土的文物,驚異的表情令我渾身不自在。然后,她當(dāng)著我的面去拿電話。
“不要告訴我爸爸?!蔽业姆磻?yīng)比獵豹還快。
吳老師把手縮回來,順手撩了一下右耳際的長頭發(fā),露出好看的右半邊臉,說:“那你說說,為什么不喜歡英語?”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蔽译S心所欲地回答:“就像你不喜歡把長頭發(fā)扎起來一樣?!?/p>
吳老師火了,“噌”地站了起來,“你學(xué)英語跟我的頭發(fā)有什么關(guān)系?”
“沒有關(guān)系?!蔽业男奶脹]了規(guī)律,“我打個比方而已?!?/p>
吳老師陷入了沉默,那沉默令我費解。
“你可以回去了?!弊詈笏^也不抬地朝我揮揮手。
我很想看清楚她的表情,可她一直保持著低頭的姿勢,長發(fā)恰到好處地遮住了臉,我什么也沒看見。
接下來幾天的英語課上,吳老師的目光只要一觸及我,便急急地收回,不再如從前那般自然。我在惴惴不安中挨過了一天又一天,每過一天,我就覺得多了一份安全。
一向盛氣凌人的吳老師也不過如此,她終究不敢打那電話,我愉快地感嘆。
兩個星期后,第3單元英語成績出來了,我得了71分,還是不及格。
“唐呂春,吳老師辦公室有請?!闭n代表跑來敲我的課桌。
我在鼻子里“哼”了一聲,懶散地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走向辦公室,腦子里盤算著如何把自己武裝起來,不讓吳老師占上風(fēng)。
奇怪的是,這一次吳老師的目光沒有了原先的犀利。她請我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輕飄飄地說:“唐呂春,你又沒考好?!?/p>
坐在椅子里的我思維變得遲鈍,以至于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你上次的話讓我很有感觸?!眳抢蠋熣f話的語氣很溫和,“還真被你說對了,我的確不喜歡把長頭發(fā)扎起來,就像你不喜歡英語一樣?!?/p>
我不自在了。
沉默了一會兒,吳老師又說:“你真是個特別的男孩?!?/p>
“啊?我……”我結(jié)巴了,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卸下了武裝。
“你不喜歡學(xué)英語,我不喜歡扎頭發(fā),我們都很有個性?!眳抢蠋熑崧曊f,“我們不妨挑戰(zhàn)一下自己,嘗試著把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做好?!?/p>
我仔細(xì)地聽著。
“我們之間能不能有個約定?”
“約定?”我覺得新鮮,“什么約定?”
“我要是把長頭發(fā)扎起來,你愿意認(rèn)真學(xué)英語嗎?”
說完這些后,她靜靜地看著我,目光如月光般溫柔,我的心開始亮堂起來。記憶中,吳老師的長發(fā)一直都披散著,從不扎起來,我甚至從沒有看清楚過她整張臉。于是我脫口而出:“當(dāng)然愿意。”
吳老師吁了口氣。
“不過,你真的愿意把長發(fā)扎起來?”我深表懷疑。
吳老師一本正經(jīng)地伸出右手小指:“咱們拉鉤?!?/p>
我抬起眼,猛地觸到她溫暖又堅定的眼神,忽然有一種被尊重的感覺,心里一下子灑進了大朵陽光,孤獨和郁悶全都冰雪消融了。
有一個長得不錯的年輕女教師愿意為我扎起長發(fā),我的激動和喜悅之情是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
我心頭一熱,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小指。拉完鉤,吳老師居然朝我笑了,這是她稀有的表情,她笑起來很漂亮,非同尋常的漂亮。
隨后,吳老師伸出手,輕輕地把長頭發(fā)束在腦后,笨拙地繞上發(fā)圈,一條長及腰間的馬尾辮誕生了,而我,有幸成為了它的第一個觀眾。
然后,當(dāng)我終于看清楚吳老師的整張臉時,竟驚訝得說不出話。那張漂亮的瓜子臉的左腮靠近耳際處,竟然長著一塊硬幣那么大的紅色胎記,那塊胎記那么醒目,仿佛烙上去的一樣。
從那天開始,我變成了另外一個唐呂春。
上學(xué)路上,路過市一中的時候,那片紫色的外墻變得溫暖和充滿誘惑。英語課上,我總能看見吳老師那束起的長發(fā),還有那塊紅色的胎記。
在我和吳老師的共同努力下,我的英語成績開始好轉(zhuǎn)。我的自信和抱負(fù)在一點點堆積,我逐漸發(fā)現(xiàn)了生活中許多美好和快樂的事。
然而就在畢業(yè)前的半個月,意外發(fā)生了。
那天,英語課的鈴聲響過好久,吳老師都沒有出現(xiàn)。
過了一會兒,班主任來了,她是流著眼淚走進來的,她的抽泣聲把大家弄得緊張又隍恐。
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大堆可怕的猜測。
“吳老師在上班途中出了車禍,被送進了醫(yī)院……”
我甩開膀子拼命朝醫(yī)院奔,眼前不斷浮現(xiàn)出那條長及腰際的馬尾辮和那塊紅色的胎記。
吳老師,你是那么美麗那么善解人意,你還沒有看著我考入市一中,你不能有事!我瘋了一樣地跑進急診大樓,我有太多話要告訴吳老師,我怕再不說就永遠沒機會說了。
等待的滋味是痛苦的,3個小時,恍若3個世紀(jì)。幸運的是,吳老師挺過來了,而且手術(shù)很成功,可惜她那頭長發(fā)已蕩然無存。
她醒來的時候,我正坐在她身邊。看著她那被紗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腦袋,我突然忘記了一肚子的話,只是一個勁地叫:“吳老師,吳老師,吳老師……”
我心疼地說:“你的頭發(fā)……”
吳老師吃力地問:“頭發(fā)沒了……我們的約定……還有效嗎?”
我重重地點頭。
后來,我考上了市一中。那不是奇跡,而是我努力的結(jié)果。所有人都驚嘆我的英語成績進步之快,他們并不知道,我和漂亮的吳老師,曾經(jīng)有一個長發(fā)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