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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農書法論

2009-03-17 05:31王白橋
書畫藝術 2009年6期
關鍵詞:金農書寫書法

王白橋

引言

歷史上藝術家的地位是隨著時代審美的變遷而浮沉的,更因為個人視角的差異在不同個體的心靈中擁有不同的地位。作為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在這幾百年的藝術史中亦不能逃脫這樣的命運。

金農是坦白的人,他又是勤于著述的人,有《冬心先生集、續(xù)集、拾遺》《冬心先生畫竹、梅、馬、佛、自寫真題記》《冬心先生雜畫題記、雜畫題記補造》《冬心先生三體詩、隨筆、自度曲、硯銘、印跋》留世。他的觀念,他的性情、際遇,以及因此而生的波瀾在他的詩文中有著具體的表達,在他的書法中更有著抽象的表達。已經過去300多年了,他的藝術給予我們的感受還是那樣的鮮活,似乎他就是我們之中的一分子——在我們身邊,給予我們啟迪和力量。

“冬心先生者,予丙申病店江上,寒宵懷人,不寐申旦,遂取崔國輔‘寂寥抱冬心之浯以自號”。丙申,康熙五十五年,金農30歲,天下太平昌盛,一切前朝嘶啞的吶喊也幾乎完全泯滅了。為什么這位年輕的并事有了一定聲譽的詩人胸中充斥的卻是如此“寂寥冬心”?觀照他30歲前發(fā)生的大小事件,其實是可以有所了解的:在他27歲那年,《南山集》案結,戴名世被處死,這是舉國震動的“文字獄”。在這樣的背景下,詩人也好,藝術家也罷,看似自由地吟唱著,但是內心卻難以擺脫現(xiàn)實的陰影。

漢唐的恣肆飛揚,厚重博大,是金農數(shù)十年追羨的目標。他在《冬心齋硯銘序》中說:“石文自《五鳳刻石》下于漢唐八分之流別,心摹手追,私謂得其神髓?!编嚿⒛鞠壬J為這個“唐”字為誤刻,實應為“隸”字。這樣的論斷沒有給予金農充分的理解:他的心中,原本就是漢唐并列——他的篋中,盡是漢唐拓片:“楊知、陳章見過冬心齋,予出漢唐金石拓本二百四十種共觀。”——這是明白的詩題;“圣唐與神漢,文字古所敦?!薄@是明白的詩句。在碑學大興前的中國,一切成熟的碑學審美觀念還未曾確立,包括唐人八分在內,也還只是崇尚的對象。

具體到當日揚州的氛圍,碑學成熟的秩序更是沒有得到明確的確立。比如金農和高翔的隸書,從今天留存的墨跡來看,金農隸法從飛舞中見凝重,高翔則不免拘泥戰(zhàn)栗,出手之中便分高下。但在交游之中,金農的硯銘尚且鄭重地“屬廣陵高翔以八分書之”,可見心中的推許。至于“興化鄭進士板橋風流雅謔,極有書名、狂草古籀,一字一筆,兼眾妙之長?!?,不知是不是金農懇切的話語,今日看來簡直是極大的誤導:板橋的狂草,倒也算得上“兼眾妙之長”。至于古籀,又何曾入得古人門墻呢?一切思索都已經開始,但一切也確乎在懵懂中高一腳、低一腳盲目地前進。對于這位天才書家來說,前進的驅動力當主要來自于心底越來越復雜的波瀾。

金農生于康熙二十六年。他所成長的環(huán)境是盛世的開始,也是強大秩序建立的開始。如此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他于宮闕可謂不能不向往,《冬心先生集》中《白鷴詞》明明白白地申說:“安得見爾生逢南越王,西京貢入趨步隨鸞凰?!毙拇鎻R堂,書法的取法也自然側重于廟堂之法。乾隆元年他自京師南歸,于曲阜展謁孔廟。所為長歌中,還明確表達了對規(guī)整隸法的向往:“吾欲手寫承熹平,字畫端謹矯俗獰。隸學勿絕用乃享,刻石嵌壁開暗盲?!边@一年,金農50歲了,但他還沒有完全是心靈走向自由的藝術家,“刻石嵌壁開暗盲”這樣的念頭并沒有完全斷絕。

廟堂書法,在“神漢”是莊嚴的隸法,在“圣唐”則必然包括顏真卿的墨痕。在一切年輕的向往中,敦厚博大的漢唐之法都是金農師法的對象,他34歲為友人題跋《麻姑山仙壇記》時,對顏書的評價是“結體方整,雅有美度”?!坝嗉矣写笞直?,筆畫細校,稍有異同”。可見家中大字本的規(guī)模,已然銘刻于心。他29歲的書法厲鶚曾經親見,厲鶚贊嘆這位親密的友人為“堂堂小顏公”,從旁觀的角度證明著金農于顏書深入的理解。

康乾盛世中。雖然異族統(tǒng)治者倡導的是趙董溫和、飄逸的書風,但顏書正統(tǒng)并沒有泯滅,漢隸的博大也再次進入眼簾。但是正如熊秉明先生所說:“這些書法具備一種超純美的魔力,具有煽動性,振聾起聵的鞭策作用,在當時是一種曲折隱晦的反抗的呼號?!庇行貞训臅鴮懻咄黄屏粟w董書法陰柔之美,他們還要承擔起社會的責任、民族的責任,書法正是他們信心和決心的表現(xiàn)。在康乾盛世,顏書優(yōu)秀的繼承者一方面是“濃墨宰相”劉墉,另一方面則是“布衣雄世”的金農。但是顏真卿那從盛世到離亂的忠直擔當,具體到書法中,那樣襟懷宏闊里的牡懷激烈,是沒有辦法為這個時代的繼承者完整繼承擁有的。劉墉可以算得襟懷平正,終究難以壯懷激烈。至于金農,不過所謂“壽門大布衣”的身份,本已決定了書法創(chuàng)作的基本走向。

日本小林斗庵先生藏《金冬心行草書詩冊》24頁,是今日可見金農較早的行草書法,圓轉外拓的結體,用線的圓勁,都約略可以讀出顏真卿行書的風味。但是顏書的沉雄和郁憤在這位自我宣稱已然寂寥的年輕人的書法中還稀有表達。這一篇行書純凈、松弛,還有些許嫵媚。吳筱晴跋其后曰:“此冊爛漫天真,絕去雕飾?!笔乔‘?shù)脑u價。至于江提《跋冬心隨筆》云:“先生書,淳古方整從漢分隸得來,溢而為行草,如老樹著花,姿媚橫出?!薄白嗣臋M出”,正是早歲心中的意態(tài)。他所向往的是高古:“我如歐趙嗜古志亦古,愿補史傳歲月里爵之闕遺?!钡撬娴沫h(huán)境中滿眼是風行的趙書,我們如果于《行草書詩冊》細膩地體察,那一份嫵媚和靈動每見趙書的風神——一個人的成長不可能脫離他所身處具體的環(huán)境,金農也不例外。

《南山集》案結,戴名世的被殺在整個文化階層的心靈中投下了陰影,其實尚不至于直接令金農黯然,熱切向往宮闕的心靈不會因為遙遠的殺戮而徹底黯淡。而發(fā)生在29歲那年的嚴重事件才是他“寂寥抱冬心”的直接原因:他21歲以來相隨的老師,目下已然入值武英殿的何焯系獄,雖旋即獲釋,但一切官職均被罷免。金農一直以來幻想的宮闕路徑蕩然無存。

不過金農畢竟才30歲,雖然我們不能了解他細微的心靈歷程,但是從《金冬心行草書詩冊》那爛漫天真的墨痕中可以領略到,他真正的滿面風霜,內心蒼涼還沒有到來。只是年輕人的一些夢想,產生了,幻滅了,轉過臉去也就開始嶄新的旅程。就在這一年,他的《景申集》付梓,至于“辛丑游揚州,謝秀才前羲馳譽江表,不可一世,見予《景申集》雕本,槌壁發(fā)顛曰:‘吾目如炬,不輕讓第一流,何來狂夫,奪吾赤幟!”自得之情可見,這是他性格中固有的近乎盲目的樂觀精神,卻也是他可以全力向前的最重要的內在因素。這一年,金農35歲,已經數(shù)至當時最繁盛的城市揚州,已經在這里擁有了一批志趣投合的友人,他與這座城市的關系越來越緊密。

康乾盛世時的揚州,是今天已經無法現(xiàn)實觸摸到的一座城市。幸而還有一部《揚州畫舫錄》,是當時生活的全景速寫:有一夜之間筑造白塔令天子動容的鹽商;有愿意體昧“一擲千金”于高塔上信手拋灑金箔的荒唐豪富;有萬千觀瞻中,獨立舟頭,“舉止自若,意態(tài)蒼涼”的演員;便是不能指識姓名的鄉(xiāng)下老頭

子,也拿出三百兩銀子請來有名而瞧不起鄉(xiāng)下人的戲班子唱戲,每唱鏘一個音。便拍戒尺喝斥——萬千生動的角色,都在這城池內外。

揚州并非惟有粗豪、荒唐的鹽商,亦有著“小玲瓏山館”馬氏兄弟這樣的文化贊助者。金農平生自許處,在于“然自佳不拾人牙后一字,不一涉操觚家蹊徑”。如此傲岸,正可以為當日的揚州歡喜賞識。

金農的家世本還甚為清晰,后來卻逐漸模糊。只是詩歌中不免泄露真實的情感,《冬心先生集》首卷中即有《題廣陵高翔送予還錢靖山水軸子》曰:“抵家?guī)旁律?,悶懷若墻堵。展軸每思君,何時奉清塵。”大約那樣逐漸衰敗下去的家族中總有些炎涼和慘淡,難以體會到什么溫暖,倒是揚州友朋的眷顧,歸家的心也越來越淡了。他從30多歲開始的遠游,南歸時總是落腳于揚州。在他的觀念里,揚州其實已經取代了故鄉(xiāng)的地位。但那并不遙遠的故鄉(xiāng),卻每每令他心緒黯然,成為藝術發(fā)酵過程中潛藏的因素。

他本是其時超一流的藝術家,但是他并不自知,或者說尚無暇著眼于此。他只是看重自己的詩。詩畜志,他的志向在哪里?在這千萬里的河山之中,在那意念中的宮闕里!他并未參與到真正的秩序中去,因而一切的期待虛幻而渺茫,沒有明確的等待,沒有清晰的方向。他的情緒如同貫通于大海的河流,潮漲潮落,起伏連連,竟是傷懷為多。“春光門外半驚過,杏靨桃緋可奈何。莫怪撩衣懶輕出,滿山荊棘較花多”。

鄭板橋有題畫句說到金農如此的心跡:“杭州金壽門題墨蘭詩云:苦被春風勾引出,和蔥和蒜賣街頭。蓋傷時不遇,又不能決然自引去也。蕓亭年兄索余畫,并索題壽門句,使當事盡如公等愛才,壽門何得出此恨句?!薄皞麜r不遇,叉不能決然自引去?!卑鍢虿焕⑹撬闹海疝r數(shù)十年的心跡與困難盡在這12字中。

板橋的這幅畫是罷宮歸揚州后畫給濰縣“年兄”郭蕓亭的。板橋較之金農要瀟灑洞達,蓋在于他曾經在這秩序之中完整行走過一回,“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這是他寒窗苦讀爭取到的功名。至于“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營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則是一方父母應有的態(tài)度。板橋的詩在有清一代的詩歌史中較之自負于詩的金農要高,是因為他的詩關乎復雜的時代。但是今天金農詩的熱愛者倒似乎亦頗有之,蓋在于金農那“清寒孤淡”的浙派詩頗具純粹文人的美感,何況他的書畫、他的詩歌,都淋漓地訴說著最真實的感受呢。

“江東士氣乃不振,堅守中壘提封嚴。何如傭書鐵佛寺,寫經一卷直一縑”。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從來沒有中斷過:是生活的需要,更是心靈的需要。他的心頭,充斥著不安的力量,卻不知道把如此力量運用于何處,一切都是內在的盤旋,他因為這盤旋而不安地行走著:“比歲我亦惘惘減歡味,閩粵荊湘燕趙而這伊祁故都悲顛連。黃河怒泄也曾窮源到碣石,中條山色總在老夫七尺烏藤前?!痹谶@行走之中,他有悲情,有豪意,但和真正的英豪,比如碑學的傳承者康有為、于右任相較,都過于銳利了;他的詩,包括他的書法,力量很大,很持久,但也許是缺乏現(xiàn)實事功的齊頭并進,未免有一些孤軍奮進的銳利,又未免有一些唐吉柯德式的悲壯。這是問題所在,亦是他于藝術中獨成一家,至今為人師法的魅力根源。

其體到他不安行走過程中的書法,其實最能夠體現(xiàn)他復雜的心跡。詩言志,晤對詩歌,正是晤對自我的志向,所以這詩歌不免“清寒孤淡”。而書法,既可以排解,亦可以優(yōu)游。金農在這樣的階段,書法呈現(xiàn)出復雜的搖曳,有銳利也有溫和,有沉靜也有游走。早歲的天真純粹尚不是遠去的背影,胸中的大志亦每每借重于書法有所抒發(fā),至于“苦被春風勾引出,和蔥和蒜賣街頭”的傷懷也約略可見了。而他早歲浸淫漢唐的樸茂,自我筆底的天分畢竟令他的創(chuàng)作不同于時人。

44歲創(chuàng)作于“曲黽之秋廬”的《王秀之傳》隸書冊是他漫長創(chuàng)作過程中重要的作品。就作品本身來說,純凈樸實依然是看得見的成績。在他的前面,最重要的就是鄭谷口隸書的流動,那樣的流動他看見了,但一切花哨的小枝節(jié)毫無保留地被過濾了。他所心儀的,終究是漢人。只是不能不驚訝于他的天分—一漢人的拓本是有志者師法的對象,拓本中當然沒有書寫的動態(tài),所以高翔也好,汪士慎也好,畢竟以靜態(tài)的觀念去學習,成就并不高。比照于今日出土的諸多漢簡,我們不能不欽佩于金農對隸書的認識。

有意味的是這一篇隸書的審美趨向,如果隸法中有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的界定,它卻是模糊的。它規(guī)整的程式應當是廟堂的方式,但是這44歲中年人的書法畢竟看不到太多沉厚、堅毅的氣象,一點一畫的飄游、嫵媚中每見超然之想,既破壞了漢人經典的格局,也排除了單一心理取向的可能。他所沉醉的《華山碑》不是這樣的氣象,一切漢人廟堂的書法都不是這樣的氣象,廟堂就是嚴正、浩蕩的廟堂。他心內也很有一些喬裝廟堂的期許,但只是粉墨登場的妝扮而已,一點點馬腳中自泄露他內心從來不曾被損害的孩童天真氣。他總是傷懷作恨語,實在是因為他不能真的將自我納入現(xiàn)實的秩序。

“會稽內史負俗姿,字學荒疏笑騁馳,恥向書家作奴婢,華山片石是吾師”。我們相信金農態(tài)度的真誠,他臨寫《華山碑》多本,其中忠實的臨寫真是形神兼?zhèn)淠?。平正、寬博,乃至這平正、寬博中浩浩蕩蕩的氣概,都是漢人,是華山的風神!但他自我的創(chuàng)作,比如《陳野水》篇,《王僧虔》篇,分明是《華山碑》的筆墨結體,壓抑中的流動卻終究看得見,圓頭圓腦的稚氣天真也看得見。畢竟《華山》是《華山》,金農是金農,他的藝術尚未成熟,但是自家獨立的風神總存在著,活躍著,成長著。

坦率地說,他于漢人的平正終究不能耐煩,他的生命,如丁家桐先生所云:“餐風露宿,在荒山野地中驅馳,風沙來了,‘昏霾浹眼脂流泔,烈日當空,‘欲覓清陰少楊柳;途中要吃飯,‘熏人辛味出拌中”;飯后耍漱口,‘破冰得水漱口齒。有時候囊中無錢,‘梯田米賤那得食……”還是如此孤獨艱辛地行走于大地之上,莽莽蒼蒼;又得那千萬般江南人不曾見識的風景拓展胸懷。胸中飽滿,但又迷茫,這一切似乎是他想要的,又似乎不是他切實追求的目標,這復雜的涌動不是漢人的博大安和所能籠罩撫慰的,他總要在這博大安和之外,長嘯一聲!

隸書中的流動在悄悄地被加強,被推舉到一種更加銳利的地位。在大致同一時期的硯銘書法中,他終于不能不以銳利飛揚的隸書長線來破壞全部的局面,這是他藝術構圖的需要,更是他內心那聲長嘯的需要。他的天真稚氣總還在,卻在這樣的書法中不再處于披矚目的地位,超越漢人激蕩的流動產生了,銳利的不和諧的破壞產生了,他的思路在搖曳中,在現(xiàn)實的際遇中已經注定了寄托于水邊林下,好在他渡長江,訪壺口,盡看大江南北丘壑山林,意氣難平,那氣概到底是不一般了!

視覺中心如此的笑傲茂盛生長著,

視覺中心之外的行楷落款則靜悄悄地威長著。一切還是顏書的基礎,但是相對于早年行書中的純粹圓潤,棱角變得分明起來,方整堅硬的格局令原來輕松爛漫的流動略顯遲滯,同時具備了遲滯中被加強的力量。每個字中宮的緊收固然體現(xiàn)出內心充斥不安全感的蜷縮,同時也是緊攥的拳頭被注入緊湊的力量。以《祭侄稿》為核心的顏體行書充斥著如此緊湊的力量,但那樣的書寫是中宮開張的,是明白、浩蕩的,瞬間情緒將書寫推到極致,但終歸是在高遠的局面中掀起和諧的浪花。而在金農的書寫中,發(fā)軔于廟堂顏書的行楷已經傳遞出明明白白樸野的信號,這是平民人生行走的必然,不作優(yōu)孟衣冠,只能是這樣的感受,這樣的書寫。

雖則不能將生活和創(chuàng)作劃上簡單的等號,但是對于一位從情感到書寫建立著通暢渠道的敏感的藝術家來說,創(chuàng)作的取向一定和生活發(fā)生著緊密的關聯(lián)。金農不事生產,他的經濟來源是對于豪強者體面的依附;他的漫游,在意念中的終極目標是得到名公巨卿的推舉,踏上前往宮闕的道路。他看似自由地行于天下,但是心理中不能沒有寄食的寒涼,不能沒有上書公卿的惶恐。他內心的傲岸被這一切包裹著,如同被繩索捆綁了的軀體。但是這內在熊熊燃燒的生命啊,被束縛捆綁了卻還是熊熊燃燒的生命呢!他只是被束縛,被捆綁了,他悠遠綿長的力量并沒有失去。

乾隆元年應征博學鴻詞科,如果沒有應征博學鴻詞科的事件,他的生命是否還會如此盤旋下去,實在難以設想。但是這一回得到浙江學政帥念祖的舉薦應征,旋而失敗,恰恰又是上蒼成全了他。

金農真是坦白誠實的人,所以至今可見他當日真實的心理狀態(tài)。他既被舉薦,旋而上書帥念祖請辭,一切隱秘的心理活動他只是坦蕩蕩地講出來:怕自己學養(yǎng)不夠,怕名落孫山,怕做了官野性難馴……

雍正十三年,也就是金農被舉薦,請辭未準之后,他回到杭州的家庵中讀書準備應試。應考博學鴻詞科的現(xiàn)場究竟是怎樣的場面?在他的詩文中從來沒有說起,也因而引起后世學人“不就”這樣善意的揣測。這“不就”就包含著另外一層驕傲了,試想坦率又愿意驕傲的金農如若真正“不就”,又怎會放棄重溫驕傲的機會呢?但是他的題畫上只是自署“薦舉博學鴻詞杭郡金農”,這正是問題的答案,一切驕傲和辛酸,只在這數(shù)字中了。在《冬心先生畫馬題記》中說:“狀元何足重,三年便出一個,讀書人個個皆能為之,其所以異者,要在平生事業(yè)不朽耳?!薄┩噶斯γ拿造F,他看到了終極理想的光芒。半輩子的夢魘,因為真正去面對過,終于徹底地蘇醒過來了。

但是這蘇醒后的生涯是艱難的。一切生活的困苦,家世的飄零都映入他眼簾,切入他內心。曾經有一個夢想,為了這個夢想,千萬里的奔走算不了什么,家庭的離散也算不了什么。但當這個理想破滅了,一切都在腐蝕著心靈,平民藝術家的困苦和動力都在這里了。他的生命,他的藝術往何處去?這是一個決定嶄新啟程的時刻。

金農選擇了昂揚,他的人生,詩文,藝術都選擇了昂揚。比照47歲的《冬心先生集自序》和66歲的《冬心先生續(xù)集自序》,這66歲的昂揚何其明晰。厲鶚所謂“大怪絕語”“見髯老倔強處”。他這一年,為生計謀,在揚州、金陵賣燈,指出他倔強品格的厲鶚,在這一年去世了。曾經邀請他游楚州的好友邊壽民,也在這一年去世?,F(xiàn)實的風景越慘淡,惟心性的愈加昂揚可以支持光榮前進的信念和決心,他在《冬心先生續(xù)集自序》中回溯40年來前輩賢達于自己的褒獎,所謂“語皆述陳人之畝,類點鬼簿”。實是體會到心靈黯淡下去的危機,面對可能的黯淡。重溫舊日的光榮,是要堅定自己的信心,給予自己前行的力量。

晚年行書信札《十七札》本是金農信手涂抹,也正是他內心掙扎最堅實的證明。在今日的書法審美中,因為它的復雜,因為它的減實,因為它所表達的永遠不會枯萎的人生,這些信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膜拜、汲取。它們已然取得的了解和正在取得的了解,說明在今天的世界中,物質的環(huán)境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改變,但是涌動于心靈復雜的情感本是古今貫通的紐帶,而行進于光榮荊棘路上永不言棄如此堅強的信念啊,本是照亮偉大藝術的光!一切的技能也許是舞臺上最高明的演員,但只有信念的光束投射到它們身上,才可以美侖美奐。

“《華山碑》闕二字,遍尋不得,《堂溪殘碑》,亦覓不得,奈何?!度w詩》并《廁竹題記》刻本之前欲刻小像,已作一贊,奉求大名,乞即書來。字體肥重為妙也。即使付剞劂氏矣。諸件均已裝成,將爽板一副來攜去也。若能明日啟程,賦詩贈別不可少耳。弟金吉金頓首”。我們愿意就這封信札來做詳細的凝視,是因為這封信札的字法。開今日多少生面!而一切的內容,自是當日金農真實豐富的生活。

生命一路走過來,不能沒有軌跡。他的廟堂夢想久已放下,但亦時不時有大志未成,懷才難遇的悲涼:“今予畫馬,蒼蒼涼涼,有顧影酸嘶自憐之態(tài),世無伯樂,即遇其人,亦云暮矣。”這是舊日念想的最后一點余溫,不過確乎已經不抱一絲幻想,慨嘆而已。惟這點恨意中有襟懷,一切的綁縛既然得以解脫,書寫中不免擁有明白的壯志未酬的郁憤。郁憤于他而言,形成了書寫中內在的激烈??此氖衷P畫間的牽扯甚少,但那內在的意氣難平,真如波濤洶涌。我們來做一個比較,把曾經忠實師事他的齊白石先生的手札和他的手札并列一讀。豪情他們都擁有,樸野他們都擁有,但是齊的字,清冽天真,也許齊一幅畫的畫題可以明確的表述:“蛙聲十里出清泉”——這當然和齊一直以來的抱負有關。而金農的字所充斥的悲劇情緒如此濃郁,自是因為內在不能釋然的激憤。情緒的接近中,他書寫的風神重新和顏書《祭侄稿》體系邂逅,這不是明確的追尋,而是匯合。

仕途的夢想破滅了,光榮的行走并沒有停止。他只是康乾盛世中的布衣,同時也是揚州城中的布衣。民間的行走沒有確定、從容,計劃好了的道路,這是民間行走的實際狀況。但只要具備光榮行走的夢想,擁有前進的信念,任何形式部無礙于這樣的光榮:“老而無能,詩亦懶作,五七字句,諛人而已,可勿錄也。然平生高岸之氣尚在,嘗于畫竹滿幅時,一離己意?!痹诜比A風雅的揚州城中,日日的酬唱實在熱鬧,但于金農來說,大志已去,這等詩歌不免落于庸常、應世的泥淖中,不是情緒宣泄的核心部分了。一切高岸的心緒。既然未曾褪去,藝術的創(chuàng)作成為真正的出口,毫不夸張地說,這是藝術的幸運。力量奔涌而出,哪怕在這樣的手札中也不例外。他有旬題宋高僧手寫《涅粲經》殘本:“法王力大書體肥,肯落人間寒與饑?!闭亲晕視鴮懙谋戆?。力大書體肥,乃是不肯墜落于人間的寒與饑啊!這位偉大的藝術家,他已經直面寒與饑了。他所有的作為。在于從現(xiàn)實的困頓升騰上去,繼續(xù)自我的翱翔!翱翔的形式是不重要的,關鍵在于升騰上去,不墜落于世俗、慘淡的現(xiàn)實世界

中?!巴瑫r有王供奉之勤人購其書者,以十餅金,吾最惡之,惡其肥俗也”。前后話語的對照。金農的思路便明晰如畫了。他只是最惡這個“俗”字,他只是沒有辦法真正適應秩序中的世界。

垂暮之年,還有別一層瘡痍,47歲《冬心先生集》末尾,他有:“新編拙詩四卷,手自抄錄,付女兒收藏,雜題五首?!逼渲杏芯湓唬骸熬磬幫觏敯l(fā)疏,中郎有女好收儲?!边@惟一的女兒,他希望可以收儲自己詩集的女兒,已經在遙遠的天津因難產而去世了。他的妻子這時候也去世了。他有《記昔年為亡室寫折枝枇杷》句:“額黃顏色真?zhèn)€好,我與山妻同一飽?!贝蟾沤疝r雖則因為擁有一個理想而行跡天下,但是夫妻的情分原是極深厚的。在揚州孤獨的除夕中,他不能不回憶起家庭實實在在的溫暖:“辛未除夕,獨斟苦吟,憶老妻曲江之上”“揚州好廚娘,可惜是孤杯?!爆F(xiàn)在,這一切都失去了,金農在自己的《畫竹題記》中喟嘆道:“一派叢生苦竹洲,枝枝葉葉正新秋,得風恍若作微笑,笑我無家人白頭?!崩硐氩辉?,白頭無家,這廣陵城中“徒抱惡食形佝佇”的羈客,你還有多少心力可以成就自我的光榮?!

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性情、素質在苦難的發(fā)酵期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決定著終極的釀造。比較金農和他的摯友汪士慎,明確的生發(fā)于性情的區(qū)別帶來藝術結果的差異。汪的人生,從40歲開始才呈現(xiàn)具體的面目,這之前的人生呢?他說:“舊事滿懷向誰說,行藏多半類哀鴻?!笨梢娪兄鴥仍诘陌С睢T诮疝r,一切的壓力,一切的哀愁都將如火山噴發(fā),如大水奔涌。他把自我坦蕩地放置于世界的面前。汪士慎卻是在自我的內心消化、平復,以淡淡的情緒來面對藝術和人生。他晚年的失明最可以說明他的秉性。對于藝術的創(chuàng)作者來說,對于并不寬裕的生活來說,失明是怎樣痛苦的事情啊!但是“人與梅花一樣清”的汪士慎,他依然展紙作草書,依然來訪“病臥蕭寺”的金農,“相對終日,塵事俱忘?!薄抖南壬w詩序》記錄了汪士慎對于失明明確的態(tài)度:“褒齡忽爾喪明,然無所痛惜,從此不復見碌碌尋常人,覺可喜也?!边@位老人。平靜洞達。叫人尊敬。

金農和汪士慎,志趣何其投契,但是汪的書法是溫婉模糊的,明窗靜幾安靜的玩味亦頗有意味悠長處,但是這樣的書法中,缺少一眼就看得見的血和洞,缺少明明白白的悲痛和歡喜。在今天這樣急匆匆的世界中,我們雖則依舊對它保有敬意,已然不是學習的方向。而金農,他的情緒是激烈的,不能安然的,他耍大笑。亦要咆哮,他忽而升騰天宇,忽而墜入泥潭,這一切的復雜,在垂暮之年,不再僅僅倚重于詩歌,不免倚重于書法,一切激越的情懷都貫注于如此的書法中了。

藝術家當然還必須生存于具體的環(huán)境中,如一株植物,生長于沙漠之中和生長于綠洲之上定會形成不同的形態(tài)。白頭無家的金農何其幸運,他總算生存于康乾盛世的揚州城中,揚州城的環(huán)境簡直是在無條件地鼓勵藝術家了無約束地成長。但這無條件似乎并不是對于所有的藝術家都是一件好事。揚州八怪中另一位領軍人物鄭板橋,他在山東為官時,判牘何其風流倜儻,自是帖學一派的好風氣。至于罷官歸揚州,“后來見世人好奇,因以正書雜篆隸,成其一種奇書?!逼鋵嵥悴坏酶呙?,對于板橋來說,變化僅僅是外在的壓力。但是金農不同,對于金農來說,獨辟蹊徑是外在壓力和內在需要的和諧井進。

漆書奔涌而出,它不是書法發(fā)展史中自然的順承,而是天翻地覆的變異,在內在外在奇跡般的條件下,漆書如平地峰巒高聳云霄,缺乏一切的鋪墊,不免突兀。但是金農,他心慕手追的神漢與圣唐成為堅實的基礎和廣袤的背景,所以并不失雄渾大象,更可貴處則在于這基礎和背景亦不能綁縛他傲岸自我的存在。他擁有如此直接的師法:“余近得《國山》及《天發(fā)神讖》兩碑,字法奇古,截取毫端,作擘窠大字?!敝档米⒁獾氖恰敖厝『炼恕?。這是至今無有的對于傳統(tǒng)筆法的背離,端之不存,筆之何在?所以楊守敬說:“板橋行楷,冬心分隸,皆不受前人束縛,自辟蹊徑。然以為后學師范,或墮魔道?!辈荒懿徽f是碑學走向理性梳理后公允的說法。但是后世的不公也許正在于板橋、冬心的并列,比如康有為也說:“冬心、板橋,參用隸筆,然失則怪。此欲變而不知變者?!卑鍢虻淖兎ㄊ遣煌Φ模蠹s給予“欲變而不知變”的評價也不失公允。但是金農的變法,是一個完整的個案完成,他升騰上去,甚至突破了一切既定筆法的束縛。我們需要的是個人藝術的結果,而并不僅僅在于它是否具備可以順承發(fā)展的成份。漆書在對于既定技法的背離中保證了精神的震撼力,它可能不屬于既定的概念,它甚至可能不一定是“美”的,但它作為“有意味”的存在無疑具備了藝術存在的本質價值。在今天這樣一個書法被主動破壞和重新確立的過程中,在超越“帖學”“碑學”的現(xiàn)代性改造中,作為從植根于傳統(tǒng)技法到背離這些技法。實現(xiàn)從屬于個人的本質完成,體現(xiàn)自我存在的成功個案,金農的行走方式所蘊含的意義還遠沒有得到充分的理解。

創(chuàng)作出漆書的這位老人僦居于西方寺中,自署“六十不出翁”,他確實不能再如過去那般行跡于天下了,尤其是70歲以后,只是在這揚州城池中盤旋。萬里之行,不在足下了,卻還在心中?,F(xiàn)實的軀體已經衰老了,但是他的內心難以老去:“舊友閔君莪齋,時過相賞,嘗云:老而無情,何能為此言耶?”居停于潮濕的寺院中,一切的力量只能著落于最激烈的筆墨,他胸中的沉郁蒼涼已不必再說,但也不免有知己晤對的歡樂波瀾:“樊榭撫琴神入定,板橋畫竹目生嗔。他年此會何如許,快殺稽留一老民?!辈幻庥袔熒臒o邊欣慰:“隨吾杖履從吾游,鳧繹龜蒙山矗矗。”如此復雜的一切,只是不矯飾,坦白地倚重于筆墨,訴諸筆墨,“戲拈凍筆頭,未畫意先有”。而完全陌生的,踉跟蹌蹌前行的漆書。不會讓這位老人陷入書寫的慣性,每一次的書寫都是嶄新的舉步,看似笨拙、簡約的技法每一次都是渴望實現(xiàn)心靈表達的掙扎。他永遠不能適應既定的秩序,他曲折、坎坷的人生歷程本就是不能適應現(xiàn)實秩序所付出的代價。現(xiàn)在,白頭無家的金農卻終于在嶄新的書寫——漆書中掙脫一切既定秩序的綁縛。在這昭示未來數(shù)百年,至今尚不能得到充分理解的偉大成績中完成了自我光榮荊棘路的行走。

結語

張郁明先生在《揚州八怪書法選》前言中關于金農書法有著這樣的感慨:“一個人的書法能向前映證1000年,向后昭示200年,到了這種地步,還要給他什么樣的評價呢?”金農是既定書法秩序的繼承者,也是既定書法秩序的破壞者和開拓者。他以完全從屬于自我的方式繼承和破壞,他所拓展的書寫底線至今尚無來者超越。

一切回眸凝視書法史中的個案部是為了給今天的書法事業(yè)尋求嶄新的思路,前進的方法。對于這位其實只擁有藝術道路可走的天才藝術家來說,他有太多的書寫只是萌生了一種未嘗成熟的思路,急匆匆轉過臉就踏上新的旅程。后世敏感的書寫者為這樣并非成熟的思路所啟發(fā),在發(fā)展中完善和變異,踏上各自的道路。所以金農書法優(yōu)秀的繼承者從來沒有和金農雷同的面目,他們只是從金農這里尋覓到一個起點。

而漆書,作為金農終于完善了的,終于擺脫一切束縛所形成的淋漓書寫,它抵這個體創(chuàng)作的極致,從形式意義上來說,難以具備可繼承性。但是如此書寫中所形成的敞開的嶄新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如此書寫中對于個人瞬間狀態(tài)的忠誠,如此書寫中每一次出發(fā)時的無限可能,以及在技法的完整背離中,因千古共通的情感取向形成的情感匯合與共鳴,都給予今天的書寫者難以名狀的誘惑,“惡衣惡食詩更好。非佛非仙人出奇”。在一個嶄新的時代,我們還可以在書寫中實現(xiàn)“人”的無限可能嗎?時代將做出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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