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平
[摘要]父子沖突是卡夫卡和余華共同關注的主題。其外在形式表現(xiàn)為:卡夫卡是單向的,余華是雙向的,其文化內涵表現(xiàn)為:卡夫卡是線形的,余華是圓形的。他們筆下的父子關系都表現(xiàn)出非理性特征,卡夫卡非理性成因主要來自家庭的壓制,余華非理性成因主要是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
[關鍵詞]父子沖突;單向;雙向,線形,圓形
一直在黑暗中苦苦探尋的卡夫卡照亮了20世紀乃至以后的世界文學,點燃了余華前進道路上的火把。余華坦言:“在我想象力和情緒力日益枯竭的時候,卡夫卡解放了我……使我的想象力重新獲得自由?!币虼擞嗳A把卡夫卡奉為自己的導師,同時卡夫卡作品的父子沖突主題也必然會被余華所關注。
父子沖突是西方文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被認為是人性的根本問題之一,也是反權威的標志之一。無論是弒父奪權的宙斯,還是殺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父子沖突都是最突出的主題,為此弗洛伊德還演化出“俄狄浦斯情結”來解釋其內因。這個主題如滔滔江水,奔流直下,從古希臘流到了20世紀卡夫卡的筆下,無論是被父親判處死刑的格奧爾格,還是被父親砸傷的格里高爾,父子沖突都是擺脫不了的宿命。父子沖突就像人身體里的盲腸一樣寄居在人類社會里,不時會帶給人類疼痛,是人類與生俱來擺脫不掉的贅疣,同時也是永恒的文學主題。
然而父子沖突主題在中國文學中就不那么被關注,如起伏綿延的山巒,時斷時續(xù),若隱若現(xiàn)。雖然古代文學中也曾出現(xiàn)過李靖和哪吒的父子之戰(zhàn),薛仁貴和薛丁山的父子相殘,甚至曹雪芹也曾濃墨重彩描畫過賈政杖責賈寶玉。但沒有哪個學者對此專門做過深入地研究,也沒有哪個中國作家對這個主題特別關注,直到當代作家余華出現(xiàn)。他的三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父子沖突就成為一個重要的顯性主題。
卡夫卡認為斗爭是人的存在方式,孩子與父母之間的關系也不例外?!案改甘呛⒆用媾R的第一個問題,必須與之進行的是第一次反抗,同他們的討論是一生中后來所有斗爭的模式?!被谶@樣的認識,父子沖突必然會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有所表現(xiàn)。有意思的是,余華對父子關系的看法和卡夫卡是驚人的一致:“人生就像是戰(zhàn)爭,即便是父子之間也同樣如此?!笨ǚ蚩ǖ墓陋殮赓|濡染了余華,喚醒了余華心中同樣沉重的東西?!岸窢帯焙汀皯?zhàn)爭”是兩位作家對人生內容的解釋,對人際關系的概括,當然也包括父子關系。但是卡夫卡生活在20世紀初期的奧匈帝國,余華成長于20世紀后期的中國。他們筆下的父子沖突,其表現(xiàn)形式、文化內涵必然有所不同。因此對卡夫卡和余華筆下的父子沖突進行比較研究是非常必要的。
一、單向和雙向
卡夫卡筆下的父子沖突,是單向的,父→子。父親是絕對的權威,可以對兒子發(fā)號施令,為所欲為,兒子只能被動地服從,不能反抗,或是不敢反抗。在卡夫卡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集中表現(xiàn)父子沖突的是《判決》、《變形記》和《司爐》?!杜袥Q》中的格奧爾格被父親判決去投河自盡,格奧爾格竟真的沖下樓去,投河自殺了。格奧爾格,一個已經(jīng)訂婚的成年人,一個在商場上打拼的成功男人,對于已經(jīng)衰老的父親,他是有能力反抗的。但他沒有一點反抗,而是像個聽話的孩子,按著父親的話去做了。父親是施令者,他只是默默地承受者,哪怕是讓他去死,他都要執(zhí)行。兒子在這里不再有力量,他的力量在父親強大的權威面前被瓦解殆盡了。父親盡管衰老,但父親的權威像大山一樣壓著兒子,使兒子無力反抗?!蹲冃斡洝分械母窭锔郀?,本是家庭的經(jīng)濟支柱,然而一旦某天早晨他變成甲蟲,情況將完全改變。首先是父親表現(xiàn)出不可遏制的惱怒,后來他又給甲蟲形的兒子扔去一個爛蘋果,造成兒子的致命傷。這跟判決兒子的死刑實質上是一樣的?!端緺t》的卡爾·羅斯曼只因年少無知,被一中年女仆引誘發(fā)生了關系,卻被父母無情放逐到美國,他同樣是無力反抗的。在卡夫卡這幾篇表現(xiàn)父子沖突的小說中,父親都是強大權威的代表,是施暴者,兒子是弱小的承受者。父子之間的關系是單向的。
比較起來,余華小說中的父子沖突要復雜得多。概括地說,是雙向的,父←→子。父親是施暴者,同時也是承受者。兒子是承受者,同時也是施暴者,是有來有往的。甚至有時兒子的力量更強大,無可奈何的是父親。《活著》中的福貴年輕時嫖妓賭博浪蕩胡鬧,當父親的是一定要管的。福貴不但不聽,反而惡語相向,拳腳相加,直到把家產全部輸光,氣死了父親。古人遣訓:“子不教,父之過?!备赣H管兒子,天經(jīng)地義。但兒子不服管,反而反抗父親,甚至把父親氣死。在這里,父親不再具有權威性,甚至沒有倫理道德,沒有作為社會人的其他屬性,有的只是俸力的較量。來自兒子的力量大于父親,兒子就是勝利者。更有甚者,兒子還會成為主動的進攻者、挑釁者?!对诩氂曛泻艉啊分械膶O廣才對他父親更是不敬不孝,他把喪失了勞動能力的父親當成累贅,嫌他白吃飯。一頓飯只給一小碗,而且還不讓上桌子。于是父子倆斗智斗勇,父親故意把碗掉到地上,并說這碗不能摔破,以后他兒子還要用呢。這使孫廣才明白他也有老的那一天,他也沒有好下場。
在余華描寫的父子沖突中,缺乏一種起碼的人道主義關懷,只是一種體力的較量,父親衰老了不再有力量了,就不再具有權威性。父親可以揍兒子,兒子也能打父親。父子在心理上是對等的,沒有權威,沒有倫理,沒有道德,簡直就是動物的弱肉強食。
二、線形和圓形
文化內涵決定表現(xiàn)形式,卡夫卡和余華筆下的父子沖突,外在形式上是單向和雙向的不同表現(xiàn),是由其中包蘊的不同文化內涵所決定的??ǚ蚩ǖ母缸記_突折射出其中的文化內涵也是一種直線形的結構,從父親出發(fā),指向兒子,父親發(fā)令,兒子承受,直來直去。父親判格奧爾格去跳河自盡,格奧爾格就去跳河,沒有猶豫,沒有反抗,更沒有背叛。格奧爾格沖出去。外面的路很多,他走任何一條路都意味著生,他可以到他的商店里,看到他的生意興隆,他可能會產生一種自豪感,他可以去看他的未婚妻。他可能會產生一種幸福感。一個生機勃勃的青年,有太多的理由活在世上。但他放棄了所有的理由,單單聽從了父親的話,選擇了父親指出的方向,沒有回頭。他走的是一條直線,沒有迂回,就那么走下去,直至死亡。在這里父親像上帝一樣具有生殺予奪的大權。
卡夫卡直言不諱:“人對上帝的想象是不由自主地產生于對父親的交往之中的,可是反過來的可能性同樣不可排除?!笔澜缟献盍私饪ǚ蚩ǖ鸟R克斯·勃羅德也持同樣觀點:“精神分析學認為,人對上帝的想象是不由自主地產生于對父親的交往中的(也就是說上帝是根據(jù)父親的形象塑造的),可是反過來的可能性同樣不可排除:善感的人,如卡夫卡。正是通過對上帝的交往豐富了、擴展了對父親的想象,使之形象豐滿?!?/p>
通過父親想象上帝,卡夫卡把父親的權威無限擴大了。父親像上帝一樣具有絕對的權威,一言九鼎,不僅操縱著今生,還控制著來世,兒子是不敢反抗的。既然他判決兒子去死,格奧爾格們就不會有生路了。然而父子之間是有親情
的,兒子的血管里是流著父親的鮮血的。在卡夫卡那里,血緣抗拒不了權威,他強調父親權威的至高無上。動物世界重遺傳,講血緣。盡管卡夫卡經(jīng)常讓他的人物變成小動物,但那只是外在形式。實質上卡夫卡筆下的人物,動物屬性被削弱了,社會屬性被強化了。家庭就是等級森嚴的社會,權威大于血緣。因此卡夫卡筆下的父子關系很單純,從父親出發(fā),指向兒子。一條直線而已。
余華筆下父子關系外在雙向性的表現(xiàn),是由其文化內涵的圓形結構所決定的。父親向兒子發(fā)號施令,兒子可以承受,也可以反抗。因為兒子是父親生命的延續(xù),父親寬容兒子也就是寬容自己,于是就容忍了兒子的反抗。指令從父親出發(fā),畫了一個圓,又回到原點。兒子之所以敢于反抗父親,一個深層的原因。就是中國人心中從來就沒有一個至高無上的上帝。在西方,尼采說上帝死了。權威倒塌了,世界失去了主宰。而中國從來就沒有這樣一個權威主宰著天堂地獄,因此中國人沒有最深層的心理恐懼,不怕來世報應。但中國還有現(xiàn)世的統(tǒng)治者——君王和父親。三綱五常中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君王和父親的權威并不比上帝小??墒蔷跆b遠了,威脅不到普通老百姓,也就沒有懼怕的必要了。惟一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就是父親了?!拔乙庾R到父親和我之間的美妙關系,也就是說父親是我的親人,即便我傷天害理,他也不會置我于死地?!庇嗳A一語道破天機,抓住了中國父子關系的精髓,中國人講血緣,重親情,親情可以重于倫理。
《活著》里福貴的父親寧可自己被氣死,也不會把輸光家產的福貴置于死地?!对诩氂曛泻艉啊防飳O廣才一心盼著父親早死,父親也愿意成全兒子。他對兒子說:“兒子呀,我的魂一回來,你就又要受窮啦。”臨死他想的還是為兒子節(jié)省糧食,不讓兒子受窮。這就是血緣的力量。在血緣面前,一切權威都披瓦解,一切倫理都被消融。什么也擋不住血的力量。盡管余華的人物沒有變形為動物,都是作為人的外形而存在,但實質上余華的人物比卡夫卡的人物更接近動物性。
三、非理性和理性
卡夫卡和余華筆下的父子沖突都表現(xiàn)出非理性特征?!杜袥Q》中的父親反復無常,開始說兒子根本沒有一個遠在俄羅斯的朋友,后來又說自己早已寫信把格奧爾格訂婚的消息告訴那個朋友了。兒子稍一頂撞,父親就判決兒子去投河自盡?!蹲冃斡洝分懈窭锔郀査奶幈疾?,掙錢養(yǎng)家,但他變形以后。不能再為家里效力了,父親暴跳如雷,竟然用蘋果砸他,給他帶來了致命傷。導致了他的死亡。余華小說《在細雨中呼喊》里的男孩蘇字腦血管破裂陷入昏迷之中,沒能起床去打水。他父母兩次叫他起床去打水,他都無力回答。但他父母吃過早飯上班走了,誰都沒到如此反常的兒子身邊看一看,他默默地死去了。男孩蘇字之死,和格里高爾變形死去,情節(jié)不完全相同,但本質是一樣的,父子之間的冷漠。
精神分析學家告訴我們,要理解一個人性格的形成,必須從他的童年開始,卡夫卡的童年幾乎是在恐懼和戰(zhàn)栗中度過的。在人們的潛意識里,父親代表著自己生存的世界,代表著世界的生存法則??ǚ蚩ㄓ幸粋€過于強大的父親,由于自己的成功為人非常傲慢,對兒子形成一股強大的壓力。壓得卡夫卡直不起腰,抬不起頭來?!霸谖铱磥恚憔哂幸磺斜┚哂械哪欠N神秘莫測的特征……我的心靈之所以受到壓抑,則因為你要我遵循的戒律,你,我至高無上的楷模,你自己卻可以不遵循……我,是個奴隸,生活在其中的一個世界,受種種法律的約束,這些法律是單為我而發(fā)明的。”暴君式的父親對卡夫卡童年的摧殘是致命的,家庭生活帶給他的惟有憎恨和絕望。使他覺得“我在自己家里,在那些最親近的、最充滿愛撫的人們中間,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父親的壓制使他感到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威脅他??ǚ蚩ㄟ@樣形容自己的處境:“和每日世界直接的聯(lián)系剝奪了我看待事物一種廣闊的眼光,好像我站在一個深谷的底部。并且頭朝下?!鳖^朝下,有別于世人看世界的角度,一個可能帶來全新發(fā)現(xiàn)的角度。頭朝下就意味著不合常規(guī),因此他看到的世界是扭曲變形的。他從另一個角度看見了別人沒有看見的非理性的人性景觀。
弗洛伊德充分肯定了父子沖突對卡夫卡藝術創(chuàng)作產生的影響?!熬涂ǚ蚩ㄗ鳛橐粋€藝術家,其審美良知和意識受到個人的經(jīng)歷很大的影響而言,這正是他對世界文學的貢獻。”從這個意義上說。粗暴的父親客觀上成就了卡夫卡,給文學帶來了全新的視角,他的父親是偉大的。但從個人感受上說,粗暴的父親傷害了卡夫卡,使他在抑郁中走完自己短暫的一生,他的父親又是可惡的。
余華的父親是一位專注于工作的外科醫(yī)生,在余華童年的記憶里,父親在家的時間極少。因此讓余華感受到父子關系是美妙的,他心靈的土壤是溫情的、理性的。他的非理性是社會影響的結果。他成長于中國文化大革命那樣一個非理性的時代,使他過多地看到了人性的丑惡,埋下了非理性的種子。卡夫卡的作品為這顆種子提供了適合的氣候,它就破土而出了。在余華的心靈中經(jīng)常進行著理性和非理性的爭斗,這種爭斗必然反映在他的作品里。因此《捂著》和《在細雨中呼喊》中出現(xiàn)了非理性的父子沖突。但是理性對非理性的勝利催生了《許三觀賣血記》。許三觀用鮮血支撐他的家庭,完成了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他明明知道許一樂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但當許一樂生病住院后,他一路賣血換錢給許一樂治病,自己幾乎喪命。這種父子關系超越了中國人最看重的血緣,是一種人類的大愛,是余華理性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