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傳華 趙海霞
摘要: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一部作品《卡拉馬佐夫兄弟》可以發(fā)現,其中敘述的人物和事件都存在著一種矛盾的二元對立,諸如人性的善與惡,對法律、罪惡問題和宗教、救贖問題的對比敘述等。因此,揭示作品中的這種二元思想,可以更為深刻地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及其作品。
關鍵詞: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二元論思想
中圖分類號:1512.094;11512.59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8-0961(2009)01-0023-03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一部作品,是他一生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總結,也融合了他對許多問題的思考,涉及宗教、人的本性、法律,及哲學、政治學、倫理學、心理學、醫(yī)學等諸多方面的問題。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敘述這些問題的時候卻是用矛盾的二元思想進行的。
一、《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二元論析解
(一)人性的善與惡
人性的善與惡是宗教問題關注的焦點,也是倫理學道德情感的一個重要評價標準。人的原初性是善還是惡歷來爭論不已,沒有統一的結果。但在東正教的情感范疇之內,人性本是善良的,“善是人的情感迷戀的第一個東西,惡則總是次要的和來自外部的東西?!?/p>
《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人性善與惡的二元對立統一性典型體現在長子德米特里身上,他為了母親遺產的問題多次同父親爭吵,后又在格魯什卡的問題上同父親爭風吃醋,又有一次他對克拉索特金無故毆打;后又失手打傷老仆格里戈里。所有這些都是他人性中惡的一面。但他的內心始終是向善的,這種善與惡集中體現在他一個人身上。但是他最終回應善的召喚,通過懺悔救贖之路達到人性的和諧,回歸上帝,因為“上帝期待著人自由地回應自己的召喚,期待著回應的愛和創(chuàng)造地參與對‘非存在之黑暗的征服”。
除此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還在不同人身上體現這種矛盾的二元對立,阿廖沙和斯麥爾佳科夫便是這對立兩極的典型代表。
小說中阿廖沙是美、善的化身,他繼承了其母對宗教的虔誠性,從小就在修道院做見習修士,直到佐西馬長老去世,他才重新回歸世俗。但是,他仍然以善的一面來接納塵世,在伊留莎的葬禮上,他發(fā)表了石頭旁的演說,其中指出:“第一和首先的一條是我們要善良?!迸c其對立的一極便是斯麥爾佳科夫,他遵從伊萬《宗教大法官》中什么都可以做的學說,殘忍地將父親殺死,事后他不主張去自首,表現出他毫無悔過之意和懺悔之心。更有甚者,事后他就自殺身亡,這更是將他本性中不和諧的一面暴露出來,因為“自殺甚至比殺人更沉重,它破壞了某種更高的法律”。
(二)科學與宗教
科學以追求邏輯推理和邏輯縝密為特征。宗教則以終極信仰為目標。因此二者具有互相對立的方面,在《卡拉馬佐夫兄弟》這部小說中,科學與宗教的二元對立主要基于對心理學、醫(yī)學及宗教神學的對比。
“心理”一詞在小說中出現達29次之多,但是作者的態(tài)度時常帶有否定的色彩。他指出“擅長心理分析,對人的心靈特別有研究,對識別犯罪和洞察他們的罪行具有特別才能”的演說并未得到公眾太大的響應,因為“心理分析只是次要的和受決定的”。醫(yī)學的出現更是沒有得到作者的賞識,“醫(yī)學鑒定也沒能幫被告多大的忙”。眾人對醫(yī)生的評價是:“他(指醫(yī)生)那副尊容真讓人惡心”,“騙子!吃藥看病全是騙人”。
與對心理學和醫(yī)學的態(tài)度相反,在表達宗教思想時,作者總是謙恭地論證宗教信仰的裨益性。讀者熟知的《宗教大法官》一節(jié)的結局是耶穌基督以宗教的寬容原諒了誣蔑他的宗教大法官,而他亦放走了基督,這也從某種程度上體現了陀氏的宗教觀。在《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題記中也是引用《約翰福音》中的話語:“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有爭議問題的矛盾性和不確切性》一文中指出,歐洲雖擁有科學,但“隨著科學的發(fā)展和鞏固,歐洲道德和政治狀況幾乎到處不穩(wěn)定了”。
(三)法律罪惡與道德信仰
法律是以規(guī)矩性為基礎的,道德亦是以規(guī)矩為方圓。故“法律與道德都是法規(guī),基本上包容了整個人類生活并且歸根結蒂都來源于人的良心”。但是“冷酷無情的法律因其將利己主義合法化并具有粗暴的強制性而與構成道德生活基礎的自由與仁愛的因素產生尖銳的矛盾”。所以道德信仰亦構成法律罪惡的對立面??藸杽P郭爾在談及蘇格拉底時寫道:同罪對立的概念不是美德,而是信仰。因此他在《羅馬書》中說:一切非信仰的東西皆為罪。
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關于法律罪惡和道德信仰對立的描述集中體現于對德米特里一案的錯判上。雖然老卡拉馬佐夫非德米特里所殺,但是法庭卻確信其有罪。與法律的判決相反,德米特里在對上帝信仰的基礎上自己對自己作出審判:“一個放蕩的人的末日到了!……如果你們判我有罪——我將在自己的頭上折斷我的佩劍,并在折斷后親吻斷劍的碎片!但是請諸位饒恕我,不要讓我失去上帝。”德米特里承認自己有罪是因為“殺”了另外一個人,承認“在酗酒和生活放蕩上有罪,在好吃懶做和打架斗毆上有罪?!抢先说乃?,在我的死對頭和父親的死上——我是無罪的!在搶劫他的錢財上——不,不,我是無罪的,而且我也不可能有罪: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是個卑鄙小人,但卻不是賊!”。由此看來,德米特里對自己的審判得出截然相反的結果。這一矛盾的對立是無法解決的。
二、陀氏二元論思想傾向闡釋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追求人性中的善而否定人之惡,認為惡能通過宗教得到救贖,故在關于科學與宗教的問題上,他否定科學和法律罪惡,維護宗教和道德信仰。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所愛的首先是人類活生生無處不在的靈魂,他所信仰的是,我們都是上帝的人類”。
首先,陀思妥耶夫斯基具有深刻的宗教情結。他自述說:“在我們家里我們在很早的童年便會念福音書了?!薄?854年他在給馮維辛娜的信中說:有誰向我證明,基督存在于真理之外,而且確實真理與基督毫不相干,那我寧愿與基督而不是與真理在一起。因此,他在具體評價作家作品時,宗教價值和道德價值就是一個重要的衡量尺度:在對雨果長篇小說《巴黎圣母院》評價時,認為“雨果幾乎是當代文學中‘恢復思想的主要預言家”,他“對正義的渴望亦即對自己的真理和無窮的潛力的意識終將覺醒”。
由此,他需要在作品中貫徹這種宗教思想,這也即是他在藝術創(chuàng)作時所遵循的傾向性特點。在《波夫先生和藝術問題》一文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既不同意功利主義的“暴露文學”,也不同意“純藝術論”的“為藝術而藝術”。他反對對現實做細致的刻畫,不加藝術修飾和突出。他需要的更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誠如他自己所言:“人們稱我為心理學家:不對,我只是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即刻畫人的心靈深處的全部奧秘。”
其次,就是他需要在自己的作品中通過矛盾
的二元對立來體現這種“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描寫人性中的善與惡,社會中的善與惡,亦即法律罪惡和科學的不可信性。他對法律的確是否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你們將代表上流社會的利益,根本不代表人民的利益”。在分析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時,他指出歐洲解決罪惡的出路之一是通過法律手段,誰不遵守,誰就要付出自由、財產和生命的代價,但是他又認為“付出代價是真正的和不人道的”。因此他建議應該從人的內心的懺悔來消除惡的存在。誠如1865年9月他在給卡特科夫的信中談論《罪與罰》的構思時提道:我的小說還暗示一種思想,即法律所規(guī)定的對犯罪的懲罰對于犯人的震懾作用要比立法者所設想的輕得多,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在道義上要求懲罰。
總而言之,陀氏在描述二元對立時確實傾向于從道德價值和上帝良心那里尋求真正的解答,而不是訴諸外部的存在;傾向于從信仰的角度來實現罪惡的消失,但是這種信仰亦不是毫無條件的,而是以上帝為基礎的。所以他說:“缺乏上帝的良心是可怕的,它會墮落到最不道德的程度?!?/p>
三、二元論思想傾向對閱讀陀氏作品的啟示
陀思妥耶夫斯基畢生都處于矛盾之中,理解其二元論思想對我們閱讀其作品至少有兩點幫助:第一,有利于正確理解陀氏對待歐洲的矛盾態(tài)度:一方面,他對歐洲存有深刻的愛憐,“我們俄羅斯人有兩個祖國:我們的羅斯和歐洲”;另一方面又認為歐洲是墮落的。他認為,法律和科學是西歐借以發(fā)展的工具,是天主教世界獨有的產物,而俄羅斯是以東正教為信仰基礎的,這也就構成了他矛盾地對待西歐的一個原因。由此他不自覺地在作品中認同俄羅斯的普世價值和救贖使命,認為只有俄才能拯救“墮落”的歐洲。菲洛索福夫在《高爾基的終結》一文中指出:“他絕望地抓住俄羅斯,抓住上帝選民,來拯救歐洲于凌辱之中,由我們親愛的俄羅斯人拯救歐洲于絕望之中?!薄?/p>
第二,有利于理解陀氏其他作品中的諸多矛盾。他創(chuàng)作了諸多包含二元因素的作品,如《罪與罰》中拉斯科爾尼科夫殺死老太婆與其后的宗教皈依體現了善與惡的矛盾統一;《地下室手記》中“地下室”人向往崇高和美好,卻又干盡壞事、自認卑劣、甘于墮落等。他筆下的諸多女性更是“墮落的天使”,雖然自甘墮落,卻又具有天使般的心靈,如《罪與罰》中的妓女索尼婭為了維持窮困的一家肉體自甘墮落,卻又心靈純潔,引導拉斯科爾尼科夫走向救贖之路。
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之路是經由磨難和罪惡,最后在救贖徑途中達到天堂的和諧。誠如別爾嘉耶夫所言:“關于世界的和諧問題,關于天堂問題,關于善的最后勝利問題,可能有三種解決方式:(1)和諧、天堂、善的生活的實現,既沒有選擇的自由,沒有世界性的悲劇,沒有苦難,同時,也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2)人間歷史的頂點的和諧、天堂、善的生活,要以注定要毀滅的所有人的苦難和眼淚為代價,為了未來人的幸福而將一代人變?yōu)楣ぞ邽榇鷥r,方能實現;(3)人通過自由和痛苦才能在神的王國里實現和諧、天堂、善的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對前兩種解決世界和諧和天堂問題的途徑,只接受第三種途徑?!?/p>
總之,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中所敘述的二元思想,不僅對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而且對于理解他的作品中的諸多矛盾思想都是深有裨益的。
責任編輯:張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