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我愛雪,愛青松,也愛日落,可是血紅的夕陽落過群山落過青松落進一片茫茫白雪的情景,以前只在夢里見過,合歡山是夢境的重現(xiàn),所以我總是舍不得,舍不得在日頭落山時離開松雪樓前可以悄悄欣賞落日的位置。
合歡山即使是太陽高照,仍然抵不住四處擁來的寒意,因此坐在草地上曬太陽,是一種很可貴的享受。
太陽的速度很快,平常不覺得,一到它依在山邊,又舍不得它沉進森森的黑里才感覺到,夕陽的深橙色,地上的銀白色,山里的靛青色在合歡山交織成繽紛的色彩世界,粗看是各色獨立,細細品味才知道這些顏色是渾然而一的,尤其是那白而晶亮的雪地,在夕陽中竟說出一種淡淡的橘,一種很清亮的古典。
靠在藤椅上看太陽躺進它的眠床,遙望雪地,滑雪的人休息了,玩樂的人在找棲息的地方,夕陽在此刻仿佛是一種耳語,怕被第三個人聽見,用它輕柔的語言訴說它的光華,說它的生命永遠不會死亡,說:“我就要休息了,明天請允許我輕叩你的窗子?!闭f它工作了一天,需要一夜的休息,它告訴了我宇宙時空循環(huán)的不朽道理。
放眼無際的云天萬疊,我不禁感嘆,在悠久無窮盡無起始的時間中,個人的生命不過是電光一閃流星稍縱;在廣大無垠圓整無缺的空間中,個人的重要又如滄海一粟戈壁細沙,個人有什么可以自豪的?當面對這樣的浩浩宇宙朗朗乾坤。
我看夕陽,思及人世間的許多道理,總要想起明朝于謙的一首詩:
千錘百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曾有一陣子寒流來襲,山上終日飄著細柔的雪花,門口的雪一天厚過一天終于厚成半透明的冰,許多年輕人冒那樣的冷寒在雪地里打雪仗、做雪人,甚至滑雪,可是雪下久了,我心里總是倦倦,只能依在窗前安靜地讀書,那時候確是在禱祝,希望第二天能有太陽。
有時候晨光起時艷陽高照,一到下午,天色蒙上一層濃濃的灰,雪花飄下來,看夕陽的希望又被雪花澆熄了,又有時候竟會無端飄來許多黑云,沒有陽光也不下雪,只是郁沉沉的,每回碰到這樣的天候我就會想:天意竟是在如此可解與不可解之間?。?/p>
可是我相信,最美的太陽總是落在合歡山的懷里。
(責(zé)任編輯 李金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