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昕
沈家本先生不僅是蜚聲中外的法學(xué)家,而且也是一位藏書家。民國二年(1913年)約在四月,他親手編訂整理的《枕碧樓叢書》終于完稿,其在《自序》中論述刊書原因時講到:
天下之物,以有用于世為貴?!穹驎?,物之至貴者也;藏書,又名之至貴者也。挾至貴之名,儲至貴之物,天下稱之。而其病則有二焉。一失之貪多。貪多則鑒別不精,真?zhèn)坞s糅?!皇е堂亍9堂貏t孤本舊鈔視為希有什襲,惟恐有失,不以示人;即或著諸目錄,以炫他人,而原書則廢之深宮嚴(yán)宇之中,雖至友亦不獲一睹,此正所謂有用之物,置諸無用之地者。
夫書之用,可以考古制、征故事、決群疑,……竊謂藏書之家有二便焉:舉藏本之精要者,敘厥源流,編成目錄,風(fēng)行于世;好學(xué)之士,得就目錄中擇其所必用者,豈代移寫,不憚煩讀,力任鈔胥,由是一家之書可變而為數(shù)家之書,流傳遂廣。……此其便一也?!魯?shù)卷之書,以至十?dāng)?shù)巷之書,算字無多,工尚易,一付剞劂,則孤者不孤,秘者不秘,……此其便二也。夫私諸一人,不若公諸天下人,此理之顯然者也。私諸一人而設(shè)遇刀兵水火之劫,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雖欲私之而不可得,此事之難料者也。則何若公諸天下,或此亡而彼存,或彼亡而此寸,猶可希冀長留于天壤,豈非幸事哉!
余抱此愿久矣。厭戌、辛亥之年,始撿舊藏鈔本,陸續(xù)付刊。初意仿知不足齋之例,分若干集。世變猝來,此事多阻,蹉跎歲月,僅成此編。凡得書十=種,皆舊鈔本世所罕見者,庶以免固秘之病。齡績神衰,庚續(xù)無力,故存此虛愿而已。歲在癸丑暮春之初,七十四叟沈家本。
由此可見,沈家本認(rèn)為藏書是一項高尚的愛好,一種珍貴的享受。而藏書的最大樂趣和最終目的是化私為公,并對傳統(tǒng)藏書家的貪多和秘藏提出了批評。并認(rèn)為:“以一人好書之心,推天下人好書之心,”才能“其心至公”??套约旱牟貢?,可使秘籍化身千萬流布人間,以嘉惠士林沾溉學(xué)子, 《枕碧樓叢書》正是這一主張的實踐。
《枕碧樓叢書》所刊12種書為:
1、《南軒易說》(倦圃曹氏舊鈔本)
2、《內(nèi)外服制通釋》(繡谷吳氏舊鈔本)
3、《刑統(tǒng)賦解》(昆陵董氏鈔本)
4、《粗解刑統(tǒng)賦》(璜川吳氏鈔本)
5、《別本刑統(tǒng)賦解》(此本從上本分出)
6、《刑統(tǒng)賦疏》(江陰繆氏鈔本)
7、《無冤錄》(朝鮮鈔本)
8、《河汾旅話》(舊鈔本)
9、《河南集》(日照許氏鈔本)
10、《花溪集》(日本鈔本)
11、《來鶴亭詩集》(四庫館原本)
12、《玉斗山人集》(四庫館原本)
下面對各種鈔本所涉及的藏書家和有關(guān)史實作一簡要考證和介紹。謬誤之處,尚祈方家不吝賜教。
第一種《南軒易說》倦圃曹氏舊鈔本
考:曹溶(1613~1685),字潔躬,一字秋岳,號倦圃。浙江秀水(今嘉興)人。明崇禎十年進士,官御史。入清歷任戶部侍郎、廣東布政使等。
曹溶為清初藏書名家,與錢謙益等人友善。曹溶曾撰有《流通古書約》《流通圖書約》,為中國藏書史上極確影響之文獻。其藏書處名“靜惕堂”,撰有《靜惕堂書目》二卷。
第二種《內(nèi)外服制通釋》繡谷吳氏舊鈔本
考:吳焯(1676~1733),字尺鳧,清錢塘(今杭州)人。以家有古藤,花開時垂如瓔珞,遂筑亭名為“繡谷”。吳焯喜聚書,凡宋元善本及舊鈔舊校,若饑渴于飲食,求必獲而后已。藏書處名“瓶花齋”,聚書萬卷,名重一時。
第三種《刑統(tǒng)賦解》昆陵董氏鈔本
昆陵董氏,乃近代藏書名家,曾任司法總長的董康。
考:董康,字授經(jīng),又字綬經(jīng)、綬金,號誦芬室主人,江蘇武進人。武進,漢稱毗陵,或作昆陵。董康,光緒進士,曾任法律館提調(diào)、刑部主事、大理院推事。人民國后歷任大理院院長、司法總長、財政總長。
董康除以中國古代法律見長的法律研究外,更以藏書和刻書著名。藏書處名“誦芬空”。所刊叢書名《誦芬室叢刊》。其題跋多屬“昆陵董康”。此鈔本為古法律書,正為董氏所擅長者,故推斷此書應(yīng)為董康鈔本。
第四種《粗解刑統(tǒng)賦》璜川吳氏鈔本
考:璜川是氏,名志忠,字確堂,號妙道人,江蘇長洲(今蘇州)人。居渙川望信橋遂初園,牛卒年、仕履皆不詳。
吳志忠與同郡著名藏書家黃丕烈、顧廣圻相友善,長于目錄版本之學(xué)。又喜刻古人手鈔未刻之書,意恐其湮滅,故廣為流傳。其所刻書大抵以經(jīng)義為多,故總其名曰《經(jīng)學(xué)叢書》。其自撰之《璜川吳氏經(jīng)學(xué)叢書源起》敘吳氏世代藏書之源流。
第五種《別本刑統(tǒng)賦解》
此本從上本分出。
考:此即從第四種《粗解刑統(tǒng)賦》中分出之本,蓋一書一分為二也。
第六種《刑統(tǒng)賦疏》江陰繆氏鈔本
考:繆荃孫(1844—1919),字炎之,一字筱珊,晚號藝風(fēng),江蘇江陰人。光緒二年進士,曾任翰林院、國史館編修,后任江南圖書館和京師圖書館監(jiān)督,為南北兩大圖書館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
繆荃孫學(xué)識淵博,著述宏富,藏書名動天下。藏書處名“藝風(fēng)堂”,藏書約十萬余卷。著有《藝風(fēng)堂藏書記》八卷、《藝風(fēng)堂藏書續(xù)記》八卷、《藝風(fēng)堂藏書再續(xù)記》二卷。
第七種《無冤錄》朝鮮鈔本
朝鮮鈔本,亦稱高麗鈔本,我國藏書界多重之,其因有二:一是朝鮮鈔本抄寫認(rèn)真,??眹?yán)謹(jǐn),錯訛很少;二是底本選擇精良。朝鮮鈔本所抄中國古書,多擇其時代較早,內(nèi)容完整,版刻精良者為底本,有許多書中土早佚,幸賴朝鮮鈔本流傳。或中土雖尚存此書,而與朝鮮鈔本文字間有異同,司知朗鮮鈔本所據(jù)為另一祖本,二書對校,能更接近原書風(fēng)貌,故世多重朝鮮鈔本,將其列為善本。
第八種《河汾旅話》舊鈔本
我國藏書界極重舊鈔本。舊鈔本的價值關(guān)鍵在一“舊”字。但舊到何削為佳,此與時代相轉(zhuǎn)移,與時風(fēng)相進化,其中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由此牽涉到藏書中的專門領(lǐng)域,不贅述。
第九種《河南集》日照許氏鈔本
考:許翰(1797~1866)字印林,一字元翰,日照縣人,國子盥生。曾主講漁山書院及瑯琊疏遠、奎峰書院等處,為當(dāng)時著名學(xué)者。
第十種《花溪集》日本鈔本
日本鈔本,我國藏書界甚重之。原因有三,其二與高麗鈔本同,不贅述。后一是日本文化深受中國文化影響,中國官府也曾大量向日本官府贈書。同剛,我國民間商人在與日本人的貿(mào)易中,書籍與茶葉、生絲等一起,都被視為重要貨物。由此,口卒擁有保留了許多中國書籍。而且,日本相對中國來說,戰(zhàn)爭年代較短,動亂時期較少,故書亦較少受戰(zhàn)火動亂波及。日本又有宗教財產(chǎn)一說,即寺廟擁有不可侵犯之權(quán)利,若有戰(zhàn)爭動亂,任何一方皆不能把寺廟據(jù)為己確。而中國許多古書數(shù)百年來,深藏秘鎖于寺廟,得到很好的保護,這也是我國藏書界列日本所鈔中國古書極為重視的一個原因。
第十一種《來鶴亭詩集》四庫館原本
第十二種《玉斗山人集》四庫館原本
考:乾隆為修《四庫全書》,曾數(shù)次下詔令各省訪書呈送京師,并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設(shè)“四庫全書館”開館修書。各省進呈之書進京后,入四庫全書館。因所進呈的書屬借用的性質(zhì),用畢還要退還,所以館臣將每部進呈之書先抄錄一部,并以此為底本再錄七部,分貯七閣,故四庫全書實有八部。而各省進呈之本則存館中,以備發(fā)還。但實際情況是許多進呈的書未發(fā)還給原進呈之藏書家,而留于宮內(nèi)。后來這些書被移入翰林院并鈐“翰林院印”,成為皇家之書,后又因多種變故有許多流散民間。
沈家本所得的《來鶴亭集》序前有“四庫全書舊鈔本來鶴亭詩集”雙行小字,而書后沈家本跋語則為“呂誠《來鶴亭集》九卷,前有朱記一,曰:‘多慧之印。章又有‘翰林院印,蓋四庫館所收呈獻之原書。提要注浙江鮑士恭家藏本,當(dāng)亦奉旨發(fā)還而本家未經(jīng)領(lǐng)回者也。”
這里有一個問題,即序前稱此書為“四庫館舊鈔本”,沈跋稱“四庫館所手呈獻之原書”,而“書目”后稱“四庫館原本”,這三種不同的稱呼,哪一個更準(zhǔn)確呢?
當(dāng)然,最準(zhǔn)確的是沈跋“四庫館所收呈獻之原書”,不僅如此,沈跋還將呈獻之原主人也明白無誤地點了出來“浙江鮑士恭”,即浙江有名的大藏書家鮑廷博之子,奉父命獻書達六百多種,乾隆曾專為此作詩褒獎并賜銅活字《古今圖書集成》一部。序前稱“四庫館舊鈔本”容易使人誤以為是四庫館臣得到《來鶴亭詩集》原本后,照樣抄錄的那一本。至于“書目”后所標(biāo)“四庫館原本”,原本,則概念更加模糊,不知是四庫館書抄錄之本還是進呈的原書。
所以,為使人不生歧異,此書應(yīng)統(tǒng)一標(biāo)明為“四庫館藏舊鈔本”。一個“藏”字便表明此書為四庫館所藏呈獻之原書,而不會誤以為是館臣抄錄之本。
《玉斗山人集》無序,亦無“四庫館舊鈔本”名目,當(dāng)無歧異產(chǎn)生。書后申跋曰:“元王奕《玉斗三人文集》三卷。鈔本前有‘平江黃氏圖書朱記一,及‘翰林院印。為四庫館所呈進之本?!?/p>
由此可知,沈家本的這些鈔本,皆來自各地藏書家的收藏及域外的遺珍,淵源有自,極為罕見。然而這只不過是沈氏藏書的一部分,或許只是極少的一部分,因為沈氏在《枕碧樓叢書》的自序中說到:“初意仿知不足齋之例,分若干集?!?/p>
知不足齋,即上文提到的浙江藏書家鮑廷博的藏書處。鮑廷博(1728~1814),字以文,號淥飲,祖居安徽歙縣邑西之長塘,故世稱長塘鮑氏。鮑家經(jīng)商,家饒財資,故書名著一時。所刻書為《知不足齋叢書》,共三十集二百四十種。影響之大,連嘉慶皇帝都派當(dāng)時的浙江巡撫方受疇來詢刻書的情形如何,并發(fā)布圣旨賞鮑廷博舉人頭銜,嘉其刊書之功。在民間,亦群起仿效,有《續(xù)知不足齋叢書》《仿知不足齋叢書》等等。
由此可知,《知不足齋叢書》共三十集二百四十種,而沈家本既“初意仿知不足齋之例,分若干集?!笨芍牟貢^不可能只是區(qū)區(qū)數(shù)十百種。只可惜沈氏藏書生前未能編目,身后星散,遂不可蹤跡矣。
雖然目錄未編,書已星散,然因《枕碧樓叢書》的刊刻,我們今日亦能對沈家本的藏書以一窺十,從一斑窺全豹。特別是沈家本那種藏書不以私秘為樂,而應(yīng)以有益于天下的讀書人,以天下讀書人為樂的精神,在今天仍使人感動,使人敬仰,并成為一切藏書愛好者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