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強
上林湖,狹長而多漢的湖岸,攜裹著豐富的變幻著的光,幾乎要穿透時間的質(zhì)地,像一棵高大喬術(shù)的根系向土地深處伸展開去。舷的兩側(cè),周圍,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綠。爬上山坡的綠變得深沉與凝練,突兀的綠在白云的陰影里滑翔,在峰巒的側(cè)影與連綿起伏的坡面之間移動,展開;涌入湖中的綠,仿佛因發(fā)過酵而變得透明,綠在一陣風(fēng)與另一陣風(fēng)之間,在舷邊,隨著波紋的曲線不斷擴散,以消失的方式強調(diào)整個湖面的恬靜與澄澈。
滿眼涌動或擴散的綠,耳畔叮咚作響與沉靜著的綠,向遠(yuǎn)處綿延起伏的綠,在深谷的石頭與草莖之間潺潺流淌的綠,在一只凌空的鳥嗚里上升的綠,將整個沉寂的上林湖變成了綠的匯合綠的演出。從銅管樂轟鳴的交響到手提琴輕曼的獨奏,綠在自己的主旋律里跳蕩五彩繽紛的音符,時而平坦,時而跌宕:抖動輕盈的羽翎,在空中、陸地或者水中,留下了一條抑揚頓挫的軌跡。在上林湖,所有長根的,長鰭的,長翅的,所有離不開上林湖哺育的,都皈依了綠,融入了綠。綠,成了上林湖家族共同的姓氏。
雨后,山坡上的野花次第開了。一朵,三朵,五朵或更多。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在綠的布景里好看極了??諝夥路鸢蜒蹼x子的密度又加強了幾萬倍,這是沖上船頭的被綠色滲透的上林湖的空氣,它直接與我的肺腑對話。
我坐在舷邊,以手觸浪,濺起了一串串水花與陽光,嘩嘩作響的綠撲上我的面門,我的衣裳,我感覺自己也變成一種綠,在山與水的默契之間升騰或者沉潛,成為整個上林湖的每一個部分。
沿岸水位退落后的痕跡,山泥與石塊的黃色,一目了然的黃色,像一條拷邊反而強化了無處不在的綠!
在綠的簇?fù)碇?,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泥濘小道穿過楊梅樹與其他灌木叢,與我在湖的另一個側(cè)面相遇。
不時地會遇見零星出現(xiàn)的石砌小屋,門洞留著簡陋的黑,空缺著,無人居住。船經(jīng)過時,我未能免俗地想起一二個人物:某朝有一個青年在這里結(jié)廬讀書,在他成為狀元之前,一定也像我一樣迷戀過這上林湖。還有一個是寫出《凡爾登湖》的梭羅,雖遠(yuǎn)在一個多世紀(jì)前的美國,但在我的感覺中,他的精神倒比較適合上林湖的綠。但很快,這些想法像浮云一樣從腦海里掠過,被其他的更加直觀與明確的事物替代:一陣沾著草香的風(fēng),一聲云雀的鳴叫,一縷正在消失的波紋的反光,把岸上的念頭留在岸上了。來自塵世的心被綠的潤澤與晴朗占據(jù)、過濾,或者淹沒,然后化成面對自己心跳的一枚松針落地的靜。
一種超越語言的氣氛與境界正在綠的巨大肺葉里展開或者生成。
這一個上林湖,不是裝在錦盒里作為文物存在的上林湖。也不是化成虛無與蒼白的文明碎片的上林湖,更不是作為炫耀與交易資本的上林湖,而是另一個。在綠的氤氳里,它是一種看不見的氣氛,一種摸不到的境界。周邊山巒的拱衛(wèi),陽光與雨雪的交替。植被與湖光的滋潤,成全了它獨特的形體與靈魂;無人問津的小道,在空氣中聳峙的峰頂與巖石,心態(tài)平衡的云朵,隨意的風(fēng),大面積拋荒的時間,以及沾在鞋幫上的每一粒沙礫每一片葉子每一滴水,造就了它的偏僻與寧靜,造就了另一種綠。這釅釅的綠呀,才是我心中的上林湖。這是另一個上林湖。
它能把一種荒涼變?yōu)槊?,把被人遺忘變成一種屬于自己的幸福。它能使虛浮的靈魂變得像雨后的春筍一樣真實,鮮活。這才是上林湖深藏不露的釉,真正的秘色。最后讓我在越窯遺址上來撿一塊瓷片吧,就像在水邊的山坡上摘一朵野花一樣,與大自然一樣,滿地堆積的文明與歷史,僅僅是這種氣氛與境界的點綴與陪襯。
這是我一個人的上林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