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子
(1)
踏青回家,看見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一明一滅,聽到有人故意在跺腳擊掌。
心想,誰家孩子這樣淘氣?我怒氣沖沖地趕到門口,抬頭瞧見佝僂的她,穿件大紅外套,在嬉戲感應(yīng)燈。
看見我,她驚喜地撲來,“蝶蝶,我等你們一天了?!蔽姨丸€匙開門,她在身后喋喋不休,“大禮拜天,我想你們都在家呢。傻等一天,餓壞了!”
我找一包餅干給她,她貪婪地狼吞虎咽?!八?,給我一杯水?!彼龥_我喊。冰箱是空的,壺里沒有水。
她跑去廚房對著水龍頭一頓狂飲?!拔?”我猝不及防,急急地嚷。她抹著嘴巴嘿嘿笑,“我可不像你嬌氣,你爸媽呢?”
我說爸媽去買東西了,我要出去接一下,把她獨自留在家里。
出門,不禁長長地出口氣。
她是我爸的后媽,我的后奶奶。
(2)
她和爺爺結(jié)婚那年,我爸已經(jīng)進城工作,媽媽剛懷上我。
對于她的到來,家里人是不歡迎的。大伯和大娘老實不說什么,爸爸卻和爺爺吵了一架,說她貪圖爺爺有個在城里工作的兒子,想跟爺爺?shù)匠抢锵砀!?/p>
她很生氣:“老二你別這樣作踐人,我還敢跟你起這個誓,這輩子到死我都不進你家門!”
聽媽媽講,我出生后,爺爺要她到城里伺候我媽坐月子,她在醫(yī)院陪媽媽住半個月,不聲不響,只是埋頭洗涮。
媽媽和她接觸后,感覺她人還不錯,試圖勸說我爸,緩解他們母子間的緊張關(guān)系??伤?,真是倔,除了做事,什么話也不肯說。就是抱我時,才露出笑臉,輕輕哼上一首小曲。
媽媽出院,她站到家門,都不肯進屋,緊緊抱著我,親了又親。爺爺勸她進去,她把我遞給媽媽轉(zhuǎn)身下樓。
逢年過節(jié),我隨爸媽回鄉(xiāng)下,她對我特別親熱,專門給我找稀罕東西吃。因為她總不搭理爸爸,我對她心生不滿,畢竟我和爸爸是親的。
漸漸長大,我就有意疏遠她?;剜l(xiāng)下的日子,我總躲得遠遠的,聽她在大街上喊叫:“蝶蝶,回家吃飯嘍!”
她的聲音很脆,拖著一種愛憐的尾音,猶如呼喚她最心愛的男人——我的爺爺,猶如尋找她最心愛的那只小貓。只是我,從來都不曾像爺爺那樣呵呵地笑著站在她眼前;也不會像小貓那樣跳躍著歡喜地撲向她。而是躲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聽她一路呼喚而過。
我說不清內(nèi)心的感覺,或許就像爸爸說的,她不是他的親媽,所以才會一直記怪他。而她,不是我的親奶奶,我才會因為她對爸爸的冷漠,疏遠她。
(3)
去年爺爺去世,她哭昏在爺爺?shù)撵`柩前。爸爸終于忍不住,拼命喊叫,“媽,媽,你醒醒,你醒醒?!?/p>
那是二十年來,爸爸第一次主動開,叫她媽。她在爸爸的呼喚里慢慢清醒,繼而,淚流滿面。“老頭子,老二給我低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都說后媽難當(dāng),這么多年了,你家老二還算有良心?!?/p>
共同珍愛的一個人離去,融化了他們冰凍的母子之情,他們淚眼相對,抱頭痛哭。
當(dāng)時,我也哭了??蓪τ谒?,我還是沒有那種刻骨銘心的愛。二十年,她和爺爺一直住在鄉(xiāng)下大伯家,從不曾和我共同生活過。缺少朝夕相處的生活細節(jié)與點滴感動,某些感情是不會奔涌而出的。
對她的突然而至,爸媽欣喜若狂。他們圍著她,問長問短。她呵呵地笑,說感應(yīng)燈捉弄人。我想起她跺腳擊掌的樣子,不由好笑?!暗?,我們一塊兒睡。”她突然開口。
我嚇一跳,馬上說,“我習(xí)慣一個人睡?!彼龥_媽媽說:“這丫頭,還怕羞呢!”媽媽瞪我一眼,示意我答應(yīng)。
跑進臥室,抱被子出來,我要睡沙發(fā)。媽媽批評我,要我主動點,友善點。我實話實說:“道理我懂,可實踐起來確實困難。老爸,感情是需要慢慢培養(yǎng)的,我盡力好了!”
(4)
第二天,她要我陪她去買衣服。
燈火璀璨,步行街人潮涌動。我選了一件墨綠的毛衣給她,她非要大紅的?!按蠹t的太俗,再說你已經(jīng)有一件大紅的外套?!蔽覍λ墓虉?zhí)很不解。
她跟我賭氣,坐在凳上不說話。
店員勸我順從她,畢竟是老人家。實在沒招,我只能掏錢買下。
回家,我躺沙發(fā)上睡覺。她在臥室鼓搗半天,出來說:“蝶蝶,還你錢。”我睜眼,看見一沓新舊不一的鈔票,在頭頂搖晃。
“這是做什么?毛衣是我送你的?!蔽艺f?!拔也涣?xí)慣別人給我買東西?!彼彦X放沙發(fā)上,走開。
我愣怔半天,想起這許多年,大家仿佛商量好了,誰都不曾主動給她買過什么。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在鄉(xiāng)下集市上買的,花紅柳綠,俗氣得要命。
她在我們家住了半個月,我們上班,她就在家收拾打掃?;貋?,爸媽陪她說話,一說就是半夜。我還是感覺別扭,不知該怎樣去親近她。
我過生日,朋友都準(zhǔn)備上家來玩。我怕她嫌吵,就讓爸媽帶她出去玩一天。偏巧讓她聽見了,竟然一聲不吭,坐鄉(xiāng)下堂哥的送菜車回去了。
還是鄰居告訴我的,看見堂哥攙扶她出門,拎著她的旅行袋,顫巍巍地離開。
我將電話打到大伯家,她接了電話,說沒事,就是在城里待膩了?!暗锌栈貋硗?。”她聲音喜悅,很輕松。我也受了感染,忙不迭地應(yīng)承,說過些日子回去看她。撂下電話,我又開始忙自己的事。
晚上睡覺,偶爾會想起她在的日子,獨自睡在我的臥室,躺在我的床上,她會想些什么?
柔軟的棉花被,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這是她每年送我的禮物,她說,“自己種的棉花,自己織的棉布,蓋著舒服。我也沒啥好東西給蝶蝶,每年就做條新被子吧!”
朋友羨慕我奢侈,每年一條里表嶄新的棉花被。我并不感覺有什么特別,不就是一條普通的被子嗎?
(5)
中秋,我回了一趟家。她被親戚請去吃酒席,我沒看見她,臨走,我給她留下一大盒巧克力,春天時她在我們家住,我發(fā)現(xiàn)她很愛吃。
大娘笑,說我知道心疼人了。我也笑,我聽大娘說,她每年都要在屋后種一片棉花,自己澆水捉蟲,親手摘棉花。
“蝶蝶可不比鄉(xiāng)下孩子,她一出生就知道沖我笑,我不會白疼她的。”她在棉花地里,對和她搭腔的人說著我剛出生的種種趣事。
站在屋后,看見郁郁蔥蔥的棉花田,再過些日子,它們就開花了。我仿佛看見顫巍巍的她,系著圍兜,采摘著一朵朵白云般的棉花。
雖然,我不記得當(dāng)初,自己在她的掌心甜蜜地沖她笑,但我仿佛看見連接我們的一條紐帶,從很遠的過去一直延伸至今,近到伸手可及。我希望可以緊緊握住它,沿著它,靠近她。
回城后很忙,忙到忘記季節(jié)。
那天開會出來,接到爸爸的信息,奶奶病危,我們先回去,見信速歸。我?guī)缀醪桓倚?,仰臉,這座城,不知何時下起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從蒼穹飄落,裹著無法言語的疼痛
覆蓋我悲傷的眼睛。春去冬來,她離開這座城已經(jīng)快一年了,但她的樣子還清晰如昨,栩栩如生。怎么會病危?我沖到車站,坐上最后一趟回鄉(xiāng)下的汽車。
風(fēng)雪里,汽車跌跌撞撞,我的大腦一片混亂。時而,是她在樓道跺腳擊掌;時而,是她在棉花地里絮叨。
媽媽說,盡管你爸過去從不曾開口叫她一聲媽,可她還是把你爸當(dāng)做自己的親兒子。雖然你不曾開口叫她一聲奶奶,可她掛念你,勝過對其他的孩子。
這些年,我和爸爸一樣,沒有親熱地叫過她。失去爺爺以后,爸爸后悔了,開始恭恭敬敬地叫她“媽”。如今,我也后悔了。
在風(fēng)雪肆虐的夜晚,我突然明白人世間什么才是最溫暖的,是她給我的,承受著委屈呈現(xiàn)著寬容的摯愛。
她說的,我是爺爺?shù)暮⒆樱菭敔數(shù)暮⒆铀筒粫臀矣嬢^。但我,真的害怕再看不見她,再也聽不見她叫我“蝶蝶”。
(6)
她靠在炕上,穿著大紅毛衣,大紅外套,炕下是一盆紅紅的爐火。
我停步,久久凝視她。
她笑,“你爺爺最歡喜我穿紅色衣裳,最想讓我上你家住幾天?!彼遥劾镩W爍一種熱切的期待。
屋里沉寂,大家都在等。悲傷就是這一刻突如其來的,為什么,至親至愛,非要到生離死別,才明白其實愛深血緣淺。
我也笑,一步步走過去,“明天,我接你上我們家,今年春節(jié)你和我們一起過?!彼f,“行,天放晴我們就走。”
我用熱水為她泡上腳,開始替她修剪指甲。一剎那,突然想為她做彩繪,繪出我們初見,她在樓道里跺腳擊掌,孩子般嬉戲感應(yīng)燈。一種很深的依戀海水般涌來,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舍不得她。
幽幽的燈光里,她閉目無言。我心頭一緊,脫口大叫:“奶奶。”她雙手在我掌心猛地一顫,呼地睜開雙眼,“蝶蝶,是你在叫奶奶?”
我猛地抱住她,聽她在我耳邊呢喃:“蝶蝶,我們是最親的?!?/p>
我知道,她在人世間的日子不多了,她年紀(jì)大了,病重了。就是傾盡所有,也無法讓她重新穿梭在田間地頭,奔波在兒女間。
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不算長,盡管我們一直別別扭扭,可我,已經(jīng)舍不得她離開。因為,她是我親愛的奶奶。即使她是爸爸的后媽,但,年深日久,愛深過血緣。
墻上的掛鐘,在嘀嗒嘀嗒地響。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和她之間不會再有無數(shù)的朝朝暮暮讓我去彌補。我惶恐,我流淚,但我已經(jīng)在她無言的教育下,懂得愛的真諦。此后,我要像她一樣,善待身邊的每位親人,做完每件該做的事。
此時此刻,我不奢求和她天長地久,只能伏在她的雙膝,在心底虔誠祈禱親愛的奶奶,無論明天怎樣,無論此后怎樣,只愿你今夜別離去!
編輯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