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淡開
一
武漢的春天,櫻花將開之時,微寒,蔣小涼奔赴另一個城市的腳步,一如她急切的心。
樂清風說,小涼,你來這個城市里吧,這里有好看的法桐和紫荊花,還有一汪湖水,她就真的奔了去。
事情不是沒有起因的。蔣小涼的美麗,在整個高二年級有目共睹。樂清風不是才子,亦不是帥哥,只是相遇總有理由,冬天的傍晚,蔣小涼的自行車突然之間就被人放了氣,而且,肇事者明目張膽,對蔣小涼挑釁。
兩個小時后,肇事者樂清風和她,被帶到了班主任辦公室。兩人站在那里無語,班主任痛心疾首,再過不到一年就要考大學,你們,唉。
樂清風突然笑了。
蔣小涼看他,班主任也看他,他卻咳了一下,微有不好意思,我看到,窗外一只蝴蝶擁著另一只飛了過去。
就在那一刻,蔣小涼覺得,他的眼神,清亮如水。他坐后三排,她坐前二排,之間隔了五排的距離,有時回頭,會覺得清水拂面而過,那是他在看她。過去的恩怨早在這一朝一夕的相望中化解。
樂清風說小涼我等你時,他已然接到了那家大學的通知書,美好一點沒有折扣地降臨在了這個幸運的人身上。
復讀的日子,不快樂,因為思念。突然就接到了他的信,他畫了學校的平面圖,在湖水那里,他寫了兩個名字,說了一句話,我看到一只蝴蝶擁著另一只飛了過去。
蔣小涼笑了。
從武漢到鄭州,火車迤邐如蔣小涼的心事,她緊抱著書包坐在車廂連接處,蔣小涼突然很心疼自己,委屈地奔赴一場不知什么結(jié)果的愛,是否太傻?
二
樂清風的個子高了一些,才幾個月時間,月臺上他很輕松地牽過蔣小涼的手,她沒有拒絕,本身就是來赴愛的。她覺得,自己有些壞,壞得敢作敢當。
在那家臟亂的小旅店里,樂清風抱過蔣小涼火熱的身體,蔣小涼說,不。
兩個人坐起來,樂清風問,為什么?她搖搖頭,我不是你想象的壞女生。
就這樣,兩個人牽著手,逛了一天街。蔣小涼問他,你愛我嗎?他點點頭,于是,她牽他的手便緊了一緊,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心,汗涔涔地將愛情傳給了自己。
七月的蔣小涼,披著波浪發(fā)走進了考場,在剛剛過去的半個月時間里,她接受了處分。她和一個男生打架,把對方的后背用磚頭打傷,而且還帶著一幫女生在課堂上公然起哄,讓歷史老師下課。
很多人說她像個男生,但更多的人沒有看到她心底的柔軟。
她的個性讓她最后吃了虧,太急功近利,她在空白英語答卷面前怔了半個小時之后,終于鋌而走險,問旁邊一位男生答案,在對方完全不理睬的狀態(tài)下,她呼一下?lián)屵^了對方的試卷。
在被趕出考場時,她像一只驕傲的鳳凰,面對眾多訝異的目光微笑著說,榜上無名,路在腳下。她成了學校里的奇女子,學生崇敬有加,老師搖頭嘆息。
結(jié)果很明了也很自然,她給樂清風寫的信大大咧咧,算了,不考了,等你畢業(yè)回來吧。我接了媽媽的班,在一家待遇還算不錯的工廠里做工人,沒事上上電大。
樂清風的回信很簡短,這段時間評估,學校忙,你保重身體。于是,蔣小涼就真的保重了身體,體重從40公斤吃到了50公斤,她又寫信,我的體重增加了。
樂清風的信回得慢了,而且客套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蔣小涼看一封,撕碎一封。同事看她撕得決絕,好奇,她微笑著說,設(shè)什么,看完一遍知道就是了,又不是男朋友。
她開始找男友,身邊本就是男人追捧,有人送花,有人送吃的,還有人在她廠門口焦急等待約她,跳上那些男人的摩托車,她很張揚,揮揮手,不管身后是多少人鄙視的目光。
只是,她不談結(jié)婚。她說,年齡還小,玩玩而已,人不多談幾次感情,到老了會覺得吃虧了,我不是吃虧的人。
她確實不是,她在人際關(guān)系上要強,但在工作上不認真,沒有哪個同事能欺負得了她,她和同事吵架,甚至打架,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她的脾氣會突然暴躁。
三
那一天,蔣小涼突然哭了。
是一次很偶然的爭執(zhí),她和素日要好的同事在車間里吵鬧起來。同事惡語相向,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現(xiàn)在一副潑婦的樣子,看誰能和你為伍,又有誰能喜歡你?
她就真的去照鏡子了,然后就哭了,車間的整容鏡前面,很無助地哭,工長喊她,她恍若未聞,于是,那天的機器聲中,一個痛哭的聲音持續(xù)了很久。
只是之后,她更加肆無忌憚,公然和一個叫馬三的混混談起了戀愛,馬三的朋友眾多,那年夏天的風景成了同事們的美談,從來不穿裙子的蔣小涼,突然換了一襲白裙,在馬三以及眾多朋友的一輛吉普車上面招搖過市,有人說像王菲。
第二年秋天,馬三終于在一次斗毆中將別人打傷,歸案之后,與蔣小涼斷了聯(lián)系。
誰也沒想到她會丟了工作,與幾個要好的姐妹跑到了珠海,在那里批發(fā)了大包小包的衣服來賣,開了家服裝店,每日顧客頗多。
可偏偏在生意最好的時候,蔣小,涼的牙齒開始有了洞,醫(yī)生說可以補。于是那天她就暫時放下了生意去醫(yī)院。牙醫(yī)那里排了很長的隊,蔣小涼無聊地翻閱雜志,突然間就看到了樂清風。他又高了,而且戴了眼鏡,很文靜地站在人群中。
蔣小涼突然就尖叫起來,樂清風!
樂清風也認出了她,微笑著點頭,你好。
蔣小涼排在他前面兩個號,于是退后三個號,排到了他的后面。她有些興沖沖,問他,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其實,不過是一年沒有寫信的時光,她居然用了一個這么多年。
樂清風的微笑越來越穩(wěn)重,像是平靜時的海,蔣小涼想。
很快輪到了她,進去之后,醫(yī)生檢查了一下她的牙齒,拿一把尖銳的鉆頭,咝咝作響地鉆進了她的牙洞——蔣小涼卻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醫(yī)生驚訝,她怎么能耐受得了這樣的痛楚?一般的男人尚且疼得猛推一下。
面對醫(yī)生的詫異,蔣小涼微笑著說,因為你沒有想念過一個人。
出來后,樂清風更是笑著說,蔣小涼,歡迎以后去鄭州,我在那里讀研究生。話說得空洞,蔣小涼想,他的話,有點兒像自己的牙齒剛剛掏出的洞,上了藥之后,開始隱隱發(fā)麻。
她點點頭,心里卻無比悲涼。
四
第三年的秋天,樂清風回來了。
蔣小涼的生意已然做得很大,每天忙前忙后,她收到過一張出獄后馬三的照片,身子已然有些佝僂,眼神依舊狂野,她當著同事的面把照片點著了,然后用那些微火,點了一支煙,在服裝店里抽。
晚上,她約好友一起去吃火鍋,她說,吃這個可以很快忘掉一些東西。
突然,就在一轉(zhuǎn)臉,她看到了樂清風和另一個女子。他很殷勤地往鍋里倒著那些可以煮的東西,眼神關(guān)切地看向?qū)Ψ健?/p>
蔣小涼突然之間,就端了杯酒走
了過去。有些玩世不恭,有些微笑,問樂清風,老同學,怎么回來了連個招呼也不打?
樂清風站起來,依然保持那種冷靜,微笑著介紹,哦,這是我女朋友,這是我中學同學,蔣小涼?,F(xiàn)在做服裝生意。
女孩的微笑倨傲,表情不屑地同蔣小涼打招呼,淡而又淡,哦,知道了。樂清風緊接著就說,哦,哪你繼續(xù)忙吧,改天再聯(lián)系。
蔣小涼突然就對樂清風說,那你能不能出來說句話。
樂清風用探詢的眼神征得了女友的同意之后,隨著蔣小涼走到了火鍋店外。她問他,這么多年,你到底愛過我沒有。
他說,小涼,咱們都是成年人了,應(yīng)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不是都過得挺好嗎?
嗯,挺好。蔣小涼就在突然之間,打了樂清風一個耳光。樂清風捂住被打的臉,憤怒地說,你神經(jīng)病。
蔣小涼說,你打還過來吧,咱們,互不相欠了。
樂清風說,咱們本就互不相欠。
可是,蔣小涼微笑了一下,樂清風,或者只有疼痛,可以讓我記得你。來吧。
神經(jīng)病,樂清風轉(zhuǎn)身想沖進火鍋店,卻被蔣小涼一把拉住,樂清風,你知道嗎,我在高中復習時想做個乖女生的,可是有個男生說你在大學不過是一個混吃混喝的人,我拍了他一磚;歷史老師說,這么多城市,就鄭州沒有歷史景點,我就起哄他;還有,我的英語成績不好的話,永遠也上不了你那所大學,于是我作弊了;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
樂清風掙脫了她,走進了火鍋店,蔣小涼開始哭泣,生意同伴出來拉她,她站起身,眼淚卻更多了。
五
蔣小涼終于結(jié)婚了,是已經(jīng)改造好的馬三,在城東開了一家汽車修配店。
結(jié)婚前一天,她對馬三講她自己的故事,講她自己照鏡子哭泣的事,講她為什么接受他的追隨的事,還講她收到過一封信,上面寫著,對不起,咱們可能是兩株并列生長的植物,可能永生不會纏繞在一起,因為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或者一轉(zhuǎn)身,就能看到對方,這才是最好的宿命所在。
她說,馬三,你打我吧,打我,我才記得你。
馬三將她擁在懷里,說,我知道,我知道。蔣小涼再問,你知道我為什么嫁給你嗎?因為,我一直想同一株生長在鄭州的植物交纏,他的方向是我努力的方向,但是到最后我卻發(fā)現(xiàn),我的任何努力都只能讓自己更加扭曲,所以,既然不能相互纏繞,就堅持自己的生長吧,或者,就像是蝴蝶,既然不可能飛過滄海,那么,不妨留戀自己的花叢。
她若有所思,馬三問,你看到了什么?她轉(zhuǎn)身微笑,我看到,窗外一只蝴蝶擁著另外一只蝴蝶飛了過去,太陽照得十分美好。
編輯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