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守文
一
楊大明鐵青著臉騎車從鄉(xiāng)政府院里出來,狠狠一擰油門,胯下那輛破“嘉陵”便像被猛抽一鞭的牲口,突突轟響著向前猛竄,坑坑洼洼的鄉(xiāng)街上便卷起一股黃塵。
楊大明被肖鄉(xiāng)長氣得夠嗆。肖鄉(xiāng)長是分管楊大明所在的保豐河村的副鄉(xiāng)長。剛才開罷會,他找到肖鄉(xiāng)長,想為村里的羅嫂一家弄點兒救濟。羅嫂家的日子實在太苦寒了。羅嫂的男人前年被雷劈死了,她家里還有因年邁喪子而哭瞎了雙目的婆婆,和一個正在上高中的半大兒子。缺了男人作頂梁柱,里里外外全靠羅嫂一人扛著,那日子過得是要鹽沒鹽要油沒油的。偏偏屋漏恰逢連陰雨,前不久她肝上又查出了毛病。楊大明作為保豐河村的支書、主任,對羅嫂家的困難當(dāng)然不能坐視不管,可他實在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得到鄉(xiāng)里去碰碰運氣,看能否爭取弄點兒錢,好讓她買點兒藥先對付一陣子。
肖鄉(xiāng)長是個矮個子,不僅矮,而且又黑又瘦。他漫不經(jīng)心地聽楊大明講明來意后,半天不開腔,也不看楊大明,只是慢悠悠摸出一根黃鶴樓煙,兀自點上后貪婪地吸了幾口。他知道楊大明是個煙鬼,卻不肯給他拋出一根,楊大明心里暗暗已有些不快。等肖鄉(xiāng)長開了口,楊大明肚里的氣幾乎要把肚皮撐破。肖鄉(xiāng)長冷著臉說,你還曉得我是個鄉(xiāng)長?去年找你辦件事,你比兔子溜得還快。楊大明囁嚅著正要解釋,肖鄉(xiāng)長卻打斷他的話生硬地說,全鄉(xiāng)幾萬人,像這樣的困難戶有好幾百戶,鄉(xiāng)里窮得丁當(dāng)響,哪照顧得過來!肖鄉(xiāng)長說完把楊大明撇在屋里,站起來急急地往外走,衣角一下子就把桌上的塑料杯掃翻在地,茶水淌了半屋。肖鄉(xiāng)長走出門后又想起了什么,回轉(zhuǎn)身恨恨地說,你別只忙乎著給人家羅寡婦送溫暖了,有人正舉報你呢,你還是多想想怎樣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揩干凈吧!
楊大明呆呆地望著肖鄉(xiāng)長拂袖而去,感覺就像是被人扇了幾巴掌。他沒想到去年那件事得罪了肖鄉(xiāng)長,肖鄉(xiāng)長竟然至今念念不忘,他還以為肖鄉(xiāng)長大人大量,早把那事忘到腦后去了呢。
楊大明揣著滿肚子悶氣,從鄉(xiāng)街拐上保豐河堤,十來分鐘后,就到了保豐閘。從保豐閘下堤,是一條綠蔭遮蔽的人工渠,就叫保豐渠。沿保豐渠兩側(cè)歪著百多幢高高矮矮的磚瓦房子,這便是保豐河村了。
楊大明在渠道上沒走多遠(yuǎn),“嘉陵”忽然被一個大土坑顛了一下,竟然顛熄了火。他掃興地罵了一句,下車把火花塞旋下來,用衣角揩了揩,又旋上擰緊,再踩上幾腳,那車有氣無力地低喘著慢慢就悠過來了,他便到渠溝里去洗弄污了的手。眼下正是初秋時節(jié),渠溝里只有一口淺淺的、污濁不堪的黃水。他一邊洗手,一邊不由在心底嘆氣。就在五六年前,這渠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呀,那時是滿滿的一渠清澈見底的碧水,看得見魚蝦在水中游動,用網(wǎng)兜在渠里只掏幾下,掏上來的魚蝦可煮一海碗。那時保豐河村的百姓吃水用水、淘米洗菜都依賴這一渠水。盛夏的晚上,忙碌了一天農(nóng)活的男人們撲通一聲跳進渠里,滿身的塵土和整日的疲乏就一洗而光了。因為有了這渠好水,村民們不咸不淡的日子竟然多了幾分滋味??蛇@幾年,隨著保豐河河道淤積,水位下跌,河水再也無法通過保豐閘輸進保豐渠。保豐渠便成了無源之水,除了夏天跑幾場暴雨還能灌上半渠渾水以外,一年大部分時間渠底就只剩下一口黃湯了。
楊大明把思緒收回來,又想到了羅嫂一家的難處。他伸手在上衣里摸煙,忽然碰到一疊硬硬的東西,那是三百塊錢。剛才一生氣,竟然忘了兜里還有這些錢。他腦子里一下子閃出了一個念頭,便暗自笑了,卻又有幾分猶豫,掂量了片刻,終于拿定了主意。
他徑直前往羅嫂家,羅嫂正在屋前忙碌。楊大明心里不由有些感慨,羅嫂年輕時可是遠(yuǎn)近聞名的俊媳婦哩。僅僅一兩年時間,沒男人的日子一下子就把她摧老了,拖憔悴了。
楊大明掏出三百塊錢來,說,這是鄉(xiāng)民政給的三百塊錢救濟款,先拿去抓幾副藥吧,這病可是拖不得的。接過錢,羅嫂說了一大堆感激的話,邊說邊用圍裙去擦眼角了。楊大明見狀也覺得眼里像掉進了什么東西,就推說天色不早,慌忙離開了。
二
楊大明到家時,天已擦黑。老婆張美慧正在做飯,屋里飄出肉的香味,他不由狠吸了幾下鼻子。他踱進廚房,張美慧正俯身往灶膛里喂柴禾,噼噼啪啪燃起的火光映紅了她的臉頰。她一抬頭瞧見他虎著個臉,就嗔道,誰惹惱你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楊大明嘴上含糊地應(yīng)道,都是為一些工作上的事,心里卻暗自狐疑:今天既不過年又不過節(jié)的,也沒有來客,竟然買了肉,而且待他的態(tài)度大變樣,莫非太陽打西頭出來啦?
往堂屋端菜時,張美慧告訴他說,女兒下午托人帶信兒來,學(xué)校又要收三百塊錢的什么資料費。唉,學(xué)校的收費真是個無底洞。楊大明聽后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想到下午給羅嫂的三百塊錢,便有些發(fā)慌,嘴上卻仍沒好言語地說,又不是收你女兒一個人的,別人交得起咱們就交得起。想想覺得這話太刺耳,便緩和了口氣說,要不,先找她大舅借點兒,等賣了欄里的幾頭豬再還他。
張美慧抱怨道,光靠借也不是個事,得想個掙錢的長遠(yuǎn)路子呀。這么下去,日子真沒法過了。楊大明見她話里已有了借題發(fā)揮的味道,心想今晚恐怕又難得平靜了。
兩人坐到飯桌邊,張美慧擰開酒瓶豪氣地說,我陪你喝兩杯。楊大明答道,好哇。酒就是當(dāng)?shù)蒯劦囊粔K多錢一壺的老燒,辛辣得很。楊大明善飲,加上心頭不暢快,所以飯桌上他是大口大口地喝,而張美慧的酒量有限,她只是小口小口地抿,但很快臉上就飛起了兩片紅霞。
正如楊大明所預(yù)料的,酒酣耳熱之際,張美慧又提起了那件以前扯過多次的事:要他辭了這村支書,到女兒大舅的公司去干。大舅子原是鄉(xiāng)里的一名機關(guān)干部,工作特別舍得下力氣,可提拔干部時卻始終沒有他的份兒,最后便灰了心,一氣之下辭了公職,出去和人合伙辦起了精米加工廠,幾年下來腰包就鼓起來了,在縣城置了復(fù)式結(jié)構(gòu)的大房子,還買了輛桑塔納車。發(fā)富了的大舅子對他這個妹夫關(guān)愛有加,經(jīng)常接濟他們一些錢物,還多次邀請他到公司去幫著打理,想以此來拉他們家一把。大舅子有這個美意,張美慧自然積極響應(yīng)。誰厭煩過好日子?何況這好日子有人給你指引,有人幫你謀劃,可以想象,可以預(yù)見,誰又舍得錯過呢?張美慧便三番五次在楊大明耳邊嘮叨,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苦口婆心。楊大明卻榆木腦瓜不開竅,老是推說村里的一攤子事丟不開。有一天張美慧急了,便以嘲諷的口吻說,咱大哥那可是國家干部,響當(dāng)當(dāng)?shù)蔫F飯碗呢,還不是說甩就甩了!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村支書,說好聽點兒還是個草帽子官,說不好聽就是一農(nóng)民頭兒,補助又少得可憐,還不如給建筑隊打零工掙得多,你還忙得屁顛屁顛的,要你不干了竟然還說丟不開!這番話把楊大明說惱了,當(dāng)時就撕破臉皮和張美慧大發(fā)雷霆,事后倆人就一直不冷不熱地僵持著。
但現(xiàn)在張美慧卻主動打破僵局,并借酒壯膽,重提舊話。她說,大哥又來電話了,他的米業(yè)公司新上了一條生產(chǎn)線,急需人手,要我們兩個都過去,不要再猶猶豫豫了,去了虧待不了我們。張美慧真是拿自家這個犟脾氣的男人沒辦法,她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一些,話音里還帶著一點兒撒嬌的味道。她只能春風(fēng)化雨般地慢慢感化他,她知道不能再激怒他了。如果再把他激怒了,他的犟勁兒一上來,這事就將遙遙無期地拖下去。她抿上一口酒,望著對面這個悶頭喝酒的男人,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一臉哀怨,滿心凄苦。她說,老輩人講,姑娘伢是菜籽命,落在哪里是哪里,落在肥地里就盡享福,掉在石窩子里只得受苦。我嫁給你十多年,吃沒吃個好的,穿沒穿個暖的?;啬锛胰?,有人還羨慕我是村支書的老婆,好像我跟著沾了天大的光似的,其實我只是陪著你受了些苦,慪了些氣。說著說著,她就淚流滿面了。喝了一點兒酒的女人,一旦向男人訴起苦楚來,那話語和眼淚就會像開閘的洪水一樣飛泄不止。她顫著聲說,你不替我著想,總得替女兒想想吧。女兒明年就要高考了,到時拿什么供她上大學(xué)?
聽張美慧聲淚俱下地訴說時,楊大明已往肚里倒進了幾大杯酒,有了七八分醉意了。老婆的話,就像一記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何嘗不想跟著大舅子去干,讓老婆和女兒日子過好一點兒?可他做了十多年村干部,當(dāng)支書也快五年了,突然撇下全村一千多號老老少少不管了,他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決心。所以前幾次張美慧和他死磨硬泡,他始終不敢松口。但今天卻有所不同,今天他喝了很多酒。男人一喝酒,心腸就特別軟,感情就特別容易失控。張美慧這樣一番帶淚的表白,一下子就擊中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了。老婆其實就是以前做鄉(xiāng)干部的大舅子介紹給他認(rèn)識的。那年大舅子到保豐河村駐隊,就住在楊大明家里,兩人很快就成了朋友。有一天大舅子半開玩笑地說,我有個妹妹,介紹給你怎么樣?楊大明當(dāng)時正被另一段感情折磨得萬念俱灰,就淡淡地說,行啊,只要你不怕你妹妹將來跟著我吃苦受窮。后來兩人就見了面。楊大明見她名字挺好聽,人樣兒也長得秀氣,第一印象還是不錯的,但心里卻并不怎么在意她。不過他知道,她一開始就是喜歡他的。結(jié)婚后,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有很多優(yōu)點,如心地寬厚、吃苦耐勞、待他貼心貼肺。他一年到頭,大部分日子都在忙乎村里的事情,到自家地里干活的時間很少,這樣一多半的農(nóng)活都壓在她瘦弱的肩頭,包括許多本該男人干的重體力活,她都咬著牙硬撐過去了。這樣的好女人打著燈籠也難找啊,日子久了,楊大明的心就是一塊生鐵也被焐熱了,他漸漸就接納了她,認(rèn)可了她。而眼下,這個不怕吃苦受累的女人,這個好脾性、好心腸的女人所奢望的,只不過是借助她大哥的力量,幫自己一家人擺脫這土里刨食的窮巴巴的日子。人往高處走是人之常情呀,他為什么就不能答應(yīng)她呢?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沒能耐讓一家子人日子過好,卻只會沖老婆亂發(fā)脾氣,他還算男人嗎!再說女兒特別乖巧,又特別黏他,功課也好,眼看就要上大學(xué)了,他是該認(rèn)真考慮大學(xué)學(xué)費如何籌措了。否則,他這個做父親的就是不稱職??!
何況,楊大明還是帶著一肚子悶氣回家的。半醉半醒中,他心里的那份郁悶便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村里窮,人心又難捏攏,想做點兒事太難了,他這個村支書干得窩囊??!工作難做都罷了,可還有人在背后告刁狀,亂咬一氣。個別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因為一件事被得罪了,竟然就不待見他。一想到下午肖鄉(xiāng)長那盛氣凌人的嘴臉,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左想右想,越想越不是個滋味,越想越覺得憋悶。醉意朦朧的楊大明頭腦就發(fā)熱了,情緒就沖動了,就對梨花帶雨的老婆張美慧嚷道,不干了,不干這破支書了,就聽你的,聽你大哥的,到他那個米業(yè)公司去。
男人的嘴終于被撬開了,男人的心終于被說動了,張美慧不由高興得落下淚來。她打來熱水,幫喝多了的楊大明洗了腳,把他扶上床。正在給他解衣扣時,他卻就勢一把將她拉倒在床上。
恩愛過后,張美慧仍睡不著。迷迷糊糊中,她聽見睡夢中的楊大明在含含混混地叫嚷,不干了,不干了!她心疼地?fù)崦腥说念^,就像安撫孩子似的喃喃地說,好,好,不干了就不干了!
三
楊大明被屋外鳥雀嘰嘰喳喳的叫聲吵醒時,天已大亮。他感到頭有點兒漲痛,便去努力回想昨天發(fā)生的事情,腦子卻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時總想不真切。就在這時,張美慧一臉喜色地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進來了。看到張美慧,那被堵住的地方竟倏地疏通了,昨晚的情景歷歷浮現(xiàn)了出來。
張美慧進門后親熱地叫道,快坐起來,趁熱吃了。
楊大明驚訝地說,嘿,還做了荷包蛋。
張美慧曖昧地笑了笑,說,昨晚讓你累壞了身子骨,給你補一補呀。
楊大明朗聲笑了,說,世上只有老婆好,那我就不客氣啰!
可是,他這碗荷包蛋卻吃得沒滋沒味。一想到昨天晚上在酒后稀里糊涂對老婆表的態(tài),想到老婆現(xiàn)在那高興壞了的樣子,他就后悔不迭,感到后脊梁直冒冷汗。他真的能下決心辭去村支書么?就是他下了決心辭掉村支書,群眾能答應(yīng)他么?村里的黨員們特別是老支書劉叔能答應(yīng)他么?再說,他突然不干了,一時三刻誰能接得了他的手?還有鄉(xiāng)親們的那些棘手事兒誰去牽頭辦?羅嫂等人的困難誰去想辦法解決……一想到羅嫂,楊大明忽然記起,昨天曾要村里的汪會計通知今天上午開個村干部會,昨晚喝多了一點兒酒,竟然把這事差點兒忘了。他趕緊放下滿腹心事,匆匆出了家門。
楊大明來到村部,隔老遠(yuǎn)就聽見老支書劉叔和汪會計等幾個村干部在高聲大嗓地閑扯。每逢村里研究大事,楊大明都要請劉叔參加,幫著合計合計,這也是尊重老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楊大明一進屋,汪會計就趕快殷勤地給楊大明倒茶水。見楊大明的目光正四下里掃視,汪會計馬上會意地說,就差吳主任了。吳主任是村委會副主任吳天兵。楊大明把帶著疑問的目光投向汪會計,汪會計一時有些慌,忙說,我昨天早就通知他了,可我早上看見他陪縣計委的同學(xué)到他的農(nóng)莊釣魚去了。楊大明收回目光,過了一會兒才干咳兩聲,不動聲色地說,我們邊開邊等吧。
楊大明說,這幾年,保豐河的水越來越小,保豐渠也就斷了水源,現(xiàn)在全村老小吃口干凈水已成大難題了。因為吃了不衛(wèi)生、不干凈的水,近幾年村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不少人得了肝病,患絕癥的也多了起來。最近連那個再困難不過的羅嫂,竟也染上了肝病。這樣下去如何得了?
正說到這里,吳天兵趕來了。他進屋后也不看楊大明,就大大咧咧地嚷道,對不起各位,來遲了一步。汪會計開玩笑說,來遲了就得認(rèn)罰。吳天兵嘻皮笑臉地說,我認(rèn)罰,我認(rèn)罰,說完就掏出半盒煙來給大家撒煙。汪會計眼尖,立即叫起來,呵呵,黃鶴樓煙,狗日的一塊多錢一根哩!吳天兵自己并不抽煙,這盒好煙顯然是剛才招待了他的計委同學(xué)剩下的。楊大明本想批評吳天兵兩句,可接過他的煙,卻又把溜到嘴邊的話吞下去了。汪會計眼巴巴地等著抽一口好煙,不想?yún)翘毂詈笕龅剿媲皶r煙卻剛好撒光了。吳天兵故意調(diào)戲他說,把這個煙盒賞給你,別人只得了一根,你卻得了一盒。汪會計很是懊惱,一把就將空煙盒擲到了窗外。
楊大明往下說道,我到縣上咨詢過,人家說最好的辦法是打深井,吃地下水。我找人估算了一下,全村打五六口深井,鉆井的費用,建水塔的費用,購買電動水泵的費用,加起來得十多萬。如果還想牽水管到各家各戶,那費用就更高了。一說需要這么多錢,大家都只會唉聲嘆氣。劉叔說,這確實是件急事,拖延不得??山鉀Q問題的錢從哪里來呢?找群眾籌資吧,上面管得很緊,群眾也實在拿不出這么多錢。劉叔將吸完的煙屁股丟在地上,狠狠地用腳踩滅。
楊大明看了一眼吳天兵,說,天兵,你說說看。
吳天兵掛念著他的縣計委同學(xué),一直心神不寧。他干笑了幾聲,敷衍著說,現(xiàn)在做什么不是講個“誰受益,誰負(fù)擔(dān)”嗎,我覺得可以找群眾籌點兒資。
楊大明沒好氣地說,如果辦一丁點兒事就找群眾攤錢,那還要我們這幫村干部干什么!
劉叔也反駁說,現(xiàn)在村里大部分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留守在家里的,多是些做不了主的老家伙,你想籌資都不知找誰商量去。
吳天兵冷冷地說,那就只有到縣里市里省里去跑錢啊。只要咱們的當(dāng)家人有本事跑來個十萬二十萬,一切問題不就都解決啦!
吳天兵這話說得太沖,劉叔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楊大明覺得吳天兵的話像針扎在他心上,卻又不好發(fā)作,就隨手抓過一張省報胡亂翻看,不想一篇報道卻吸引了他,就像那報道的字里行間伸出了一對鉤子,一下就把他的目光拽過去了。楊大明覺得有一道亮光在腦海里一閃,忽然蹦出了一個主意。
晚上,楊大明一到家,張美慧就告訴他,莫老五剛才來過,擱下了兩條黃鶴樓煙,說是聽說村里準(zhǔn)備搞水改,他想請你關(guān)照他,到時候把工程承包給他。楊大明吃了一驚,沒想到消息這么快就走漏了,更沒想到這個精明的莫老五,居然這么早就盯上了這個工程,可這工程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莫老五是本村人。十多年前,他和老婆最早跑出去打工,不想后來老婆竟和一個小老板勾搭上了,徹底背叛了他。悲憤欲絕的莫老五再也沒心情打工了,就孤身一人回到家鄉(xiāng),拉起了一支建筑隊,很快就立住了腳跟。近幾年,全鄉(xiāng)大大小小的工程幾乎都被他攬去了。莫老五也因此成了全鄉(xiāng)數(shù)得著的富戶,在鄉(xiāng)街上蓋了一幢五層樓的大房子。但發(fā)富了的莫老五卻一直沒有再娶。原來那個老婆讓他受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心結(jié)始終解不開,他不敢再輕易相信女人了……
楊大明對張美慧說,那兩條煙你先收好,不要亂動。
張美慧不滿地答道,這還用說嗎,我曉得的。說完卻用一種復(fù)雜的目光盯著楊大明,并不再說話,盯得楊大明心里一陣陣發(fā)虛。他明白那錐子似的目光的內(nèi)容,那目光仿佛在質(zhì)問:你不是已答應(yīng)我不干了嗎,怎么又忙乎起水改的事情來了呢?眼看不安撫幾句,張美慧恐怕不會罷休,楊大明才討好地笑著柔聲說,強按牛頭喝不進水,你得給我一些時間,讓我慢慢把心態(tài)調(diào)整過來,再提出辭職。在這期間,村里的工作我還不能撒手不管。
四
楊大明決定跑一趟省城,找一找宋炳才。
那天在村部開會時,楊大明隨手翻看一張省報,無意中看到一篇報道,講的是某民營企業(yè)家回報家鄉(xiāng),給老家所在的村子捐資數(shù)十萬元,用于修筑通村水泥路。當(dāng)時楊大明只覺得眼前一亮,他想,這樣的企業(yè)家保豐河村也不是沒有啊,宋炳才不就是嗎,人家的資產(chǎn)據(jù)說已有好幾百萬了。如果能爭取宋炳才捐個十多萬塊錢,全村老小吃水的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可是,究竟去不去省城找宋炳才,楊大明卻頗費躊躇。
宋炳才和楊大明同年,兩人的關(guān)系不同尋常。他倆從小在一塊穿著開襠褲捏過泥人捉過迷藏,上了學(xué)堂后,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直都是同班同學(xué),而且成績都很拔尖。讀到高二時,這對難兄難弟因為家里窮,再也供不起學(xué)費而一道含淚輟了學(xué)?;卮宕袅藥啄曛?,兩人又在村里換屆時被同時選為村委會副主任。從這以后,兩人的人生軌跡才慢慢顯出差別,并最終變得大不相同。宋炳才是個敢說敢干的人,做副主任時曾干了一件沒人敢干的大事兒,不想這事后來卻辦砸了。宋炳才在村里呆不下去了,才被迫灰溜溜地遠(yuǎn)走他鄉(xiāng)。離開家鄉(xiāng)后他輾轉(zhuǎn)廣東、浙江等地打工,苦自然是沒少吃,黑心老板就碰到了好幾個。也正是在這經(jīng)風(fēng)受雨的過程中,他漸漸練硬了翅膀,并最終成了一個白手起家的成功企業(yè)家。而與此同時,楊大明卻一直沒有跨出村子一步。在他做了多年副主任以后,老支書劉叔覺得自己年歲大了,便主動讓賢,把他推到了村支書的位子上。
宋炳才很少回到家鄉(xiāng)來,前些年他母親在世時還偶爾回來看望幾次,都是過個夜就匆匆走了。近兩年他母親過世了,他便一次也沒回來過。不過楊大明一直和宋炳才有聯(lián)系,只是沒有以前聯(lián)系得緊密了。宋炳才其實挺關(guān)心他的,在三四年前就勸說楊大明到省城去,到他公司去發(fā)展。楊大明不可能不為之動心,但因為下不了決心辭去村支書,加之其他一些原因,一直未答應(yīng)宋炳才。宋炳才也不氣餒,每次與他通電話時,都要耐心地提起這件事。楊大明很感動,知道宋炳才是一片好心,就像他大舅子一樣,同時他又知道自己再感動也不可能答應(yīng)他,所以這件事他干脆沒和任何人講,包括老婆張美慧。就因為怕宋炳才提起這件事,近一年來楊大明幾乎沒和宋炳才主動打過電話。如果要去省城找宋炳才,楊大明的顧慮之一就是這件事。他知道宋炳才是個說到就做到,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他擔(dān)心去了以后宋炳才會想方設(shè)法勸說他,讓他留下來。楊大明還有一個顧慮,就是不知到時該如何開口向宋炳才要錢,因為他要的錢對宋炳才來說或許只是九牛一毛,但畢竟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人不求人一般大,雖然宋炳才是個富翁,但過去楊大明從未找他借過一分錢,從未求他辦過一件事,所以楊大明覺得兩人的關(guān)系是平等的,感情是純潔的。現(xiàn)在突然跑去伸手找他要一大筆錢,盡管是為了全村群眾而不是為了自己,楊大明覺得也將會破壞兩人平等、純潔的關(guān)系。如果宋炳才十分爽快地捐助了這筆錢,楊大明將會永遠(yuǎn)背上一份沉重的心債;如果宋炳才不樂意捐助這筆錢,楊大明會感到很沒面子,宋炳才也會暗自煩他??傊?,一旦踏上了省城之旅,兩人的關(guān)系恐怕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楊大明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了劉叔。劉叔擔(dān)心楊大明很可能會白跑一趟,他知道宋炳才自離村外出后,一直對鄉(xiāng)親們很冷淡,對村里的事情也不大熱心。楊大明卻拿定了主意,他對劉叔說,是好是歹,我只有去試了才會知道。
出發(fā)前夜,楊大明才對張美慧說他想到省城宋炳才那兒去一趟,逛一逛,玩一玩。張美慧贊同地說,你是該出去開開眼,散散心,把自己的事情想透了,回來好辭職。當(dāng)晚,張美慧主動纏著楊大明好好恩愛了一番。完事后張美慧突然問,到了省城你該不會背著我,偷偷去會你的初戀情人金芳吧?說得楊大明心里一驚,忙辯解道,哪能呢,我們一直就沒有聯(lián)系過。張美慧滿懷醋意地說,聯(lián)系沒聯(lián)系,你哪會告訴我,我怎么知道?楊大明不愿過多地提及那個女人,就帶著一臉慍怒低吼了老婆幾句,張美慧才噤了聲。
第二天上午,楊大明把莫老五送來的兩條煙帶上一條,趕到了縣城。他先將煙換成兩百塊錢,買了車票,然后給宋炳才打了電話。聽說他要去省城,宋炳才的聲音透著一股子興奮,連聲說歡迎歡迎,又說難怪他早上直打噴嚏呢,原來是老友在惦記他,要來看他了。
五
楊大明到達省城時,已是黃昏時分。宋炳才派人舉著寫有楊大明名字的紙牌子,在車站外等候他。等上了那人的車,楊大明才問清他叫張慶華,是宋炳才公司的辦公室主任。
張慶華邊駕車邊說,我首先要替宋總向你表示歉意,宋總本來準(zhǔn)備這兩天在家好好陪你的,不想中午忽然得知湖南市場出了一點兒問題,他不得不親自趕過去處理,處理完了就馬上趕回來。
這么不湊巧?楊大明暗自有些狐疑。
張慶華又說,不過請你放心,宋總對我仔細(xì)交代了,說你是公司的貴賓,要我在他回來之前,把所有的工作都放下,一心一意地接待你。
第二天過去了,宋炳才仍沒有回來。張慶華倒是一點兒也沒有怠慢他,從早到晚把活動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上午陪他看了省城的幾處名勝,逛了最大的一家商城,下午又帶他參觀了位于省政府附近的公司總部和位于近郊的動物飼料、動物藥業(yè)生產(chǎn)基地。張慶華把公司的發(fā)展現(xiàn)狀、美好前景對楊大明作了詳盡的介紹,好像楊大明不是一個與公司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局外人,而是一個即將加盟公司的高級職員,甚至是某個前來視察調(diào)研的大領(lǐng)導(dǎo)。
晚上,張慶華又約他去歌舞廳看節(jié)目。楊大明坐在一陣高過一陣喧囂的聲浪里,卻顯得心事重重。到省城來一天多了,卻連宋炳才的人影都沒見著,要辦的事情也毫無進展,他感到很焦急。宋炳才手下的這個張慶華接待他倒是沒話說,活動安排得周到而具體,一分鐘也不肯讓他閑著。但正因為招待得過于殷勤,活動安排得太具體周到,楊大明反而覺得不自然了,隱隱約約感覺這里面好像藏著什么小陰謀。宋炳才說是去湖南了,楊大明卻憑一種直覺,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宋炳才可能就呆在城里,根本未走遠(yuǎn)。宋炳才為什么要躲著他?難道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知道他是找他化緣來了?那也沒必要躲著呀,你說不愿幫鄉(xiāng)親們,那我楊大明馬上掉頭就走,難道還逼你掏錢不成?想到這些他很生氣,卻又不知對誰發(fā)作。
看罷節(jié)目張慶華又拉他去吃宵夜。張慶華已看出了楊大明的悶悶不樂,卻不好勸說什么,只得頻頻勸他喝酒。楊大明說,你們那個宋總老是不跟我打照面,我哪有心情喝酒??!張慶華說,我下午跟他聯(lián)系過了,他說很快就回來,要你安心地在這兒玩幾天。楊大明呵呵笑了兩聲,冷不丁地發(fā)問,老弟,你跟我說個實話,你們那個狗屁宋總其實就躲在這座城里,是不是?張慶華沒提防他突然直截了當(dāng)?shù)貟伋鲞@么個問題,臉上便閃過一絲的尷尬和慌張,但他很快鎮(zhèn)靜下來,說,哪能呢,宋總有必要跟你撒這個謊嗎!咱們先不說這些,喝酒喝酒。
楊大明早把張慶華剎那間的異樣表情看在眼里,他態(tài)度堅決地說,你不告訴我實情,我就再也不喝啦!
張慶華顯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猶豫了好一陣子,才終于拿定主意說,好吧,大哥也不是別人,我就把實情和盤托出。正如你猜測的那樣,宋總確實未跨出本城半步。但他這兩天不見你,完全是出于好心。你知道,他一直掛念著你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希望你能到他公司來發(fā)展,卻始終得不到你的響應(yīng)。這次得知你要來,他高興壞了,便想借這個難得的機會勸你留下來。他覺得你之所以一直不愿到這里來發(fā)展,主要還是一個思想觀念的問題。他便跟我商量,想借這個機會給你洗洗腦子。
洗腦?楊大明似懂非懂。
對,就是給你換換思想的意思。
噢,你這兩天陪著我看這逛那的,原來還帶著這么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呀。楊大明恍然大悟。
感覺怎么樣,思想有觸動嗎?張慶華一邊示意他舉杯喝酒,一邊問道。
楊大明笑了笑,心想,說沒有觸動那是鬼話。來省城后,他的心緒一直就沒平靜過。雖然離開老家,離開保豐河村才一天多時間,他卻感覺像離開了幾個月,甚至幾年似的,村子的模樣,村里的那些人和事,一下子竟變得那么遙遠(yuǎn)、那么陌生。在省城的所見所聞,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的想象、見識和經(jīng)驗,他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這里所接觸的人們的生活狀況、精神狀態(tài)和價值觀念,跟家鄉(xiāng)的人們有著太大的差別,讓他震驚,也讓他迷茫。
楊大明沒正面回答張慶華,卻問,這與宋炳才躲著不見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張慶華說,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呀。宋總想留你多呆幾天,也好有充足的時間讓你換換腦筋。他知道你是個急性子,如果你一來就見到了他,最多呆一天就會急吼吼地嚷著要走。要是話不投機,甚至呆不上一天拍了屁股就得走人。所以他便決定找個借口暫不和你見面,由我陪著你先玩幾天,讓你盡量多走走多看看,用所見所聞把腦子先洗幾遍后,他再跟你見面,水到渠成地把請你加入公司的事情談妥。
這家伙,真是老奸巨滑,我可沒那么容易上當(dāng)。楊大明嗔罵道,心里有些抱怨宋炳才,但更多卻是感動。
六
第三天下午,宋炳才終于姍姍露面了。
一見面,楊大明就毫不客氣地說,幾年不見,你可是老板當(dāng)大了,架子也跟著大了,心計也多了,竟然故意躲著不見,設(shè)個圈套讓我鉆。
宋炳才朗聲大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說道,我還不是一番好意,你可別把好心當(dāng)作了驢肝肺。幾年不見,宋炳才又發(fā)福了許多,而且舉手投足間自覺不自覺地帶有一種大老板的派頭,讓楊大明覺得他有些陌生了,不像是自己所了解的宋炳才了,但他臉上的笑容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毫不摻假的,是楊大明所熟悉的,這才又讓楊大明感到幾分親切、幾分踏實。
楊大明正猶豫著是否現(xiàn)在就開門見山地道出此次來省城的根本目的,宋炳才卻沒等他開口,就問道,考慮得怎么樣?你這次既然來了,我就絕不會放你走。
楊大明半開玩笑地說,老兄,腿是長在我身上哩。
宋炳才搖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你呀,腦子真是缺根筋。我把你當(dāng)兄弟、當(dāng)知己,才三番五次地勸你過來發(fā)展??晌覄窳四闳哪辏炱ざ寄テ?,就是請不動你。真不知村里什么東西勾住了你的魂!
楊大明嘆了口氣說,村里一千多口人讓我當(dāng)這個家,我哪能丟下大家不管,只顧打自己的小九九!
宋炳才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么丟不下的,你在村里又干得了什么呢?別以為我回去不多,就不了解農(nóng)村的狀況?,F(xiàn)在農(nóng)民的覺悟和素質(zhì)就那個樣,人心不齊,村集體又虧空得只剩一塊殼,你想辦什么事都難。再說,恕我直言,以你現(xiàn)有的眼界和能力,也注定當(dāng)不了一個稱職的村支書,只能當(dāng)個維持會會長。宋炳才直言不諱地說,我還不了解你,你這人做事實在,責(zé)任心強,就是致富的本領(lǐng)欠缺了些,連自己都脫不了貧,又怎能帶領(lǐng)大家去奔小康?更致命的一點就是,你這人只會埋頭拉車,不會抬頭看路,眼光不開闊,頭腦不靈光,不善于想點子、拱路子,又怎能把村里發(fā)展好?
楊大明感覺像被人打了一悶棍,臉上一下子就僵住了。如此逆耳之言,只有宋炳才這個直腸子的家伙才敢對他說,令他實在難以接受。但又覺得很委屈,也對宋炳才陡然產(chǎn)生了反感,就不服氣地說,這些年我雖不敢說稱職,但也是起早摸黑撲在村里,盡了最大的心,出了最大的力的。只怪條件差了,基礎(chǔ)薄了,換誰來干,恐怕也難以干出成效來。
宋炳才仍然不依不饒地說,那恐怕不見得。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搞法。有機會我?guī)闳ケ边吷絽^(qū)的幾個鄉(xiāng)村瞧一瞧,看人家發(fā)展得有多快,你就會改變看法的。
楊大明默默地聽著,沒有答話。宋炳才的話戳得他心口生疼生疼,他想:這些年自己真是碌碌無為啊,而且銳氣是越磨越少,干勁兒也越干越小了!
所以,我覺得你當(dāng)村支書,最終是干不出什么大名堂的。你只有到我這里來,才可能真正干一番有滋有味的事業(yè)。我可以給你提供鍛煉的平臺,提供發(fā)展的空間。你在這里從中層職位干起,開始不適應(yīng)不要緊,只要肯學(xué)肯鉆,一切都還來得及。干得好,你將來可能走上公司副總的崗位,也可能會跳槽到別的地方,甚至自己出去辦公司、當(dāng)老板。這些都是有可能的,這里不是鄉(xiāng)下,這里什么奇跡都可能發(fā)生。僅就目前而言,你在我的公司干,也絕對比當(dāng)村支書有成就感。現(xiàn)在我把話挑明了,只要你過來,我就把財務(wù)部主任這個重要職位交給你。要知道,財務(wù)部必須用一個我信得過的人。至于待遇嘛,在省城不算高,也就年薪六萬,另加補貼和獎金,我還可以先免費給你提供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另外,你老婆要來,也可以安排就業(yè)。
兩人在賓館內(nèi)談了一下午,直到張慶華進來叫他倆去吃晚餐才告一段落。坐在酒樓里,楊大明盡管內(nèi)心像打翻了五味瓶,盡管感到從未有過的身心皆疲,但仍強打精神,鼓起勇氣對宋炳才說,我先敬你一杯酒,這杯酒是替鄉(xiāng)親們敬你的。我這次來,主要還是為村里的一件事,請求你的支持。
宋炳才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來肯定還有別的事情找我。不過,你有事就直接講,不要提什么鄉(xiāng)親們,這個讓我煩。
楊大明便仔細(xì)介紹了水改的相關(guān)情況,道出了請宋炳才捐資的想法。宋炳才聽后半晌無語,臉色變得有點兒難看。張慶華趕緊給他遞上一根煙,并點著火。宋炳才徐徐吐出一口煙霧,才慢悠悠地說,家鄉(xiāng)辦公益事業(yè),我理應(yīng)支持,但眼下要拿這筆錢,我一時還真拿不出來。你昨天參觀了我的公司,應(yīng)該知道公司正處在加速擴張的發(fā)展階段,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目前我還在爭取銀行貸款,一時恐怕難以抽出資金來支持村里。過一段時間再看吧,如果公司形勢好……
到底讓劉叔不幸言中了!滿懷著期待等來的,竟是這么個結(jié)果!深深的失望掩飾不住地寫在楊大明的臉上。宋炳才分明是在搪塞,分明是不愿意掏錢,楊大明為他的不講感情和一毛不拔感到生氣極了,但這氣又不能沖他撒,只得悶悶地喝酒吃菜。
見楊大明臉色不好,宋炳才又勸慰道,你呀,干嘛要為村里的事那么上心,還是多想想自己的出路吧。張慶華也跟著在一旁好言相勸。
三個人喝得有了幾分醉意時,宋炳才忽然眨了眨眼,狡黠地一笑,說,近在咫尺,你就不想會一會金芳?
楊大明心頭猛地一顫,但嘴上卻說,她走她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見面有什么好談的!
宋炳才說,別那么小心眼嘛!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你還在忌恨她呀,這又何苦呢。人家可是一直覺得對不住你,一直惦記著你呢。你們都有十來年沒碰過面了,還是見一見面吧。人生苦短啊,一晃都過四十了,你們過去的恩恩怨怨,也該找個機會了結(jié)了。我已和金芳聯(lián)系過,她今天正忙著一個項目招標(biāo)的事,實在抽不開身,她請我留住你,明天中午由她設(shè)宴招待你。
楊大明帶著責(zé)怪的口氣說,誰叫你多事的!
宋炳才打著哈哈說,如果你嫌我礙手礙腳的話,明天中午的宴會我就借故不參加!
七
楊大明挾裹著一身酒氣回到房間,在衛(wèi)生間用冷水洗了一把臉,感覺腦子竟出奇地清醒。他既不開燈,也不開電視,摸索著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打開窗子,外面昏黃的光線和嘈雜的市聲便如水般瀉了進來。他想:這都市的夜晚,以及這個都市,現(xiàn)在是與他無關(guān)的,他只是一個過客。但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成為這個都市的棲息者,并有可能最終融入這座城市。只要他愿意,他就能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就能帶著一家子走出貧窮和困窘的陰影,就能有機會干一番像模像樣的事業(yè),那樣也算不虛此生了。而他過去為什么總拿不定主意呢?一方面是因為保守和膽怯吧,更主要的則是怕辜負(fù)了鄉(xiāng)親們,怕大家戳他的背脊骨。可是,正如宋炳才所說的,他留在村里當(dāng)支書,對鄉(xiāng)親們又有多大貢獻?村里離了他真的就轉(zhuǎn)不動?冷靜下來一想,他又有些感謝宋炳才的尖刻和不留情面了,多虧宋炳才敢于直言,才讓他像直面自己的傷疤一樣,不得不去痛苦地面對和接受過去自己一直不愿去深想,更莫說去接受的事情的真相和本質(zhì)。是的,他早就感覺黔驢技窮、力不從心了,只是不情愿、不甘心承認(rèn)這一點罷了。他不干村支書就是辜負(fù)鄉(xiāng)親們嗎,或許,他繼續(xù)干才是一種更深更大的辜負(fù)??!
可是不論將來是走是留,水改這件事情他都必須辦好。既然此事刻不容緩,他又已拿在手上抓了,就不能知難而退,半途而廢,否則,他心里會老長時間都不得安寧的??墒牵瑵M懷希望來求助于宋炳才,宋炳才卻一口婉拒了,讓他的心冷了半截?,F(xiàn)在這事該怎么辦,他一時又哪來主意呢?
還有,金芳明天中午請他吃飯,他是去還是不去呢?其實,在這幾天里,他好幾次想到生活在這座城里的金芳,但每次他都強迫自己趕快把念想掐斷了……
正心亂如麻時,房里的電話突然急促地響起來,給楊大明的感覺竟像平地里起了一聲炸雷,把他嚇了一大跳。他走過去正要伸手摘話筒,電話卻掛了。他便罵了一聲,知道這電話多半是老婆張美慧從家里打來的。楊大明把房間的電話號碼告訴過她,她之所以打來了又掛斷,是想讓他打過去,好省掉電話費。
楊大明撥通了家里的號碼,聽筒里傳來張美慧的聲音,她說,剛才給你撥了幾次電話,就不見你打過來。
楊大明說,剛才還沒回屋呢,什么事這么急?
張美慧說,人家都快急死了。具體我也說不太清楚,讓汪會計跟你說吧,他就在旁邊哩。
楊大明不由心頭一緊。汪會計在電話里和他寒暄了兩句后告訴他,鄉(xiāng)紀(jì)檢組來村,調(diào)查他去年收購小麥私吞差價款的事,他們說有人舉報楊大明把那三千塊差價錢都裝進了自己的腰包。汪會計迫不得已,才站出來說那錢一直就放在村里,不過另外做了一本賬。鄉(xiāng)紀(jì)檢組的人說了一通不該違犯財經(jīng)紀(jì)律之類的話,就有些失望地走了。汪會計憤憤地說,肯定是吳天兵那小子在背后搗的鬼。
楊大明心想,吳天兵背后只怕還有肖鄉(xiāng)長吧,肖鄉(xiāng)長不是早就警告過他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揩干凈嗎?吳天兵和肖鄉(xiāng)長是農(nóng)函校的同學(xué),和那個縣計委的什么主任又是初中同學(xué),這樣吳天兵就有一幫子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同學(xué),這也是吳天兵趾高氣揚、自以為是,可以不把楊大明放在眼里的資本之一。只是肖鄉(xiāng)長和吳天兵拿差價款的事情大做文章,卻是打錯了如意算盤。去年小麥?zhǔn)崭畹募竟?jié),楊大明組織村組干部到各家各戶收取一定數(shù)量的小麥以抵交共同生產(chǎn)費用。當(dāng)小麥都收上來后,每斤市場價卻漲了兩分錢。這時吳天兵帶了一個外地糧販來找他,糧販又帶著肖鄉(xiāng)長親筆寫的字條,上面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要楊大明把小麥賣給這個糧販。楊大明便和糧販單獨協(xié)商,糧販卻只肯按前些天的價格收購,但暗示每斤另給他一分的回扣。楊大明心里咯噔了一下,就推說小麥尚未收齊,等過兩天收齊了再說。當(dāng)晚他就悄悄把小麥按現(xiàn)有市場價格全賣給了鄉(xiāng)糧管所。所賺的三千塊差價錢,他沒有返還給村民,也不敢和村干部都說清楚,更不敢公開放在村里的賬上,因為村里還欠著幾萬塊錢的債,一旦消息泄露出去了,討債的找上門來,會把他的衣袖拉斷的。他只是讓汪會計把錢存了,另做了賬,并叮囑汪會計保密。他考慮每年共同生產(chǎn)費都緊緊巴巴,以后若遇上旱澇災(zāi)情嚴(yán)重,共同生產(chǎn)費不夠用,就用這三千塊備用金來補充,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吧。當(dāng)然他這樣做就得罪了肖鄉(xiāng)長,也惹惱了吳天兵,并讓他們不得不懷疑他私吞了那三千塊錢,因此鄉(xiāng)上來查他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汪會計在電話那頭說,楊支書,你快回吧。你不曉得你這兩天不在家,吳天兵那小子好張狂,弄得村里烏煙瘴氣的。還有些情況,電話里不方便說,等你回了再向你當(dāng)面匯報。
楊大明嘴里應(yīng)著好,好,心里卻氣憤地想:讓他們?nèi)ヴ[吧,去折騰吧,好像這村支書是個美差,咱干這活兒不知得了多少好處似的,老子還真不想干了呢。
八
楊大明躺在床上翻騰了一陣,迷迷糊糊地睡了。但一會兒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片小樹林里。這不是保豐河河灘邊的那片小樹林嗎?站在他旁邊的那個女孩是誰呀,喲,這不是金芳嗎?她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一頭烏發(fā)就那么隨意地在腦后一綰,揚著一張青春、俊俏的臉,和他在小樹林里邊踱步邊親熱地交談著,眼里閃爍著熱忱的光芒??墒?,小樹林怎么變得霧氣蒙蒙、影影綽綽了?金芳也是飄飄忽忽、時隱時現(xiàn)的,并且越飄越遠(yuǎn),這是怎么啦?他撒開腿追趕,扯著喉嚨、流著熱淚呼喊她,她卻一去不回頭,最終像一縷晨風(fēng)消失得無影無蹤……
楊大明被自己的喊叫聲驚醒,一摸臉上濕漉漉的,他再也睡不著了。
金芳和楊大明是一個村的,但他倆在念書時接觸并不多。兩人真正開始交往,還是在雙雙因貧輟學(xué)回鄉(xiāng)之后。因為有著相同的經(jīng)歷,兩人同病相憐,就經(jīng)常在一起聊聊天。一來二去,楊大明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救藥地愛上金芳了。經(jīng)過一番猶豫之后,他鼓起勇氣,吞吞吐吐地向金芳表達了愛意。金芳卻沒有應(yīng)允他,反而擺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楊大明很失望,不明白她為什么拒絕他,但又不甘心。他是個很執(zhí)拗的人,就擺出一種百折不撓的架勢,對金芳窮追不舍。半年之后,金芳終于開了金口,答應(yīng)和他好。到那年冬天,他倆已開始談婚論嫁了,不想第二年春上,金芳忽然和一個在深圳的高中女同學(xué)聯(lián)系上了,女同學(xué)在來信中熱情地召喚她過去發(fā)展。金芳心動了,她給楊大明做工作,要他跟她一起去深圳打工。楊大明本來就不想出去,加之這時剛和宋炳才一道當(dāng)選為村委會副主任,正躊躇滿志呢,就一口回絕了,并勸她也不要出去。金芳不死心,在半年多時間里,反反復(fù)復(fù)地懇求楊大明,楊大明卻始終不松口。金芳徹底失望了。幾天后,她留下一封信,獨自去了深圳。她在信中請他原諒她的不辭而別,她感謝他對她的愛,她一輩子都會銘記著……金芳的離去,讓楊大明傷心萬分,又憤恨萬分。那濃濃的愛,全化作了深深的恨,積滿了他的胸腔。
金芳剛出去時還給楊大明來過好幾封信,他卻看也不看就一把火燒了,后來就再也不見來信了,也一直沒有金芳的任何消息。再后來,金芳來到了省城,和宋炳才有了聯(lián)系,通過宋炳才他才漸漸了解了她這些年在外闖蕩的經(jīng)歷。宋炳才曾告訴過楊大明,金芳到省城后一直是獨身,并且仍對楊大明念念不忘,深感愧疚,也十分關(guān)心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她剛?cè)ド钲跁r給他發(fā)的幾封信,是告訴他已在那邊給他找好了做工的崗位,動員他過去,那邊發(fā)展的天地廣闊著呢,不想?yún)s杳無回音。了解到這些情況,楊大明心里那份埋藏了多年的恨意便淡薄了一些,但他仍不能從內(nèi)心深處完全原諒她。
這次到省城來,楊大明并未打算與金芳見面。但宋炳才已和金芳聯(lián)系好了,明天中午金芳要請他吃飯。怎么辦呢?看來只有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再說找宋炳才捐資也希望渺茫,他目前呆在這里還有多大意義呢?
九
晚上,楊大明從省城匆匆趕回家里,汪會計后腳就跟了進來。見汪會計那副驚驚惶惶的樣子,楊大明心頭就冒出一股無名火,說,你慌什么,坐下慢慢說,吳天兵那小子難道還翻了天不成!
聽汪會計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情況,楊大明才感到事態(tài)比他想象的還要嚴(yán)重。原來,這幾天吳天兵不僅慫恿鄉(xiāng)里來查他,而且在村里四處放出謠言,說楊大明早就知道自己大禍臨頭,早就在找退路,這次到省里,就是去給宋炳才說好話,準(zhǔn)備投奔他。
汪會計苦著個臉說,吳天兵蠱惑人心的這一招可真毒啊,他是想把你整垮呢!
聽了汪會計的話,楊大明有點兒感動地想,汪會計還真是個“忠臣”,過去沒有看錯他。
送走汪會計后,楊大明暗想:汪會計說得對,吳天兵費盡心機,其狼子野心就是想把自己扳倒。年底就要換屆了,吳天兵利用小麥差價款和楊大明去省城這兩件事大做文章,想給楊大明弄個處分,又將他的名聲搞臭,他在換屆時就只得乖乖下野,吳天兵依靠肖鄉(xiāng)長的鼎力相助,便可乘機取而代之??上翘毂鴻C關(guān)算盡,這些計謀卻未必能得逞,起碼誣告他貪占公款,這一條就被事實給否定了。吳天兵啊吳天兵,你想做這村支書,只要村里黨員、群眾同意,我一定主動讓位,何需還要在背后煞費苦心地?fù)v鬼呢!再說,我也真不想干了,就去投奔宋炳才,但不是我給他說好話求他收留我,而是他給我說好話請我去呢。
這天晚上,宋炳才和張慶華都打來電話,把楊大明埋怨了一番。楊大明希望宋炳才突然說他改主意了,決定捐資了,哪怕捐少一點兒都行,但宋炳才在電話里絲毫未提捐資的事,只說金芳對他的不辭而別很傷心,還說要他當(dāng)機立斷,趕快到他公司來報到。楊大明感到捐資最后殘存的一絲希望徹底破滅了,心里便很不是滋味,直罵宋炳才一點兒家鄉(xiāng)情面都不講。
夜里躺在床上,張美慧問,你真的要到宋炳才的公司去干?楊大明支吾著說,哪能呢,那都是別人造謠呢。他心想,我要是告訴你宋炳才答應(yīng)給我年薪六萬,你恐怕一宿都睡不著覺了。張美慧冷不丁又問,會到金芳了么?楊大明生氣地說,誰會她呀,我就是為了躲她,才一大早坐頭班車偷偷溜回來的。張美慧卻嘆了口氣說,你呀,真是個死腦筋,你們總歸好過一場,又那么多年沒見過了,見見面又有何妨呢!楊大明說,你現(xiàn)在倒會充好人,我還不是怕你打翻醋瓶子?。?/p>
這一晚上,耳邊沒了城里的喧嘩,楊大明感到睡得好踏實、好安穩(wěn)。他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早上才被敲門聲吵醒。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劉叔和幾個過去任過村干部的老黨員。楊大明把他們一讓進屋,他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他們已知道鄉(xiāng)里來調(diào)查小麥差價款是吳天兵在背后搗的鬼,他們都很氣憤,請楊大明不要為此生氣。如果鄉(xiāng)里還要莫須有地給楊大明弄個處分,他們就聯(lián)名去縣里為他喊冤。楊大明聽得心里暖融融的,連忙表示自己并不在意這事,感謝大家的關(guān)心。
劉叔擔(dān)心地問,村里人都在議論,說你要離開村子,到宋炳才那里去謀事做?
楊大明脫口而出道,沒有的事,都是別人瞎猜的。說完他就為自己的口是心非而暗感慚愧了。
劉叔說,昨天這幾個老伙計問到我,我就說你楊大明決不會做這種事,你不是那種不知輕重厚薄的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看人從來就沒走過眼。都怪吳天兵這家伙鬼七鬼八地亂造謠。這一席話,讓楊大明聽了更加覺得羞愧難當(dāng)。
劉叔又說,再說,你去省里之前跟我商量過,說清楚是去辦一件事的。哎,那件事辦得怎么樣了?在場的人多,劉叔也不明說究竟是什么事。
楊大明嘆著氣說,唉,不幸讓您言中了!
就在楊大明到家的第二個晚上,張慶華竟又打來了電話。接完電話,楊大明癱坐在椅子上,一個人直嘆氣。
張慶華在電話里告訴他,宋炳才在他走后情緒十分低落,當(dāng)天晚上和張慶華出去吃飯,自斟自飲地喝悶酒,竟喝得酩酊大醉。宋炳才在喝酒時對張慶華說,如果楊大明不是一個人來,而是帶著幾個村民代表來,他當(dāng)場就會答應(yīng)捐資的。張慶華覺得這話非常奇怪,卻又不便問,因此就打電話來告訴楊大明一聲。楊大明在電話這頭一聽,立即就全明白了。原來宋炳才不樂意捐資,并不是因為吝嗇,也不是因為忘了根,而是因為他還在對往事耿耿于懷呀。在宋炳才眼里,楊大明只是他的好友,是不能代表村民的。當(dāng)年發(fā)生那件事時,村民群起而攻之,楊大明卻是始終冒著危險在保護宋炳才。楊大明知道宋炳才一直沒忘掉那件傷心往事,卻沒想到他竟然有這么重的心病,至今都不肯寬宥村里的人。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楊大明仍然打心底佩服宋炳才當(dāng)年的膽量。那年他倆剛做了村委會副主任,宋炳才就急不可耐、雄心勃勃地要干一件事:推廣一種矮稈、優(yōu)米質(zhì)、高產(chǎn)量的早稻新品種,以此來幫助村民增收。但當(dāng)時的村支書劉叔和其他人都不大同意。宋炳才卻一心要把事辦成,他跑去找了鄉(xiāng)黨委書記。在鄉(xiāng)里的壓力下,劉叔只得勉強同意做這件事。宋炳才立即以高昂的熱情行動起來,他挨家挨戶上門做工作,又到縣種子公司賒來了所需的新稻種,然后賒給村民先種,等收了稻谷再還種子錢。不想當(dāng)水稻長到快成熟時,才發(fā)現(xiàn)稻稈并不矮,而且產(chǎn)量并不高。村民頓時像炸了鍋,紛紛找宋炳才興師問罪。宋炳才趕到縣種子公司去詢問,才知道他們已發(fā)現(xiàn)這批從安徽進過來的種子是劣種,正在找安徽方面索賠。縣種子公司也是受害者。宋炳才不想好心好意為大家辦件好事,最后卻變成了壞事,他傷心極了。更讓他傷心的是村民們竟不問青紅皂白,對他不依不饒,一味地遷怒于他。
有一天,村里幾個游手好閑的小子把宋炳才堵在村部里,怒氣沖沖地要他給大家賠償損失。宋炳才當(dāng)然答復(fù)不了,沖突就越來越劇烈,幾個愣小子還挽起袖子罵罵咧咧地準(zhǔn)備打人。當(dāng)時劉叔和楊大明都在場。劉叔大聲喝斥,無奈現(xiàn)場亂哄哄的,沒人買他這個村支書的賬。楊大明急中生智,抱起擱在屋角的一部其實早就廢棄不用的搖把子電話,對那幾個領(lǐng)頭的小子惡狠狠地喊道,只要你們敢動手,我馬上就把電話打到派出所,看他們怎么收拾你們。幾個小子不明就里,對派出所還是有些懼怕的,就謾罵了一通,悻悻地撤了。宋炳才總算躲過了一場皮肉之苦。
過了兩天,一百多名村民浩浩蕩蕩地跑到縣政府,圍住了正要外出開會的縣長。在縣長的親自過問下,縣里成立專班,很快找安徽方面拿到了賠償,并將賠償付給了保豐河村的村民。獲得賠償?shù)拇迕袢匀涣T免了宋炳才的副主任職務(wù)。這以后,宋炳才黯然離開村子,到廣州的車費還是楊大明找別人幫他借的……
楊大明清楚,當(dāng)年的換種事件,給宋炳才的打擊和傷害是巨大的,而且至今也不見有村里人為此向他表示歉意,所以他一直無法釋懷。他不能釋懷,一方面說明他很要面子,另一方面也恰恰說明他是非常在乎家鄉(xiāng),在乎村里人對他的態(tài)度的。而現(xiàn)在,他因為對往事不能釋懷,因為無法原諒村里的人,而不愿捐資幫助家鄉(xiāng),楊大明對此也無可奈何,毫無辦法。
十
宋炳才那里沒有了指望,楊大明決定退而求其次,再想想別的路子。
這天早上,楊大明開了個村干部會。會前他把張慶華第二次所打電話的內(nèi)容單獨告訴了劉叔,會上他只就小麥差價款問題作了自我批評,并安排了近期幾項工作,就沒再講其他的話了。吳天兵在會上顯得很不自在,卻又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在村里開完了短會,楊大明就騎著“嘉陵”趕到鄉(xiāng)里去找肖鄉(xiāng)長。肖鄉(xiāng)長對他態(tài)度再不好,他也得硬著頭皮去找他。他這次找肖鄉(xiāng)長,一是為小麥差價款的事探探他的口氣,盡管楊大明并未貪占那筆錢,但若要較真,仍可以以違犯財經(jīng)紀(jì)律為名給楊大明弄個處分;二是向他匯報一下水改的事情,也許鄉(xiāng)里能幫忙出出主意,跑跑路子。
楊大明進肖鄉(xiāng)長辦公室時,已作好了遭受冷遇的思想準(zhǔn)備。不想肖鄉(xiāng)長卻出人意料地?zé)崆?,給楊大明遞上煙,倒了茶后,就說,我這兩天正準(zhǔn)備去找你,聽說你要辭職出去?
楊大明連忙說,沒有的事,村里人瞎議論的。
肖鄉(xiāng)長說,你還是要安心干。關(guān)于鄉(xiāng)里調(diào)查小麥差價款的事情,你不要有思想包袱。查一查也有好處嘛,至少還了你一個清白,也免得有人在背后亂戳。你放心,絕對不會讓你為這事背個處分。我過去對你也有些誤解,還請你不要往心里去。
肖鄉(xiāng)長這番話更出乎楊大明的意料??磥磉^去還真把肖鄉(xiāng)長看低了,肖鄉(xiāng)長并不是個完全沒有原則的人,也不是個沒有人情味的人。還有,吳天兵在村里渲染他跟肖鄉(xiāng)長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看來也并非如此。從肖鄉(xiāng)長含蓄的話音里,楊大明已隱約聽出了他對吳天兵的不滿。楊大明帶著感激說,感謝組織上給了我一個公道。
肖鄉(xiāng)長又主動問起水改情況,他也覺得這事不好解決,但他仍然表示將積極呼吁,幫助想些籌資的辦法。
從鄉(xiāng)政府出來,見時間還早,加之心情也不錯,楊大明就決定到縣上去。他準(zhǔn)備去找縣地震辦的張主任,張主任是本村人。地震辦雖然是個清水衙門,但張主任大小也是個正科級的一把手,見的世面大一些,接觸的領(lǐng)導(dǎo)多一些,層次高一些,或許有辦法幫他找找路子,弄點兒資金。
打定主意,楊大明就折回家,拿上剩下的那條莫老五送來的煙,騎車往縣城趕。到了地震辦一打聽,才知道張主任已退居二線了。楊大明正在院子里猶豫著是否找到老張主任家里去,卻發(fā)現(xiàn)前面花壇邊有一個老頭兒好像是老張主任。楊大明走過去叫了一聲張主任,那人抬起頭來,楊大明一下子就確信自己沒弄錯人。
兩人寒暄了幾句,老張主任突然瞟著楊大明手里用報紙包著的煙說,你來就是了,還拿些東西干什么。楊大明本來見老張主任退了,已考慮好不把帶來的煙送給老張主任了,留著今后在關(guān)鍵的地方用。但現(xiàn)在老張主任說了這話,楊大明就不好意思不把煙拿出來了,嘴上只得說,一條煙,不成敬意,可內(nèi)心里卻心疼得要命。
楊大明從老張主任那里并沒有得到什么實質(zhì)性的東西,只得到了一點兒線索:通過縣計委找上面爭取水改項目,立了項就可獲得一些配套資金。
楊大明在返回的路上既感到失望,又有一絲興奮,畢竟還得到了一個有用的信息,一條煙總算沒白給??墒牵鯓硬拍苷垊涌h計委把項目爭取到村里來呢?楊大明忽然想到了吳天兵,吳天兵不是有個要好的初中同學(xué)在縣計委當(dāng)主任嗎,前些日子還到吳天兵的農(nóng)莊釣過魚的。如果吳天兵肯出面找他那個主任同學(xué),這事就好辦了。但一想到吳天兵那趾高氣揚、自以為是的樣子,想到這些天吳天兵的所作所為,楊大明真不想低下架子去商量他。楊大明帶著異常矛盾的心情,回到了家里。
十一
楊大明考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還是決定去商量吳天兵。他想通了,只要能為大家把這件事辦成,他給吳天兵說些好話,在吳天兵面前低點架子,舍些面子,甚至受些窩囊氣,都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值得的,畢竟一村老小的吃水問題比他的面子要重要得多。
楊大明騎車來到河堤上,放眼往堤外河灘上一望,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偌大的果園。楊大明下到河灘上,穿過綠意蔥蘢的果樹林,來到一幢白房子前。吳天兵的老婆正在門前洗衣服,她把楊大明讓進屋子后,就去叫吳天兵。十來分鐘后,她就回來了,說吳天兵正在靠南面的桔園里指揮人給柑桔樹剪枝,請他稍等一下。
可楊大明等了半個多鐘頭,仍不見吳天兵的人影。楊大明知道吳天兵故意晾自己,卻只能忍著肚里的火繼續(xù)耐心等候。他想:吳天兵對他不應(yīng)該是這個態(tài)度,因為當(dāng)初吳天兵進村委會班子,還是他極力推薦并促成的。當(dāng)時楊大明認(rèn)為吳天兵有經(jīng)營頭腦,也有一定的技術(shù)和本領(lǐng),當(dāng)上村干部后可以在調(diào)整種養(yǎng)結(jié)構(gòu),帶領(lǐng)村民致富上發(fā)揮很大的作用,但劉叔卻覺得吳天兵私心較重,性格也不好,就不大同意。但經(jīng)不住楊大明的反復(fù)勸說,加之村干部確實還缺一個人,村里一時又挑不出更合適的人選,就勉強同意了。這樣吳天兵被補選進了村委會班子,后來又入了黨。但恰如劉叔預(yù)料的那樣,吳天兵做村干部實在不盡心,他把精力還是撲在他的果園里。
一個小時后,吳天兵終于陰著個臉回來了。楊大明努力擠出笑容,問他今年的收成。吳天兵輕描淡寫地說,也就六七萬塊錢的毛收入。楊大明聽了暗暗吃驚,心里很不是滋味。閑聊了幾句,楊大明就提起請吳天兵出面找他的計委同學(xué)爭取水改項目的事情。吳天兵的臉更陰了,說,這都是你這個一把手操心的事。楊大明說,你是副主任,你也有一份責(zé)任。俗話說,人熟是寶,計委主任正好是你同學(xué),你出面去找,辦成的希望就大一些。吳天兵斜睨了楊大明一眼,說,計委主任和我是同學(xué)不假,但我們的關(guān)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家會買我的賬?我又有多大面子?話不投機,楊大明不愿再多說,沉悶地坐了一會兒,便心情沉重地告辭走了。
秋漸漸深了,楊大明的心情正像保豐渠渠干上枯萎的落葉,變得越來越糟。對水改籌資,他實在是一籌莫展了。而汪會計又悄悄到他家來了兩次,告訴他吳天兵在村里和人打賭說,如果楊大明把水改搞成了,他吳天兵就從村頭倒爬進保豐河里。又告訴他吳天兵四處拉攏人心,要大家換屆時投吳天兵的票。聽了汪會計的情報,楊大明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這些天,老婆張美慧又一個勁兒地催他辭了職上大舅子那兒去,楊大明被催煩了,又狠狠地吼了她一通。張美慧就不再催了,卻也不再搭理他,兩人又進入了冷戰(zhàn)狀態(tài)。
這天清晨,楊大明早早地出了門,順渠往西走。忽然一陣秋風(fēng)掠過,楊大明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感覺渾身發(fā)冷。他想:天只怕真要涼起來了。
楊大明來到劉叔家里。劉叔知道他心情不好,就勸慰了一番。楊大明卻垂頭喪氣地說自己無才無能,沒辦法再當(dāng)這村支書了。想來想去,準(zhǔn)備辭掉村支書出去干。
劉叔的臉色陡地變了,問,鬧了半天,不是吳天兵造謠,你真有到宋炳才那里去干的想法?
楊大明說,上次去省城,宋炳才就勸過我,我思想上一直劃來劃去,舉棋不定。但現(xiàn)在我終于想明白了,自己真的已不適合做這個村支書了。我占著這個位子這么熬下去,只會影響村里的發(fā)展,拖累大家。
劉叔聲音嚴(yán)厲地說,別聽吳天兵那小子亂嚼舌頭,誰說你無能,誰說你不適合?我們都認(rèn)可你這個人,也肯定你的工作。水改辦不了,那也怪不了你一個人,你是盡了最大努力的。你別忘了,你是我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又是我主動讓賢,把你推上支書的位子的。如果你拍拍屁股就走了,叫我怎么向全村黨員交代,怎么向全村群眾交代?我這張老臉往哪里擱?
楊大明一臉誠懇地說,你們認(rèn)可我,那是你們抬舉我,我很感激,但我現(xiàn)在有自知之明了,自己有幾斤幾兩自己最清楚。我走后再選一個能力比我強的人領(lǐng)頭,把村里發(fā)展好了,您臉上豈不是更有光彩?
劉叔說,村里哪還挑得出合適的支書人選?
楊大明說,我覺得吳天兵就行。
劉叔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氣咻咻地說,你不是開國際玩笑吧?你說這話也太不負(fù)責(zé)了。吳天兵挖空心思要把你搞臭,好讓他當(dāng)村支書,你不但不惱他,還認(rèn)為他真能當(dāng)村支書,你究竟是何用意?吳天兵想當(dāng)村支書都快想瘋了,我看他實際上連做個副職都不合格。如果他再不收斂些,我還要聯(lián)合大伙兒把他的副主任給擼了。
楊大明說,我是認(rèn)真考慮過的。吳天兵變著法子擠兌我,想當(dāng)村支書,無非是為了借助村支書這個位子,好發(fā)揮自己的特長,為大家做一點兒事。他圖個什么呢?只要把他的積極性調(diào)動起來,組織各家各戶搞水果種植,發(fā)展多種經(jīng)營,咱村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而且水改的工作,只要他一出面,就好辦多了。
劉叔卻冷冷地說,不管你怎么講,也不管他有多能干,反正我就是無法信任他。如果你一心要辭去村支書,就算我過去瞎了眼,以后你再也不要來見我了。
楊大明苦著臉從劉叔家回去后,就病倒了。
十二
半個月后,宋炳才打來一個電話,事情突然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宋炳才在電話里說,經(jīng)這些天反復(fù)考慮,決定給村里捐資二十萬元支持水改,但前提條件是,楊大明必須在完成水改工程后,立即辭職去他公司,財務(wù)部主任的位子一直給楊大明留著呢。
楊大明聽了電話先是一喜,然后又是一愣。但只是愣怔了片刻,他就十分干脆地說,我答應(yīng)你,同時更要感謝你。
宋炳才在電話另一頭吐了口長氣,說,兄弟呀,我的良苦用心,總算是沒有白費!
掛上電話,楊大明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夢里,他定了定神,把剛才接電話的過程前前后后回憶了幾遍,確信一切都是真的,這才放心地體會起喜悅的感覺來。興奮了一陣,想想為水改的事情先后所費的周折,所受的委屈,又不由鼻子發(fā)酸,幾乎要掉下淚來。
楊大明連夜趕到劉叔家,通報了這個喜訊。他問劉叔,村里有人和宋炳才聯(lián)系過?
劉叔說,沒聽說呀。
楊大明說,這就奇怪了,沒人和他聯(lián)系,莫非他自己把心結(jié)解開了,已原諒了鄉(xiāng)親們?
劉叔說,應(yīng)該是吧,畢竟過去那么多年了。再說,他到底也是吃保豐渠的水長大的,他的根在這兒呢。劉叔接著又問,你真的答應(yīng)了他的條件?
楊大明說,宋炳才這家伙向來說一不二,不答應(yīng)他怎么行!不答應(yīng)他,那二十萬就沒戲了。再說,我自己也真想去。
劉叔嘆了口氣,說,上次我態(tài)度不好,你莫介意。我老啰,如今的世事已估摸不透了,村里的事情我也不想瞎操心了。你是去是留,自己拿主意吧,我就不當(dāng)絆腳石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是攔不住的,我只能保留我的意見。
楊大明就水改工程如何實施征求劉叔的意見。楊大明一句話剛出口,劉叔就火冒三丈。原來,他竟提出由吳天兵來牽頭負(fù)責(zé)水改。劉叔說,你也真夠膽大的,就不怕他給你把差事辦砸了?
楊大明說,我就是想借這個機會考驗考驗他,我的心里也好有個底。如果他是真想將來當(dāng)上村支書后為大家做點兒事情,那么這次就會竭盡全力把水改工程辦得漂漂亮亮;如果他想當(dāng)村支書是另有所圖,那么這次就不會吃苦費力地來辦這件事。當(dāng)然,他真是抓不好水改,我在中途就會把他換下來,將來是否提名他參選村支書也要更加慎重。
劉叔拉長著臉說,你是支書,你既然都考慮周全了,還問我干什么?
宋炳才果然說話算數(shù),二十萬元現(xiàn)金很快就匯到了。楊大明收到錢后,立即召開了村干部會,安排水改工作。當(dāng)他宣布由吳天兵全面負(fù)責(zé)時,吳天兵正在為打輸了的那個賭而暗自懊惱,一時就沒回過神來,待弄明白之后,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劉叔卻無動于衷地垂著頭,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汪會計正在給楊大明杯里續(xù)水,驚得差點兒失手摔了熱水瓶……
過了許久許久,吳天兵才一臉莊重地、一字一頓地,像下定了決心似的說道,既然村里放心把這么重要的工作托付給我,我一定會盡力辦好,辦得讓大家都滿意。
劉叔這時卻蹦出一句,如果弄成了豆腐渣工程,別人能饒你,我這個老不死的也饒不了你。
吳天兵竟一點兒也不惱,說,您就等著瞧吧。我吳天兵如果不能把這事辦好,就不再姓吳!
劉叔挖苦說,你就別再賭咒了!你上次還打賭說從村口倒爬進保豐河呢,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兌現(xiàn)。
吳天兵尷尬萬分,只能用干笑來搪塞,但那笑卻比哭還難看。
當(dāng)天晚上,莫老五聞訊又找到楊大明家里。楊大明要他直接去和吳天兵聯(lián)系,并將上次他送來的兩條煙的去處告訴了他,又指著他這次拿來的一堆煙酒說,這些東西你拿回去吧,如果真不愿拿回去,我請你拿去退掉換成錢,去幫扶一下羅嫂一家吧,她家實在太苦寒了。
莫老五被楊大明說愣住了,沉默了片刻,才感動地說,像你這樣的干部,我還真沒見過哩。行,我就聽你的,去幫一幫羅嫂。
十三
這天下午,楊大明前往村部去接待前來指導(dǎo)工作的肖鄉(xiāng)長?!凹瘟辍痹缇蛪牧?,他只得步行。走在熟悉的渠道上,楊大明的心情十分復(fù)雜。水改工程已開工十多天了。第一口井就打在羅嫂家屋旁的空地上,施工隊便借住在羅嫂家里,并雇請羅嫂為施工隊買菜做飯。吳天兵果然盡心盡責(zé),每天和莫老五一起泡在施工現(xiàn)場,弄得全身上下都是泥水。為了確保工程質(zhì)量不出現(xiàn)任何閃失,他還和莫老五狠狠地吵過兩架。由于吳天兵督辦有力,工程進度很快,第一口深井不久就打出了水。采了水樣到防疫站一化驗,水質(zhì)竟是出奇的好。這個結(jié)果讓楊大明十分高興。同時,更讓他高興的是吳天兵的出色表現(xiàn)。看來,自己預(yù)料的還真沒錯,吳天兵雖然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干工作還是一塊好料,而且也還是有心想為大家辦一些事的。這樣楊大明就覺得放心了。而另一方面,水改工程不斷推進,也就意味著他離開村子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盡管他早就盼著這個日子,但當(dāng)這個日子真的快到時,他又有些失落,有些傷感,有些舍不得離開了。畢竟,這里是他的家鄉(xiāng),他還從沒有在真正意義上離開過村子,在村里又做了十多年干部,這里的每一塊土地上都灑有他辛勤的汗水,都留著他操勞的痕跡,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他的生命有著聯(lián)系,他怎么可能輕松作別、拔腿就走啊!
肖鄉(xiāng)長聽說第一口深井已出了水,而且水質(zhì)非常好,顯得十分高興。問過了水改進展,肖鄉(xiāng)長才言歸正傳,提出此行的重要目的,征求楊大明對年底前即將開展的村級換屆的意見。楊大明借這個機會,便把自己想辭職去省城,并推薦吳天兵接手的想法一股腦兒全端了出來。肖鄉(xiāng)長聽了卻直搖頭,說,大明啊,你好糊涂呀。這個時候你怎么能出去呢?前兩天縣長才在全縣的大會上表揚保豐河村不找上級伸手,自力更生解決群眾吃水問題,并點了你的名字哩。你知道么,縣里準(zhǔn)備馬上評選全縣“十佳村支書”呢,評上了將直接轉(zhuǎn)為國家干部,這個機會多難得啊。你已在縣長那里掛了號,我們鄉(xiāng)里也會極力推薦你,到時評上“十佳”是蠻有希望的。
這個消息讓楊大明感到十分意外和驚訝,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了。
肖鄉(xiāng)長又說道,再說,你推薦吳天兵繼任,我覺得他并不合適。
這話更讓楊大明驚詫了。肖鄉(xiāng)長不是一直在暗中支持吳天兵這個同學(xué)取代他當(dāng)村支書么?吳天兵過去之所以敢放肆胡來,還不是自恃有肖鄉(xiāng)長給他撐腰。楊大明張大耳朵,等待肖鄉(xiāng)長往下說。
肖鄉(xiāng)長接著說道,他這個人的確有些能力,我過去也很瞧得上他這一點。但從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一些事看,我又發(fā)現(xiàn)他這個人膽子太大,又不服管束,若讓他當(dāng)上支書,弄不好就要闖大禍的。
楊大明辯解說,但最近讓他抓水改工程,他的確干得還不錯。
肖鄉(xiāng)長不滿地瞪了楊大明一眼,說,難道我不比你更了解他?
水改工程開工一個月后,第一座水塔已經(jīng)竣工,同時第二、三口深井也已出水。在第一口井正式放水這天,吳天兵自己掏錢在羅嫂家里備了一桌飯菜,把楊大明、劉叔等人都請了過去。
佇立在高高的水塔下,楊大明不由百感交集。當(dāng)莫老五輕輕擰開水龍頭,白花花、清洌洌的水便歡快地噴涌而出。這時,站在周圍等待接水的村民都開心地叫嚷起來,楊大明也跟著眉開眼笑了。吳天兵用一只茶缸接下滿滿一缸水,用雙手端著遞到楊大明面前,鄭重地說,這是第一口井正式投入使用后,接下的第一杯水,這杯水只有你才有資格喝,就請你喝下吧!楊大明想謙讓給劉叔喝,劉叔急忙往后躲,并說,你喝吧,你受之無愧呢。楊大明只得接過來,仰頭看了看水塔,然后端起缸子一口氣就把滿缸水喝了個精光。真甜啊,他心想。用手一摸臉,才發(fā)現(xiàn)是濕的,也不知究竟是水,還是淚。
飯桌上的氣氛很是熱烈。劉叔告訴大家,他已和一幫老黨員合計了,要在第一口井旁給宋炳才立一座功德碑,感謝他對鄉(xiāng)親們的一片深情。兩天前打電話給宋炳才,說了這個想法,他卻死活不同意,并說,他捐資是有條件的,那就是拿二十萬塊錢換楊大明這個人。聽劉叔說到這里,吳天兵忽然霍地站起身來,眼睛紅紅的,要給楊大明連敬三杯酒。他說,我這敬的第一杯酒,是表示歉意的酒,過去我做了一些錯事,多有得罪,還請大人大量,不要計較;這第二杯酒,是表示感謝的酒,感謝你心胸豁達,以德報怨,在我處處與你作對的情況下,竟然安排我負(fù)責(zé)這項工程,并極力推薦我做村支書候選人;這第三杯酒,是表示敬意的酒,我敬重你的為人。我曉得,其實早在三四年前,宋炳才就高薪請你到他公司去,可你惦掛著村里,一直不肯去。你對待鄉(xiāng)親們,那真叫貼心?。∵h(yuǎn)的我就不說了,就說上次你給羅嫂送了三百塊錢,說是鄉(xiāng)里給的救濟款,后來羅嫂問我,我去鄉(xiāng)里一打聽,才知道鄉(xiāng)里根本沒給這筆錢,你肯定是自己掏的腰包。和你一比,我好生慚愧??!吳天兵說到這里,叫了聲“先干為敬”,就將酒全喝干了。楊大明見他喝清了,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吳天兵又說,還有件事,我本來是羞于出口的,但今天我也要豁出來,在這里露露丑。找縣計委我那個同學(xué)本來是能夠爭取到項目款的,但我卻故意一直拖著不去辦,就是準(zhǔn)備拖到換屆時,好拿這事作為我當(dāng)選的籌碼。我老在打個人的小九九,我不是人哪!
楊大明說,只要認(rèn)識到錯了就好,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吧,就不必多提了?,F(xiàn)在你再去爭取縣計委的項目,也不算晚。
莫老五跟著給楊大明敬酒,也說非常敬佩楊大明,并講出了上次給楊大明送煙酒,楊大明不收,卻要他幫扶羅嫂一家的事。這時,吳天兵叫了起來,說,鬧了半天,老五和羅嫂的紅娘竟是楊支書呀!
楊大明不甚明白地問,我當(dāng)紅娘?老五和羅嫂的紅娘?
莫老五慌忙擺手制止吳天兵,叫他別亂說。
吳天兵卻根本不理莫老五的茬,他笑嘻嘻地說,你還不知道吧,你安排他對羅嫂搞幫扶,他又正好為水改工程要天天守在這里,接觸多了,漸漸就對羅嫂幫出了感情,幫出了愛的火花。人家現(xiàn)在呀,正在熱戀著呢!
楊大明望著莫老五說,沒想到你老五哄女人還真有手腕,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這下子,你幫扶羅嫂可就要一幫到底啰!
莫老五轉(zhuǎn)頭瞅了一眼廚房那邊——羅嫂正在廚房里忙著呢——才帶著一點兒羞色坦白說,羅妹子這人心善得很,見她過得這般苦,起初我只是想幫一幫她,誰想不知不覺地竟陷進去了。別人都迷信,說她克什么夫,我偏不信這個邪。
楊大明嘿嘿笑了,說,你不是拿定主意不再沾女人了嗎?
莫老五說,是羅妹子讓我又改了主意,我過去對女人的看法是偏激了些。
吳天兵這時便趁勢提議說,來來來,我們大家一起來敬老五一杯,祝他早日當(dāng)上新郎倌!滿桌人便嘻嘻哈哈地?zé)崃翼憫?yīng),氣氛頓時達到了高潮。
十四
天快黑時,楊大明一進家門,張美慧就滿臉喜氣地迎過來。楊大明問,怎么啦?像在哪兒白撿了一捆鈔票似的!張美慧說,好呀,你個狗東西,我催你到我大哥那兒去你不去,原來是早就準(zhǔn)備要到宋炳才那兒去,還一直瞞著我,你是何居心?
楊大明說,我一直決定不下來,就沒和你說。
張美慧問,去宋炳才那兒難道會比去我大哥那兒好?
楊大明就逗她說,你知道宋炳才給我開多少工資,年薪六萬!你大哥能給我六萬么?
張美慧驚呆了,顫著聲說,乖乖,六萬啊,難道宋炳才開的是印鈔廠么!
楊大明說,人家肯給年薪六萬,你說我該不該去?
張美慧說,怎么不去?不去是傻子。
楊大明又故意逗弄她,說道,你真的不怕我去了會和金芳舊夢重溫?
張美慧哼了一聲說,你即使有這個賊心,也沒有這個賊膽,我還不了解你這個人!楊大明就嘿嘿笑了。
楊大明又透露了縣里即將評選“十佳村支書”,評上后可以直接轉(zhuǎn)為國家干部的消息。張美慧已吃不消這接二連三撲面而來的喜訊了,便不停地喃喃自語: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究竟是走好,還是不走好呢?
楊大明知道張美慧還會沒完沒了地嘀咕下去,也知道她今晚是沒法睡安穩(wěn)覺了,就催促她快去做晚飯。
吃過飯,張美慧去廚房洗碗筷的時候,宋炳才忽然打來了電話。
聽到電話那頭是宋炳才,楊大明立即快慰地向他介紹水改進展情況,并邀請他回來親口嘗嘗那甘甜的井水。宋炳才卻沒有回應(yīng)他的話,而是沉默了半晌,才用低緩的聲調(diào)說,我今天打電話來,就是要把一個事實真相告訴你。前兩天劉叔給我來電話,說鄉(xiāng)親們要給我立功德碑,我很感動,也非常慚愧。無論如何,我現(xiàn)在該把真相說出來,再也不能騙你們了。
什么真相不真相的?楊大明聽糊涂了。
宋炳才說,這個真相就是,捐那二十萬塊錢的,其實并不是我,而是金芳。
什么?楊大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炳才說,的確是金芳捐的二十萬塊錢。她其實并沒有多少錢,但聽我講了你正在籌錢搞水改的事情后,一直就放在心里,后來她結(jié)了一筆二十萬塊的業(yè)務(wù)款后,立刻全部拿來交給了我,要我以自己的名義捐給村里,并一再囑咐我不要說出真相。你知道么,金芳這么做,當(dāng)然是為了鄉(xiāng)親們,但更主要的還是為了幫助你、支持你。還有,要你到我公司來發(fā)展,最初其實也是金芳提出來并懇請我這么做的。金芳一直在愛著你,掛念著你,想方設(shè)法地幫助你呢。
宋炳才說,現(xiàn)在,金芳的行動教育了我,鄉(xiāng)親們的舉動感動了我,我已作出決定,制定一個捐資幫扶計劃,也幫鄉(xiāng)親們解決一點兒實際問題。
宋炳才說到這里,見楊大明那頭沒有出聲,就問道,喂喂,你還在聽嗎?
楊大明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慌忙回答道,我張著耳朵聽著呢。
宋炳才說,兄弟,我的傻兄弟,你真讓我嫉妒死了,有這么個重情重義的女人為你牽腸掛肚!她昨天又委托我轉(zhuǎn)告你:人各有志,如果你實在不愿出來,就不勉強你,那原定的捐資條件也就取消了。是走是留,還是由你自己拿主意吧……
掛上電話,楊大明怔怔地呆坐了半天,就像一個沉默的木樁。他感覺神志有些恍惚,腦子里很是混亂,同時又覺得有一股熱熱的東西在心頭涌動。張美慧從廚房回到前屋,見楊大明一動不動地傻坐著,臉上似乎還有淚痕,就問,怎么啦,弄得像林黛玉似的?
楊大明醒過神來,摸了摸臉上,慌忙遮掩說,噢,剛才一個夜蚊子落眼角了,一揉,淚就下來了。
張美慧摸了一下楊大明的額頭,親昵地罵道,你該不是發(fā)高燒說胡話吧,都什么季節(jié)了,哪來的夜蚊子!
(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