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玲　楊福學

韓國社會從來不曾平靜，2008年也是如此。除了聲勢浩大的牛肉風波，令人恐慌的世界經濟危機外，一場醞釀已久的“近現(xiàn)代史教科書改革”緊鑼密鼓地登場了，并很快引發(fā)了韓國左右翼之間的激烈爭論。左翼認為，現(xiàn)在正被多數(shù)高中使用的教科書敘事客觀、沒有必要更改，而右翼則認為現(xiàn)在的教科書中有很多危害到國家正統(tǒng)性的內容，某些問題的視角過于民族主義化。

韓國為什么會存在多種版本的教科書？ 這些教科書有什么差異？ 韓國為什么在這個時候發(fā)生教科書之爭？ 本文將對這些問題進行剖析。

韓國學校可以選擇教科書

韓國小學到高中的教科書中有的由國家統(tǒng)一編纂并指定使用，有的則由個人或者出版社組織編纂，經過“教育科學技術部”的鑒定后出版發(fā)行。如果針對同一科目存在多個版本的教科書，那么各個學校的“運營委員會”可以在其中自主選擇?，F(xiàn)在引發(fā)爭議的高中“近現(xiàn)代史教科書”從2003年起被列為“鑒定出版”教科書，存在六種來自不同出版社的版本。六個版本中引發(fā)爭議最多的是“金星出版社”的教科書，而“金星教科書”也是被最多學校選用的，2008年有51%的學校在使用這本教科書。

韓國社會和學術界中的部分人對這六種教科書不滿，認為其帶有明顯的“左翼價值觀”。部分學者在2005年1月成立了“教科書論壇”，著手編纂新的歷史教科書，“教科書論壇”在韓國被認為是“新右翼”的代表。2008年11月23日，“教科書論壇”出版了新的“近現(xiàn)代史教科書”，被韓國媒體稱為“新右翼教科書”。此書一出版就引發(fā)了鋪天蓋地的辯論。代表右派聲音的報紙稱贊其為“視角均衡”的教科書，連美國和日本的媒體都報以掌聲，而左派輿論和在野黨則表示無法接受。

左右翼教科書有什么不同？

左右翼教科書存在重大的立場差異，其中引發(fā)爭議最大的包括以下幾個內容：

“日本殖民者壓迫與掠奪朝鮮人民”VS“日本殖民者也傳輸了近代化理念”

被右翼陣營稱為“左翼教科書”的現(xiàn)行教科書(以下簡稱為“左翼教科書”)告訴人們，日本的殖民統(tǒng)治非常殘暴、充滿掠奪，韓國人中有一部分奮起反抗，也有一部分成為賣國奴?！靶掠乙斫炭茣眲t強調韓國走的是“殖民近代化”的道路，日本殖民是對朝鮮的強暴，但是日本殖民者在朝鮮半島建設了鐵路、公路等大量基礎設施，韓國人也從日本人身上學到了近代化的理念?！白笠斫炭茣狈Q日本對韓國進行了經濟掠奪，大米被掠奪到日本，當時的韓國人只能吃草根樹皮?！靶掠乙斫炭茣狈Q這一說法找不到可靠的證據(jù)，當時韓國是把高價大米出口到日本，又從中國東北等地購來粗糧。

“美國及韓國可能對朝鮮戰(zhàn)爭也有責任”VS“朝鮮戰(zhàn)爭是朝鮮在蘇中幫助下周密計劃的結果”

“左翼教科書”在介紹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時介紹了兩個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戰(zhàn)爭是由朝鮮挑起的;另一種觀點認為美國以及當時的韓國政治勢力對此也負有責任?！靶掠乙斫炭茣闭J為朝鮮戰(zhàn)爭是由斯大林作出決定，并得到了毛澤東的支援承諾，是朝鮮周密籌劃的結果。

關于南北分裂的責任，“左翼教科書”認為造成分裂的主要原因是美蘇冷戰(zhàn)格局，特別強調美國和李承晚應該對南北分裂負責，因此“左翼教科書”把韓國建國說成是南北分裂的開始。“新右翼教科書”強調是金日成在斯大林的指示下首先宣布成立了“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

“金九和安重根是民族解放英雄”VS“金九和安重根帶有恐怖分子的性質”

在普通韓國人的心目中，金九和安重根是分量很重的民族解放英雄。金九在朝鮮半島淪為殖民地后流亡上海，建立了臨時政府，而安重根則舍棄生命完成了刺殺伊藤博文的壯舉。在“新右翼教科書”里，這兩個人的分量減少了，并且還明確指出金九“沒有參與韓國建國，是反對韓國獨立選舉的恐怖分子性質的人物……安重根也帶有恐怖分子的性質”?！靶掠乙斫炭茣敝忻鑼戫n國人為爭取民族獨立而進行抗爭的內容減少了，稱朝鮮半島的解放來得“突然”，言下之意“解放是盟軍贈送的禮物”。

“李承晚把國家自主權交給美國”VS“李承晚奠定了自由民主主義的框架”

“新右翼教科書”對李承晚的評價明顯提升。“左翼教科書”認為朝鮮戰(zhàn)爭中李承晚與美國締結“韓美相互防衛(wèi)條約”，把國家自主權交給了美國，是屈辱的行為。而“新右翼教科書”則認為這是“幫助韓國抵御共產主義……李承晚政府為韓國建立了自由民主主義和自由市場經濟的框架……”。

“樸正熙政府是軍人獨裁政府”VS“軍人精英為韓國發(fā)展做出巨大貢獻”

多數(shù)韓國人認為樸正熙通過軍事政變當上總統(tǒng)，其權力缺乏合法性，而且樸正熙政府實行的是獨裁統(tǒng)治?！靶掠乙斫炭茣睆娬{樸正熙“憎惡韓國人缺乏自主精神、缺乏榮譽感、懶惰的個性……重視少數(shù)精英的作用，開拓了民族的嶄新歷史……他的威權統(tǒng)治反而最大地激發(fā)了迅速發(fā)展的潛在能力”。

“全斗煥鎮(zhèn)壓民主運動”VS“光州民主抗爭帶有地方主義色彩”

多數(shù)韓國人都認為全斗煥實施獨裁統(tǒng)治，鎮(zhèn)壓民主運動，造成了很多流血慘案。“新右翼教科書”對這方面的敘述少了很多，稱韓國人一向引以為豪的“光州民主運動”受到了“地方主義”因素的影響。光州地區(qū)民眾一直對政府不滿，他們對政府的反抗中帶有抒發(fā)這種不滿的成分。

教科書之爭是民心之爭

圍繞韓國近現(xiàn)代史，在韓國有很多爭論?！坝乙怼卑秧n美同盟看作韓國立國的根本，對朝鮮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更加反感和警惕。李承晚、樸正熙、全斗煥和盧泰愚都被認為是“右翼”的代表，“右翼”認為這四任總統(tǒng)雖然實行了獨裁統(tǒng)治，但他們帶領韓國的精英階層實現(xiàn)了經濟騰飛?！坝乙怼闭J為韓國的發(fā)展歷程是值得驕傲的，包括財閥在內的社會上層都應該得到尊重。

然而，韓國在2008年之前的10年里一直是“左翼”執(zhí)政，再加上韓國的知識階層本來就不支持“右翼”，從而使韓國人、特別是年輕人看待近現(xiàn)代史的視角與“右翼”相去甚遠。很多年輕人在談論近現(xiàn)代史時充滿了痛苦和矛盾。他們雖然認為韓國選擇的民主資本主義道路遠比朝鮮的社會體制優(yōu)越，但是他們對朝鮮充滿了同情。他們一方面希望給朝鮮更多的幫助，一方面在看到韓國的援助收效甚微后又非常失望。他們中很多人有反美情緒，駐扎在首爾的美國駐軍經常會刺激他們的民族自尊心。他們雖然為韓國工業(yè)化發(fā)展所取得的成就感到驕傲，但是他們卻不愿意承認經濟騰飛時期的韓國政府的正統(tǒng)性。他們認為韓國從未有機會對殖民地時期的歷史進行清算，“親日派”獲得美國的支持掌握了政權。之后財閥等經濟上層與政治上層相勾結，雖然實現(xiàn)了經濟的騰飛，但他們的成就稱不上光明磊落。他們?yōu)樯鲜兰o80年代的民主化運動感到驕傲，在這一點上更傾向于“左翼”。但是“左翼”執(zhí)政的過去10年里韓國經濟沒有出現(xiàn)高增長，就業(yè)沒有得到改善。與此同時，人們對政治理念的關心日益減少，“右翼”又通過一系列改革以更貼近大眾、關心弱勢集團的“新右翼”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最終，韓國人在去年的選舉中把選票投向了“中道右派”的代表李明博。

然而“左右翼”價值觀沖突不會輕易消失。李明博上臺后，很多韓國人馬上發(fā)現(xiàn)總統(tǒng)的價值觀與自己不同。他們無法接受完全由富人組成的政府內閣，無法接受經濟利益至上的價值觀，無法接受韓美同盟。美國牛肉成了一塊試金石，這些價值觀的差異一下子就暴露在全世界人的目光下。為了贏得更多民眾的支持，牛肉風波過后，政府就開始了與“左翼”爭奪輿論陣地的斗爭，換掉了幾個經常發(fā)出“左翼”聲音的媒體的負責人。此后，韓國著名影視明星崔真實死于“網(wǎng)絡暴力”，執(zhí)政黨又借機要求通過“崔真實法”，授權互聯(lián)網(wǎng)管理人可以不經過留言人允許刪除留言。在野黨立即指出這一法律在控制“網(wǎng)絡暴力”的同時也會扼殺互聯(lián)網(wǎng)輿論。

要在“民心大戰(zhàn)”中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就必須從根本上改變韓國人的近現(xiàn)代史觀，需要讓韓國人認可“右翼”。這個時候“教科書論壇”出版“新右翼教科書”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時機。韓國“右翼”力量壓抑了10年的要求也順理成章地釋放出來，變成了對“左翼教科書”的修正要求。

上屆總統(tǒng)盧武鉉上臺后曾經要求進行歷史清算，查找日本殖民地時期的韓奸，今天右翼李明博上臺后又把矛頭指向“左翼教科書”。其實無論是盧武鉉政府還是李明博政府，都是借歷史進行“民心大戰(zhàn)”，他們的爭執(zhí)反映的是韓國社會最深層的矛盾，是兩種對立的價值觀。

(摘自《世界知識》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