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 回
我們沒有辦法談?wù)摽鬃拥膼矍?,盡管他有可能是我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個哲學(xué)家。我們也沒有辦法談?wù)撉膼矍椋M管他有可能是我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個詩人。歷史它開了一個頭,然而,線索我們卻無從尋覓。如果沒有詩經(jīng),我們要領(lǐng)會愛情也許要等到漢末才有機緣,但是也不一定抓得住。然后線索失落于民間,我們要等到中唐。這個時候,距詩經(jīng)中的時代,已經(jīng)差不多快要有一千五百年了。我國歷史雖然久長,而愛情卻始終不過一線生機,潛伏在各種仁義道德之下。男女之間被道德所利用那是由來已久的事,在作為儒家經(jīng)典的禮記當(dāng)中把婚姻當(dāng)作奉祖先、繼后世的頭等大事(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把婚禮當(dāng)作是禮的根本(昏禮者,禮之本也),婚姻遮蔽了愛情,或許正因為如此,我們聽不到愛情的半點消息。那個時候,有美麗女子的江南還沒有出現(xiàn),愛情被詩人點點滴滴地采擷。如果沒有詩經(jīng),我們也許將迷失在昏晦而廣大的春秋時代的中原。
當(dāng)時中原的邊緣有無數(shù)渺小的國家,作為中原的南方,親眼目睹著楚國的興起與自己的滅亡。陳國只是其中之一罷了。在左傳里,史家為我們記載了陳國的衰亡。而在詩經(jīng)里,詩人卻選擇了一個月夜,讓我們?nèi)リP(guān)注一位月光中的女子。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懆兮。
——《陳風(fēng)?月出》
一切都有開始,愛情不能例外。于是月光出現(xiàn),那女子在月光中露面。月光剛開始只是純凈的一片,那女子儀態(tài)萬方,從容悠閑,也許是來賞月,卻被詩人欣賞,詩人說:我那不為人知的憂傷啊。后來明月升起,那女子依然閑情一片,而詩人只覺得不安。后來月光朗照于夜晚,美麗大白于天下,面對那女子,詩人的憂傷卻難以忘懷。愛情與憂傷,便是這樣,再也不能分開。若沒有詩人,月光只不過是道德家的玩偶,或者偶爾闖入歷史,打斷某位君王飲宴的雅興??墒怯辛嗽娙耍鹿獗愠闪穗x合圓缺的無常,年年歲歲的時光,在外多年的憂傷,以及在這里,面對女子的彷徨。也許只有詩歌的力量才能夠使我們?nèi)リP(guān)注兩千五百年前一位詩人的彷徨,這種彷徨輾轉(zhuǎn)不滅,作為愛情的消息,流傳至今。詩歌是人的回音。如果天地間沒有詩人,人的生命便沒有回音,人便是孤單的。詩歌一直在說,而我有幸聽到,世界不是水、石頭與空氣,而是輾轉(zhuǎn)不滅的詩人的情懷。于是,在春秋以后的每一個夜晚,月光與女子注定要在詩人的面前同時降臨。她們盡管降臨了,卻是遙遠的。月光是遙遠的,那女子也是遙遠的。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秦風(fēng)?蒹葭》
詩人用彩筆把思慕描繪成純凈的圖畫。蒹葭、白露與秋水,字字無暇。所謂那女子,與詩人并沒有萬水千山之隔。因為遙遠,根本不需要萬水千山,一水之隔已經(jīng)足夠。方玉潤說:其實這首詩第一段已經(jīng)是絕唱了。古人做詩,一個意境要反復(fù)闡明才能夠確立。所謂一唱三嘆,好詩的回音往往不絕。這次那女子卸下了月光,剛好降臨在對岸,沒有近一點,也沒有遠一點。詩人說:所謂那女子,在水一方,不論順流逆流,無法到達身旁。但丁也說:三步之遠,如隔滄海。詩人為我們確立了這樣的情境。愛情開始發(fā)生,那女子出現(xiàn)在詩人的視野,一水相望,并非遙不可及,只是不能偕老的憂傷與不安。那女子孤單一人,安靜悠閑,始終無言。這岸的詩人懷抱孤單,爽然若失,不能自遣。于是詩歌產(chǎn)生,愛情被呼喚。在此后的歲月里此種情境反復(fù)出現(xiàn),詩人的茫然被后人反復(fù)模仿,愛情不再是秘密,而失落將反復(fù)繼續(xù)。愛情為什么會發(fā)生,誰在反復(fù)操縱?詩人不能回答。愛情她來了,她執(zhí)意要來,詩人不能拒絕。不是拒絕哪一個單獨的女子,而是說,愛情無法被拒絕。愛情在那女子出現(xiàn)的時刻準(zhǔn)時降臨,河岸被詩歌建立。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然而那女子真的是始終無言嗎?我們不要忘記在水一方的孤單,視線模糊,情懷依然。后來江南的民歌里也許會這樣唱道:眾多女子結(jié)伴采蓮,蓮心是徹底的紅顏,孤單反復(fù)來到,誰也不能脫逃。古老的越國流傳著越王勾踐和他的復(fù)仇的故事,美麗的江南女子也不過是出于后人的點綴。這是第一個江南女子的現(xiàn)身,從此再也難以淡出后人的眼目。這真的竟是那江南女子所歌嗎?據(jù)書中的傳言,那女子駕著小舟,從在水一方遠遠地奔赴而來,擁楫而歌,也許正是為了逃脫縈繞多年的憂傷與不安。這歌被楚人譯成了漢語,流傳至今。《九歌?湘夫人》中唱道: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后來《九歌?山鬼》中又一次唱道: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屈原是不是也聽到了那女子在茫然無垠的江水上遠遠傳來的歌聲?后來鮑照說:兩相思,兩不知(《代春日行》)。筆致更深,完完整整地表達了兩個人的孤單。而在這里,第一次,我們聽到了那女子的孤單。那女子說:我那不為人知的歡喜啊,我不敢說出。這歡喜為什么會發(fā)生,是因為孤單嗎?如果愛情發(fā)生于在水一方的孤單,這孤單是一個人的,還是兩個人的?當(dāng)詩人說:我那不為人知的憂傷的時候,他不能夠分辨清楚這到底是憂傷還是歡喜。李商隱在一千年以后的詩中說:多年以后請容許我回憶當(dāng)時,我那無端而生出的惘然?。ù饲榭纱勺窇洠皇钱?dāng)時已惘然《錦瑟》)。詩人站在時間的中心,愛情已然來過,而回憶尚未臨近,詩人預(yù)感到了多年以后的惘然與愛情發(fā)生當(dāng)時的惘然,他無法辨別,孰先孰后。而我們也同樣無法辨別,憂傷與歡喜,孰先孰后。
愛情證明了人是孤單的。然后愛情保證了人心的軟弱。當(dāng)然,人有很多理由堅強。孟子說:不被富貴所迷亂,不被貧賤所動搖,不被暴力所屈服,這叫做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在很多事情面前,人都應(yīng)當(dāng)是堅強的。然而在愛情面前,人應(yīng)當(dāng)是軟弱的。這軟弱正是為了維持人在愛情中的安定。因為人是孤單的,這孤單與生俱來,不是任何人的發(fā)明。而愛情卻是人的一種發(fā)明。愛情的發(fā)明證明了人的孤單。第二,愛情的發(fā)明保證了人心的軟弱。只有軟弱的內(nèi)心才能夠聽到愛情,聽到人的回音,這回音使人感到不孤單。這回音輾轉(zhuǎn)流傳,詩人相續(xù)不斷,愛情得以維持一線生機,終究大白于天下。兩千年以后,詩人走到水前,恍然大悟,那女子與水不能分開,自始至終,在水一方。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皆臧。
——《鄭風(fēng)?野有蔓草》
愛情走馬進入中原。西周搖落的中原,或者春秋動蕩的中原。在那里,詩人們的思慮并無二致。鄭國,中原的劇烈板蕩也許數(shù)鄭國見識得最深。但是說到音樂的婉麗,女子的美貌,人們都不能不提起鄭國。據(jù)說使陳國君臣不能自守,楚國興兵伐陳的便是一個鄭國的弱小女子。每次提到鄭國,不僅僅哲學(xué)家會皺眉,連養(yǎng)生家也要說幾句風(fēng)涼話。在呂氏春秋中便說到:流連于女子的白齒紅唇,鄭國、衛(wèi)國的音樂,以此自樂,這被叫做傷害性命的斧子(靡曼皓齒,鄭衛(wèi)之音,務(wù)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呂氏春秋?本生》)。那個時候的人們,多么向往一個盛世的出現(xiàn),像禮運大同篇中所描寫的那樣,該有多好!而盛世怎么能夠有衰音,古人不是說亡國之音哀以思嗎!在永恒與歷史的通變中人們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于是婉麗的音樂變成了盛世的敵人,后來盛世果然降臨,而音樂卻不足稱道。人們反對鄭國的音樂,卻放過了鄭國的詩歌。當(dāng)孔子稱贊詩三百篇,說它們思慮純凈的時候,這里面自然也包含了鄭國的詩歌。詩歌的美好是有目共睹的,它們承擔(dān)了愛情消息的流傳。又是秋天,又是蔓草,又是白露。這些事物共同暗示著將要出場的那女子的品質(zhì)。柔弱、純凈與輕盈。我們不知道這是事實還是詩人一時興起的幻想。詩人摒除了不安,仿佛邂逅將要到來,愛情便會隨之而來。那女子孤單一人,必定美麗,清揚委婉。詩人與那女子必定相遇,愛情必定展開。也許真的如此,也許僅僅是詩人的幻想,在幻想中詩人控制了未來的可能性,而詩句美麗非凡。帕斯說:愛情不是美麗的。它向往美麗。詩歌恰到好處地見證了愛情的孤單,保證了向往,于是我們才能夠有幸聽到。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
——《陳風(fēng)?澤陂》
一直是這樣,思慕不斷被保證,愛情不斷延續(xù)下去,回音不斷被聽到。美麗是早就被發(fā)現(xiàn)了的,愛情雖然并非僅僅是對女子美貌的追逐,但是當(dāng)愛情降臨,河岸建立的時刻,美貌作為一件必得的饋贈被賦予那女子?;蛟S古今的審美略有差異,那女子并不柔弱,端莊而無言,然而那美貌早已被詩歌所規(guī)定。詩人依然憂愁,這是最初“憂心悄兮”的回音。一面是在水一方的美麗,那女子與花朵,相容無間,仿佛那女子正是彼岸的花朵。一面是憂愁與失眠,情感的宣泄過后,詩人也趨向于無言,他的憂愁已經(jīng)不用說。這就是最初那河水的兩岸,我們至今仍然能夠聽到兩岸所傳來的關(guān)于愛情的消息。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鄭風(fēng)?有女同車》
那女子已近在身旁,容顏如同木槿的花朵,清晰而美好?;ǘ涞拿利惒痪?,花朵的安詳無言,花朵的自芳自華,仿佛觸目可及。而且愛情仿佛觸手可及,詩人的喜悅開始溢于言表。那女子佩戴的玉飾絲毫也不妨礙她的步履輕盈。詩人說:像要飛起來了啊。那女子近在身旁,她的美麗仿佛是沒有重量的。馬車所奔赴的終點也許是婚姻,也許只是出游。經(jīng)歷過思慕的愛情,有一天便會穿越兩個人的相思與孤單,到達這一地步。早先的憂愁被輕盈地拋開,思慕也開始隱身。然而也許是詩人不經(jīng)意間透漏的消息,后人卻察覺到,思慕結(jié)束的時刻危機四伏。博物的學(xué)者說:木槿花,朝開而暮落。李白說:早晨美麗得令人腸斷的花朵,傍晚便隨著流水東逝(朝為斷腸花,暮逐東流水《古風(fēng)》)。白居易說:美好的事物大多脆弱易逝,難以長久保全,彩云輕易就被吹散,琉璃輕易就被打碎(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簡簡吟》)有關(guān)愛情的危機便在“舜華”這一個美麗的詞匯當(dāng)中第一次嶄露頭角。美貌短暫易逝,對美貌的依恃或追逐,終究日暮途窮。那女子便如同花朵,傍晚的時候流落水邊,獨自凋零。女子與花朵,關(guān)系就這樣被建立。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衛(wèi)風(fēng)?碩人》
最初那女子出場的時候,詩人根本無法凝神,只能說出那美麗的光芒。當(dāng)那光芒散去,美麗開始清晰。也許出于一種把握美麗的愿望,比喻終于作為雕刻的開端出現(xiàn)。詩人想用比喻來把握住那女子的美麗,然而比喻是危險的。如今的形容可以算是詩經(jīng)時代對女子最為精確的刻畫,卻與思慕無關(guān)。鋒利的刀固然能夠雕刻出美麗的形狀,卻是傷手的利器。美麗能夠刻畫,愛情卻不能被雕刻。但是我們?nèi)匀恍蕾p詩人的刻畫,欣賞比喻帶來的美感,因為美麗總是值得向往的。詩人在那女子的身體與眾多事物之間建立關(guān)系,詩人所注重的,只是它們之間共同的品質(zhì)。柔弱、光滑、潔白等等,盡管是美麗的,卻不是眩目的,因為那光芒早已消散。
最初那女子在美麗的光芒籠罩下,一直是安詳?shù)?,不言不笑,我們無法窺知她的內(nèi)心。史記上的記載也值得參考,司馬遷提到了那個叫做褒姒的美麗女子。書上說:褒姒不愛笑,幽王想方設(shè)法讓她笑,卻不成功(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史記?周本紀(jì)》)。如今那女子終于笑了,眼神流轉(zhuǎn)如波。我們第一次在詩人的雕刻下把握住了那女子的笑容與眼神。這樣的笑容令人心神一蕩,后來宋玉在賦中說:那女子嫣然一笑,傾倒迷惑眾生。美目之一盼自古以來便有這樣的力量。從此之后,那女子的容止被人多方雕琢刻畫,美玉精工,如庭中之奇樹,綠葉發(fā)華滋,在思慕被人隱然忘懷,美麗成為誘惑的年代,悄然屹立,順?biāo)恪?/p>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出其闉瘏,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c衣茹藘,聊可與娛。
——《鄭風(fēng)?出其東門》
這首詩所描述的仍然是相遇,而不是選擇。據(jù)說愛情需要面對選擇。男子與女子之間互相要承擔(dān)對方的選擇。那么愛情是否真的需要面對選擇呢?作為愛情開端的相逢可否是選擇的后果呢?這首詩初看起來仿佛是要使人面對選擇,其實不是。詩人無法選擇。愛情與選擇無關(guān)。詩人所面對的是降臨。在那有女如云的所在,愛情從眾多女子身邊升起,然后降臨到詩人面前,就像黃昏的緩緩來臨。這個時候,已經(jīng)根本不是選擇與否的問題了。長久以來,人們被假象所蒙蔽,以為愛情必須經(jīng)歷選擇。男女之間先要互相選擇,然后愛情才會發(fā)生。在現(xiàn)代社會里,愛情甚至包含了無數(shù)外在的選擇,仿佛一種經(jīng)濟上的計算,以此作為愛情的依據(jù)。那么,在經(jīng)歷數(shù)次選擇之后,愛情就真的能夠如愿發(fā)生嗎?或者只是陶醉于假象的迷霧之中?在假象的迷霧中也有無數(shù)次的悲歡,于是越發(fā)迷惑,人們真的需要愛情嗎?愛情是墮落還是拯救?最早面對孤獨的人發(fā)明了愛情,然而愛情卻在層層迷霧中隱去,隨后登場的替身逐漸占據(jù)了舞臺的中心,而愛情淪為背景。比如在現(xiàn)代社會中關(guān)于《紅樓夢》的討論,人們關(guān)心的只是婚姻的歸宿,只是已經(jīng)丟失了的結(jié)局,而純粹的愛情卻被棄置一旁。真正發(fā)生的愛情鮮艷燦爛,卻如深山中的野花無人注目。純粹的愛情無法包括選擇,它只是靈魂的相互確認。所以愛情的開端不是選擇一個人,而是遇到一個人。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王風(fēng)?采葛》
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談到:思念遠離的情人是單向的,總是通過呆在原地的那一方顯示出來,而不是離開的那一方;無時不在的我只有通過與總是不在的你的對峙才顯出意義。一個人是寂寞的,尤其是當(dāng)思念降臨于無所事事的時刻。思念總是降臨于無所事事的那一方。由于思念,時間開始減速,陷于思念的詩人于是如同陷入了時間的深淵當(dāng)中。時間越發(fā)緩慢,也越發(fā)粘稠。思念總是偏向于留下來的一方。這是因為外出的人所遇所思總是新鮮的,他的思慮被“新奇”所牽引,無暇思念。而留下來的人所遇皆是舊有之物,無一不可牽動對于過去的懷念。于是我想談?wù)撘幌滤寄脚c思念的區(qū)別。思慕是新鮮的,它被一股向往“新奇”的希望所牽引,面向一個不可知的未來。而思念則面向過去,它由一段悠閑的時光所觸發(fā),開啟了一個面向過去的空間,在這空間中,一切都指向回憶,回憶中的事物都是沉默的,處于思念中的人也是沉默的。思念總是具有一種使人的心緒慢下來的力量,在這樣的力量下,回憶才開始變得清晰,如在目前然而遙不可及。思念是奢侈的,沒有多少回憶的人無法擁有思念,匆匆忙忙的現(xiàn)代人再也無法領(lǐng)會思念,他們的時間被各種欲望所剝奪,他們根本不愿意空出來整整一天時間,什么也不做,只是思念那個人。思念變得越來越珍稀。我甚至擔(dān)心,在不久的將來,思念成為遺跡,僅僅陳列在一間名為“愛情”的博物館中。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周南?關(guān)雎》
這首詩作為這篇的結(jié)束。因為我想保證回音的持久。在詩經(jīng)里第一首詩便是對女子的思慕。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開端,而我把它放在這里,作為回音的開端。詩歌是不滅的,詩歌中所流傳的思慕也是不滅的。它在人心中輾轉(zhuǎn),我們在聽,所以有幸聽到。這些詩,從大篆,到隸書,到楷書,從竹簡,到縑帛,到紙,無數(shù)次的抄寫印刷,詩歌中的消息非但沒有被磨滅,反而越發(fā)鮮艷醒目了。一代代的詩人相續(xù)不斷,聽到詩歌中各種消息的回音,從而維持它們不斷,盡管有時候十分艱難,只有一點心燈,一線生機,然而消息從來都沒有停止它的流傳。這里于是不僅僅是關(guān)于愛情,也是關(guān)于流傳。有許多消息在回音中流傳。薄暮黃昏,是一天當(dāng)中令人憂愁的時刻;殘春深秋,是一年當(dāng)中令人傷心的時節(jié);高樓水邊,是江山當(dāng)中令人悵惘的所在;離別、衰老與死亡,人世當(dāng)中令人悲哀的事實;風(fēng)花雪月,是歲月輪回當(dāng)中足以動人的事物;詩人的思慕,是一直永恒而依然故在的情懷。詩歌當(dāng)中不斷流傳著這樣的消息,一千年,又一千年。消息藉人心而流傳,愛情也是這樣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