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邑蘭
林耀基有一串長長的頭銜,然而唯一被他身邊的人們反復強調的身份是:一個好老師
3月22日上午,一場沙塵暴剛剛過去,北京的天空藍得透明。八寶山的空曠使初春的風顯得格外凜冽。殯儀廳外,幾個年輕的女學生眼眶紅腫。這是中央音樂學院林耀基教授的追悼儀式。兩首小提琴曲——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和馬斯奈的《沉思》,取代了傳統(tǒng)哀樂,在廳內(nèi)回蕩。
吳祖強、杜鳴心、劉詩昆、盛中國……廳內(nèi)廳外,晃動著不少國內(nèi)音樂界泰斗的身影。他的好友、學生紛紛從國內(nèi)國外趕回,知名小提琴演奏家薛偉一直守在遺體前。
近三十年來,林耀基的學生們在世界各大國際小提琴比賽中獲獎40余項。第一位在國際小提琴比賽中獲獎的中國大陸小提琴家胡坤、中國小提琴學會秘書長童衛(wèi)東、著名小提琴家柴亮、薛偉、徐惟聆、劉揚、李傳韻……他們都是他的學生。
中央音樂學院管弦系小提琴教研室主任、特聘教授林耀基被同行稱作教學上的“挖礦大師”,曾擔任十多個國際小提琴大賽的評委,他的大師課已講到國際眾多音樂學院。
2009年3月16日夜里,由于在臨睡前服用了過量的降糖藥,林耀基教授在睡夢中靜靜辭世。72歲的他此前身體狀況并不算太差,這一消息令身邊友朋都嘆息“太突然了”。
“一個好老師”
“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理事”“美國環(huán)球弦樂愛好者協(xié)會榮譽理事長”“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表演藝術委員會副主任”……林耀基有一串長長的頭銜,然而被他身邊的人們反復強調的身份是:一個好老師。
同儕盛中國說:作為政協(xié)委員的林耀基“可真沒好好開過會”,學生劉霄說:作為教研室主任的林耀基“其實不大管事兒”。在中央音樂學院的校園里,“對搞行政沒什么興趣”的林耀基常常騎著他那輛二八大自行車從琴房下路過,聽到學生的琴聲有問題,擱下自行車就上琴房。從學生的音樂或技巧問題說起,一講就是半晌或一天。
他的學生都能回憶起林老師很多細節(jié),而在14歲的郭晨心里,林老師和別的老師的最大不同是:“他講的每句話你全都聽得懂,而且每句都很經(jīng)典?!?/p>
“內(nèi)心歌唱率兩手,兩手順從跟著走,基本要求勻準美,膽大心細精益求。”“快弓如順風,慢弓似逆風,不快不慢像和風?!绷忠幜撕芏噙@樣的口訣。并且在他授課時,他會哼唱著、手舞足蹈或者使用各種比喻和描述。比如用紡紗時的抽絲來形容小提琴的運弓,用杯子和水來形容琴曲的硬和軟的流動,用玉淵潭秋天的銀杏樹林來形容圣?桑作品的感覺,想方設法地使學生領悟。
“他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能夠讓學生少走彎路的教學方法,這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國內(nèi)(小提琴教授)在教學方面,綜合來說好像還沒有人能超過他?!敝髑?、年屆80的杜鳴心老人評價說。
正是這種“林氏教學法”,讓他在國內(nèi)小提琴教育界的地位無人能及。
在一般的西方古典音樂愛好者中,林耀基這個名字不算響亮。而國內(nèi)的小提琴學習者們,可能無人不知這位“金牌教練”的大名。
林耀基曾在生前幾次談起自己夭折的小提琴大師夢,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情緒激動?!皩W琴很晚”的林耀基14歲自己背著家里,開始在馬思聰?shù)膶W生溫瞻美那里學習小提琴。盡管基礎不好,他的天分仍然被當時擔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的馬思聰看中并招收??稍谀箍茖W習時,他感覺到了水平的差距,“我覺得不行,沒法跟人家比”。加上老師揚格列維奇的勸說,他最終選擇轉向了小提琴教學之路。
“他(林耀基)不是演奏家,而是教育家?!?著名作曲家、《紅色娘子軍》《春天的故事》等經(jīng)典樂曲的作者之一杜鳴心一言以蔽之。
揚格列維奇的學生
1960年留蘇的林耀基等人,屬于新中國成立后培養(yǎng)起來的第一代音樂人。杜鳴心回憶:中央音樂學院1950年成立后,從1953年開始,每年向蘇聯(lián)派遣一批音樂留學生。目的很明確——參加國際音樂大賽。
“那個年代選拔的標準包括很多政治因素的考察,比如說家庭出身啊、社會背景啊、是否黨員啊等等?!敝钡?0年代中蘇關系漸趨緊張之后,1964年中國才基本停止向蘇聯(lián)派遣留學生。
從1953年第一批留蘇的吳祖強與李德倫、郭淑珍開始,這些留蘇學生回國后,成為新中國音樂界主要的專業(yè)創(chuàng)作和教學人士。這些音樂學院的特聘教授們即使已經(jīng)高齡退休,到現(xiàn)在還是都堅持親自帶幾名學生,保留著一種淳樸的教育者風范。
1949年后,國民政府建立的南京國立音樂院上海分院改編成為上海音樂學院。南京國立音樂院、華北大學文藝學院音樂系、燕京大學音樂系等7家音樂院系的師生則集合成為中央音樂學院。在當時,這兩所學校幾乎就代表了國內(nèi)西方古典音樂藝術的全部力量。
1950~1956年,中國小提琴的開拓者、音樂大師馬思聰擔任了中央音樂學院院長。
“當時國內(nèi)的總體水平確實不算很高,很快就有包括作曲、演奏、理論等各個專業(yè)的蘇聯(lián)專家到學院來任課一到兩年。把一些比較高深的技巧、理論帶給了我們?!倍砒Q心告訴記者,當時從院系設置、理論教材到教學方式、教學內(nèi)容基本上是完全從(前)蘇聯(lián)復制而來。不論是從國統(tǒng)區(qū)的南京國立音樂院來的音樂教員,還是解放區(qū)來的華北大學音樂系師生,“干部人員的成分雖然很復雜,都在(前)蘇聯(lián)專家的教學體系中,形成了比較統(tǒng)一的風格?!?/p>
1960年和林耀基一同赴蘇的,除了同樣學習小提琴的盛中國,還有學習豎琴的左因、學習鋼琴的劉詩昆和李民鐸。林耀基師從于莫斯科音樂學院的著名音樂教育家尤因?揚格列維奇。北京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手、中央音樂學院教授梁大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林耀基老師不但把揚格列維奇的那一套教學方法全都學會了,還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
揚格列維奇教學很有意思,跟老林一樣,話不多,但是都是關鍵的,拉的時候,他就喊“容易一點,容易一點”,輕松一點,一拉得慢的時候,就“安靜一點,安靜一點”,進入意境當中去。在前蘇聯(lián)的同學、國際著名小提琴家盛中國回憶:他一喊,老林一拉,就會了。拉巴赫的時候,他也不喊,就跟你做動作。
除了在教學方式上的相似之處,另一處巧合是,林耀基和他的老師揚格列維奇都沒有上過舞臺。盛中國說:“老林是很多名曲都能拉,他(揚格列維奇)只會拉蘇聯(lián)的一個歌曲,《在遙遠的地方》,但是教出了很多一流的演奏家。好老師的成果,是能解決問題。”
林耀基生前回憶在蘇聯(lián)受到的影響時說:“我記得大衛(wèi)?奧依特拉赫說,他聽過中國小提琴家的演奏,感覺不錯,但基本功不行。如果不解決基本功問題,就出不了人才。這話對我觸動很大。我不但仔細琢磨揚格列維奇給我上課的內(nèi)容,還觀摩他給其他學生上課,我在總結小提琴都有哪些基本功,用什么方法讓學生能正確地掌握。我現(xiàn)在的教學,就是這種精神的延續(xù)。”
小提琴如何在中國“沙漠”上傳播
林耀基的學生劉霄認為,從蘇聯(lián)沿襲而來的,除了對基本功的重視,還有強調國際大賽的習慣。27歲的他去年剛獲得第二屆“帕拉天奴”國際作曲比賽演奏比賽第一名。
注重技術上的打磨——和像國內(nèi)其他領域一樣,對國際比賽大獎的重視,讓中國的小提琴學生們現(xiàn)在在國際比賽上拿獎并不困難,但卻在國際上得到“在音樂理解上比較被動、保守”的評價。
幾年前有媒體曾經(jīng)用背靠背的采訪,對比音樂大師帕爾曼和林耀基對于小提琴和國際大獎賽的看法。與林耀基“我的學生得了十幾個金牌,這也算是圓了我一個夢”的激情相比,帕爾曼曾經(jīng)強調,學習小提琴最重要的是能被音樂所感染,并說:我從不鼓勵我的學生參加比賽,會出現(xiàn)很多不公平。
談起這種對比,劉霄顯得有些激動。他記得林耀基老師生前也說過,在中國教小提琴,有點“旱地拔蔥”的意思。他打了個比喻:這就像體育的“舉國體制”。要在幾乎完全沒有西方古典音樂氛圍的中國“沙漠”上來傳播小提琴,只能首先通過少數(shù)人在國際大賽上獲獎,躋身國際一流舞臺,來帶動整個中國小提琴界的信心。
“在一些外國人看來,中國小提琴教育里對比賽的重視可能顯得有點‘偏激,但是這就是古典音樂發(fā)達的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的對話。古典藝術家、古典藝術觀眾,他們大批大批的都有。可是在中國沒有這個土壤,如果不得獎,誰理你啊!這是讓中國小提琴先在國際上立足最有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