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野草》世界中存在著較為明顯的復雜的對立關系,在這一對立關系里表達出作者對于“他者”世界某種深刻的矛盾態(tài)度,本文細致分析這一“他者”世界的內(nèi)涵,借以明晰作者創(chuàng)作的內(nèi)心律動與傾向。
[關鍵詞]野草;自我;他者;對抗;獨異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738(2009)01-0063-03
[收稿日期]2008-12-28
[作者簡介]歐陽小昱(1970-),女,廣東警官學院講師,中山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野草》中幾乎所有的篇什都存在著一種對立結構。例如《〈野草〉題辭》中“我的野草”相對于那“喬木”、“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顯示了明顯的獨孤的氣魄,《秋夜》中的棗樹以及那蒼翠精致的英雄“小青蟲”,相對于天空與粉紅花,確實具有獨特的狂氣與勇力,另外,《求乞者》中的“我”與“求乞的孩子”;《復仇》中在曠野上的“他們倆”與“路人們”;在《復仇》(其二)中那“人之子”與釘死他的以色列人;《希望》中寂寞的我與平安的青年;《雪》中江南的雨雪與朔方的雪花;《風箏》中“我”與小兄弟;《過客》里“過客”與老翁、女孩;《狗的駁詰》中的狗與人;《頹敗線的顫動》中的垂老的女人與青年的夫妻、年幼的小孩;《這樣的戰(zhàn)士》中戰(zhàn)士與“無物之陣”等等。盡管在不同的篇什里,這種矛盾關系的程度不一,或激烈或和緩,或單純或蕪雜,但其間都有隱約或顯著地存在著一個“獨異體”與“他者”世界的對抗。而顯然,這一“他者”世界包括諸多的內(nèi)涵。我們可以建立一個譜系,來探尋其抒情敘述的表層下面的內(nèi)在意義。
一、面對庸眾世界的獨異
《復仇》及其二為第一類矛盾的典型代表?!稄统稹匪v述的是兩個由于受到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所蠱惑、煽動、牽引的生命,在廣漠的曠野中,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將要擁抱殺戮,路人們從四面趕來,而且拼命地伸長頸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首先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矛盾雙方的生命狀態(tài)的差異。站在曠野的兩個人所追求的是“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而路人“如槐蠶,如螞蟻,衣服漂亮,手倒空的”,壯烈與平庸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篇作品所主要傳達的是魯迅對于中國不覺悟的精神麻木的群眾那種“戲劇的看客“的精神和心理的復仇,魯迅曾對中國群眾這樣失望而義憤地描寫:“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場上,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蝗绻@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瓕τ谶@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數(shù),正無需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zhàn)斗?!保?]50但在此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在于魯迅在這里用了“復仇”這一充滿著強烈的憤怒甚至仇視、憎惡的情態(tài)來面對“民眾”、“看客”們,二者之間已失去一切方法交流與對話的可能而已經(jīng)呈現(xiàn)某種絕對對抗的凝固狀態(tài),“他們倆”也完全放棄了與其溝通的任何企圖,然而,我們試圖反問、推敲的是,對于在青年時期便以啟蒙大眾改良人生為生命信念的魯迅,當復仇成功的“他們倆”看著路人遠去的時候,其心境,真的可以單純完整地沉浸在了復仇成功的快感之中么?另則,這里的“復仇”的行為實際又并未走向真正的暴力行為,與“復仇”一詞所含動作性特征是脫節(jié)的,二人始終只是相擁而立,至多是在心靈上使觀者干枯無聊,他們倆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并未對平庸的觀望者構成真正意義的人身或生命威脅,這種單純心靈層面的“復仇”方式實際具有一定的局限、被動的意義。這一矛盾在《復仇》(其二)中亦有所表達。
《復仇》(其二)與前者的主體意蘊可以說大體相似。這里魯迅借用、改寫了《圣經(jīng)》中神之子被以色列人釘殺的故事。“因為他自以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釘十字架”,而這一承擔人類命運與罪刑的義舉卻沒有任何人理解,最終,“上帝離棄了他,他終于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場景與基調(diào)極為悲壯慘烈,神之子或人之子與以色列人的絕對隔絕不通的關系較之《復仇》更為嚴峻,他的拯救大眾已經(jīng)淪為被眾人殘害的理由,而“神之子”只能在臨終“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xiàn)在”,以此來反襯“以色列人”的“可憫”,達到“復仇”的目的,復仇的悲劇意味更為深沉。
對于魯迅作品中的“獨異個人”與“庸眾”的矛盾關系,李歐梵認為:“必須上溯到他1907年的一些著作。在《摩羅詩力說》里,魯迅歌頌了一些西方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他們以孤獨的個人的身份,與社會上的陳腐庸俗作斗爭,并在這斗爭中證明自己的聲音是形成歷史的先覺得聲音?!保?]盡管在“野草”時期的魯迅已經(jīng)不再如青年時充滿理想主義的激情,然而其內(nèi)心深處,仍然對于孤獨的戰(zhàn)士,先覺的救贖者持有相當?shù)恼J同、同情、激賞,即所謂“有缺點的戰(zhàn)士終究是戰(zhàn)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保?]139,也正因為此,他對于看客、庸眾的懷疑、隔膜乃至仇視亦愈發(fā)嚴重,而與此同時,我們也在二則激憤的“復仇”篇中看到他一再表達出來的那種被動性與悲憫感,這使我們感到作者對于庸眾的復仇行為本身充滿著混雜而繁富的矛盾心理。
二、直面親友的疏離
《希望》中貫注了對于同類,對于青年的希望:“然而現(xiàn)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地蝴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鼻嗄瓯緫搶儆凇把鹊母杪暋薄靶呛驮鹿狻薄昂钡?,然而青年們的“平安”多少讓魯迅失望。魯迅的確曾對青年寄寓頗多的希望:“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動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營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1]99 然而在作品里我們分明地可以見出魯迅對于自我與青年都有著蒼涼的悲嘆。
《影的告別》里所告別的對象便是“朋友”。如果說《希望》中的孤獨多少由于“青年之消沉”,沒有回應我的歌聲,那么,《影的告別》則是由“我”來主動地離別“朋友”了——
有我所不樂意大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大。
朋友,我不想跟你了,我不愿住。
……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
盡管“我”告別的原因并不明晰,但“我”相對于“朋友”的獨異性在此被強調(diào)著?!疤焯谩薄ⅰ暗鬲z”、“黃金世界”、“你”的所在我都不能居留,我的“獨自遠行”的獨立意志即便以“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為代價,但卻是決絕的。主動別離的姿態(tài)似乎暗示魯迅對于同類、朋友在心靈深層的某種難以言明的隔膜的感覺。
與朋友、同類相近的關系,還有親人。我們可以從《頹敗線的顫動》、《風箏》、《臘葉》等篇什中體味到魯迅的諸多矛盾意緒?!额j敗線的顫動》描述了母子之間的悲情,母親出賣自己的肉體,盡著養(yǎng)育女兒的責任,但可悲的是,待女兒長大成人,卻責怪母親讓她受委屈,同時還斥責母親將帶累自己的孩子們。母親痙攣了,“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到無邊的荒原”。這位母親的遭際實際與《復仇》二篇中的“他們倆”、“神之子”頗相似,但恩將仇報的故事設置于母子之間,似乎就更加多了其中的悲愴的苦痛。人與人的關系的緊張對峙隔膜態(tài)勢也就顯示出了更為嚴峻的趨向?!讹L箏》是《野草》中少見的現(xiàn)實感較強的一篇。從主旨而言,此篇表達的是“自我懺悔”,講述的是我對于弟弟幼時的愛好“風箏”的態(tài)度的轉變的經(jīng)過?!拔摇辈幌矚g放風箏,“以為這是沒出息的孩子所做的玩藝”,而小兄弟卻愛風箏,“我”覺得他可笑可鄙。有一天,“我”對其愛好進行了“精神的虐殺”——將其正在制作的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直到我得到現(xiàn)代文明的啟蒙,才頓悟自己的殘酷,于是希望能“補過”。自此,“懺悔”主題似已完成。但是有意味的是篇末,在我向弟弟陳說當年糊涂,即希望弟兄倆可就此達成共同的價值觀念的時候,弟弟卻是“什么也不記得了”,于是,寬恕之說無從談起,價值共識的達成杳然遙遠。
這里,魯迅似乎一再地在作品中將親友疏離化、隔膜化、有時甚至敵對化,他們或背離共同的理想追求(《希望》)、或無法提供作者靈魂安頓的場所(《過客》、《影的告別》、《風箏》、《臘葉》)、甚或也成為殘傷人的元兇(《頹敗線的顫動》),二者之間仿佛始終存在一道或隱或顯的溝塹,受到某種強大的阻隔而難以達成深層的默契共鳴,最終結局只有告別、出走、沉默、沉重。魯迅的敘說揭示了內(nèi)在世界對于親友態(tài)度的兩重性,首先,魯迅需要、渴望戰(zhàn)友、親人的理解共進,當其失去的時候,其內(nèi)心失落而悲涼;而另一方面,魯迅又感知、強調(diào)某種生存本質意義上的孤獨性質,反復書寫著自我與親友的失散、失語、甚至彼此的相傷。
三、無物之陣與人類整體生存的詭秘荒誕
除了庸眾親友,在《野草》中,“我”的對立存在的世界里還有一個充滿荒誕感的莫名的、敵對的世界,這一世界的存在在《野草》中常常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甚至迷幻的色彩。
首先,這個世界十分強大,且撲朔迷離,《這樣的戰(zhàn)士》就走入了這樣一個“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當戰(zhàn)士舉起投槍,中了他們的心窩時,“然而只得到一件外套,其中無物。無物之陣已經(jīng)脫走,得了勝利?!薄兜难壑小返摹霸煳镏鳌痹诿褪靠磥硎莻€怯弱者,但實際上也是很強大的:“暗暗地使天變地異,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暗暗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尸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遠鮮濃;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痹谶@些充滿著變異性、模糊性、詭秘性的描述面前,戰(zhàn)士與猛士頗為震驚。魯迅曾言:“中國各處是壁,然而無形,像‘鬼打墻一般,使你隨時能‘碰”[1]150,無物之陣與造物主大概比中國的壁具有更為廣闊的延展義。
關于人類存在的荒誕感、異己感的強烈表達在寓言型作品《狗的駁詰》、《立論》、《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里找到更為有力的回響?!豆返鸟g詰》借狗來譏笑人類的勢利:“我終于還不知道分別銅和銀;還不知道分別布和綢……”《立論》里說恭維話與謊言的人可以得到感激恭謝,但說出“孩子要死”的必然與真實的未來的人卻遭打,想要既不謊人也不遭打只有打哈哈,人性的軟弱遭到了作者的冷峻地嘲弄?!堵斆魅撕蜕底雍团拧仿斆魅说男涫峙杂^與傻子的見義勇為的道德意義與現(xiàn)實命運成為反比的寓言設置,暗示了人類的陰暗處境。這些以“類”為批判對象的篇章,滲透了某種頗帶激憤情緒的整體性否定,對于自身所屬之類的可鄙可悲的嚴厲審判,在張揚了嚴格的理性精神的同時也在低吟著虛無的幻語。
在嘲諷、抗爭這種世界的陰暗、殘忍、荒誕的同時,對于世界的異己性、非理性、荒誕性的存在,魯迅的冷靜的辯證態(tài)度或許更加增添其荒誕感的縱深度,就如對于庸眾的既仇視又悲憫,對于親友的既疏離又感激傷懷,對于這個荒誕的整體性異己世界,魯迅常常既憤怒又悟曉其存在事實與某種宿命的悲劇性權威力量。
結語
從上述的分析可以看到,盡管魯迅在《野草》中不斷地變化其表述的形式、講述的方式,但是在某種意義上,他敘寫的內(nèi)在結構實際是具有一定規(guī)律性、穩(wěn)定性的,也就是說,他總是執(zhí)拗地把自己與世界的各種矛盾述說于《野草》之中,而這些矛盾大約又可以更濃縮地辨析為人格價值趨向矛盾與社會價值理想矛盾兩種,這些矛盾的萬難解決與荒誕險惡,其直接的心理后果便是巨大的個體價值的、生命價值的深刻懷疑與存在體驗的孤獨、虛無乃至絕望。
追本溯源,作家的孤獨體驗可能來源于作家的強烈的自我意識。馬斯洛認為自我實現(xiàn)的人“以自己的價值和情感指導生活,不需要和他人長期穩(wěn)定的接觸”,“自我實現(xiàn)者傾向做個與眾不同的人,因為他們受內(nèi)心世界的指導;如果一種文化標準與他們的價值觀相反時,他們將公開地不依附它。”①而更具體深入而言,在魯迅這里、在《野草》這里,則更直接地指向作者自身的啟蒙理念與中國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裂痕以及個體生活的復雜尖銳的矛盾,這一裂痕與矛盾有時令魯迅難免由此及彼、由小見大地擴大為對于人類存在的合法性也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性的幻滅感。換言之,魯迅在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文化精神譜系中吸取了強烈的憂國憂民、以道自任的意識,自覺地把振興國家民族的社會責任承擔到自己肩上。這一信念也終成他生命的支點和價值基石,他的虛無心態(tài)(而非虛無主義)便產(chǎn)生于既堅持啟蒙又感到啟蒙的艱難之中?!兑安荨繁愠蔀檫@艱難中的呻吟,這里,“鐵屋子”的對象似乎在增加著,自我與世界的矛盾,自我與理想的矛盾所構成的焦慮被強化,自身黑暗與絕望在此得到空前的敞亮。同時,我們?nèi)匀粦斂吹?,他的復仇更是基于愛,對他的國家、他的民族無條件的、抽象的愛。這種強烈的愛與同樣強烈的憎相反相成地交織,構成了《野草》的一個重要的出發(fā)點與潛在的張力,正是由于這種具有生命本質意義的愛一再落空,魯迅似乎便難以堅持,唯其如此,我們才可理解作者在作品中所傳達出來的那份與自己的初衷頗有些背道而馳的想象與情緒。
①馬斯洛語,轉引自王克儉《文藝創(chuàng)作心理學》,北京: 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7:160.
[參考文獻]
[1]魯 迅.魯迅雜文全集[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50.
[2]李歐梵.現(xiàn)代性的追求[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25.
Analysis on the Otherness World of “Weeds”
OUYANG Xiao-yu
(Public Department of Guangdong Provincial Police Officers College, Guangzhou 510230, China)
Abstract:“Weeds” reveals an obviously complex contradiction in which the author expressed a certain contradictory attitude towards the “He” world.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connotation of this “He” world so as to better understand the authors inner tendency.
Key words:“Weeds”; ego; the “He” world; resistance; individu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