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文竹
初秋的菜園子,并不蕭索。明媚的麗日晴空下,茄子枝上掛著最后一批果實,那顏色愈發(fā)的深紫了。辣椒枝葉間也尚紛披著不少尖紅的小辣椒,在風(fēng)中微微搖蕩著,似串串紅綠相間的風(fēng)鈴。葉蔓已趨向枯黃的蕓豆架子上,幾株牽牛正纏繞攀爬,藍(lán)盈盈、粉艷艷的花兒在晨風(fēng)中競相開放,讓這秋日的鄉(xiāng)野并不顯得頹涼,而是更顯生命不息的勤勉與堅忍。
離村井不遠(yuǎn)的那片菜園里,那圈石砌的矮墻里,一片低矮的海蓬子花正在盛開。紅的、黃的、紫的,爛漫的花們。像給那片小土地鋪上一匹錦帛。帛上端坐著一位癡呆的老人,花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了,散蕩在呆滯、黝黑的臉上。她每天早晨、黃昏,都要在這坐上一個時辰,風(fēng)雨無阻。
一圈矮墻里,一個老人守著一地雜花,幾株柳樹,一座土墳,兀自坐著,這于村里人就像是地里春種秋收的莊稼,早已成丁習(xí)以為常的事。可是才見了幾次的我,看著她獨坐的背影,心里卻總止不住要落下淚來。久未回老家,現(xiàn)在才知道,這位七十多歲的遠(yuǎn)房二娘已經(jīng)老年癡呆好幾年了。
年輕時她是十里八鄉(xiāng)出名的女子。跟開私塾的爺爺頗讀了些書,身材高挑勻稱,油亮的長辮子,白凈的滿月臉,標(biāo)致的五官,精致得體的自制衣飾,蘭心慧質(zhì)的靈巧能干。當(dāng)年風(fēng)流倜儻、退了軍役一心務(wù)農(nóng)的二大爺是很費了些心思、周折,才將她娶進(jìn)門的。據(jù)我媽說:她進(jìn)門那一天,遠(yuǎn)近有許多來看新娘子的姑娘回家后心酸地落下淚來:艷羨她的美。她的好,心酸自己這一輩子都不能有這樣美的時刻。
日落西山,牛羊的叫聲扯散了鄉(xiāng)村的炊煙。穿戴干凈、光鮮的年輕二娘懷抱才出生一個多月的馨香的兒子倚門而立,與門前菜園子里打點菜蔬做晚飯的鄰家媳婦開心地逗笑、調(diào)侃。下地回來的年輕二大爺老遠(yuǎn)就奔過來,一把抱過可愛的兒子左親一下,右親一口,含笑地瞥了眼微笑的二娘,她就羞紅了臉回家準(zhǔn)備晚飯去了。他們的幸福、恩愛曾是村里人最可樂的笑談。
可是,命運(yùn)曼妙的腳步在這個人人艷羨的家里突然拐了個彎,親親的兒子一次病后出現(xiàn)了種種反常的跡象。那時她已懷了第二胎。她像受了驚無法安定下來的母鹿,惶惶地、心焦地抱著兒子四處求醫(yī)問藥。最終卻不得不承認(rèn),兒子因為“有風(fēng)”(醫(yī)療落后時民間的一種對新生兒特殊病種的說法),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并治療,已經(jīng)病壞了腦子,異于常人了。
我媽說,當(dāng)時在農(nóng)村,因各方面落后,其實常有新生兒夭折或落下殘疾的不幸發(fā)生。老人都會編各種迷信的理由安慰新母親們:生下這樣的孩子是冤孽、是輪回。大家心疼一場也就丟開心思,一樣的過日子,再次生兒育女。
可是,二娘的悲劇就在于,她讀過書,她不是一個完全愚昧迷信的農(nóng)婦,她無法讓那些自欺欺人的說法安撫自己一顆悲痛、無助的母親的心。因大人的疏忽而導(dǎo)致兒子致殘的事實,她無法原諒;長得白白胖胖、溫軟、可愛的兒子將是無論怎樣成長,都不是一個正常人的現(xiàn)實。她無法接受!
那段日子,二娘幾近崩潰的邊緣。她緊緊地抱著憨憨的兒子,或整夜整夜無聲地飲泣,或突然凄厲地放聲號哭。如果不是她的婆婆求了當(dāng)年懂醫(yī)的我姥姥用土法熬了安胎藥,由我尚未出閣的媽日日提了來給她灌下去,也許她腹中的孩子早流產(chǎn)了,說不定她從此心灰意冷、過早地結(jié)束自己及憨兒子的生命也未可知??墒?,她腹中的孩子保住了,也許是那強(qiáng)烈地胎動牽引了她欲垮掉的意志。第二個孩子在七個多月時就早產(chǎn)了。再次為人母的責(zé)任讓她不得不收拾一顆痛極的母親的心,打起精神生活下去。
一開始,她把大兒子守得很嚴(yán),不讓別人看,不讓別人有同情、嘲笑的眼神在孩子身上掠過。卻總是把小兒子抱給別人看,不安地詢問,讓人幫忙觀察一下,兒子的某些舉動是否正常?什么是杯弓蛇影,什么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時的她體會得最是刻骨銘心吧?
還好,二兒子是健康的。開心了會咯咯地笑,受委屈了會哇哇大哭,知道冷了要衣,餓了吃飯,會走路,會說話,會所有孩子應(yīng)該會的事情??墒牵锊⒉皇呛苡H近他,卻偏愛什么也不會的大兒子。
她用玉米皮編了許多墊子,天氣好時,就在院子里鋪上墊子,放上尿布,讓大兒子坐在上面曬太陽。兒子除了吃吃地傻笑,“嗷嗷”地哭叫啥都不會。一雙慘白的手,五指總是微曲著,見了人就要撲過來的樣子,嚇得小孩子從不敢在他身邊玩,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避著。其實他除了坐著、躺著,連爬都不會??墒?,人們還是受不了他在身邊發(fā)出的瘆人的嗚哇亂叫,那聲音像極了被訂了四掌,又困又餓又絕望的野獸發(fā)出的凄慘、尖利的號叫。
況且他是永遠(yuǎn)大小便失禁的,身上總帶著令人作嘔的騷臭味。雖然二娘準(zhǔn)備了許多的尿布,不時給他換洗??墒撬缘锰嗔?,排得也頻繁。二娘又要家里家外的忙,無法保證他能永遠(yuǎn)清潔。下地回來的二娘洗一把手,先是給他換了尿布,擦凈了身子,又端了水給他喝下去。他的白眼珠斜斜地轉(zhuǎn)著,似笑非笑地嗚嗚叫著,有時用雙手呼一下就掐住了二娘的臉,抓出幾道淤痕,或是扯下一綹頭發(fā)。二娘紅了眼圈,拍撫著他,跟他說著話:乖,好孩子,著急了是不?娘來得晚了是不?寶貝口渴了,生氣了……偶爾的,他也會被拍撫得安靜下來,哼哼著用手抓了身邊給他準(zhǔn)備的幾個布球,撕扯著玩去了。
二娘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秀美俊雅了,三十多歲已是滿頭華發(fā),滿臉皺紋,身體松垮、變形得不成樣子。她和二大爺沒有再生孩子。二大爺無法理解為什么一個一無是處、不能稱作是“孩子”的孩子,會讓二娘徹頭徹尾地變了。除了干活、照顧孩子,二娘對什么都了無意趣。二大爺酗上了酒,愛上了賭博,習(xí)慣了罵天罵地罵一切,他每天像一頭紅了眼迷了性的斗牛,在街頭田間游蕩,無心干活,更不愿回家看到白癡的兒子,死灰朽木似的老婆。有天夜里,不知何因,竟失腳掉進(jìn)溝崖里的積水里淹死了。
人們都可憐二娘的命苦,怪她放不下癡兒子,弄得日子不像日子,害得孩子親爹沒了,往后哪個男人愿意趟這爛攤子。甚至有人說還不如把那癡孩子弄死算了,養(yǎng)著也沒啥意思,趁年輕早點打算自己往后的路,日子還長著呢。
二娘的神情更冷更木了,像極了一頭沒日沒夜勞作的牲口,除了干活,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崾畹奈绾?,知了的叫聲把空氣喊得更熾熱了,人們都躲在蔭涼處酣睡,二娘趁此空閑去河里洗每天都少不了的大盆尿布;嚴(yán)冬,冷風(fēng)刺得露在外邊的肌膚刀割樣生疼,二娘又砸開厚冰,去洗那洗不完的尿布。一日三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多年來,每頓飯,二娘都要先一口口地嚼了飯把大兒子喂飽了。從小到大,他不會自己嚼飯、吃飯。
二娘的心是苦的,牙也不爭氣地一塊塊脫落了。后來,一口爛牙嚼完兩個大餅子,一小盆菜,總要用半個多小時才能把他喂完。二娘吃的永遠(yuǎn)是冷飯。我媽勸她:嫂子,你是家里的頂梁柱,先把自己照顧好了,吃完熱飯再去喂他。二娘紅了眼圈低了頭,過好一會兒才低聲說:妹子,他是不會說話的人……要是他啥也明白……我這心里,不想委屈了
他!
癡兒子不活動。吃得又多,長的便很“魁梧”,大圓臉,到了三十歲也沒長胡子,沒皺紋。二娘要搬動他已經(jīng)很困難了,再不能經(jīng)常背著他下地干活或去趕集“看”熱鬧了。小兒子一直是受冷落的,所以對娘及癡哥是憤恨的,根本不會去幫娘管他。
他三十歲那年的開春某一晚上,在睡夢中永遠(yuǎn)地去了,再不用親親的娘像照顧一個小嬰兒一樣照顧著他七十多公斤重的身體了。去看過的我媽說:癡了一輩子的傻小子,臨走臉上的笑容,都像一個才生的小嬰兒一樣。二娘已不復(fù)年輕時的情緒不易自持,只是一直一直無聲地流著淚,給他擦了最后一次身子,穿上新的衣服,打發(fā)了他上路。
后來把骨灰就埋在自家門前的菜園子里。留了一個上堆,立了塊石條,二娘自己用鑿子刻了幾個字:寶新之墓——娘永遠(yuǎn)的乖孩子。那個春天,一有空閑,二娘就去河邊撿石頭,又在河邊挖了幾棵柳樹苗栽在周圍,二娘對我媽說:楊柳依依……此樹易榮滋,無根亦可活……
二娘一人在墳邊砌石頭時,小兒子來了,悶聲幫娘砌。二娘顫著聲說:老二,莫怪娘,娘雖沒大管顧你,可你……娘想讓你大哥啥也不缺的……兒子用泥手背擦擦眼:娘,別說了,俺都知道……后來,生了孩子的二兒媳婦,弄了好看的海蓬子花種,幫二娘種在那上墻里,新媳婦說:娘,這草花年年發(fā)芽、年年開呢,俺大哥也住上新時代的花園房子了。
二娘幫小兒子把孩子帶大送進(jìn)小學(xué)后,去大兒子墳上的時間就多了起來,漸漸地便神志不清了。她每天都要把墳頭上的土摸索一遍,雨雪天甚至找塊塑料紙蒙在上頭,而自己卻光著頭淋在那里。工作繁忙的兒子、媳婦也無暇顧及她。可我媽說:你二娘雖癡呆了,嘴角卻掛著恬靜的笑呢,她心里,也許倒不苦了……
牽著活潑、調(diào)皮的兒子的小手走在秋日的田野間,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二娘孤獨的背影,我感謝自己手中握著的是滿滿的安恬與幸福。也許,對女人來說,有人以追求兩情相悅的愛情為幸福,有人以追求衣食奢華的財富為幸福,有人以追求心靈的高遠(yuǎn)、清透為幸福,但對有些已為人母的女人來說,也許擁有一個健康、正常的孩子,哪怕只是一個很平凡的普通孩子,就是一種最基本、最可貴的幸福吧。
請幸運(yùn)的人們,珍視眼下那些平淡事物所蘊(yùn)涵的看不見的、卻彌足珍貴的幸福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