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善華
七十年代初的一個秋末,人們隨著叮零咣當?shù)能囕喡?,來到了藏在大興安嶺深處的宏圖煤礦。
也不知是哪個勘探隊,在這原始森林里給山鉆個眼,帶著幾塊烏黑的礦物質,說是煤,于是這寂寞的山林里就建起了煤礦。這人和設備,隨著小鬼子當年掠奪時建的小火車道一車車地運來了。煤礦局勢很大,人也是從四面八方來的,有上海人、冰城人、還有從農村里來的人。
家屬房建在一個離礦井三四里路遠的地方。這時正是秋末,墻上掛著白霜,屋子燒熱時充滿了潮氣。這里仿佛不歡迎外來人打擾,所以處處設著路障。
那天,小火車帶著幾節(jié)車廂的人在家屬區(qū)停下了。下車的二十多對年輕人,背著行李,提著臉盆,走進寫著他們名字門牌的屋子,安頓自己的小環(huán)境。
小煤礦開始產煤了。丟失的糖發(fā)面餅
趙明貴夫婦是從郊縣農村來的。由于兩口子的體態(tài)都比較豐盈健壯,大家就叫胖哥胖嫂。
胖哥是井下的采煤工,每次下夜班時都帶回來十個礦里發(fā)的糖發(fā)面餅。這糖發(fā)面餅是小火車運來的,不知是什么地方做的,像大碗口一樣的大,厚厚的,還甜絲絲的,特別好吃。胖嫂第一次看到這餅,一口氣吃了三個,直到晚飯都不餓。
胖嫂每天也沒什么做的,就和鄰居張貴的媳婦小云在一起,邊織毛衣邊聊著家常。
小云家原來住的農村特別窮,因為地勢洼,產的糧食不夠糊口的。來到這里以后,每天能吃到丈夫給帶回來的糖發(fā)面餅,心里這個高興啊,就甭提了。正好她倆的丈夫都是一個時間上下班,有時她倆就住在一起,不然晚上上廁所害怕突然從身邊躥過的野獸。
小云過日子節(jié)省,把張貴每天從口中省下的糖發(fā)面餅放在倉房的箱子里,想攢夠一面袋子時背回老家給父母吃。父母這么大年紀了,還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餅,甚至每到青黃不接的時候,還要用野菜來充饑。
早上,張貴下班,照例又帶回十個糖發(fā)面餅,小云順手把這餅放在灶臺上。這時胖嫂推開門喊著,小云,快幫我撐線,你胖哥下井穿的毛褲都讓汗弄得酸唧唧的了。小云答應著,知道了。小云手里撐著線說,我家張貴可會過了,發(fā)了十個餅一個也沒吃,餓著肚子回來的。胖嫂說,我家你胖哥要是像你家張貴會過,也不愁苗條了。小云說,你咋嫌棄我胖哥了,要不咱換。胖嫂放下纏線的手照小云的大腿擰一把說,你個小娘們,竟想些浪事兒,讓張貴聽了,晚上不好好收拾你一頓。
這時張貴從窗子伸出頭來喊著,小云,你和胖嫂這嘰嘰嘎嘎地笑,把我都吵得睡不著了。一會兒回來,咱倆去郵所把錢給家里匯去。
郵所很遠,兩個人借了一輛嘎吱直響的自行車。因為這荒山路上常有野獸出沒,張貴帶著小云也能撐個膽。
等他倆回來時,已是中午了。小云說,今天不做飯了,每人吃兩張餅算了,也別舍不得。由于他倆走的時候著急,忘了把門關好,門還敞著,等兩人的腳邁進屋子,只見灶臺上的十個餅只剩下五個了,其中一個還掉在地上。這是誰干的,把餅給偷了,還扔到地上一個。小云和張貴互相看著,仿佛丟了多么貴重的東西一樣。
張貴看到自己省下沒吃的餅丟了,就氣鼓鼓地說,你個敗家的娘們,給你的東西你都經管不好,這日子別過了。小云也不讓份兒說,你個大男人的,啥都靠女人?你要是當個礦長,這餅家里還不一箱一箱的。兩人吵鬧著也忘了餓了,都在慪氣,炕頭坐一個,炕梢兒坐一個。
可過了一會兒小云想,這餅是誰偷的呢?就胖嫂知道,莫非是她?想到這兒,小云覺得平時嘻嘻哈哈的胖嫂,一下子變得是那么的可惡。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今后還真得防著點兒。
胖嫂這一天也沒出門,只顧著把胖哥的毛褲趕緊織好,讓胖哥晚上穿著暖暖乎乎地下井,所以也沒個動靜。小云心想,這偷完餅也不敢出聲了。
胖嫂長著一副善面,總是微笑著,一笑那雙眼睛彎彎的,白嫩的臉蛋上還有兩個酒窩。你心里有多不高興的事,都被她這一笑給沖淡了。特別是胖嫂的腿,似要把褲子撐破一樣,顫巍巍的,難怪還沒說上媳婦的董三,一看見胖嫂眼睛就直勾勾地看那兩條腿,像把目光粘上去似的,挪都挪不開。胖嫂被看得不好意思時,臉上紅潤泛起,像傍晚天邊的霞,著實可愛。胖嫂就怕董三這雙眼睛。胖嫂對董三說,就你這雙木魚眼睛,哪個姑娘敢跟你?董三這才把目光從胖嫂的腿上移開。可是當他看胖嫂的臉時,心里更跳個不停。結結巴巴地說,嫂子,你家有妹妹啥的,給我介紹介紹。胖嫂轉身說,有也不給你。胖嫂一走,仿佛把董三的目光也一起拽走了。
胖嫂忙著織毛褲,也沒做晚飯,就讓胖哥吃點餅和剩下的菜。胖嫂把織好的毛褲讓要上班的胖哥試試,哪兒都合適。胖哥順手抓過胖嫂的手,把胖嫂摟在懷里說,媳婦真好,可惜這下井的活不是人干的,說不準那天就上不來了。胖嫂聽了這話,用手把胖哥的嘴捂上說,閉上你這烏鴉嘴。胖嫂雖然這樣說,但每次胖哥走出家門上班,胖嫂都惦記,直到看著胖哥下班走進門,這顆心才算放下了。胖哥穿著暖乎乎的毛褲,帶著胖嫂的柔情和體溫,向礦井走去。
礦井離家屬房三四里路遠,都是沿著小火車路走。平時都是張貴喊胖哥一起走,可今天張貴沒動靜,胖哥臨走時喊了兩聲,小云說走了。
這段路平時一個人不太敢走,因為兩邊是樹林子,這林子里什么野獸都有。特別是晚上,黑熊、野豬的常能看見。胖哥今天沒拿礦燈。平時遇到野獸,就拿礦燈照,這野獸看見特別亮的礦燈就嚇得跑進林子里去了。早上下班的時候,胖哥的礦燈被同事小王借去了。說自己的礦燈剛換的就不小心又壞了,先借著使用幾天,不然管材料的老張不能發(fā)給他。胖哥一個人走著,心里想著有這么一個溫柔可愛的媳婦,心里美滋滋的。這時他抬頭看見路基上有一個黑影,似乎很龐大。胖哥喊了一聲,“誰?”沒有回音,胖哥感到頭皮發(fā)炸,頭發(fā)似乎都立起來了,汗也出來了。胖哥掉頭就跑。那龐然大物在后面呼哧呼哧地追了過來。胖哥連嚇帶著急,覺得腿都不聽使喚了,一下子倒下了,想爬起來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待那龐然大物追上來時胖哥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胖哥醒來時,見那龐然大物在離自己不遠的草叢里睡著了。胖哥的腿怎么也站不起來。等到天亮露出魚肚白的時候,黑熊才起來,慢慢悠悠地向樹林子深處走去。這時的胖哥才支撐著起來,趔趔趄趄地走回家。到家門口時,被出來解手的胖嫂看見了,嚇了一跳,問這是怎么了,胖哥也說不出話來了。
等胖哥情緒穩(wěn)定后,說了經過。趕來的人們七嘴八舌地說,那黑熊不吃死的,幸虧你嚇暈過去了,否則,這胖乎乎的一身肉可讓黑熊過回年,現(xiàn)在快變成熊糞了。后院的王嫂說,這回該給胖哥另起個名字。李拖拉鞋家的問,那叫啥呀?王嫂說,就叫熊不理唄。李拖拉鞋家的說,那胖嫂晚上也不理他了吧?說完,大家哈哈大笑,你一句他一句地開著玩笑。胖嫂說,你們還有心取樂,都嚇死人了,真是揀條命。
張貴在班上下井時沒看見胖哥,心里也納悶。下班回來就聽小云說了胖哥遇見黑熊的事,他還為那幾個餅生氣,不想去看胖哥,可又覺得過意不去。他來看胖哥,支吾說昨晚有事就先走了。胖哥說,這不怪你,咱這下井的,命都拴在腰帶上。
胖哥休息了一天,就又上班去了。
一天,胖嫂走到小賣部買了二斤鹽。平時挺熱情的售貨員不知怎的,胖嫂跟她們打招呼她們卻連眼皮也沒挑,都帶搭不理的。胖嫂走出小賣店,幾個人在后面說著,聽不清說什么,但胖嫂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錯事似的。
一路上,見到幾個熟人,都不太熱情,躲著她進屋,把門關緊。胖嫂想,這人都怎么了,一個個神神秘秘的。這時胖嫂突然感到小云這幾天也沒來找她嘮嗑了,還常指著她家的小狗說,你這個偷嘴的饞貓,再偷吃東西,看我抓住不打死你。
自從那天起,張貴上班就再沒找過胖哥。
張貴一般的時候比胖哥走得早,特別是夜班,趁天還沒黑就上班了。這里原來是野生動物的樂園,自從開了煤礦,就有人和它們攪合在一起,它們不愿意,就常和人進行較量。
張貴拿的礦燈今天沒電了,想到礦上再換個新的。張貴走著走著,這時眼看著從樹林子里躥出來幾頭野豬,張貴想往前跑,前面卻有一只狼正趴在那里,似無意的樣子。野豬在后面追,狼在前面攔路,這時的張貴走投無路了。一直在后面的胖哥自從那次遇見黑熊后,手中除了拿著礦燈外,還拿著把砂槍。胖哥見影影綽綽的是張貴被野豬追著,胖哥端起砂槍朝野豬放了一槍,一頭野豬被打中了。其它野豬聽到槍聲,紛紛朝樹林子里跑去,惟獨前面的狼似乎不想放棄,站起來還回頭望著張貴。胖哥把礦燈打開,直晃狼的眼睛,只見兩道綠光放出一股子殺氣。終于,綠光慢慢隱進林子里去了。
張貴像一攤泥似的。待胖哥走近,張貴打著牙說,胖哥你……你救了我一條命。胖哥說,咳,都是哥們兒。我扶你走吧。你看我這腿還真不好使了。張貴說。
李拖拉鞋家的半盆飯,不知被誰偷了,飯弄得鍋臺、地上都是。大家的目光又落在了胖嫂的身上。
平時愛盯著胖嫂的董三,見著胖嫂也沒了那種眼神,感覺胖嫂像瘟疫一樣。胖嫂莫名被大家冷落,心里也著實不明白。
胖嫂自己關在家里,捧著胖哥從礦上借來的一本《青春之歌》的小說看了起來??吹矫鑼懹谟罎赡请p小黑眼睛時,胖嫂自己咯咯地笑了起來。隔壁的小云聽了胖嫂的笑聲,心里嘀咕,看看,偷完人家的東西,自己還笑呢。
張貴下班回來拿回九個餅,因為張貴在下班時餓了,吃了一個,跟小云說,別省著了,丟了還不是給別人預備的,隨手把餅放在鍋臺上了。張貴挖了一宿的煤,再加上班時被野豬和狼嚇成那樣,怕小云惦記,也沒敢跟小云說,洗把臉就躺在炕上睡了。
小云這幾天鬧肚子,老往房頭的茅房里跑,一蹲就是半個點兒,肚子還擰勁地疼。小云蹲得腿都麻了。捂著肚子回來時,門開著,看見鍋臺旁一個黑糊糊的東西。她嚇得媽呀一聲。這黑糊糊的東西嘴里叼著一個餅正往下吞,聽到聲音要往外走。小云不能往里走,就拐到胖嫂家喊著,胖嫂胖哥快……黑瞎子……偷餅了。胖嫂一看小云的樣子,從板障子往里一看,那黑熊慢慢悠悠地走了出來。胖嫂撿起一塊木頭打在了黑熊的屁股上。黑熊被打了一下,拖著一身胖胖乎乎的肉,加快腳步跑了。
胖嫂扶著小云回到家,看見就剩下一個餅了,這一會兒的功夫就讓熊吃了八個。小云看見眼前的一幕,又看看胖嫂,欲張嘴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胖嫂拍拍小云的后背說,沒事了,黑瞎子跑了??炜纯?,你家張貴給黑瞎子背跑了沒有……哈哈哈……給黑瞎子相中了!張貴被吵醒了,知道剛才發(fā)生的事后,忙把胖嫂拉在炕沿坐下,說,胖嫂,我和小云以前誤……胖嫂說,今后千萬把門關好,哈哈……
張貴也不睡覺了,和小云拿著酒菜到胖嫂家喝酒去了。
花布蓋頭
礦上又來了一批年輕人,聽說是從大城市來的。這些年輕有朝氣的小伙子也不得不戴上安全帽下井挖煤。
這群熱血青年中最大的二十三四歲。其中有一個長得小臉白凈凈的,帶著一副近視眼鏡,平時少言寡語的,一休班就在宿舍里捧著書看。有一天還從什么報刊寄來一份十元的匯款單,上面寫著稿費。這十元對于每月下井才開四五十元的礦工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人們拍著他的肩膀說,行啊,小子,有兩下子。從這以后,人們就叫他“才子”。其實他姓白,叫白俊文。
李平這段時間像被霜打的葉子,打不起來精神。因為小麗不在家,再加上發(fā)生過讓他心里一直堵得慌又說不出口的事,所以他對工作也沒了剛來時的那種熱情了。那天下井檢查安全,胖哥他們說,李技術員,這井下的幾根支撐的木頭被炮震得有些松動,這事你記上,出事就晚了。李平不耐煩地說,我看到了,還用你指點我。大家聽他的口氣,等李平走出礦井后,都氣憤地說,咋不讓他天天下井體會體會。
才子來到煤礦下井是和胖哥一班,胖哥也成了他的師傅。胖哥自己沒多大的文化,但一看這才子就喜歡。才子家在大連,大學畢業(yè)時,他響應號召來艱苦的地方鍛煉,就被分配到這里來了。女友也跟著一起來了,當了一名煤礦子弟學校的小學老師。
每天下班從潮濕幽黑的井下上來,才子這張白凈的笑臉也變成黑的了,只有他那雙聰明機敏的眼睛依然放著青春的光芒。胖哥和才子洗完澡,才子又恢復原來俊俏的模樣。胖哥拍拍才子的肩膀說,到我家去,讓你嫂子給咱倆炒兩個小菜,咱倆喝兩盅。才子說,還是別麻煩嫂子了 ,咱倆讓我女朋友給做點吃的。胖哥說,咱這天天到不見天的地下干活兒,你嫂子可心疼我了。走吧,說不定菜都炒好了。
胖嫂果然做好飯菜了,正一遍遍望著門外。見胖哥回來了,身邊還有一個奶油小生。胖哥介紹說,這是你嫂子。才子上前一步說,嫂子。胖哥又對胖嫂說,這是我常說給你的那個才子。胖嫂笑盈盈說,你胖哥天天回來叨咕你,快進屋吧。胖嫂把燙好的酒拿上來,倆人喝著酒,心里熱乎乎的。
才子見到胖嫂,就覺得在哪兒看見過似的。胖嫂用笑盈盈的眼睛看他和她說話時,讓這個白面書生心里直撲騰。心想,胖哥真有福。胖嫂說,一個人來這么遠不容易,下班就來這兒,我給你們哥倆做點可口的飯菜。才子說,嫂子,不怕麻煩就行。胖嫂說,這說哪去了,你們下井這活兒不但累還有危險,能給你們做點兒可口的飯菜吃,我心里也踏實。
才子的女朋友亞玲來到這里就水土不服,渾身起大紅疙瘩,又痛又癢。女友實在受不住了,就請假回大連了。
臨走時,才子送亞玲上車。才子說,回去好好看看病,養(yǎng)好了病再回來。亞玲眼淚汪汪地點著頭說,在井下可要小心啊!我回去看看,不行你也回大連。才子說,你先回去,我再說吧。他們的手緊緊地握著,怕一松手彼此就失去似的。開車的笛聲響了,亞玲踏上了車,兩顆相愛的心被車輪分開了。
自從亞玲走后,才子的心也一同被帶走了。胖哥看出來了,就經常領才子回家吃頓飯,像親兄弟一樣。要是胖嫂做好了飯就讓胖哥早點走,給才子送去。才子看見胖嫂感到有一種母愛,也讓他常常想起母親。
這天是白班,早上天陰沉沉的。胖哥他們來到井下,不知為什么這心情也仿佛晴不起來。往常大家一邊挖煤一邊說著笑話,都是男人,葷素一起來,常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今天胖哥看大家都不出聲,就對才子說,才子,你歲數(shù)小,給大家唱首歌,喊兩嗓子,讓大家提點精神。才子說,我唱歌都得把你們嚇倒,那剩下我自己可挖不了那么多的煤。一個外號叫老蔫兒的,平時很少說話,他說,你的歌聲要是比炸藥還厲害,每天就不用放炮了!老蔫兒說完,老張接著說,老蔫兒平時不說話,說句話也趕上炸藥了。大家一陣笑聲,把沉悶的氣氛緩解了一下。
胖哥把炸藥什么的弄好,準備放炮,讓大家別逗悶子了,閃開。還沒等點導火索,只聽轟的一聲,他們感到頭上被什么東西壓了過來。胖哥喊了一聲:“不好,塌方了!”說著就把正在愣神兒的才子一把拽到自己的身體下面。才子感到胖哥的身體暖暖地壓在自己的身上,但就是動彈不得。喊胖哥,胖哥說,才……子……你要……話沒說完,胖哥就沒了聲音。才子想把胖哥挪一下,可周圍都是煤,呼吸也困難,一會兒的功夫,才子也暈過去了。
當才子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礦上的醫(yī)院里,覺得渾身特別沉重,像一塊石頭壓在上面,怎么也動不了。他是因為井下二十多個小時的缺氧,使他的肢體不聽使喚了。這時,他一點點地回憶著在井下發(fā)生的一切。他一下子想起了胖哥,他喊著,胖哥,胖哥。護士走過來看他醒過來了,叫道,李醫(yī)生,三號床的醒來了。李醫(yī)生走到才子的床邊,對護士說,幫他動動胳膊和腿,看看怎樣。護士握著才子的胳膊,輔助他往上抬,他覺得很沉,但還是抬起了,又輔助他的腿,腿也動了動。李醫(yī)生看了看說,估計不會有后遺癥,恢復一段時間吧。才子問護士,趙明貴他怎樣,在哪個房間?我要去看看。護士說,你先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吧。
才子只覺得頭昏沉沉的,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也不知躺了多久,他醒來動動腿,能下地了,身子沉點兒,支撐著起來了。他看護士不在,就歪歪斜斜地走出了病房。這時,在另一個房間里有女人哭聲。才子推開門,只見胖嫂伏在用白布蓋著的一個人的身上哭成了淚人。才子一下子意識到了什么,推門進去掀開白布一看,是胖哥。他使出最大的力氣喊著,胖哥!胖哥!但此時胖哥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回答任何人的呼喚了。嫂子,胖哥他?胖嫂看到才子醒來,就一把拽住才子的手說,你胖哥他被救上來就沒氣了,怎么也沒搶救回來。才子啊,你哥他扔下我們娘倆就走了。才子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樣,眼淚順著他清秀且蒼白的臉流了下來,喊著胖哥,你咋就這么走了?
那天胖嫂和一些家屬聽說出事了,就都趕到礦井邊。一個個女人的臉上都掛著淚,心也像被埋在井里一樣的沉,不錯眼珠地盯著礦井口,哭喊著自己丈夫的名字。礦領導怕萬一當場有的家屬受不了,就都讓上車拉到礦會議室等著,可家屬們都不肯上車。
營救人員用了十多個小時才把他們這個班的二十名礦工全部找到。在營救時發(fā)現(xiàn)胖哥的頭上有一根木頭壓著。當時胖哥緊緊地摟著才子,像父親護著自己的孩子,才子只有微弱的呼吸。
出殯那天,胖嫂整個人都變得呆滯了,雙手抱著棺木不肯松手,不哭也不說話。才子守在一邊,虛弱的身體似一棵風中的稻草,鏡片后的眼睛紅紅的。他知道,是胖哥救了他的命啊!大家一起把三個在礦難中死去的礦工尸體掩埋在森林里。這三座墳塋上的土,是被親人和朋友的淚給打濕的。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告別了他們依戀的世界。
這次礦難發(fā)生,礦上追查原因,李平說每天都去檢查,把發(fā)現(xiàn)的問題都一一解決了。其實說這話時,李平的心里一點也不安。因為他知道,那次胖哥他們說的事,他根本沒放在心上,導致事故的發(fā)生。礦領導為了逃脫責任,也沒深追究,給遇難的在礦工家屬一些補助費,還答應逐步給家屬安排適當?shù)墓ぷ?。至于啥時安排,還得等。
胖哥在時,胖嫂從沒劈過一塊燒柴,也沒挑過一次水,可現(xiàn)在胖嫂一個人帶著孩子,家里的事都得自己去做。胖嫂去挑水,沉重的轆轤在胖嫂的手中像墜了一塊重重的石頭,搖半天才能纏一圈。馬上就要把水搖上來了,凍得如鏡面一樣的井沿,使胖嫂一下子滑倒了,轆轤像瘋了一樣反轉著,轆轤的把一下子打在了胖嫂的頭上。胖嫂只覺得頭嗡地一下就不知道什么了。等胖嫂醒來看見才子守在她身邊。胖嫂說,你怎么在這兒?才子說,我路過這兒看見你倒在井沿,頭也被打破了口子,就把你背回來了。胖嫂不好意思地說,G86E3#幸虧遇上你,不然我得在井沿凍成冰人了。
自那以后,才子就隔兩天來幫胖嫂把水缸挑滿水,把燒柴劈一大堆。這些被閑著沒事的李拖拉鞋看見了。
等才子又來時,李拖拉鞋就從板障子縫兒向外看,還叫來了鄰居王喜的媳婦。李拖拉鞋對王喜的媳婦說,你看,這胖娘們兒,男人剛死幾天就和小白臉勾搭上了。聽說那個小白臉還是個小伙子呢。王喜的媳婦說,我說胖嫂這些天咋不出屋了呢,還把門關緊緊的,這小伙子可讓她給糟蹋了。這胖娘們兒就是招風。你看董三一看見她就跟沒魂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沒事就坐在后窗臺向她家望。這胖娘們兒,死了一個胖哥,找了兩個。李拖拉鞋說,你知道是兩個,不知道的,還說不準幾個??春米约杭业睦蠣攤儍喊桑亲屗橹?,就回不來了。王喜的媳婦拿白眼仁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胖嫂在去小賣店買肥皂時,有個售貨員對胖嫂說,哎呀胖嫂,你咋自己來買東西呀,讓那小白臉幫你買不就成了。胖嫂聽這話里有話,就回那人一句,該用時就用,你要用他還不見得去呢。那人一聽沒趣地閉上了嘴。
才子知道這次礦難是不應發(fā)生的,那個李技術員根本沒把他們的安全放在心上,才子想告發(fā)他。一天,才子下班就去了礦長的辦公室。礦長正伸著懶腰,讓他辦公室的女秘書給沏茶呢。才子說,礦長是我,我叫白俊文。關于那次礦難,我有話要說。礦長說,那件事都處理完了,你還有啥不滿意的,你也沒受多大的傷。才子說,不是我不滿意,是那死去的三名礦工,他們不該……礦長聽了心里一震,想,這小子要給我捅簍子啊,就用緩和的口氣說,這事我再調查調查。小伙子,等以后有機會,我得提拔提拔你。
才子走出礦長室,心里老覺得這礦難的事處理得有些不明白,該撤職的李技術員,只是給記個大過,負責安全的副礦長只是做個檢查。才子想,我不能讓胖哥他們三個白送命。
大家傳才子和胖嫂的風言風語,讓才子心里很是矛盾。他一個男人倒不怕,就怕給胖嫂帶來傷害,所以,才子就很少去胖嫂那里了。那些嚼舌頭的人見胖嫂自己挑水,就說,胖嫂,咋不讓人幫著挑水?
經這些嚼舌頭的人一提醒,胖嫂確實覺得才子有十多天沒來了。胖嫂知道,人家一個沒結婚的小伙子,不來就不來吧,跟我背這黑鍋誰也不愿意。想到這兒,胖嫂的心里也覺得輕松了些。
一直惦記胖嫂的董三,一到晚上就想胖嫂。胖嫂平時就反感董三那色迷迷的眼睛,胖哥沒了,胖嫂就更防備他了。那天,天色有些黑了,胖嫂出門抱燒柴準備早上用。一個黑影閃進來,胖嫂警覺地問,誰?董三詭秘地回答,別怕,胖嫂,是我,來給你壯膽來了。胖嫂一聽是他,氣憤地說,你快走,我可不用你壯膽。董三也沒理會胖嫂的話,上前抱住胖嫂,嘴里叨咕著,這么好的資源不利用可就浪費了。胖嫂掙扎著說,你個混蛋,看你胖哥不在你就來欺負我。董三說,胖嫂,那小白臉都行,我不比小白臉強?挑水劈柴的事今后我包了。胖嫂的兩只手一起被董三抱住了,胖嫂就用頭撞董三的胸。董三說,胖嫂你這一身的肉,動起來還直顫呢。這時,東院的小云推門出來,聽見動靜,就問,胖嫂,咋的了?遇到黑瞎子了?胖嫂大聲喊,是黑瞎子。董三一聽,松手貓著腰跑出門外。等小云把張貴叫出來,董三也跑沒影了。胖嫂坐在地上像一攤泥一樣。張貴還問,那黑瞎子跑了嗎?
胖嫂這時又想起了胖哥,胖嫂眼淚又流了出來。
才子去了區(qū)里的煤炭指揮部,把礦難的事跟領導匯報了。其實才子也不是為了報復誰,只是想讓礦里對安全重視,避免再有不該發(fā)生的事,同時也讓那被礦難奪去生命的三個兄弟死得瞑目。區(qū)里的領導說,我們調查清楚后,會給你個答復。才子從區(qū)里回來時,覺得渾身輕松了許多。
礦難過去一年多了。才子只要看到胖嫂,心中就有一種愧疚和責任感,胖哥要不是為了護著他,也許不會遇難,他的這條命是胖哥給的。
才子回來后正趕上是白班,也沒去看胖嫂。等上夜班時,才子下班洗個澡,到食堂吃完早飯就趕來了。才子大概有二十多天沒來了。才子見到胖嫂說,嫂子我……我這段時間……胖嫂說,我知道你有事,你就安心忙你的吧。嫂子你不知道我……胖嫂說,我咋不知道,嫂子理解,改天嫂子也幫你張羅張羅。嫂子,你說哪去了。其實才子做的事,沒人知道。
胖嫂由于心里老想著胖哥,每天飯菜也吃不多少,后來終于躺在了炕上,發(fā)燒四十來度,迷迷糊糊的,讓孩子吃點剩飯上學去了。孩子們就在李老師家里上課,一共就五六個孩子。孩子走了,胖嫂就蒙著大被躺著,還覺得冷。
才子來看胖嫂。問,嫂子,咋還沒起床啊?胖嫂一聽才子來了,掀開被的一角,露出燒得通紅的臉說,不太舒服,覺得渾身都冷呢。才子把手搭在胖嫂的額頭一拭,呀,嫂子,你這是發(fā)燒了。家里有藥么?胖嫂指著箱蓋上的一個紙盒說,看那里有沒有管退燒的藥。才子拿來藥盒把藥倒在炕上,看見有幾片撲熱息痛。才子拿來水和藥遞給胖嫂。胖嫂支撐著起來把藥吃了,接著就又躺下了。心里覺得熱乎乎的,鼻子一酸,眼淚就流出來了。才子看到胖嫂流淚了,就問,嫂子,你哪兒還不舒服?胖嫂說,兄弟,我沒事,你要是忙就別往這兒跑了。才子說,那我可真走了。胖嫂說,我沒事,你回去吧。才子邁出了胖嫂的家門。胖嫂想,人家一個大小伙子,老來照顧我,還引起人們的流言蜚語,可不能因為我耽擱人家的婚事。
才子到小賣店買了一瓶豬肉罐頭和青菜,又回到胖嫂家。胖嫂納悶地說,你沒走???才子回答,我走了,走到小賣店就回來了。
才子洗手開始做飯,把在家跟母親學做菜的手藝拿了出來,做了個豬肉罐頭燉白菜粉條,涼拌菠菜,蒸了盆雞蛋羹,切了盤咸菜,把發(fā)的餅拿來在鍋里熱了熱,煮點小米粥。等才子把飯菜擺在桌上時,孩子也放學了。進門就喊,媽媽,我餓了。胖嫂聽見兒子回來了,就說,兒子,快洗洗手,你白叔叔把飯都做好了。孩子高興地說,噢,太好了,可以吃熱乎飯了。
胖嫂起來,才子把洗手的盆端來,讓胖嫂就在炕上洗手不用下地了。胖嫂不好意思地看著才子說,兄弟,讓你這么伺候我,我……才子打斷胖嫂下面的話說,嫂子你說啥呢,今后跟我就別見外了。
胖嫂端起飯碗吃著才子做的幾個小菜,心里一熱,眼睛又濕潤了。孩子邊吃邊說,白叔叔,我想天天吃你做的飯,比媽媽做的好吃。才子聽孩子這么一說,就說,你要是喜歡啊,叔叔就天天給你和你媽做好吃的。孩子高興地說,太好了,太好了。胖嫂對孩子說,你白叔叔有他自己的事,你別纏著他。
孩子吃飽跑出去玩兒了。才子說,嫂子你多吃點兒病就好了,說著才子就往胖嫂的碗里夾菜,胖嫂那雙目光望著才子,既有感激又有一種柔情。
胖嫂有些過意不去地說,你別老往這跑了。聽說別人給你介紹個對象,多跟人家在一起嘮嘮嗑。我這兒也沒啥活兒了,燒柴你給劈了那么大一堆,夠燒幾個月的了?;饓ψ右蔡屯昊伊恕D憔蛯ψ约旱氖律仙闲?,也老大不小的了。一個大男人沒個女人也不成,也該成家,兩個人互相有個照應。才子聽了說,嫂子,我的事你不用費心,別人給介紹的那個我給回絕了,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譜。相中哪個大姑娘了別不好意思,等我給你搭個橋。胖嫂說。才子忙說,嫂子,你就不用操心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才子說完,臉紅紅地,對胖嫂說,我得回去了。嫂子,你別忘了吃藥。明天我來看你。
才子的女友亞玲回去后,家里就再沒讓她回來遭罪。不到半年的工夫,亞玲的父母就托人給亞玲找個對象,逼著亞玲和那個她不愛的人結婚了。
才子從胖嫂那兒回來,打開箱子,翻出曾經給亞玲寫的詩,自己念著:
站在月夜
看你朦朧的嬌容
站在陽光下
看你光明剔透的身影
站在你心里
聽你激動的心音
……
從沒有過的心動
從沒有過的激情
就在這一刻
在彼此的凝望中
……
剛握住就消失的手
已做空中的飛蝶
……
才子把這些亞玲走后寫給她的詩一遍遍地讀著,才子的眼淚流了出來。這分感情似乎已經是隔世的情感,就在亞玲踏上火車的那一刻注定結束了,所有對亞玲的愛都被車輪輾得粉碎。才子收到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只有幾個字,亞玲告訴才子自己已經結婚了。才子劃一根火柴,把一沓詩稿燃掉。燃起的火如同他的一分感情,消失在裊裊升騰起的煙霧中。
當才子把初戀傷痛完全卸掉時,他邁著從沒有過的輕松的步子向胖嫂家走去。
才子買了些孩子喜歡吃的上海餅干,還給胖嫂買了七尺花布。胖嫂看見這花布問,才子,你都給人家買花布了,也不領來讓我看看。才子望著胖嫂那張紅潤的臉,心里的血直往上涌,他說,嫂子我……胖嫂看他臉紅紅的,說話還結結巴巴的,就說,別不好意思,喜歡人家你就主動點兒,緊著追就能追到,女人都喜歡聽好聽的話。哪天你把她叫過來我給你們做點兒菜,我也認識認識。才子說,嫂子,不用介紹,我心中這個對象你和她特別熟,只要你同意,她就同意了。胖嫂問,我認識?她還聽我的?胖嫂說,只要是我認識,我當然同意。才子說,那就一言為定。胖嫂心里嘀咕,問才子,這人是誰啊?才子說,你會知道的。這時,孩子放學回來了。才子到院子里把燒柴抱到屋里。
才子幫著胖嫂做飯,嘴里還哼著“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歌聲……”
胖嫂說,才子,我可是第一回聽你哼小曲,真是人有喜事精神爽啊。才子說,那當然。
胖嫂看才子這么高興,就給才子燙了壺酒,讓才子喝著。才子說,嫂子,你也倒上一杯,陪我喝點兒,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胖嫂說,大喜日子?才子你別再喝了,都說醉話了。才子說,嫂子,我沒醉,今天咱們盡盡興,好好喝一場。胖嫂哈哈笑道,等你盡興了,還不把我喝多了。嫂子,多就多一回,難得!
才子與胖嫂喝著。孩子吃完飯在外面玩到天黑回來了,就吵著讓媽媽把被鋪上。跑了一天的孩子,也累了,躺下一會兒的工夫就睡著了。
才子在給胖嫂倒酒的時候,看見胖嫂如藕一樣的胳膊和細嫩的手,不由得把胖嫂的手握住。胖嫂的手一抖。胖嫂欲把手抽出來,可看似書生的手,此時卻是那樣的有力。胖嫂的手在才子的手中,才子感到這手軟軟的。他要握住這手,不能讓這柔嫩的手受罪。
才子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胖嫂。胖嫂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這時,胖嫂的一張臉像青春少女般的羞澀,還帶有成熟女性的柔媚和穩(wěn)重。才子的目光變得火辣辣的,直把胖嫂烤得像冒火一樣。
才子把那塊花布拿來,蒙在胖嫂的頭上。
責任編輯 阿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