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
一
陳彤那天心情很好,他突然想到街上走走,于是就到街上去。
天熱,人行道上的人的穿著叫人眼花繚亂了。他慢慢地走著,細心地品味著。這樣的景象他不是沒見過,只是他過去一到天挨黑,騎著那輛破單車狠命往家趕,無暇細細品味,眼前掠過的是五彩斑斕海市蜃樓的景象。今天終于有了放松的心情,可以不慌不忙,悠然自得的觀賞了。
看了一陣,他就沒有多大興趣了,無非是紅男綠女穿著暴露,無非是各種款式、各種發(fā)型、各種質(zhì)地的服裝、裙裝和頭發(fā)造型。他對這種美已經(jīng)麻木甚至有些厭倦,覺得離他的生活很遠,他面對的是散發(fā)出各種氣味的骯臟的廢棄的廢品,一堆堆塑料罐塑料瓶,一摞摞硬紙板廢報紙以及各種各樣的廢品,這些廢品抵消了他對美的審視,甚至有了淡淡的敵意。
他走到城里的這條河堤上,這是一條流著粘稠、發(fā)黑、流動緩慢、氣味難聞的河,但也不能否定它是一條河。河堤是治理得很好的了,斜坡上栽滿鮮花,河堤上柳樹婆娑,還有石凳還有涼亭。如果河水是清澈的,他想倒不失為一處好景觀了。
河的斜坡上,有一群人在圍觀一樣什么東西。他曉得城里人愛看熱鬧,就是有一個人蹲在地下看螞蟻,接著也會圍上來一群人。他想走,但他聽到了那地方傳來了一陣粘粘糊糊不明不白的聲音,那聲音含混不清既像呻吟又像唱歌,既像獨述又像悲鳴,陌生又熟悉,遙遠又親近,模糊又清晰,他被這聲音吸引住了,是這游絲一樣的聲音把他拽到那地方去的。
擠過圍觀的人群,他看見一個蜷縮在地下的人,這人衣衫破爛骯臟不堪,已經(jīng)看不出他穿的衣服到底是什么顏色了,他頭發(fā)花白蓬亂,滿臉皺紋滿臉污垢,手上臂上腳上青筋裸露瘦骨嶙峋,身上還散發(fā)出一股拾荒人特有的氣味。他似乎被人打傷了,雙手抱住腳渾身痙攣,頭上臉上的血已經(jīng)干涸變成像眼前的河水一樣污黑。這個被打傷的人是很痛苦的,他閉著眼,緊緊地咬住嘴唇,嘴里發(fā)出一種又像呻吟又像唱歌的聲音,說是呻吟,又沒有哼哼唧唧長吁短吟,說是唱歌,又沒有歌詞,內(nèi)容不清。但他還是聽出來了,是歌,是一首他非常熟悉的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
那一陣,陳彤是非常激動的了,多少年了,這支歌曲早已離他而去,他已經(jīng)把它淡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因為曾經(jīng)的歲月曾經(jīng)的磨礪,這首歌不時還會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睡夢中。這是一首怎樣的歌曲?是村歌,是當時的村長叫他寫的一首歌曲,這首歌曲曾經(jīng)作為村里每天出工前必須唱的一首歌,村里男女老幼凡是會說話的人,人人都會唱。
再看眼前這個人,盡管是這樣蒼老、這樣骯臟、這樣潦倒,他還是依稀地看出了他是誰。閉上眼,過去年輕英俊、果斷能干的形象迭加在一起,他終于確認出他就是當年的村長,那個比他年長幾歲的村長。
二
村長周家柱住院了。那天陳彤出去散步的時候,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他,是他哼著或者唱著的村歌使他找到了某種聯(lián)系他和他的密碼,奇跡般地遇上并認出了他。他把他送到醫(yī)院,一檢查,不光頭被打破了,身上多處受傷,腳還被打斷了,這就住進了醫(yī)院。
陳彤從他嘴里得知,他現(xiàn)在過得很潦倒,生產(chǎn)責任制之后他落選了,由于沒有一樣技能,種田種地也很生疏,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后來,大女兒嫁到外村,剩個兒子跟著他,兒子成家后隨著打工潮流到外地打工了,媳婦見不慣他,日子過得窩囊,他就跑到城里來了。他年歲已大,打工人家不要他,他最后淪落成撿破爛的人,撿破爛雖然骯臟低賤,但也勉強可以糊口。只是這城里干任何事競爭都很激烈,也不曉得咋回事,撿破爛的人越來越多,不僅農(nóng)村人撿,城里那些下崗的沒有本錢沒有謀生能力的也撿,這一來,生存競爭就越來越激烈。
前些天,他遭到威脅,幾個身強力壯的流浪漢子不準他在這一帶撿破爛。那幾個流浪漢盡管和他一樣穿著破爛渾身骯臟,盡管有一個的腿是瘸的,但他們?nèi)允莾窗桶偷?他們說如果還在這里再見到他,就讓他嘗嘗棍棒的滋味。他們每個手里都有一根木棍,既可防身又可擔物。他當時不以為然,這里又沒開金礦開銀礦,又沒有隨風飄來的錢從天上掉下的好東西,大家都是淪落人,靠撿破爛過日子了還爭什么?況且,他在這一帶撿破爛的資歷比他們老,先來后到,啥都有個規(guī)矩么。想不到被他們再次碰到的時候,他們果然將他打了個落花流水,連腳都打斷了。
陳彤的心情變得憂郁沉重起來,陳彤是個憂郁敏感而又本份的人。他從鄉(xiāng)下回城時閑了將近兩年,后來好不容易進了一家工廠,他很珍惜這份工作,在工作上兢兢業(yè)業(yè)不怕吃苦不怕流汗。為此,他還當過幾年的廠級市級勞動模范。后來,工廠越來越不景氣,廠里開始裁員。裁員是件很麻煩很棘手的事,廠長找到他,先贊揚了他對工廠的貢獻,他的模范帶頭作用,最后希望他在工廠最困難的時候,再帶一次頭。對這事,他可不比以前那么爽快,這畢竟是關系到一家溫飽的生活大事呀。禁不住廠長的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更禁不住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廠長給他的三個躬,他咬著牙答應了。
這一咬牙使他后悔莫及,工廠分工很細,他一輩子只會車螺絲釘,盡管車得很好,可是市場上并不需要只會車螺絲釘?shù)娜?于是他只好去販蔬菜,去擺小攤,現(xiàn)蒸熱賣去學煮豆?jié){、炸油條、蒸包子饅頭,盡管辛苦,盡管受盡很多磨煉,包括被城管掀攤子,被小混混賴錢甚至砸攤子,他都咬著牙堅持下來了。又是幾年下來,他不僅能養(yǎng)家糊口了,還積攢了點錢。有人告訴他,擺露水攤子只能養(yǎng)家糊口,不如趁手里有點錢做個小老板。他問做什么好呢?現(xiàn)在有錢的人多了去了,他這點錢怕連租好的門面都不夠。人家好心告訴他,可以開個收廢品的門市,別看不起眼,利潤可大啦,以后錢多了再做其它。
廢品收購站開起來了,雖然臟,雖然累,成天和各種各樣散發(fā)出惡濁氣味的廢品打交道,確實很難受,每天回家,身上那個臟那種氣味,和撿垃圾的人也差不多,但確實有比較高的利潤,這就使他的心情好起來。
老村長傷好之后自然就住進了陳彤的廢品收購站。他已無家可歸,出來本來就是無奈之事,腿瘸了他更回不去了。他們倆過去一個是村長一個是知青,現(xiàn)在做的事又是一樣的,簡直可以稱為同道。更主要的是,那一首陳彤作的歌曲,連他都已經(jīng)睽違多年,從老村長口中哼出,叫他感動萬分。這是一種神秘的暗示,是一種聯(lián)系感情的密碼,是一種類似于源于血液中的基因似的東西。那天陳彤淚流滿面,激動不已,這首歌曲喚醒了他內(nèi)心埋藏得最深的情愫,埋藏了他對他下鄉(xiāng)的那個村的感恩和內(nèi)疚。無論他的生活怎樣潦倒和沉重,只要一聽到這首歌曲,都會勾起他深深的懷念和內(nèi)心的刺痛。
那年,在一個風雨如晦烏云低壓的下午,他孤獨地坐在草房外的石條上,閉著眼拉二胡,他很憂傷很壓抑也很投入。他拉的二胡曲目是《江河水》,這首如泣如訴低咽悲傷的曲目很符合他的心境,他拉得如癡如醉如泣如訴。
突然,他的肩頭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拉球啥子嚎喪調(diào)子,把人心里整得毛抓火燎的。他睜開眼,看見是村長周家柱,心里老大不高興,這人是剛從部隊退伍回村的,說話粗暴,做事武斷。他說不拉這拉啥?心里不舒服還能拉喜氣洋洋的曲子?周家柱說你小子不要太消沉了,這樣的消沉下去對你沒好處的。我曉得你們村的幾個知青都分配工作了,剩你一個自然是難過的。但要振作起來,我保證,無論如何費勁也要去為你爭取一個名額來。他一聽高興壞了,說真的?說話算數(shù),周家柱畢竟是軍人出身,說啥真的假的,我說話唾沫砸坑。
周家柱說我來找你請你為村里寫首歌,村歌,怎么樣?陳彤楞了一陣,說村歌,我只聽說過國歌,軍歌,共青團員歌,少先隊員歌,從來沒聽說過還有村歌。周家柱說有我來找你,就是沒有,我們才要創(chuàng)作一首自己的歌曲。我曉得一首歌曲的凝聚力太大了,我在部隊的時候,一唱《國歌》我們就熱血沸騰,激動得想流淚,一唱《我們的隊伍向前、向前》我就激情萬分,恨不得馬上上戰(zhàn)場殺個痛快,一唱《團結就是力量》,我就感到團結的力量。你想,我們村有首村歌不是就能把大家團結在一起,凝聚在一起了嗎?
陳彤沒想到周家柱會把這事想得這樣遠這樣深,別看他大大咧咧做事草率,畢竟是從解放軍這所大學校出來的,想法就是不一樣。
可創(chuàng)作這首歌曲何其難,陳彤雖然喜歡音樂,二胡拉得像模像樣,簡譜也通曉,可作曲就是另外一回事,尤其使他為難的是作歌詞。村長要求他既要唱起來激情昂揚,又要有濃濃的抒情味,就像村外那條小河,有激蕩有回環(huán),有飛流有緩灘,還要把村里的景色描繪下來,使人一唱就深深地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同時,這首歌還要將村里的民歌揉和進去,不管走到哪里,一聽那歌曲,就記得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村莊。
那些天,陳彤為創(chuàng)作這首歌曲熬得兩眼彤紅頭發(fā)倒立憔悴不堪,村長周家柱給了他一個星期時間,他說必須趕在大戰(zhàn)劉家灣開工前完成,開工儀式那天必須人人會唱。劉家灣是村外那條河的一片開闊的沙灘,有100多畝寬,那里沒有土,要現(xiàn)砌石埂,一層一層的石埂砌好后全村人要到村后的土坡上取土,一挑一挑挑來墊地,何等輝煌的氣勢,何等浩大的工程,沒有一首振奮人心、凝聚人心、熱愛家鄉(xiāng)的歌曲行嗎?
陳彤把自己關在門內(nèi),熬更守夜寫歌詞歌曲,沒有時間做飯,他餓到極點就燃起柴火燒幾個洋芋吃,渴了就到水缸里舀冷水喝,有時半夜被一句旋律打動,睡夢中蔫然驚醒,穿著一條短褲爬起來就寫,就拿起二胡來演奏。沒有幾天,他就病了,那是冬天的夜呀,他再年輕也經(jīng)不住這種折騰。
他病得厲害,發(fā)高燒打擺子,冷得他把稻草把桌椅板凳都拿來壓上,還是抖得像篩糠。屋里沒有鏡子,如果有鏡子他肯定會被自己嚇得半死,如果不是秋云及時發(fā)現(xiàn),如果不是秋云破門而入,說不定他啥時死在床上都沒有人知道。
秋云其實是一直關心著陳彤的,陳彤下鄉(xiāng)三年給她留下很多好的印象。這小伙子不像其他知青,老實、誠懇、善良,還有些憂郁和內(nèi)向。村里的幾個知青在的時候,村里真是雞犬不寧,他們出工偷懶,到外村打架,偷雞摸狗拔蒜苗,村里被他們攪得不得安寧。只有陳彤不和他們攪和在一起,他默默地干活,孤家寡人般自己煮飯吃,其他幾個知青排斥他,孤立他,無事時他一個人在草房外拉些憂傷的曲子,這些曲子把人的心都攪碎了。村里雞不鳴犬不吠,大家都反感,只有秋云理解他的孤獨、困苦和憂傷,她經(jīng)常被他的曲子感動得淚流滿面,心一陣一陣地疼。遺憾的是,那幾個痞子似的知青,竟然先他而被調(diào)回城去了,各人有各人的門路,陳彤的父親是挑夫,母親在家里織草席,弟妹一大群,這樣的家斷然是沒有門路的。
秋云是村里性格活潑的姑娘,她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陳彤卻不敢表露,再大方的姑娘在農(nóng)村也是守舊的,她只能默默地關注著他。有時候,家里做了好吃的,母親會叫他送一碗過去,她和他住的地方只有一段空著的院壩,她送去時,他并沒有停下拉著的二胡,仍然把憂傷的曲調(diào)送到她耳中,她進屋放下碗出來,他也只是淡淡地點點頭,說聲謝謝,再也沒有其它表示。
其實,陳彤并非草木之人,他知道秋云的意思,但他不敢也不能有所表示。他怕在鄉(xiāng)下找了媳婦回不了城,城市再簡陋總比農(nóng)村好,家里再貧困總比鄉(xiāng)下強,他用頑強的意志,封閉了內(nèi)心的感受。
秋云飛也似的去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又是扎銀針又是打小針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把陳彤救過來,他茫然地看著赤腳醫(yī)生和秋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秋云眼圈紅紅的,終于沒能忍住,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那些天都是秋云在看護陳彤,她的母親不讓她去,怕惹人閑話。秋云說人都快死了還怕啥閑話,一個小伙子在我們村還就在我們隔壁,他死了我們良心上說得過嗎?周家柱看出了秋云的心事,對她母親說三嬸,我看還是讓秋云照顧一下吧。陳彤下鄉(xiāng)在我們村,又是為寫村歌病倒的,我們有責任照顧他,這樣好了,秋云這幾天就不用上工地了,工分照樣給,再到村里拿點錢,買點雞蛋紅糖調(diào)理調(diào)理。秋云的母親說啥錢不錢的,工分該給,錢就不用了。
就像任何愛情故事一樣,陳彤和秋云的愛情故事產(chǎn)生了。在那甜蜜而苦澀的愛情故事中,倆人都有了銘心刻骨的記憶,只是秋云愛得如癡如迷,愛得深入骨髓,在愛的沖動中發(fā)生了必然會發(fā)生的事。但是,陳彤最終也沒娶秋云,回城時,他信誓旦旦地發(fā)誓等一切安頓好后再來娶秋云。但最終也沒有,這事有父母的原因,也有他的原因。這事是秋云心里永遠的疼,也是他永遠的愧疚。為此,他在心里發(fā)誓,只要有可能,他要盡一切力量幫助棗村的人。
在圍灘造田即將開始之前,陳彤終于寫出了自己滿意村長滿意全村人滿意的村歌。歌詞寫得好,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既寫了改天換地的豪言壯語,也寫了村里的自然風光,既寫了歷史和現(xiàn)實,也寫了未來的美麗景象。歌曲譜得更好,高亢明亮激情滿懷,又婉轉清越,加上揉和進本地人熱愛進骨髓里的山歌調(diào)子,大家一聽就像是從與生俱來的血管里流淌出來的血液,無比的親切無比的親近。于是,在他的教授下全村人很快就學會,學會之后尚不滿足,一有空閑就纏著他用二胡演奏,大家跟著一起唱。那些天,棗村歌聲裊裊響徹云霄;那些天,田地里、小河邊、井臺上、鍋灶間,到處都在傳唱這首歌曲。村里人去趕場,一路上都哼著這首歌,外村人奇怪,問你們唱的啥歌呀?村人回答:村歌。
三
陳彤的廢品收購站開張不到兩個月就遇到了麻煩,那麻煩還挺大,弄得他焦頭爛額痛苦不堪。
那天,一個三十來歲的精瘦漢子來到店里,問有沒有舊單車賣。他說對不起,我這里收的是廢品,收到的基本用不成了,你到其它地方看一看。那人說老板,你這店是才開張的吧,怎么會沒有這些東西賣?陳彤說是才開張的,不到兩個月呢。那人說生意還可以吧?他說還可以,混個溫飽沒問題,要想發(fā)財是不可能的。那人說也不是不可能,就看你怎樣經(jīng)營,說著抽了支煙給他,他說這一行我沒搞過,搞這一行我都是麻起膽子搞的。本小,不瞞你說,這點本都是擺了五、六年的露水攤子才苦起來的,只求有點薄利夠一家人吃喝就行了。那人說看來老板是個謹慎本份的生意人,多話也就不說了,你忙吧我走了。陳彤心里有些疑惑,這人說買東西也沒買,人生面不熟的,講的話話里有話,叫人費解呢。他說請留步,請到后院喝茶。
后院是一排放廢品的低矮房子,中間有個小小的院壩。陳彤叫周家柱去店里看著,周家柱被打傷住院,陳彤天天跑醫(yī)院精心照料,但他的腿還是落下殘疾,走路就一瘸一拐的了,陳彤見他無家可歸,就將他收留在廢品收購站,幫他看看院子。
陳彤抬了兩個廢鋼筋焊的矮凳子來,又為那人泡了茶。半響才說我看老哥是個實誠人,才想把我的一點想法說給你。說著瞟了他一眼。陳彤說想說就說吧,啥事搞得這樣神神秘秘的。那人說收廢品這個行道,沒有外財是發(fā)不起來的,只能混個肚兒圓,再了不起無非是飯桌上多點肉,要想買房子,要想送娃娃去讀大學,靠這是不行的。他這一說,陳彤就明白了,這道理也有人跟他講過,無外乎就是買臟物賣臟物,臟物收購進來價格極低,譬如偷來的單車、摩托、下水道的瘖井蓋、甚至電纜。這些東西是臟物,賣臟物的人不敢要大價錢,隨便給點就打發(fā)了。可是,賣臟物是犯法的,一旦出事就得進局子,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他不說話,他的性格就是這樣,不愿干不敢干的事他也不表明,木訥地坐著,一坐就是十多分鐘。那人熬不住,站起來說打擾了,算我白說,只是這事你想一想,想通了和我聯(lián)系。那人撕開香煙殼,用筆寫下了電話號碼,沒有名字。陳彤接過來順手裝在口袋里,那人說各行有各行的道,你干這行不上道,恐怕就難干下去了,你三思。陳彤聽出話有威脅的意思,也懶得理了,說請慢走,有空過來喝茶。
后來的一段日子,陳彤的廢品收購站來過幾撥神秘人物,他們有的送來七、八成新的單車,有的還是新嶄嶄的,山地車、跑車都有,還有人送來摩托,摩托倒不是怎么好,濺滿泥漿,看來是鄉(xiāng)下人騎的。陳彤心里明白,這些東西來路都不正。他不敢得罪來人,說我這里只收購廢品,這些東西當廢品賣太可惜了,請到別處看看吧。來人很橫,說你扯球雞巴蛋,你這里不是收購廢品的嗎?我又不是當成新車賣。
他說當廢品賣太可惜了,價錢低不劃算。來人說我就當廢品賣,你出多少錢?他說當廢品賣我也不收,我只收紙箱紙板塑料瓶舊報紙,拜托你到別處吧。說著敬那人一支煙,那人將煙擋掉,說今天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哪個叫你開廢品收購店,你開首飾店服裝店我就不會來你這里。陳彤心里暗暗叫苦,額上滲出細麻汗珠來,他知道惹上道上的了,躲不開走不掉。他努力地擠出笑容,從兜里摸出一張百元大鈔來,遞錢時他手在哆嗦心也在哆嗦。兄弟,你我都是落難的人,我下崗幾年了,好不容易攢點錢開這廢品店。你不要為難我,這點錢拿去買包煙抽吧。那人一把將錢打落在地下,橫著眼說你是打發(fā)叫花子?你看老子是叫花子嗎?老子堂堂正正賣東西要你來打發(fā)。你說收不收?今天老子非賣給你,一百兩百不嫌多,三十五十不嫌少。
陳彤的手被打得生疼,他忍著,眼睛看著地下那張百元大鈔,他怕被風吹走了,這于他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果然,刮來一陣風,那鈔票隨著風在屋內(nèi)飄起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心里緊緊的,唯恐吹到屋外就難抓住了。就在鈔票轉了幾圈落下去時,他飛快地奔過去撿,可一只穿登云鞋的腳把它踩住了,這是黃漬漬臟兮兮的鞋子,可他不敢去挪那腳,這是那人的腳呀。
陳彤半跪在地上,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那人,麻煩你,請你將腳抬一下。那人將雙手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要抬可以,你必須把我的東西買了,否則……說著他的腳在地下動起來,那錢在他的腳下很快就變得臟兮兮爛糟糟的了,再捻就成廢紙了。那人冷笑著,疼錢了吧,讓你發(fā)財你不發(fā),你這是發(fā)賤。你說收不收?不收我就再踩。說著又踩起來。陳彤急了,去抬他的腳,才抱住腳,那人就給他頭上幾拳,打得他暈暈乎乎、眼冒金星。陳彤憤怒了,他再也忍耐不住,掙扎著爬起來和那人打起來,無奈那人是個黑大粗壯一身蠻力的人,又在道上混,打架在他們是小菜一碟。陳彤招架不住,被打得鼻青眼腫,但他掙扎著邊叫邊打,老子和你拼了,老子豁出這條命不要了。
吵罵打架中,周家柱來了,周家柱瘸著腿,手里拿著根棍子,他見倆人打得激烈不好下手。門外密密匝匝地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但誰也不敢開腔不敢勸架。這年頭,誰敢惹道上的人呀。周家柱見陳彤被那人壓住了,那人一只手掐住陳彤的脖子,一只手狠命地打他的腦袋、臉,鼻子被打破了,流出了殷紅的血。陳彤眼睛都翻白了,那雜種還在狠命地打。周家柱終于逮住機會,揚起手中的棍子朝那人頭上狠狠打去,那人遭到突然襲擊,頭上嗡的一聲,連哼都沒哼就倒下去了。周家柱還要打,陳彤躺在地下厲聲叫住手,再打就出人命了。
圍在門口的人嘩地一下散了,說出人命了,快走。這時,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屋里突然出現(xiàn)十幾個人,這些人個個兇神惡煞,手里都拿著鐵棍、大刀片。陳彤心想今天是必死無疑了,他讓周家柱快走,閉上眼睛等死。瘸腿的周家柱怎么走得了呢。他早已被兩個青皮后生扭了雙臂,頭傾向地面,屁股朝天撅著,情形就像當年斗“走資派”時搞的“坐飛機”。
帶頭的人看見門外有人在打手機,說把他的手機砸了,讓他快滾。陳彤想沒有人報案,等公安來了,自己和周家柱恐怕成肉醬了。他心里痛苦起來,閉著眼等死。
領頭的人輕言慢語,說老板,別閉著眼了,睜開眼看看吧,今天你將我的弟兄打暈了,是死是活還不曉得。我們先去救這兄弟,過后再來算賬。陳彤睜開眼,見說話的人正是那天來和他商量收購臟物的人,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精瘦、沉穩(wěn),說話做事有分寸,一點也沒有黑道上的樣子。
四
接下來幾天的日子似乎很清靜,沒有人上門來找麻煩,連公安也沒來過,沒有人報案公安是不會來的。
在這清靜的日子里,陳彤內(nèi)心一點也不清靜,他知道這事不會就這么就了決的,他已經(jīng)惹上了黑道上的人。這是他十分不情愿的,過去他在街上擺露水攤賣早點時,就不敢和他們打交道,更不敢和他們叫板。也許是他本小利微,道上沒把他放在心里,只偶爾的有幾個小混混來吃白食,吃就吃唄,他從來不敢得罪他們,來了笑臉相迎,吃完還殷勤地問他們要不要再加點。小混混們吃完揚長而去,客氣點的還說不好意思,讓你破費了。盡管心里窩火,但還相安無事。但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他們讓他干的事是犯法的事,窩臟銷臟,進局子是早晚的事。他再窮也不能干這事,可不干又咋辦呢?這幫人已經(jīng)盯上他了,盯上不說,他還打傷他們的弟兄了。最使他揪心的是,也不知道周家柱那棍子打下去打沒打死,如果打死了,他和周家柱和家里的小店是無論如何保不住的了。他知道黑道上的人都是膽大妄為殘忍兇狠的。不要說這些年放的警匪片中看到的血淋淋的案例,就是生活中看到的,也是讓他背脊發(fā)涼、毛發(fā)倒豎,驚恐不安的。
這些天他都是在驚恐不安中度過的,這種清靜比出事更折磨人,他隨時支楞著耳朵,眼睛驚疑地注視著外面,連來賣廢品的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安,問他是不是有啥事?他搖搖頭強做鎮(zhèn)靜。他不是多收了別人的錢就是少補別人錢,顛三倒四,在驗貨和稱秤上也不斷出差錯。周家柱倒很鎮(zhèn)靜。周家柱每天拿著根鐵棍走來走去,他把木棍換成鐵棍了,那是工地上的圓鋼,很有力道的。周家柱當過兵,當過民兵連長,過去是很霸蠻的,現(xiàn)在落魄了,骨子里還是很蠻橫的。他說怕個球,人是我打的,要殺要剮由他們。你放心做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人來了你往里躲,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打不贏認倒霉,橫豎這一百多斤豁出去了。陳彤想他是無所謂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是死了也無牽掛的。自己呢?拖家?guī)Э?一個姑娘在外地上大學,一個兒子在念高中,全指望他呀。陳彤心里酸酸的、澀澀的,想哭也哭不出來。
晚上他就和周家柱睡在堆廢品的房里,他不是怕他們來砸收購站,他怕他們知道他的住處追到家里禍及家人。堆廢品的房子味道之難聞是可想而知的了,周家柱的床上又臟又難聞也是可想而知的。這都不是主要原因,他在這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是驚恐,堆廢品的屋里不知藏了些什么動物,也許是老鼠,是蟑螂,是壁虎,反正一晚上都蟋蟋蟀蟀不得安寧,有時他仿佛聽到有人撬門的聲音,他一驚忙跳下床,把周家柱的鐵棒拿在手,身上籟籟地抖著緊張萬分地盯著門。折騰半天沒啥動靜,剛睡下來,又聽到天花板上有聲音,心想恐怕是從房頂上動手了,又驚恐萬狀地持棍而待,折騰半天才曉得是老鼠在上面奔走。再看周家柱,酣然而睡,連身都沒翻一下。
幾天下來,陳彤的神經(jīng)幾乎要崩潰了,他不僅白天驚恐,晚上更驚恐,幾乎睡不成覺。偶爾地瞇一下眼,馬上就是叫他失魂喪魄的噩夢,夢里都是血腥恐怖的場面,見到的是肢體的斷裂,頭顱的破裂,漫天的火光,血的橫流。夢醒后他心跳不止冷汗長流,再也不敢閉上眼睛。
陳彤現(xiàn)在巴不得事情有個結局,或打或殺或放火燒房子都可以,這比他天天被折磨都要好點,人都快崩潰了,都快瘋了還怕什么?那天早上他在屋里大喊大叫,臉上彤紅雙眼發(fā)直,手舞足蹈,要不是周家柱給他幾大嘴巴,又在他身上潑了一盆冷水,說不定他真的瘋了。
終于來人了,還是那人,精精瘦瘦的,穿著灰色夾克,腳上是雙質(zhì)地很好的皮鞋,擦得亮亮的。如果不知道他的底細,你認為他是某個機關的辦事員都可以的。他一進來,似笑非笑地說老板,這幾天咋樣?人咋瘦成這樣,病了?陳彤的心一下跳到喉嚨,額上冒出一層層汗來,他想該來的都會來,躲也躲不過的。又看只他一個人,文文靜靜的,像個老朋友似的,他強忍住內(nèi)心的恐慌,說后面坐吧,喝喝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口袋里,拿出一包煙來,也不曉得怎么回事,他會去買了條“軟云”來,包里隨時放上一包。他遞煙給他,那人接過來,優(yōu)雅地銜在嘴上,說走吧,坐坐,是該坐坐了。
也沒坐多長時間,那人就走了,陳彤送他出來,那人一臉的親切,還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哥,事情就該這樣嘛,多大點事。我那兄弟廢了,那一棒把他打得連他爹媽都認不出來了。不過沒事,我養(yǎng)著他,我們合手,日子差不到哪里去。
五
現(xiàn)在的人都愛講郁悶這個詞,陳彤是真的郁悶了。他現(xiàn)在不擔心道上的人來毀他了,道上的毀是真正的毀,叫人膽顫心驚無比害怕。但他現(xiàn)在揪心的是,他已身不由己地進入到他們的圈里去了,他是他們?nèi)镦湕l上的一環(huán)了,這鏈條一動百動,真有了事,他是吃不了兜著走的。黑道是什么?黑道是深淵,是萬劫不復的地獄,他為這個想法而害怕。
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門道,陳彤對經(jīng)營臟物這個門道并不熟悉,不熟悉也無妨,這個門道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那個瘦瘦的男人都已安排好。就拿收購廢品的內(nèi)容來說吧,最先他收購的不外乎是紙箱紙板廢報紙塑料瓶易拉罐之類,現(xiàn)在的內(nèi)容卻越來越多了,大街上的瘖井蓋,幾十斤一個的,有時一次竟收到五、六個,那都是上好的瘖井蓋呀,一次性鑄造出來的,上面還有圖案,有文字,像一塊巨大無比的錢幣。有的是單車,甚至還有摩托車,現(xiàn)在的單車都是很新的,舊的單車只有在城郊才看得到,那是農(nóng)村民工騎的,每天早晚,城郊的路上車流如潮,龐大的農(nóng)民工隊伍從四面八方涌進城來,單車的需求量是很大的。至于電纜和通訊器材,陳彤是打死也不敢買的,他當過知青,從報紙電視上也經(jīng)常看到各種公告,公告里的文字透著森森的殺氣。收購這些東西都是在夜晚進行,他的廢品收購站在城郊,馬路上黃塵彌漫車流滾滾,到了夜晚依然不安靜,只是來來往往的都是匆忙而過的汽車,路燈也少,顯得灰暗而神秘。
每次,都有神秘人物打來電話,接到電話,他門市后邊的側門就悄然打開了,那側門通著一條黑暗幽深的巷子,巷子后面就是菜地了。周家柱已經(jīng)上了歲數(shù),上了歲數(shù)的人瞌睡少,人警覺,一有點聲響馬上就警醒,放哨的事自然就是他的了。
第一次收貨給陳彤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那種神秘那種緊張那種驚恐,讓他很長時間都難以消除。那晚他和周家柱在院里喝茶,是個悶熱的天氣,他們趿著拖鞋搖著蒲扇敞胸露懷地躺在躺椅上,躺椅是收廢品時收進來的,周家柱閑不住把它修好了。周家柱愛唱歌,日子盡管很潦倒了依然愛唱,他會唱很多山歌,他們那個村是遠近聞名的山歌村,但他最愛唱的還是陳彤作詞作曲的那首村歌,那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巍巍大青山
悠悠利濟水
青松蒼蒼滿眼碧
桃花似海人陶醉
房挨著房
心貼著心
十指捏攏才是拳
打斷骨頭連著筋
滴水鑿穿石
鐵棒磨成針
泰山壓頂一股勁
沒有過不去的河
沒有爬不過的坡
大家一股勁
一家一條心
周家柱身子已經(jīng)佝僂,牙齒掉了好些顆,他唱起就跑風漏氣,根本聽不清他唱些什么。但他愛唱,一唱這首歌他就忘記了許多憂愁和痛苦,也平添了許多惆悵和迷茫。陳彤呢,這首他作的歌曲在他的生活里曾經(jīng)淡忘,他甚至記不清歌詞是些什么了,但那天的傍晚,在河堤的斜坡上,他從一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乞丐似的人的嘴中,聽到那深入到骨髓里的旋律,他的心立即就被震撼了,這是來自于靈魂里的歌聲,是來自于血液里的歌聲,是帶著某種神秘密碼的聲音,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哪怕神色各異,那怕人世滄桑,哪怕找不到半點似曾相識的印跡,只要一聽到這歌聲,立即就能找到聯(lián)系生命密碼的符號。
日子的困窘、生活的落魄,使他從進城后就漸漸地荒疏和離棄了他熱愛的音樂。剛進工廠那些年,盡管工作很忙很累,但他心里是充實的、愉悅的,回到家,在簡陋的閣樓上還饒有興致地拉拉二胡哼哼曲子,到了工廠兼并下崗之后,他再也沒有心思拉二胡了。每天清晨出門天黑透了收攤,不僅身體累心里尤其累,混混的騷擾,城管的追逐,使他苦累不堪,心情由焦慮苦悶漸漸變得麻木。
今晚,在這難得輕松的時候,他和周家柱躺在躺椅上,雖然沒有稻花的香味,沒有蟲蛙的鼓鳴,沒有流螢的飛舞,但卻看得到厚重夜幕下的幾點星星。這使他想起了下鄉(xiāng)幾年的知青生活,想到了村外小河邊的青青的草坪和河岸上的麥草堆,有好些夜晚他都是在那里度過的,他坐在草坪上或者麥草堆上,拉些憂傷或者歡快的曲子。日子是清貧而孤寂的,但內(nèi)心卻是溫暖而又充實的,而溫暖和充實,是源于那場短暫而美好而憂傷的愛情。
他突然很想拉二胡,好在那二胡是掛在屋里墻上的,盡管沒有拉的興致,他還是把它帶到店里來,哪怕是個飾物,也能使他躁動不安的心得到一點安慰。
天氣漸漸涼下來,有了風,風被郁積在院里的悶熱吹得干凈。還出了月,這是難得的城里的月亮,沒有鄉(xiāng)村月亮的明凈,有些暈黃,月亮邊還有絲絲縷縷的云,像仕女身上的飄帶。二胡的聲音浮滿院子,村歌溢滿院子,溢到街上去了,被喧囂的市聲稀釋、吞沒。周家柱唱得很投入,盡管五音不全,盡管歌詞不明,但是閉著眼睛唱的,搖頭晃腦,手隨著旋律而舞,嘴癟著,牙齒缺著,但并不妨礙他的一往情深。拉著、唱著,陳彤和周家柱都流下了眼淚,眼淚悄無聲息地流,滴到干涸的地面上立即洇干了。
村歌使他們想起了許多,想起難忘的歲月,想起困頓的生活,想起友誼和真誠,想起凌辱和抗爭,更想起了像血一樣粘稠的鄉(xiāng)情和真誠。
就在他們忘情而投入地進入到憂傷而美好的情景中時,陳彤袋里的手機響了。手機的聲音使他一下就從村歌的旋律中驚醒過來,他的心咯噔一下,馬上預感到該來的來了。
果然是那個瘦瘦漢子的聲音,他說恭喜你陳老板,你要發(fā)財了。第一單生意來了,你讓人在巷口等著。陳彤的心情一下就糟糕到極點,他即將陷進他十分懼怕的陷阱里去了。
巷道里沒有燈也沒有人,陳彤卻感到身上發(fā)冷,他頻頻地扭動腦袋注視著周圍,他感到到處都有眼睛盯著,緊張得身上發(fā)抖。來人說沒什么,你不要賊驚驚的。他想他是真正的賊,卻叫他不要賊驚驚,巷道里確實空無一人,但他還是無由地驚恐,以至于一個聲音把他嚇得差點癱在地上,但他回過神才曉得是巷里一家人關卷簾門的聲音。他驚魄未定,來人又拍了他的背上一下,他嚇得差點叫出聲來,腦子空空蕩蕩,身上癱軟如泥。
周家柱是放哨的人,周家柱雖然瘸了但身手卻敏捷。周家柱都滿臉的不耐煩,滿身的不得勁,他膩膩歪歪粘粘乎乎慢慢蹲到黑暗處。當他把這件事告訴他時,他低著花白的頭,半響不講一句話。這個身子佝僂腿腳殘廢生活無著的老人,雖然潦倒而卑賤,卻怎么也不愿做這種事。他畢竟當過兵,當過村長,要他做這樣的事不是要他的命嗎?
他倆呆呆地坐著,時間已過半夜,花白的頭顱越來越沉,身子佝僂成蝦米。陳彤心情異常沉重,復雜,他想他何嘗愿意做呢?他一個當過廠級市級勞模的人,生活再艱難,就是窮了討飯吃也不愿走這條路??墒?他逃得過這幫黑道上人的手掌么?不要說他們?nèi)靸深^的滋攪,砸店打人他都不顧了,大不了不開這個店了。問題是他們中的弟兄被周家柱一棍打暈了,雖然沒死,據(jù)說已經(jīng)廢了,這就使他無法逃出他們的魔掌了。黑道上的狠毒是人人知道的,這比犯法可怕,犯了法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不了一個死,可黑道上不一樣了,他可以殃及你的親人,妻子兒女都逃不了,這就比犯法坐牢更可怕了。
漫長的沉默中,陳彤怨恨起眼前這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來,如果不是你那一棍子,大不了被他們打傷打殘,但你這一棍子就把我推到深淵里去了。可你卻在關鍵時候不和我在一起,你要你的清白,要你的做人底線,可我呢?我的一家呢?多少個夜晚,他都噩夢連連,他都看見自己一家尸體橫陳鮮血成河。
想到這里,陳彤憤怒了,爆炸了,他站起來指著周家柱,說你不愿干算了,你走,你走,我不愿意連累你,你去做你的好人,我當我的壞人好了,我不愿我一家人被這幫人禍害。在激憤而憂傷中,他臉色蒼白舉止失態(tài),流下了混濁的眼淚。周家柱緩緩地抬起頭,眼里的表情很復雜,他知道陳彤救了他給他治了傷收留了他,他不能沒有感恩之心。他更知道是他那一棍子惹下了黑道上的人,這個后果是很可怕的,他又不想摻和做這事,這是祖祖輩輩都不齒的事。況且,他還當過兵當過村長……他在內(nèi)心里激烈地斗爭著,這兩者之間他只能選擇一種,要么抽身而退保住自己的清白,要么為了感恩為了那一棍子與他一起下水。他在猶豫不決時看到了陳彤的屈辱和痛苦,看到了他的憤怒和失態(tài),他看到了陳彤已經(jīng)泛白的頭發(fā)和滄桑疲憊的面孔,看到他眼里強忍著沒流下的眼淚,他知道這個比他小幾歲的人已經(jīng)被逼上了絕路,他面臨的不僅是敲詐勒索,還有身家性命的不測。在這個時候,他再猶豫不下決心就對不起人了。他緩緩地站起來,拉住他因激憤、恐懼、孤獨無助而簌簌抖著的手,說兄弟,我不走,我和你在一起。陳彤緊緊握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塊木板。他撲嗵一下跪在地上,說我害怕,沒有你我不曉得咋個過下去。周家柱將他拉起來,說有難同當有福共享,我和你綁在一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來了一個矮個年輕人,走近陳彤說貨來了走吧。陳彤看并沒有人,往后張望,那人說看啥,我們進去他就來了。陳彤和他進了院子,他守在門邊,身上不由得抖起來。那人說走吧,屁大的事,用得著這么緊張。
果然,就有人背來六塊瘖井蓋,瘖井蓋是很沉的,來人一次就背了三塊,走路還出奇的輕巧,看樣子他們輕車熟路了。
倉房的門緊閉著,陳彤將燈換成了個瓦數(shù)很低的,屋內(nèi)就一片昏暗,接著過秤、算賬、付錢,付的錢是很低的,完全是按廢鐵的價付的。背瘖井蓋的人上來接過錢,說老板你太黑了吧,就這點?矮個年輕人兇狠地瞪他一眼,說識相點,這是姜大哥的生意。陳彤知道姜大哥就是那個瘦瘦的三十多歲的漢子,一聽到這個名字他背脊就會發(fā)冷。那人白著臉接過錢,再也不敢講一句話,悄悄走了。
六
陳彤的生意明顯好起來,每天來賣廢品的人很多,陳彤講誠信心也不狠,他收的廢品比其它地方總要高一點,他知道撿廢品賣廢品的人都是生活中實在混不下去的人,其中還有不少殘疾人,孤苦的老年人,有的人隨打工潮流進入城市,他們做的工作都是最沉重最危險的,這樣就免不了出工傷事故。出了事故,老板給你醫(yī)一下再給一筆低微的錢就打發(fā)了。這樣殘疾了的人只能滯留在城里,撿一點廢品過日子。陳彤看到他們臉色疲憊衣著骯臟身子佝僂,背著沉甸甸的廢品來賣,他心里總是一陣酸楚,他就在價格上提高一點,在稱秤時從來不玩手腳,這樣他的廢品生意越來越興旺。他之所以這樣做,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覺得自己的罪孽很深,他跌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不僅是法律上的威懾使他膽顫心驚,更主要的是道德良心的拷問,內(nèi)心深處的煎熬。
陳彤現(xiàn)在經(jīng)常做噩夢,噩夢使他冷汗長流驚悸不安,臉色越來越蒼白,人越來越憔悴,他不時回家去,老伴見他這樣問他怎么了,咋變成這樣?他心事重重又不敢說什么,他連睡覺也很少在家里睡,他怕夜里做惡夢把老伴驚醒,更怕夢中講出使她擔憂的話。老伴是個膽小怕事善良的人,講出來怕會使她神經(jīng)錯亂。
那個噩夢總是和一口深不見底的井有關,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夢見那口黑漆漆的深井,井深不見底,里面蒸騰的陰森森的寒氣,井里有陰風怒號,有一顆顆白色的呲牙咧嘴猙獰恐怖的頭骨。他夢見他總是不停地掉進深井,不停地墜落,而這種墜落是只有過程沒有結果的,如果能墜到底也罷了。人在墜落,陰風在怒號,各種各樣的陰慘慘的聲音混合其間,他還看見一堆堆白骨一顆顆跳躍的頭顱,那些白色的頭顱張著血淋淋的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不斷地向他撞擊,企圖撲上來啃嚙他。而每當快要碰觸到他時那只頭顱又離他而去,再一次向他撲去,他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被包圍住了,已經(jīng)快要被他們咬成碎片了,他大叫一聲醒來。
這個夢把他折磨得神思恍惚精神萎靡,每天在熱熱鬧鬧的收購門市,他總是在人堆里打量,他總覺得這里面會有公安的人在,他們穿著便衣背著廢品其實是來調(diào)查取證的。但看著那些人又不像,這些蓬頭垢面衣衫破爛骯臟的人中怎么會有公安的人呢?有一天來了個衣著整齊點氣色好一點的人,他疑神疑鬼,一直盯著這人看,弄得這人很不自在,說老板我這廢品是撿來的,不信你問他。同這人一起來賣廢品的人說再窮我們也不會去偷,老板,這點志氣我們還是有的。這話把他說了個大紅臉,他臉上熱騰騰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他開始看報紙,看本市的晚報,晚報上愛登社會新聞。他看報紙時他的心情很復雜,他既怕看不到和他有關的報道又怕看到這類報道,每天的報紙一到手,他就匆匆地瀏覽,尋找相關的報道,連報縫也不放過??吹?jīng)]有這方面的報道他就長長地舒一口氣,在衣服上擦干手心上的冷汗。但心里又有些失落,有些企盼,他想這是咋啦,沒有報道最好,難道你希望有這方面的報道么。但想歸想,心里終歸不踏實。
有一天他終于看到一則短短的報道,說本市的瘖井蓋經(jīng)常被盜,一些不法份子瞅住瘖井蓋不放,剛剛換上的瘖井蓋不翼而飛,給城市安全造成極大隱患,相關部門為了群眾安全,不得不派人守住瘖井口,等待城建部門派人前來更換。報紙上還印上一幅照片,車來人往的路邊,一個戴紅袖套的老人守在瘖井邊,防止行人掉下瘖井,并說這個老人已經(jīng)看守了四個小時。
看到這則報道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為瘖井沒有掉下人而慶幸。他知道瘖井是很深的,瘖井里積滿污水,如果是小孩掉進去救助不及時就沒命了,就是成年人掉進去救助不及時也很危險。如果發(fā)生這樣的事,他這一輩子良心就不得安寧了。
過了幾天,剛收購了一批瘖井蓋不久,他又看到了一則消息,本市的環(huán)西路上瘖井蓋被盜,一輛夜間行駛的微型車左前輪被陷,幸因瘖井口不大僅駕駛員受點輕傷,被陷車輛在交警幫助下吊出瘖井口。文中特別強調(diào),針對不法份子的瘋狂盜竊,公安方面將加大力度查處,以保護人民群眾安全。在文章的下面仍然有一幅圖片,圖片中的微型車傾斜著爬在地上,像一只突然失足而臥倒的巨獸。這條消息使他震撼,他感到背脊上涼冰冰的,大腦里一片空白。他知道公安加大力度意味著什么,凡事只怕認真,不要說查處偷盜瘖井蓋這種事,就是無頭案件驚天大案,只要公安花大力氣去查,也沒有查不清楚的。
這個消息使他的心理負擔更沉重了,他神思恍惚每天都在驚恐中度過,他太怕黑夜的降臨,太怕那些人來賣瘖井蓋,事情一旦敗露,他就只能進局子了。他甚至想把這個收購站關了,回去過清貧而安生的日子。周家柱說回不去了,回得去我不早走了么?他想想也是,他是深深地陷進去了,想回到過去是不可能的了。看著他佝僂著身子無比焦慮的樣子,周家柱說這幾天干脆關門算了,避過風頭再說。他說門關了更危險,容易引起警察的注意,再說門一關熟客都跑到別處去了。周家柱說關鍵是要沒有人送貨,貨來了,你不收都不行。干脆我到街上去遛達去,看見有人偷瘖井蓋就喊。他說這怎么行,這么大的城你守得過來么?況且偷瘖井蓋的都是深夜。周家柱說管它的,有效無效心意盡到,試試吧。他知道這是個沒有效果的事,但周家柱的心他是領的,病急亂投醫(yī)嘛。
天要亮的時候,周家柱回來了,隨著他還有一個人。這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穿著厚厚的棉大衣,扛著一個行李卷,周家柱說我在街邊撿來的,他叫舒大龍,和我一個村的。那人一開口說話,陳彤就聽出了濃濃的鄉(xiāng)音。周家柱說我在街邊瞎逛,也沒指望能發(fā)現(xiàn)那些賊雜種,只是心里急散散悶罷了。他說路上無事,我就哼著村歌,誰知道睡在路邊門檐下的一個人突然叫我,我一看就是這龜兒。
陳彤的收購站多了一個人,他心里高興,他的生意現(xiàn)在好起來,正需要人手,況且這個人又是棗村的,這樣就更親切了。舒大龍孤身一人出來打工,打了一年工一分錢沒拿到,他一怒之下率領大伙去找老板算賬,錢沒拿到被老板手下的人打了一頓,他身無分文不好意思回家,就在城里賴著想重新找點事做,誰知剛剛做了幾天工就碰到那個打他的老板,老板跑去對他的新老板說這個人你還用,小心他帶人來砸你辦公室,就這樣他又被解雇了?,F(xiàn)在有了新的工作,又是原來的老村長引來的,他做事就非常認真,對陳彤可謂忠心耿耿。他說陳哥,不是你寫的村歌,我還遇不到一個老鄉(xiāng)呢。我一聽到村歌就曉得遇到鄉(xiāng)親了。陳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有啥危難我不打頭陣就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陳彤心里一熱,還是老鄉(xiāng)親好呵,在這茫茫的世界里,只有老鄉(xiāng)親靠得住了。
七
那段日子總算平穩(wěn)地度過了,使陳彤奇怪的是,那段時間竟然沒有人來賣瘖井蓋,他想這道上的人也是蠻機靈的,風聲緊了他們就收手,風聲一過他們又繼續(xù)干。陳彤內(nèi)心仍然緊張,那個噩夢仍然在做,只是沒有原來頻繁罷了。陳彤心想要不了多久,城里的瘖井蓋又會被盜了,瘖井蓋被盜,難保不會出現(xiàn)有人掉進瘖井的事。這樣一想,他的背脊又冰涼冰涼的。
那天看著報紙,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瘖井口是鐵鑄的,鐵鑄的就能賣上好價錢,能不能讓它變成塑料的?現(xiàn)在有一種塑料質(zhì)地很堅硬,堅硬程序可以和鑄鐵相比。他為這個想法而激動,如果換成塑料的,這個發(fā)財?shù)拈T道就斷了,他也不再擔驚受怕了。他把這個想法寫了一封信寄給報社,寄信的地址他隨便寫了一個,名字也是假的。信寄出后他天天看報紙,連續(xù)幾天都沒有任何反響,他的心很失落,看來這封信沒引起重視。
又是幾天,他終于看到報紙上有一則短短的答讀者的信,信里說收到熱心市民的信,轉有關部門后,有關部門很重視,請專家提出意見。有關專家稱目前尚未有這樣堅硬的塑料,只能沿用鑄鐵,但感謝熱心市民關心城市建設??吹竭@封短短的答讀者的信,陳彤的心跌落到低點??磥?這場噩夢還得做下去。
那天是重陽節(jié),陳彤的妻子送來了好些吃食,她說看你累成啥了,臉都只有二指寬了,再這樣下去非得躺倒。我說來這里照顧你你也不讓,你呀你。看著妻子這樣關心自己,他心里很感動,但他怎么能讓她來這里呢?他自己提心吊膽不說,還怕她知道這里的真相。一旦被她知道了,她是怎么也不會讓他再做下去的。
妻子送來的食物很豐盛,有醬鹵肘子,有豬頭肉,有風肝,有做好的水餃,當然還少不了重陽糕。妻子說你也老大不小了,論年齡五十多,看相貌,你比周哥還老,也算是老人了,你們晚上好好吃一頓,過個重陽節(jié)吧。
那天晚上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金秋季節(jié),看不到黛青的山巒,看不到金燦燦的稻谷,看不到結滿枝頭的果子,但他們?nèi)匀桓械搅颂镆暗臍庀?。他們?nèi)嗽谠鹤永锉M興地吃喝,酒是瓶裝酒,也還正宗,他們吃得暢快喝得盡興。吃飽喝足,又泡了濃濃的酥茶,坐在院里喝茶聊天。
周家柱一有空閑就哼歌,哼的仍然是那首村歌。舒大龍不大唱歌,但對這首村歌也是很熟悉很有感情的。當初陳彤下鄉(xiāng)時,他也就是十多歲的娃娃,但這首村歌卻深入到他的靈魂里,他也是在這首村歌的旋律里長大成人的。以后好些年,這首村歌逐漸被人們淡忘了,每天發(fā)生的事太多了,他們苦于應付窮于奔波。到了后來,年輕一代就幾乎沒有印象了。舒大龍突然提出想請陳哥用二胡拉拉這首曲子,舒大龍說他是聽過陳哥拉這首曲子的。那年元霄,村里在廣場上開會,他就見他坐在土臺上拉這支曲子,當時他就激動得想流淚。
這段時間日子算是平靜一些,陳彤心里雖然壓抑但總算好了一些,他希望那些道上的人不要再來找麻煩,就這樣過下去多好。在周家柱和舒大龍的慫恿下,他接過舒大龍取來的二胡,拂去了上面的灰,調(diào)試了一下弦,就拉了起來。陳彤是有音樂秉賦的人,只要一進入境界,他就能忘記憂怨煩惱。二胡的旋律在他的指尖流動,在院里彌漫,很快就到街上去了,三人沉浸在村歌的氛圍中。周家柱和舒大龍在二胡的旋律中不由自主地唱起來,二人盡管聲音粗啞卻唱得忘情,唱得投入,他們忘記了生活的艱辛和困頓,回到了那青山蒼翠、河水環(huán)流、杏花怒放的村莊去了。這時,鐵皮做的門響了起來,門敲得小心且膽怯,還是被陳彤聽到了,他對敲門聲太敏感了。他放下二胡,湊到門邊問什么人?有啥事?門外的人說沒事,我是聽到你們拉我們村的村歌才敲門的。周家柱說聽聲音這人是咱們村的。門開了,進來一個穿牛仔衣褲精明強健的年輕人。他端祥了一下周家柱,說老村長,你不是老村長嗎?你怎么會在這里?經(jīng)過介紹,四個人激動不已,陳彤讓舒大龍重新收拾好桌子,將吃剩的酒肉拿出來,圍著桌子他們又開始推杯換盞,喝得格外酣暢。
來人是他們一個村的。叫李小軍,二十啷當歲,他在一家夜總會當保安,讀過高中,精明而有頭腦,見識也廣。今晚他公休,到城邊去找朋友玩,走到這家廢品收購店的門口,突然聽到一陣他異常熟悉的音樂,這不是咱們村的村歌嗎?這首村歌創(chuàng)作出來并在村里廣場傳唱的時候,他才兩三歲,可以說他是在這首村歌的旋律聲中長大的,吃奶的時候聽母親唱,睡覺時聽母親哼著這首歌把他送入夢鄉(xiāng),村歌簡直成了他們那一代人的搖籃曲。讀書時又天天唱,這首歌難道不浸入到心靈里溶化到血液中嗎。聽到這首歌他的腳就邁不動了,目光迷離精神恍惚,仿佛吃到迷魂藥一般搖著頭哼起來。聽著聽著,他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最疼痛最敏銳的地方被撩動了,他淚流滿面不能自已。他忍不住去敲緊閉的鐵門,他要尋找拉這首歌曲的人。
那天晚上他們長談到深夜,陳彤醉眼朦朧心事沉重地把自己的處境自己的苦衷和盤托給李小軍。陳彤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覺得這是個有見識有主意值得依賴的人,他雖年輕,但他讀過高中,出來闖蕩的時間長,見識多,又在夜總會那樣復雜的地方當保安,他肯定能為自己出謀劃策分憂解難。
李小軍果然是有見識的,他想了想,然后問了他的經(jīng)營情況、經(jīng)營內(nèi)容、規(guī)模及資金,又讓他領著去看了看店面、庫門及周圍的環(huán)境。回來坐定,他說叔,你光經(jīng)營廢品收購沒有多大意思,你想合法經(jīng)營養(yǎng)家糊口,這也罷了,你現(xiàn)在連這都做不到了,你已經(jīng)陷進爛泥塘里去了。你想掙扎著爬起來卻越陷越深,就是爬出來你也說不干凈自己了,這事放在誰身上都頭疼。陳彤像聽一個知曉天上人間過去未來指點迷津的高人的話,他急切切地問這要咋辦才好呢?我都快瘋了。李小軍沉穩(wěn)地說不急不急,我們一起想辦法就是。他說你這廢品收購門市照常開,我看你廢紙資源很豐富,堆到天花板上去了,我有個朋友是搞餐巾紙衛(wèi)生紙的,我聽他講技術并不復雜,場地也不要多大,你這房子是夠用的了。后面還有一片空地,可以租過來做化紙池,這樣你就可以從收購到生產(chǎn)到銷售一條龍了。陳彤說這樣好倒好,可是我不懂技術不會管理又無資金,恐怕搞不起來哩。再說,那幫人也不會放過我,我已經(jīng)被他們栓牢了哩。舒大龍說怕個球,我們先去報案,等狗日些賣臟物時就會被警察抓起來。陳彤有些鄙夷地看著他,這人對人倒是真誠,只是空有一身蠻力,頭腦簡單得像豬。這事可以報案么,那不是連自己也報進去了。周家柱說大龍兄弟你說話太好笑了,如果可以報案,你陳哥還會愁成這樣,那些雜種啥事都干得出來,上次我沒在場,他差點被打死。陳彤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感謝周家柱的幫助,另一方面也恨他,不是他那一棍子他也不至于陷進這爛泥潭里去。見他臉色難看,舒大龍捋臂搓掌,說和雜種些打呀,別的我不行,打架倒是喜歡得很哩,上次討工錢我?guī)ь^去,抓住老板的領口當胸就是一拳,不是他養(yǎng)的打手多,早被我打扁搓碎了。周家柱癟嘴,說你能,你能打咋被人家打傷,落得個睡大街的下場。舒大龍臉漲紅起來,正要張嘴申辯,被李小軍堵住了嘴。李小軍說大龍叔這一說我倒想起對付黑道上這幫人的辦法了,說著他又喝茶,慢慢啜,陳彤沉不住,說你快說喲,到底啥辦法?李小軍說我們把這個紙廠搞起來,資金不夠,大家湊一湊,我再找朋友些找點,這個廠仍然是陳叔當老板,技術不復雜,我請那個朋友來幫忙,他和我很鐵,我?guī)瓦^他大忙哩。搞這個廠從收購到生產(chǎn)再到銷售,怕得有二十多人哩。這些人都要清一色,都要是自己的人,貼心貼骨的才好辦事。這些人呢,我看最好是咱們棗村的,剛才我一聽到陳叔作的村歌,我就激動就流淚哩,沒有啥歌能像我們村這首村歌一樣能凝聚人團結人了,將來廠子搞起來了,我看就把這首歌作為廠歌算了。我們棗村的人在這首村歌的感召下,沒有誰會離心離德。
陳彤、周家柱、舒大龍都被李小軍的話感染了,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陳彤心里還是不踏實,說這事好倒好,但那幫道上的爛崽的事你還沒說呢,他們再來糾纏咋辦?我搞這個店本小利微,又被他們逼著收臟物,他們敲骨吸髓,收臟物賣臟物的錢大半被他們拿走了,我還背著罪名。這個廠搞起來成塊肥肉,他們不是更要瘋狂地來啃來撕,恐怕連點渣渣都不剩。李小軍說剛才我說到廠里的人全部要召我們棗村的人就是這個道理,陳叔你放周叔一段時間假,讓他去召棗村的人,現(xiàn)在就是回村去也找不到年輕力壯的人了,人全部跑到各個地方打工去了。周叔當過村長,還是有點名氣的,讓他唱著我們的村歌到處游,只要一聽到這首歌,棗村的人都會站出來,都會和我們匯合的。到那時,我們就不怕黑社會的了,你知道黑社會橫行靠什么?靠手黑心狠,靠人多勢眾,靠不要命,我們?nèi)硕鄤荼娏?我們團結一致了,我們還會怕這些爛崽嗎?
八
誰也沒想到李小軍會想出這個辦法,這個辦法說是簡單卻誰也沒想到。
那些天陳彤聽了李小軍的建議,讓周家柱到城里城外去游,游的目的是尋找棗村的人,他為周家柱制定了路線,即順著城的東南西北方向一條街一條巷一個商場一個建筑工地地游,每個地點都不要放過,這就有點拉網(wǎng)似的味道。城是不大不小的城,既不能登廣告也不能發(fā)放尋人啟事,這樣做太招,你尋人干嗎呢?讓人猜測招來麻煩。
周家柱事實上已經(jīng)是老人了,六十多歲的年齡在城里不算什么,可他這些年吃了很多苦,身體已經(jīng)垮了,加上又被人將腳打傷,走路就很困難了。陳彤讓他慢慢走不要著急,他拄著拐仗卻心急馬慌,他感激陳彤,體諒他的難處,巴不得他的廠迅速辦起來,巴不得他擺脫道上那批人的控制。一天下來,他走得頭暈眼花也沒走完幾個地方,人累得幾乎癱倒,腳疼得鉆心,尤其是嗓子啞了,講不出話來更“唱”不了歌。
周家柱的行為太像,一個討飯的,盡管現(xiàn)在他穿著陳彤買給他的絨衣、茄克,腳上還是一雙半新不舊的旅游鞋,盡管衣服已不再是油膩皺皺巴巴的,但他蒼白的頭發(fā)刀刻的皺紋和佝僂的身子,加上瘸著的腳,怎么看都像個乞丐。他到一個飯館里去,又不點菜又不落座,就是那樣站著無由地唱村歌,他的牙齒掉得差不多了,癟著嘴,講話不關風更別說唱歌了。那曲調(diào)優(yōu)美而高亢的村歌在他嘴里就變成不明不白的哼哼聲了,開館子的人見這類人見多了,就讓人丟了幾枚硬幣給他,他一下子臉紅脖子粗,覺得受到了侮辱,想發(fā)作也忍下了。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地站在人家店堂里“唱歌”,不是瘋子就是叫花子,影響了人家的生意咋還能發(fā)脾氣呢。他壓住自己的火氣,磨磨蹭蹭又“唱”了幾句才不情愿地走了。走到飯店門口,他拄著拐杖站了一會,看會不會有人追著出來,因為最后那幾聲他幾乎是吼的,他相信如果是村里人肯定聽到了,他(她)說不定就在后邊廚房里呢。但站了一會還是沒人出來,他才確定沒有村里的人,邁開腳走了。走了幾步,聽到背后有人說瘋子,周家柱在心里說,老子村長當了好多年,到現(xiàn)在真的快成瘋子了。
他到一個建筑工地去,一般情況下在城里干苦活累活臟活危險活的,多是民工。他想這是個巨大的怪獸呵,他將千千萬萬的民工吞下去,自己變得越來越漂亮,不光四肢體格健壯,就是毛皮也金燦燦的,看著多討人喜歡,可那些民工呢,卻黃皮寡瘦,走路都打閃閃了。這樣想他的心里就有些凄涼,有些悲傷。
這是個很大的建筑工地,工地里有七、八棟建筑同時開工,房子已修到七、八層高了還不見封頂,說明這批房子是高層建筑。每棟建筑都有密密層層的腳手架,腳手架上都有蜘蛛似的人在上面施工。工地上有巨大的攪拌機嗡嗡作響,有電焊機閃出耀眼的藍光,這么多人他根本看不清誰是誰。他顧不了許多,進去看看吧,進去唱唱吧,遇到一個家鄉(xiāng)人也好的。
他才進大門就遇到麻煩,看工地的人認定他是來撿破爛的,工地上有許多廢棄的材料,半截半截的鋼筋,連接腳手架鋼管的套頭、彎管,水泥袋啥的。但工地管理是嚴格的,決不允許收破爛的進入,他們會順手牽羊的捎走一些東西。周家柱臉紅脖子粗的和人家爭執(zhí),反復地說自己是來找老鄉(xiāng)的,他說你看我這身打扮像撿破爛的嗎?我又沒帶背簍,就是我撿了我還能放在口袋里帶走?我這套茄克也有七八成新吧,你送我一個鐵疙瘩我還舍不得放在口袋里呢?我是來找一個老鄉(xiāng)的,找到講幾句話就走,找不到也馬上走,你看行嗎?看工地的人看了看他的打扮,聽了他的話覺得也有道理,就讓他進去了。他在偌大的工地上轉悠,張著缺牙癟齒的嘴唱歌。工地上人來人往、忙忙碌碌,加上各種機械的聲音,講話都得大聲講走近了才聽得清,誰也沒在意這個拄著棍子神情怪異的老頭。走到高高的建筑面前他就泄氣了,這樣高的腳手架讓他四腳四手也爬不上去,既使上去,這么多的層數(shù),他哪能找遍呢?
快到下工的時候了,走得又累又乏的周家柱泄氣而又能沮喪地站在工地大門口,他想等下工的時候,做工的人就會潮水般地涌出來了,這是個最好的機會,他要站在門口唱村歌,他一直認為他是在唱,并且是唱得很深情很感人的。他相信總會有他們村的人聽到他的歌,一聽到他的歌就會像聽到某種神秘的呼喚,就會站到他的面前,就會盯著他看,然后就會認出他,然后就會拉住他的手使勁搖,講著叫人熱心熱腸熱肺的話。
然而,潮水一般涌來的人群又潮水一般消失了,盡管他站在很顯眼的地方,盡管他憋足了勁地唱著,但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下班的民工提著安全帽推著舊單車或者走著路都急匆匆的,他們嚶嚶嗡嗡的講著話,步子雖然沉重卻又匆忙,不少家都在郊外農(nóng)村的還要騎著單車趕回家去,誰也沒在意這么個半瘋半癡的人。
人都走完了,望著空空蕩蕩的建筑工地,周家柱悵然無比,他正要邁開已經(jīng)站得酸疼的腳朝回走,卻看見一個小工頭樣的人提著個小小的錄音機從工棚里出來,錄音機里正放著街頭公園里對唱的山歌,那是些城邊的失去工地而又因賣了土地有了些閑錢的人唱的山歌,他在撿破爛的日子里去聽過。他突然心里一動,一個突如其來的靈感產(chǎn)生了,他想陳彤不是為他買過一個小型錄音機嗎?讓陳彤用二胡好好地拉一曲村歌用錄音機錄好,不是就可以不用自己的沙嗓子去唱了嗎?自己跑風漏氣的歌誰聽得懂?況且又是那樣低瘖沙啞。
陳彤為周家柱的想法叫好,好些事原本是很簡單的,但大家習慣于用慣性思維去想問題,這樣想出來的結果當然是習慣了的辦法。就像對付黑道上那些人,按習慣的思維去想,他就只能永遠地受制于人,永遠地陷進爛泥塘而不能自拔。李小軍為他出了主意,按這個主意既可擴大經(jīng)營增加財富又可與他們對抗。正因為這樣,他這幾天的情緒穩(wěn)定了不少,要不然他真的快崩潰了。
那首曲子肯定是陳彤近些年來拉得最好的。他運足氣,屏息凝神,情感非常投入地拉了起來,這首已經(jīng)爛熟于胸爛熟于指間的村歌,他在拉之前卻久久地不能運弦,他在胸中醞釀情緒,在腦中尋找最佳的表現(xiàn)手法,他再次回到闊別多年的村莊,在當年的生活里翻撿生活場面,濃濃的鄉(xiāng)音,醇厚的鄉(xiāng)誼,淳樸的感情,美麗的山川,牧歸的晚笛,豪情似火的青春。突然,他睜開眼睛,琴弦揚起,指尖流淌出來的,竟是粘粘的淚水殷殷的鮮血……
以后的日子,老村長周家柱就再也不用張著他那缺牙少齒空空洞洞的嘴唱村歌了,盡管他是那樣喜歡唱村歌,但曲調(diào)優(yōu)美舒緩有致撩人心屝的歌曲被他唱得五音不全荒腔跑調(diào),畢竟不能給人美感?,F(xiàn)在,他可以從從容容地提著那小型錄音機往人多的地方一站,那泉水般清純的二胡演奏的村歌就流淌出來了。用不了幾天,周家柱就在工地上、街沿邊、廣場上找來好幾個他們村的人,他們都是在無意中聽到那首他們睽違已久但又深深刻入靈魂深處的歌曲,在聽到歌曲的那一剎,他們都驚愕地張大了嘴,四顧茫然地尋找曲子的源頭。人海茫茫,市聲喧囂,但他們那神情,卻仿佛是在漫天漆黑,荊棘遍布,茫然無措中看到了一點薪頭,聽到了一縷鄉(xiāng)音似的愕然、驚異,悲喜交加。他們都是分散在城里各個角落的棗村人,有的在建筑工地上挑沙漿,有的在城建工地上挖溝埋管道,還有一個推著板車賣蜂窩煤。城里的每一天都是熱鬧非凡的,汽車的轟鳴人群的吵鬧更使他們感到孤獨、寂寞和孤立無援。聽到這帶著濃濃的鄉(xiāng)音的村歌,他們竟木然而立,半天回不過神,默默地流出了眼淚。
九
李小軍果然有能耐,他約了他的朋友來看地點。這人是個技術員,對廢紙再生產(chǎn)很有一套,已幫好幾處建了小型的造紙廠,這種造紙廠生產(chǎn)用量很大的餐巾紙和衛(wèi)生紙,場地不大,工藝也不復雜,只要有足夠的廢紙就行。
看完場地,他說廠房是夠的了,關鍵是要將后面那空地租過來,沒有化紙池是不行的。好在后面這片空地是個死角,修房沒出路,種菜少光線,這地方本來就是城郊結合部,很多地方情形都差不多。
錢是不夠的,大家就傾其所有集資,李小軍還拉了一個朋友來入股,陳彤也將自己的老房子拿去抵押貸了一筆款,就開始動工了。李小軍已經(jīng)辭去了那家大酒店的保安,專門來做這件事了。
陸陸續(xù)續(xù)的,周家柱已經(jīng)尋找到將近七、八個棗村的人,這么多人一下住進了他的廢品收購站,廢品收購站就熱鬧非凡了?,F(xiàn)在,堆廢品的每間房子都住滿了人,生活條件的簡陋和艱苦是難以想象的。這里沒有床,即使有床也沒有地方擺,他們睡在廢紙堆上,廢紙堆離天花板只有兩尺不到,爬上去必須小心翼翼,更不能猛地坐起來,有的睡得懵懵懂懂的猛地一坐,頭就碰得嗡嗡直響了。不僅沒有床,連鋪的蓋的也是各人帶來的,五花八門,臭氣薰天,但大家都毫無怨言,每天面對的是自己的鄉(xiāng)親,聽著的是親切無比的鄉(xiāng)音,講的人和事都是自己熟悉的,有著天然的理解和默契。他們覺得奇怪,過去住在一個村子,朝夕相處,頭碰頭腳碰腳,但卻顯得生分,常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得一塌糊涂?,F(xiàn)在遠離故土,再有多大的矛盾也變得親熱無比,這就是城市對他們的擠壓而產(chǎn)生的心態(tài)。
他們的伙食也是很糟糕的,陳彤再也沒有更多的錢來開支,每天由老村長周家柱當飲事員,周家柱做的伙食和豬食差不多。缺油少鹽不說,連米飯也吃不上,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人家作飼料的粗糧來吃。盡管這樣,大家仍然很開心。改建造紙廠的基礎工程全部由他們來承擔了,他們挖坑、抬土、運料、砌石、夯基礎,每天累得爬下就睡,夜里身上疼得驚醒過來,但他們?nèi)匀贿^得很愉快,很充實。
陳彤現(xiàn)在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他不再感到孤獨無援,不再感到惶恐不安,連那個折磨得他差不多要瘋掉的噩夢也很少做了。他想人是需要有個集體的,失去村莊的農(nóng)民工在城里的孤獨和被人凌辱、欺詐,他同樣也是感受到了的。在工廠,他是個老老實實誠懇干活的人,收入雖然微薄卻也受到人們的尊重。離開工廠,他像一葉飄落的樹葉,誰都可以踐踏的,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收購站,又開始建自己的造紙廠,有了一幫知恩感恩的弟兄,他找到了自信和尊嚴,不要說周家柱、舒大龍,就是智囊似的人物李小軍也當尊他為老大,其他后來的更不用說了。他覺得他們處處在維護他的地位和尊嚴,處處在塑造他的威信,一個流浪在城市里的群體,沒有一個有影響的頭是不行的。尤其使他感動的是,李小軍不僅有管理能力更有組織能力,卻事事看他的眼色行事。他把棗村來這里的人組織得像一個堅強有力的隊伍,每天啥時開工啥時吃飯啥時休息都有規(guī)定。尤其是每天洗漱完畢,都要把人集中在院子里用周家柱的小型錄音機放村歌。每次放村歌,大家挺胸而立,神情肅穆,激動異常地跟著唱村歌,村歌是他們的靈魂,是他們的精神支撐,是連接他們心靈的紐帶,村歌使他們凝聚成一體,在城市的海洋里,他們有了自己的一個孤島,雖然弱小卻堅強無比。
李小軍還組織他們訓練,老村長周家柱雖然當過兵,現(xiàn)在卻是廢人了,擔當不了這項任務。李小軍是經(jīng)過嚴格訓練的保安,在保安中出類拔萃,當了大酒店保安的頭。他擒拿格斗樣樣精通,身體強壯反應靈敏,動作既規(guī)范又靈活,很具實戰(zhàn)能力。每天晚上這些赤裸著背只穿一條大褲衩的精壯農(nóng)民工認認真真訓練,他們要在這個被人凌辱的地方站穩(wěn)腳,既需要集體的力量又需要個人的技能。陳彤年紀是老大不小的了,李小軍不讓他訓練,但他想到被人欺凌的苦楚就堅決地參加了訓練。
每次訓練完畢,陳彤心里就有了充實感,他想那伙道上的人再來糾纏,他就可以和他們較勁了。
也許是追查得嚴的緣故,將近一個多月了,道上的那些人也沒出現(xiàn)。前一段時間,公安機關集中整治偷盜活動,偷單車偷摩托車偷公共財產(chǎn)如瘖井蓋、電纜的人被抓了一批,判了一批。開宣判會那天陳彤還悄悄地去看了一回,他發(fā)現(xiàn)一長串偷盜犯里有一個和打他的那個人十分相似。這人剃著光頭,眼光兇狠而猙獰,雖被押著卻高昂著頭,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擠上去認真看,這人真的就是打他的人,他很奇怪,他不是被周家柱用棍子打暈的那人嗎?黑道上的那個瘦瘦的老大不是說已經(jīng)被打廢了,脅迫他收購臟物販賣臟物嗎?看來這一切都是圈套,這人被打暈不假,但并沒有打廢呀。
陳彤覺得那人認出他來了,那人的眼光像毒蛇的信子在他臉上轉了轉,雖然只是一瞬間,他卻身上發(fā)涼四肢發(fā)麻冷汗涔涔了。這黑道上的人眼光確實叫人害怕,他們的眼光可以剜入你的心里叫你不寒而栗,那眼光里含著陰森森的殺氣和毒辣兇殘至極的戾氣,陳彤不敢再看,悄悄回來了。那天他的心情也陡然變得空虛起來,人好好地坐著也會突然驚悸,他甚至懷疑李小軍把棗村的人組織起來有沒有作用,這些黑道上的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他們又躲在暗處,時時可以尋機動手。自己這批人是要做正事的,哪有時間專門來對抗他們。
剛剛隔了一天,那個瘦瘦的漢子就出現(xiàn)了,他穿戴得更加整齊,這次來穿的是一套黑色西裝,還打了條腥紅的領條,白襯衣潔白無染,皮鞋錚亮,很像機關里的工作人員。仍然是他一個人來,他彬彬有禮地和陳彤打招呼,陳彤差點認不出他來。他說陳老板好久沒見了,怪想你的,這段時間你也曉得風聲緊,弟兄們栽了兩個,休息休息吧。咋樣,昨天的宣判會你去了嗎?沒事了,宣判過了又可以喘息一段時間了,宣判完這段時間正是最好做事的時候,他們下一輪的重點是打拐了,我們的業(yè)務可以開始了。陳彤驚訝得合不攏嘴,這些人是多么囂張多么無所顧忌呵。陳彤說我不再做事了,我是上有老下有小,栽進去就一切都完了。那人說怎么,反悔了?被嚇倒了?你現(xiàn)在要收手也收不了手了,你不要忘記我們在這里銷售過多少臟物?光憑這一條你也洗刷不掉的。陳彤說我是被你們逼迫的,我從來沒想過做這種事。那人說自愿也好逼迫也好,反正你是已經(jīng)做了。況且,誰人來證明呢,我手里可有你寫的字據(jù)。陳彤說那字據(jù)是你們用刀逼著我寫的,說我打廢你的弟兄,要滅我的門,燒我的家,昨天那人不是好好的嗎?哪里廢了?根本沒廢。陳彤的聲音大起來,在后院施工的人一下涌進來,舒大龍說陳哥怎么了?哪個雜種敢來這里鬧事,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那人看了看七、八個赤裸著上身,一身都是鐵疙瘩肉的人惡狠狠的看著他,他知道遇到強悍的了。這人何等的沉穩(wěn),說沒事沒事,我和陳老板為生意上的價錢有點分歧,聲音大了點,陳老板你說是不是?陳彤怕惹事,說沒啥事,我倆談生意,價錢懸殊大,我的聲音高了點。
那人從收購門市的后門看到了里面正在施工,問陳老板你改行了?準備做啥呢?陳彤說做個小型造紙廠,將收的廢紙做餐巾紙、衛(wèi)生紙。那人說好,這個主意好,業(yè)務一條龍,這生意要大發(fā)呢。你不再收那些東西也好,提心吊膽的沒多大意思。只是你也曉道,你不管干什么,在這一片都需要有人保護的。沒有人保護你這廠一天也經(jīng)營不成。陳彤又氣又惱又驚又怕,他強作鎮(zhèn)靜壓住內(nèi)心的恐懼,說我這里正當生產(chǎn)正當經(jīng)營,不偷稅漏稅不生產(chǎn)違規(guī)產(chǎn)品,我不需要保護,那人陰冷地看著他,看得他汗毛聳立起來了。那人說真是這樣么?你見這條街上這么多店鋪,誰偷稅漏稅了,誰違法經(jīng)營了?可他們還是需要保護,曉得不,那些不需要保護的店鋪,不是三天兩頭玻璃被砸了,柜臺被砸了,就是人被打傷了,顧客不敢上門了,沒有我們的保護,再硬的也撐不下去的。陳彤心里虛了下來,冷汗又不由自己的冒了出來。他是看見過黑道上砸店鋪的場面的,與他這里相隔幾家的一家四川人開的餐廳,玻璃莫名其妙被砸碎,那是整塊的幾厘米厚的玻璃呀,嘩啦啦的碎了,驚得吃飯的客人遇到地震似的瘋一般的奪門而逃。等店里的人追出去,人早已不見蹤影。過了幾天,又來一撥人吃飯,啥菜貴點啥菜,魷魚、鮑魚、海參、清蒸甲魚啥都點了,等吃得差不多了,他們突然指著一盤甲魚湯的盤底說有蒼蠅,他們吵鬧著不給錢,讓老板出來說話。老板出來,曉得被訛上了,這名堂他是曉得的,他們隨身帶了蒼蠅來,吃完往湯里一放,你咋說都說不清了。老板忍住怒火,說各位高抬貴手,今晚這餐席就免費了,算我請大家的。這樣一說,那些人更不依不饒,啥免費?我們是叫花子來你這里討吃的。你湯里有蒼蠅是我們發(fā)現(xiàn)的,還有啥我們看不見的臟東西,吃壞我們的肚子你負責。有人站起來,說不要費口水了,狗日太侮辱人了,把我們當叫花子。砸,砸他狗日的。一群人站起來,拿到什么砸什么,店里的人也不敢出來制止,顧客也跑完了,等警察趕來,這幫人早跑了。老板望著一片狼籍的店堂,蹲在地下哭了,他不明白警察為啥珊珊來遲,每次出事等他們趕來時,人都早不見了。
老板經(jīng)人點拔,每月按時交納保護費,餐館從此清靜了。
陳彤看見院里的人,見到他們健壯的身體凸起的肌肉,他想起李小軍的安排,他心里踏實了一些,背脊上的冷汗又收了。他說我曉得你手下弟兄的厲害,不過我和我這幫弟兄也是窮瘋了的,人窮瘋了走投無路了,也是啥都敢干的。那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冷冷的說是么?憑那幾個憨頭憨腦的鄉(xiāng)下人,你也敢較勁?我怕他們還沒干起來就各顧各的了,我還不曉得鄉(xiāng)下人的脾氣。這樣吧,你考慮一下,何去何從你自己定,我是不會勉強的,過幾天我在得月樓請你喝茶,等你消息。說完他從從容容地走了。
那幾天又是陳彤難熬的日子,陳彤是個內(nèi)向的人,他不敢把那人的話和李小軍他們說,他在腦里反反復復地斟酌到底該咋辦。白天他又變得心神不定神思恍惚了,晚上那個噩夢又不斷的出現(xiàn),他夢里老是出現(xiàn)店堂被砸,人被打傷橫七斜八躺在地下的畫面。他常常被架在頭上的大刀嚇醒,驚叫著醒過來,他想要逃出這幫人的魔爪是不可能的,棗村的這幫弟兄靠得住靠不住?會不會擰成一股繩?臨時他們各管各怎么辦?他作的那首村歌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即使他們真的愿意拼命,可他們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呀,打傷打殘咋辦?這樣一想他的心又往下沉了。
熬了兩天,他實再熬不住了,他想不管怎么樣都該到派出所報個案,要不然以后出事了人家要說他咋不報案。
那天他也沒說出去干啥,自個兒悄悄到派出所去了。到了派出所,接待他的人說你有啥事快說,我們管的這片事多。他就把那人威脅他交保護費的事說了。那人說你交了嗎?他說沒有。那人說他們來騷擾你了嗎?他說沒有。那人放下手里的筆不耐煩地說那你報啥案?我們這里只管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事,又沒人來砸你的店打傷你的人,你這不是瞎胡鬧么?行了,行了,你可以走了,我們手頭事多哩。他心里很不高興,他說一定要砸了店傷了人才能報案?他不是已經(jīng)來威脅我了么?警察說我說我要打你,但一直沒打,能把我抓起來么?我們只講證據(jù)只看事實,這點法律常識你都不懂還當什么老板??匆娝樕珣K白虛汗直出,警察說這樣好了,你平時警惕點,有了事及時來報,我們不會不管的。
從派出所出來,陳彤的腳一軟,差點跌倒在派出所門口。
十
請吃茶的日子終于來了,陳彤沒想到來人竟然帶來一個精致的大紅請柬,請他撥冗晚上八時到得月樓喝茶。接過請柬,陳彤的心反而靜下來了,他想該來的都要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與其天天這樣煎熬,不如早點有個結果。他想通了,他這生意要做下去廠要辦起來,不出血是不行的了。與其這樣煎熬,不如妥協(xié)了,看看他們每日要交多少保護費,要交只得交了。
到了得月樓樓上的一個雅間,陳彤看見那人端端正正的坐在茶桌上端,茶桌邊坐了幾個橫眉怒目面目猙獰的人,這些人年齡都不大,也就是二十多歲的樣子。有的剃成光頭,眉毛也是剃掉的,把煙刁在嘴里,滾來滾去的;有的精瘦,細胳膊細腿的。陳彤想這樣的人恐怕不是自己的對手,一腳可以踹得老遠的,可他手里拿著一把亮錚錚的匕首,拋來拋去的,他想這些人主要是不要命,不把命當回事的;再其次是有組織的,來無影去無蹤一涌而上,放在明處也是沒多大實力的。但那亮錚錚的匕首看著確實磣人。
陳彤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他仿佛走進了電視劇里的場面,他不是江湖上的老大,可以把匕首插在胳膊上也眩眼的人,他確實感到恐慌感到畏懼。那人招呼他坐下,再也不講一句話,端著茶杯在手里玩。這無聲的沉寂,讓他的背脊又冒冷汗了,讓他的臉又因緊張而痙攣,眉頭跳個不停,臉上的肌肉緊張得扭在一起,身上也顫抖了起來??粗阉勰サ貌畈欢嗔?那人才說陳老板想好了沒有?我說過的我不會勉強你。他眼里陰狠的眼光使他顫抖得更厲害了,你、你開個價吧,我按時交,按時交。開價?你他媽的晚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那人嚯地站了起來,隔著桌子封住他的領口,你了不得呀,手下有了幾個爛農(nóng)民就和我叫起板來了。你他媽的不去打聽打聽,老子在這一帶是干啥的?想和老子叫板的人還沒生出來,你不是去過派出所報案了么?去呀,你有本事叫他們來抓我,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彤看見那幾個人全站起來了,手里玩匕首的把匕首握在手里了,嘴上玩煙的,把啤酒瓶子握在手里了,有一個甚至把坐的椅子也舉起來了。陳彤嚇得全身篩糠,尿也不爭氣地流出來了。他說我、我錯了我賠罪。你,你說要咋辦?我全答應。那人手一松,他癱倒在地。那人說老子不要保護費,我不差這幾個錢,老子要入股,入干股,你聽明白了嗎?
陳彤回來恍恍惚惚神智不清的樣子,把大家嚇了一跳。他倒在床上,把頭蒙在被里全身發(fā)抖篩糠一般。李小軍、周家柱、舒大龍他們圍著他,問什么他都不講,蒙著被子嗚嗚咽咽地哭,嘴里說你們走你們走。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大家面面相覷,氣氛緊張而壓抑。李小軍說陳叔肯定是被這幫雜種欺辱了,他有苦講不出。這樣吧,大家都去休息,我和周叔陪著他。
陳彤終于住院了,他發(fā)高燒、驚悸、惶恐、神志不清,一聽到一點聲響就呼地爬起來,大叫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快跑,快跑。他的眼睛充血嘴唇上全是水泡,額頭上布滿密密的汗水,大家見他這樣心里都很難受,又不知道怎樣勸慰他。李小軍讓大家回去,只留下他和周家柱。李小軍說陳叔你心里的負擔太重了,你若把我們當自己的弟兄、親人看待,你若相信我們會在你作的村歌下團結得像一個人,你就把內(nèi)心的苦楚講出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若不相信我們就算了,我們就當是給你當民工。話說到這份上,陳彤覺得不能再隱蒙了,人是需要互相幫助的,況且還是這么一幫忠心耿耿的弟兄。他把那晚的遭遇和自己的擔憂、懼怕講了,周家柱說怕球啥子,他們會把老子們的雞巴咬掉,大不了血拼一場。李小軍止住他的話,說陳叔你放心,黑道上的人心狠手辣不假,但他們也怕硬的。他們一步一步逼你,就是欺負你老實善良。免子急了還咬人,況且我們還有一幫弟兄。你放心工程我們加快做,廠子照樣開,這幫弟兄沒有一個軟骨頭,我有辦法對付他們的。
住了幾天院陳彤就回來了,他妻子不忍心讓他回到廢品收購站,讓他休息一段時間,他卻怎么也坐不住了,心里是懸懸的,擔心那里的事。妻子不放心,要隨他去好照顧他,他說那里有啥住處?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回到自己的店里,他心里踏實多了,尤其是一進店門就聽到自己作的那首村歌,歌曲從店里溢到店外,流淌進他的心里,那一刻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心里暖暖的。他見李小軍、周家柱、舒大龍他們正忙忙碌碌有條不紊地做事,工程進展很順利,廠房和化漿池已修好。大家見到他,呼啦一下圍過來問長問短無比親熱,他想有這幫弟兄,或許真的不用那么怕他們。
十一
沖突不可避免的發(fā)生,那天中午有人來店里,叫他晚上接貨。他說我不是說過我不干這種生意了么?那人說由不得你,這段時間沒來是風聲緊,現(xiàn)在風頭過去了正好做。他說我不管你緊不緊,這種事我再也不做了。那人狠狠盯著他,你說不做就不做了?你去問我們老大給答應,你怕是忘了得月樓那晚的事了。陳彤認出來人正是那晚在得月樓的人中其中一個。他態(tài)度硬了起來,說沒忘,我想通了,該來的會來該去的會去,隨便你們咋整。那人見到院里人多,說領教了,你記好,今晚八點我們再會。陳彤說放心,不會忘記。
那人走了,陳彤的冷汗一層層出來,人有些虛軟,但又有些興奮,他不明白他怎么會講出這強硬的話來,他甚至不相信這話是從他嘴里講出來的。他有些悲愴又有些悲壯,但又有底氣。他知道這底氣是院里這幫弟兄給的,他知道在走投無路時,他作的村歌真的會產(chǎn)生力量。
當天的晚飯是豐盛的,陳彤讓大家去隔了幾家的那家四川人開的餐館吃飯。大家充滿激情,大碗喝酒,喝的是散酒,用碗盛著,菜也豐盛,但全是肥坨坨肉,城里人不吃的。舒大龍脫了光著膀子,說老子手早就癢得難受了,老子在這城里受的鳥氣太多了,恨不得見人就揍,揍他媽的鼻青臉腫嘴歪牙落。李小軍說我們也不是見城里人就揍,我們要揍的是那些欺負我們的人。周家柱說我只說一句話,陳彤是我們村出來的人,他對大家好不好?大家說那還消說,比誰對我們都好。周家柱說你們是我用村歌招喚來的,只要村歌在我們就會有依靠,就會有主心骨,就會有好日子。今晚就能看出各人的表現(xiàn)了。大家說哪個狗日的拉稀擺帶,從此就不是我們村的人,就讓他滾蛋。
吃完飯回到住地,他們就興奮無比,坐也坐不住了。周家柱的錄音機早已響了起來,他們脫了上衣露出黑黝黝的健壯身子,在院里扭的扭扁擔摔的摔跤踢的踢腿。周家柱說你們瞎鬧啥子,你們不會把小軍教你們的擒拿術演習演習。李小軍說隨他們?nèi)?到時候啥好使使啥,不要死搬硬套。李小軍對陳彤說叔,人來了你不要出來,只管看。如果我們招架不住,你打電話報警,這是萬不得已的事,一般不要驚動他們。陳彤說那怎么行,我不參加讓你們賣命,這說不過。李小軍說群龍不能無首,你是首,你在大家心里就踏實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那幫人還不見現(xiàn)身。大家煩燥起來,說這幫雜種搞啥名堂,是不是不敢來了?李小軍說不能麻痹,各人拿好自己的東西。那些東西也就是些鐵鋼管之類的,真刀真槍他們沒有,也不屑于拿。正說話,有人敲門,李小軍說來了,周叔去開門,大家作好準備。門一開,果然是那幫人,為首的老大,那個瘦瘦的穿著講究的人沒出現(xiàn),他們猛的沖進門來,手里拿著鐵管、大刀片、匕首,氣勢洶洶說陳老板呢?叫他出來,明人不做暗事,我們按時上門來領教。李小軍說陳老板沒在,有話對我說。領頭的人說哪個褲襠豁了掉出你,你算啥東西,說著揮起鐵管劈頭就打。
一場混戰(zhàn)在院里展開了,這個場面很慘烈,很悲壯。那臺錄音機在屋里,周家柱把音量開到最大,一場慘烈的斗毆就在村歌的音樂聲中進行。村歌的優(yōu)美的旋律和鐵器相碰的聲音,和惡狠狠的罵聲、被兇具擊中的慘叫聲混和在一起,變成一種很復雜很不和諧的聲響。但就是在這歌的旋律聲中,棗村的這些流落在城里的人越戰(zhàn)越勇,他們把積蓄在心里的仇恨和維護自己生存條件的因素融合在一起,沒有多大功夫,就把這幫人打得抱頭逃竄,紛紛從門口逃出去了。
棗村的人太興奮了,他們相擁在一起,叫著、喊著、流著淚互相擁抱著。有人哎喲叫了一聲,是周家柱,這個頭發(fā)蒼白身子佝僂瘸了一只腳的人也參與了械斗,他一叫,像引發(fā)了什么一樣好幾個人都叫了起來。原來大家都受了傷,陳彤也受了傷,他是在打得激烈的時候從屋里跳出來參加的,那一刻他根本沒有什么懼怕,只感到熱血沖頂激憤異常,和這樣一幫兇殘之徒械斗不可能不受傷的,有的傷到胳膊,有的傷到背脊,有的血流滿面,好在沒有嚴重傷害。大家也不當一回事,紛紛回屋去清洗清洗,敷點藥完事。這點傷對于他們來說不算一回事,大家嚷著要喝酒吃肉,陳彤不好讓他們進館子,這事傳出去不好,打電話讓餐館送酒菜來。那晚大家興奮得像打了勝仗的軍隊,唱著歌喝著酒吃著肉反反復復講他們的英勇無畏,豪爽得像梁山泊聚義的英雄。
盡管那場惡斗是關著門在院內(nèi)進行的,盡管陳彤交待不準對外講一個字,但這事還是很快被人知道了。起因是舒大龍愛炫耀,他曾偷偷溜出去,捋著他那比人家小腿還粗的胳膊,興致勃勃地講他們怎樣將那幫黑道上的人打得哭爹叫娘抱頭鼠竄,講他一棍子撂翻一個,那人的大刀片被他的鐵棒撞到房頂上。大家聽了都十分解氣,這些商鋪受他們欺凌盤剝太深了,個個興奮。但他們興奮歸興奮,他們只敢在屋內(nèi)興奮,他們不知道事情究竟怎么樣?是不是真像他說的那樣?他們更知道黑道上的人陰險毒辣,一旦被他們知道他們和廢品收購站的人混在一起,他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他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們客客氣氣送他出門不敢多講一句話,但暗中,這消息還是在這一片傳播開來了。
十二
用廢紙再造餐巾紙、衛(wèi)生紙的廠終于建成了,用并不復雜的工藝生產(chǎn)的餐巾紙、衛(wèi)生紙質(zhì)量十分好,原料便宜利潤很高,這使陳彤一掃陰郁的心情,變得精神振奮容光煥發(fā)。
生產(chǎn)成功后,他這廠子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批棗村的人,這個廠就像李小軍預想的全是棗村的人了。李小軍是個有頭腦的人,他建議陳彤定制了廠服,那種灰黃色的夾克衫似的工作裝;又辦起了食堂,全廠人就像一家人似的聚在一起吃飯,吃飯時那種熱鬧那種親熱就甭說了。他還建議將村歌改為廠歌,歌詞曲調(diào)不變,原模原樣,聽著親切深入骨髓。于是,每天早晨在那并不算大的院子里,大家肅然而立,衣著整齊神情激動地跟著唱廠歌。這首歌不知被他們放過多少遍,歌聲溢出院子傳到街上,許多人不知道這是首什么歌,只是覺得好聽,問他們是啥歌?他們說村歌,大家不惑不解,村歌?怎么會有村歌?
造紙廠生產(chǎn)一個月了,一個廠子喜氣洋洋的,棗村二十來人被安排到各個崗位。廢紙源料遠遠不夠,李小軍就跑外務,他人精明,認識的人多,對機關單位也熟悉,把成車成車的廢報紙、印刷品、印刷廠切下來的邊角廢料拉回來,保證了生產(chǎn)所需。陳彤還是在門市上守著,不時到車間看看,同時聯(lián)系銷售渠道。
日子平平靜靜,可陳彤心里卻越來越不踏實,眼看一月已到還沒有上門要錢,他覺得奇怪,他想道上的那幫人不會輕易罷手的,他們要的不光是保護費,他們要的是干股,這是他們用刀子強迫他簽下的協(xié)議??伤麄儏s沒來,他知道他們不會善罷干休,越不來他心里越發(fā)毛,時刻想著會不會發(fā)生意想不到的事,這樣又使他內(nèi)心焦慮神思恍惚。
這天陳彤看晚報,看到一個外地老板因拒絕黑道的威脅拒不交錢,這個老板辦的一個小廠的廠房被炸毀,所幸房內(nèi)無人,尚無傷亡,此案正在調(diào)查之中。同樣,報紙上登了一幅照片,那個老板站在炸坍的廠房旁邊,一臉無奈地指著成為廢墟的廠房??吹竭@幅照片,陳彤的心涼了半截,他想要是這些人來暗的怎么辦?炸塌廠房不要緊,如果把人炸傷炸死他的罪過就大了,即使警方破了案,他的良心也永遠不會安寧。
李小軍看出了陳彤的心思,他說陳叔你是不是又要去與他們見面了?他一驚,說沒得的事沒得的事。其實他真的想去見那幫人的頭了,他想蝕財免災,錢是賺不完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與其擔心受怕不如把錢給他們算了。李小軍說如果你去了,我們就只能永遠受他們控制了,人是縱容出來的,大家都怕事,就使這些人橫行無忌了。我在琢磨他們一定會來的,但會有一場惡斗,斗贏了以后他們就不會來找麻煩。斗不贏就永遠被他們欺凌,黑道上的規(guī)矩我還是知道的。
果然,不出三天陳彤接到一封信,信上聲稱他該按時履行諾言了,如果按規(guī)矩辦大家相安無事,不按規(guī)矩辦他這廠永無寧日。按規(guī)矩辦,把錢交給一個全身都穿黑衣服戴一副墨鏡的人手中;不按規(guī)矩辦,定于本月十五日晚上八時在菜市場西口決一輸贏。陳彤把信拿給李小軍、周家柱看了,兩人說不拿,一分都不拿,開了這個頭就永無出頭之日。陳彤面有難色,說不拿就是一場惡斗,我怕傷到自家兄弟,萬一死了人怎么辦?周家柱說人死卵朝天,死就死了沒啥了不得的。李小軍說陳叔說的也有道理,打架斗毆誰也說不清,難保不會出事。我看吃飯的時候把這信念了,看看大家的意見。如果大家都不怕,我們就和他們硬干一場,如果有顧慮也就算了。陳彤說要不要給派出所報個案?李小軍說又不是沒報過,派出所有人和他們穿連襠褲哩。陳彤嘆氣,上次報案不但沒引起重視,反而被道上的人知道了,那個接待他的警察對他不是惡狠狠的嗎。
當晚吃完飯,李小軍對大家說不要走開個會,大家都覺得新鮮,好些年沒開過會了,開會對他們來講很陌生了。廠里沒有會議室,就在食堂里將凳子排列起來讓大家坐,又將兩張飯桌拼在一起算是主席臺。周家柱是老村長,過去總愛開會,多少年沒開過一次會了,他覺得振奮,找到了感覺。他說小軍說的對,是要開會,以后凡有事都要開會,這才像個廠嘛。李小軍讓他去把錄音機拿來,要開會嘛總得有個儀式。他做保安隊長時是經(jīng)常開會的。
巍巍大青山
悠悠利濟水
青松蒼蒼滿眼碧
桃花似海人陶醉
房挨著房
心貼著心
十指捏攏才是拳
打斷骨頭連著筋
……
歌聲響了,二十來個漢子神情肅穆一臉莊嚴地跟著唱,尤其唱到大家一股勁,大家一條心時,大家的心都緊緊貼在一起了,滿臉豪情陡然升起,恨不得找個地方一泄?jié)M腔激憤。
李小軍才把信念完,會場里就亂做一團了,摩拳擦掌的,搓手捻腳拍桌子的,把茶杯一摔濺碎一地玻璃的。大家都氣壞了,都說拿錢給他們?拿干雞巴給他們,他們算啥東西。有的說老子們進城做工,受夠這些雜種的欺負,現(xiàn)在還想,沒門;有的說他們就是不要命嘛,老子們拿命不當事還怕他們;有的說前次還沒把狗日雜種些打怕,不怕就再試試嘛,只要心齊,打遍南城區(qū)也不怕。
看看火侯差不多,李小軍說陳叔,你看咋辦?這事你作主,我們都聽你的。陳彤受到感染,一腔熱血也沸騰起來,說干,死都不怕還怕啥,我也把這一百多斤豁出去了。
說干就干,他們按約定的時間約定的地點出發(fā)了。那時天剛黑,天氣有些冷,大家都穿上了厚衣服,這衣服是陳彤為他們買的,穿上整齊、精神、氣派,他們都將各自的武器藏在厚厚的衣服里,大家順著街邊走,不像去械斗,倒像去參加一個活動。周家柱堅持要去,陳彤奈何不了他,只好交待他站遠一點的地方觀看就是了。他提著那個錄音機,說這東西不能少。過去我當兵時,訓練還要吹軍號呢,這比軍號還厲害。
那晚天冷,行人較少,到了菜市場西口,這里更是一片漆黑。這個地方是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其實是專賣蔬菜的,供城郊的農(nóng)民來這里交易,既無門市更無相應的設施,只是一片空地。交易是清晨時進行的,有人開著車來這里收購蔬菜,過了早上十點鐘這里就沒人了。
他們到達的時候另外一幫人也到達了,黑道上是有規(guī)矩的,他們手持各種器械站在一邊,沒有燈,看不清他們的面目。陳彤他們站在相隔十來米的地方,他們的服裝是米黃色的廠服,黑夜中還能看出一團暈黃來,這時他們也把各自攜帶的器械拿了出來。對方那個瘦瘦的男人出場了,他跨前兩步拱手作了個揖,問陳老板呢?咋不見人?陳彤推了一下李小軍,李小軍只得出去了。那人說我不和你說話,你沒資格,叫陳老板出來,他咋尿啦?尿屙到褲襠頭啦?尿了認輸了咱們就不打了,照規(guī)矩辦事就行了。弟兄們,撒。陳彤那一刻真的有些暈乎,頭腦里是骨頭和鐵器相撞的聲音,是骨斷筋裂的呻吟聲和血流滾滾的慘象。等聽到瘦個男人的話,他被激怒了,所有的凌侮屈辱噴薄而出,他大叫一聲走啥走,要打就打。話音一落,周家柱音樂聲就響起來了,在音樂聲中雙方撲在一起,黑暗的菜市場里只聽得到一片沉悶的聲音,這聲音里有器械相碰的聲音,有人的骨頭與器械相撞的聲音,有叫罵聲有哀號聲,這些聲音在陳彤他們的村歌里被淹沒了,變成一種背景音樂。
突然,村歌中斷了,叫罵聲、嘶殺聲、器械聲凸現(xiàn)出來變得尖銳刺耳。陳彤馬上意識到周家柱被打了,他朝周家柱站的那個地方跑去,見到周家柱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而在不遠處,一個黑衣人正在狠狠地跺錄音機,從熟悉的身影上,他馬上認出了那人是那個瘦子,這個黑幫的頭。陳彤氣不打一處來,兇猛得像一頭吃了野狗的狼,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和那人撕打在一起。好在那人手里的鐵棒早已丟棄,兩人赤手而搏。那人也是有些功夫的,看似瘦弱卻異常敏捷,手上腳上也很有力道,陳彤盡管是下力人,盡管被憤怒撐得紅了眼睛,但很快就被那人打了趴在地下。那人用雙手卡在他的脖子上,陳彤被卡得兩眼翻白,心慌氣短幾乎暈厥。那人惡狠狠地說你到底拿不拿錢,不拿老子卡死你。陳彤被憋得說不出話來,手腳也不會動了。那人把手放松一些,陳彤像死魚似的喘氣,說不拿,卡死老子也不拿。那人變得異常兇狠,使足全身力氣卡他,陳彤感到一陳窒息,大腦一片空白,手腳癱軟一動不動。突然,那人哎呀叫了一聲,從陳彤身上軟耷耷地倒下。他挨了李小軍一棍子。
十三
陳彤他們徹底打敗了盤踞在南區(qū)一帶黑道人物的消息,很快就在這一帶傳遍了。這一次勝得很徹底,瘦子手下的人傷了六人,六人都是他手下最兇狠最不要命的人。這六人傷得不輕,紛紛抬到醫(yī)院去治療了,其余的也全部受傷,就連他本人也差點喪命。治好后腦袋時刻在搖晃、清口水淌得老長,這股黑勢力就此退出了南區(qū),而陳彤他們呢,都不同程度受了傷,但沒有傷到必須住院的人,可見他們的驍勇和不怕死。
雙方都沒有報案,黑夜里的一場打斗似乎沒有發(fā)生過。第二天早上菜市場照樣人來人往熱鬧異常,來這里的人只是覺得地下多了些碎磚和一些血跡,但很快就被水淋淋的蔬菜上流下來的水、人腳上的泥抹得看不見了。
陳彤、李小軍、周家柱成了南區(qū)這一帶最受尊敬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熱情地打招呼,有的店家還要硬將他們請進屋去,好煙好菜招待,請他們講和道上那場惡斗的經(jīng)過。陳彤心情很復雜,他很不愿意提這些事,這事是他內(nèi)心之痛,是無可奈何的事,又不是見義勇為勇斗歹徒,講出來他覺得不光彩。另一方面他也暗暗有些自豪,只是他不愿講,他每次都是支支唔唔地應付。李小軍也不愿多講,周家柱、舒大龍就不同,每當有人請他們進屋去,他們喝著茶抽著煙講得眉飛色舞,神采煥發(fā),把那個過程講得就像戰(zhàn)場上發(fā)生的事一樣,聽得那些人咂舌贊嘆,欽佩萬分。
一天,陳彤接到川菜館老板的大紅請柬,說這一帶商鋪店家的老板贊慕他們,聯(lián)合請他們?nèi)ジ把?地點就在他的餐廳,他將做出最好的菜獻出最好的酒,大家在一起聯(lián)誼。陳彤疑惑,問僅僅是吃飯?川菜館老板說僅僅吃飯,僅僅吃飯,你們將那股惡賊打跑了,大家感謝你們,湊在一起表表心意。陳彤說如果吃飯就免了,我和大家也是被逼無奈,我是一心想過點平安日子的。那人說誰不是這樣,都是逼了無法,我們請你們,無非是敬杯薄酒,說說心里話,倒倒苦水。陳彤敏感,說孫老板,這幫人已散了還有啥苦水呀。孫老板說散是散了,其它地方的又來了,這不,又要收保護費了。陳彤心里不悅,說這事該找派出所,找我有啥用?孫老板說我們也不想驚動警方,那些人都黑得很,警察一來人又不見了,你說咋辦?陳彤知道他們的苦楚,說這事我還得和弟兄們商量一下,你曉得我說了并不算的。孫老板說咋不算,你那村歌一放,人全部出來了,個個都不要命。
當晚吃飯時,陳彤把孫老板他們請客的事說了,大家都異常興奮。舒大龍說該去吃,憑啥不吃?他們現(xiàn)在也認得我們的厲害了,曉得尊重我們了。哪個狗日以后去騷擾他們,老子們就去打,打他個披盔棄甲喊爹叫娘。只是,不曉得他們給要給報酬。周家柱說報酬是該給的,現(xiàn)在哪樣不要錢,這城里屙泡尿都要收兩角錢,沒得錢你只得屙在褲子上。有人說確實是這樣,這城里啥都要錢,那天我看到一個人問路,那人說一塊錢,這叫問路費。大家都說該收該收,我們?nèi)ケWo他們保不準被打傷,傷了誰負責?打架不比干力氣活,危險多著呢。李小軍不說話,他一直默默地喝茶。陳彤問他你說呢?李小軍說我看也不是不可以,當保安要拿工資,沒有工資誰干呢?只是這錢要統(tǒng)一收統(tǒng)一支配。陳彤沉默了,他沒想到李小軍是這樣的想法,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只有周家柱說我看這事到社區(qū)爭取一下,成立一個社區(qū)的自保組織最恰當,收的錢就當活動經(jīng)費。他當過村長,當過民兵連長,他說這話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對。
陳彤一句話沒說,他說散了吧,這事以后再說。他在心里說如果這樣做,我們不是又成了一個黑社會組織了么。
【責任編輯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