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興梅

[摘要]《金色眼睛的映像》是美國南方著名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具有晚期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典型特征：亦真亦幻的浪漫氣息和流暢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而對潘多拉神話原型的解構，揭示出女性淪為被注視的客體時遭受的悲劇性命運實質(zhì)。用“怪誕性”概念，來詮釋主人公的異化和降格，從而批判了法西斯主義和種族主義等體制的滅絕人性。

[關鍵詞]后現(xiàn)代主義；敘事手法；神話；怪誕

《金色眼睛的映像》(Reflections in a Golden Eye)，是美國南方著名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eCulIers，1917—1967)的主要代表作之一。小說以20世紀30年代的南方軍營為背景，主要講述了兩對軍官夫婦、一位士兵之間的糾葛。上尉潘德騰外表威風凜凜，實則是個無能的家伙，他的妻子利奧諾拉和相鄰而居的蘭頓少校暗度陳倉南來已久。少校太太艾莉森飽受心靈創(chuàng)傷，處于身體和精神雙重崩潰的邊緣。二等兵威廉姆斯對野性而美麗的利奧諾拉暗戀不已，趁她熟睡之際夜夜?jié)撊敕块g加以偷窺，而這時潘德騰上尉已經(jīng)鬼使神差般迷戀上這位擁有健美體魄的普通士兵。在無法入睡的漫漫長夜里，艾莉森幾次三番見證了黑影進入上尉家里的情景，終于有一次她沖到上尉的面前進行告發(fā)。懦弱而虛偽的潘德騰非但不敢去驗證事實，反而道貌岸然地指責艾莉森的“瘋癲”，致使她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不久死于心臟病。當威廉姆斯再次出現(xiàn)在熟睡的利奧諾拉身旁時，遭到了潘德騰的致命槍擊，故事至此落下了帷幕。

卡森·麥卡勒斯用她的神來之筆，孜孜不倦地描繪著南方的風土人情以及愛恨情仇，一生創(chuàng)作了5部長篇小說，除《金色眼睛的映像》之外，其他4部分別是：《心是孤獨的獵手》(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傷心咖啡館之歌》(The Ballad 0f the Sad Cafe)、《婚禮的成員》(TheMember 0f the Wedding)、《沒有指針的鐘》(Clock withoutHands)。對于這位在世界文壇享有盛名的作家，評論家們曾奉獻了大量的評述，伊哈布·哈桑對其作品中的“哥特小說特征”作了重要闡述；小路易斯·D·魯賓闡明了“精神隔絕”這一貫穿作家所有作品的主題，其實與南方社會長期以來根深蒂固的陳腐習俗不無關系；芭芭拉-B·懷特等從女性主義的視角，來闡釋麥卡勒斯作品的孤獨主題；薩拉·舒爾曼則認為，“同性戀主題”是解讀麥卡勒斯作品的關鍵，是作家邊緣化苦悶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本論文從《金色眼睛的映像》的文本分析出發(fā)，來挖掘它的后現(xiàn)代特征，并揭示出：近年來有學者指出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可以劃分為早期和晚期兩個范疇，它們分別具有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特質(zhì)；在這一邏輯框架下，《金色眼睛的映像》無疑屬于晚期后現(xiàn)代小說，具備亦真亦幻、精巧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此外，這部作品還消解了遠古神話的意義，反叛傳統(tǒng)守舊的意識形態(tài)；在“怪誕性”的后現(xiàn)代語境解讀中，顛覆不合時宜的價值取向。

一、亦真亦幻——一種后現(xiàn)代敘事手法

在《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中，詹明信斷言：“不論從美學觀點或是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來說，后現(xiàn)代主義都表現(xiàn)了我們跟現(xiàn)代主義文明徹底決裂的結果?！薄特愅小ぐ？普J為：“后現(xiàn)代對現(xiàn)代主義的回答即承認必須返回過去。既然過去是完全無法消除的，解構它將導致沉寂(現(xiàn)代主義的發(fā)現(xiàn))；但卻不是單純地返回過去，而是帶著嘲諷?！逼駷橹梗笠环N觀點已經(jīng)得到了普遍接受和認可，肯定了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等理論對后現(xiàn)代文學源遠流長的重大影響，確認后現(xiàn)代文藝理論是對它們的合理繼承和有效發(fā)展。從形成時間和創(chuàng)作特色來考慮，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又可以分為兩個時期：早期具有現(xiàn)實主義傾向的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以及晚期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以叛逆性先鋒派實驗小說家自居的約翰·巴思、唐納德·巴塞爾姆、羅伯特·庫弗等，早期“以小說為模型，通過各種激進、創(chuàng)新、反傳統(tǒng)、非線性，甚至極端的手段，如剪切、拼貼、堆砌、文字游戲、字形排列等來解構小說虛構現(xiàn)實的過程”。他們“公開宣布他們制造的就是一種主觀上的碎片、混亂、變位等效果，他們的作品就是一團麻，從而顯示理性、客觀地認識、摹仿和再現(xiàn)客觀現(xiàn)實的不可能和虛假性。”然而后來，他們終于意識到了這種寫作模式的局限性，于是毅然拋棄晦澀難懂的敘述語言，重新鋪陳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在主題和思想上，也從對現(xiàn)實的高度敏感和無情揭露，轉向了關注內(nèi)心和精神的浪漫主義和樂觀主義前瞻。

首先，《金色眼睛的映像》在人物塑造、場景設置等方面，采用了亦真亦幻的后現(xiàn)代藝術手法，閃耀著浪漫主義的動人光輝。在戒備森嚴的軍營里，從小恪守父親禁欲主義教導、入伍后循規(guī)蹈矩的威廉姆斯，卻夜夜闖入上尉夫人臥室偷窺得如癡如醉：“綠色的朦朧月光灑滿了房間。上尉的妻子睡著了……士兵極其緩慢地踮著腳走到床邊，向上尉的妻子俯下身去。月光溫柔地照亮了他們的面孔，他離她如此之近，都能感受到她溫暖勻稱的呼吸。士兵陰沉的眼睛里起初是專注的好奇，漸漸地，嚴肅的臉上被喚起了一種狂喜的表情。年輕的士兵感覺到一種過去從未知曉的甜美，那么強烈，那么奇特?！倍U指氣使的潘德騰上尉，對威廉姆斯過于沉醉而無法自拔，以至于身不由己地屈尊悄悄尾隨和偷偷觀察。作家的描寫充滿了抒情格調(diào)，營造出亦夢亦真的虛幻氛圍。

海登·懷特說：“任何寫作一個敘事的人都是在進行虛構?！彼€說：“生活就是由矛盾構成的。因此我們需要一套對置身矛盾之中的生活如何加以表現(xiàn)的理論?！倍鴮τ诳ㄉ溈ɡ账惯@樣一位極富洞察力、生活經(jīng)歷錯綜復雜、又把寫作當作靈魂救贖的作家來說，最需要的就是虛構性的文本，來承載她無法公之于眾的精神困惑和道德反抗。她對漂亮女人的嗜好，特別是和瑞士女作家安妮瑪瑞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結；她后來和音樂家大衛(wèi)·戴蒙德、劇作家田納西·威廉姆斯之間的交往和恩怨，無不顯示出她的雙性戀心理構造。羅曼·雅可布遜宣稱，藝術作品的形態(tài)很大程度上來源于藝術家的哲學理念、審美取向、倫理維度等，是與藝術家的特定意識形態(tài)密不可分的。因此，《金色眼睛的映像》中如夢如幻的場景和人物設囂，可以看作既是卡森·麥卡勒斯對主流社會正統(tǒng)秩序的反叛，又是對隱秘欲望能夠美夢成真的渴望；既是個體對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的追逐，義揭示了人類無法獲得終極自由的生存困境。

其次，《金色眼睛的映像》在情節(jié)處理上超越了現(xiàn)代主義和早期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我國學者王守仁教授指出：“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也不一定必須排斥完整的情節(jié)。精巧曲折的情節(jié)是產(chǎn)生閱讀愉悅的源泉，已被證明是吸引普通讀者的有效手段。”他舉例說巴思就曾把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比作爵士樂或古典音樂：“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第一遍聽時沒有聽出來的東西；但是第一遍應該動聽迷人，能讓聽者喜歡回放。”綜觀卡森·麥卡勒斯的5部主要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

《婚禮的成員》和《沒有指針的鐘》充斥了大段大段紛雜而深奧的哲理性對話，情節(jié)推進和敘述節(jié)奏緩慢，作家的焦點似乎不在故事的演變，而在于對政治意識和社會形態(tài)直截了當?shù)男麚P或批判(比如對種族主義的有力控訴和鞭撻)。從閱讀的愉悅功能來講，當首推《傷心咖啡館之歌》和《金色眼睛的映像》。這兩部小說都安排了曲折離奇、脈絡清楚的故事情節(jié)，用單向度的線性敘事方式，從始至終、有因有果地娓娓道來，極大地滿足了讀者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和閱讀期待。從這個意義上講，《金色眼睛的映像》這部濃縮了人類普遍境遇的現(xiàn)代寓言故事，超越了現(xiàn)代主義和早期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支離破碎的情節(jié)設置模式，向“可寫性”和“可讀性”靠攏，與晚期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敘事策略一脈相承。

二、潘多拉——對神話原型的后現(xiàn)代解構

在《批評的剖析》中，諾思洛普·弗萊把神話原型批評理論分為3種概念：神啟意象、魔怪意象和類比意象。他闡明道：“就敘事而言，神話是對以愿望為限度的行動，或近乎愿望的可想象的限度的行動之模仿。諸神喜歡美麗的女性，他們用奇異的力量你爭我奪，而且安慰并幫助人類，或者站在他們永生的自由之高度觀看人類受苦受難。神話基于人類愿望的最高層次這一事實。并不意味著神話必須表現(xiàn)人類所達到的或可以達到的世界?！毕ＥD神話中潘多拉這個女性形象，就是集體無意識為了平衡人類的權力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她集美貌和魔力于一身，挑起男性之間的激烈爭斗，從而實現(xiàn)宙斯對人間的懲罰和詛咒。這個神話形象，其實隱含了一套龐大的倫理價值體系，牢牢操縱著古往今來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關于女性性別認同的研究表明，青春期女孩注重在人群中的聲望和外表吸引力，勝過個人的學業(yè)成就、體育技能以及其他形式的主體性發(fā)展?！?/p>

《金色眼睛的映像》中的兩位女主人公，通過迥然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對這種根深蒂固的倫理形態(tài)作了深刻的詮釋。艾莉森具有洞察秋毫的敏銳天性，對丈夫與利奧諾拉的私情一清二楚，對潘德騰上尉變態(tài)的本性一目了然；她同情弱勢群體，擁有可貴的自由平等理念，待菲律賓男傭安納可利托視如已出；她情趣高雅，酷愛讀書和音樂，具備精湛的藝術鑒賞能力。雖然只有29歲，但現(xiàn)實生活卻讓她備受折磨，使她生不如死、未老先衰。視“青春美麗”為女性最高價值的男權主流社會，毫不猶豫地放逐了她，使她受到丈夫的無情背叛，以及其他男性(如潘德騰上尉)的鄙視與憎惡。而對于利奧諾拉，小說不吝筆墨地渲染了她的綽約風姿：“她穿著靴子，臟兮兮的呢制馬褲膝蓋處磨損得厲害，上身是一件灰色套頭衫，即便是穿成如此，她仍不失為一個俊俏的女人”；“幾年后她的身體會像玫瑰花瓣一樣綻放，但是現(xiàn)在圓潤柔軟的身體卻因為運動更加結實和緊湊”；“她那玫瑰般嬌嫩的臉上突然被熱盼點燃了”；“她臉上的膚色依然是嬌嫩和健康的”。盡管她心智發(fā)育不良，有弱智的缺陷，但在男性權力等級秩序中“瑕不掩瑜”，受到眾人的一致青睞和追捧，生活如魚得水。

“當人類以集體或個人的方式在一個過時的神話中沿著慣性生活的時候，心理變態(tài)和病態(tài)就會出現(xiàn)，其表現(xiàn)是各種痛苦的癥狀。潘多拉就是一個產(chǎn)生痛苦的統(tǒng)治性神話。”潘多拉神話原型抑制了女性的創(chuàng)造性和能動性，阻礙了兩性間的平等交流和共同發(fā)展，阻擋了開放和諧的歷史進程理想。因此在它的制約下，艾莉森的病態(tài)、潘德騰的變態(tài)、眾人行事的瘋狂，猶如一幅群魔狂舞、痛不欲生的末世圖景，不可遏制地呈現(xiàn)出來。通過顛覆潘多拉神話意象，《金色眼睛的映像》嘲諷并解構了傳統(tǒng)的父權制體系，這種對宏大敘事的質(zhì)疑。顯示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巨大魄力。

三、怪誕性——后現(xiàn)代語境中的解讀

巴赫金認為怪誕是最古老的形象類型，在所有神話故事和古典文學中，怪誕無處不在；而它發(fā)展的鼎盛時期，應該是在文藝復興時代?！巴ㄏ蚶椎牡缆酚稍陔A級社會之前的遠古社會出發(fā)，經(jīng)由狄奧尼索斯(酒神)儀式和羅馬農(nóng)神節(jié)，貫穿中世紀的滑稽劇和鬧劇、巴黎圣母院的鬼怪作祟和怪獸飾、集體練功夫的雜技項目、‘復活節(jié)之笑、‘愚人節(jié)和‘驢節(jié)。這些人盡皆知的事實早已有之。米·巴赫金把這些事實牢牢地串在一根理論的中心軸上。這根軸就叫‘怪誕現(xiàn)實主義。”

《金色眼睛的映像》中的潘德騰上尉，是典型的怪誕性人物形象，體現(xiàn)了“降格”這一重要特征。奧德修斯是神話中的英雄，他驍勇善戰(zhàn)、所向無敵，建立了卓越功勛，受到人民的尊敬和愛戴：“他們尊奉奧德修斯為國王和保護人。奧德修斯被歡呼的人群簇擁著回到宮殿?！倍F(xiàn)實中的軍官潘德騰上尉，卻實在讓人不敢恭維。首先，他是性倒錯者，無法給妻子利奧諾拉帶來幸福生活，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常常對妻子的情人們心醉神迷。其次，他積極進取、成功榮耀的外表下掩藏著偽善的面孔，在背后大肆造謠生事、對他人實行攻擊和中傷，對二等兵威廉姆斯欲罷不能卻裝出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模樣。再次，他天生具有兇殘的本質(zhì)，曾毫無人性地把一只活蹦亂跳的小貓塞進結冰的郵筒，最后又喪心病狂地開槍殺死了實質(zhì)上無辜的威廉姆斯?？梢哉f，他的形象已經(jīng)降格為“地獄的魔鬼”，哪里有一絲一毫英雄的光明磊落和英姿颯爽?

后現(xiàn)代主義認為，怪誕體現(xiàn)了“崇高”的審美意義?！笆莻戎乇憩F(xiàn)破壞性的、惡魔般的恐懼，表現(xiàn)人的分裂感。”而這種恐懼和分裂，很容易與讀者的情感體驗和潛意識一拍即合、產(chǎn)生共鳴，引起自我的追問、生存的反省、歷史的關照等酣暢淋漓的感覺，從而形成強烈的閱讀快感。這種反英雄的寫作姿態(tài)，展示了現(xiàn)代社會的無限荒誕，人們在深重的精神危機中，心靈不可避免地被扭曲和異化，其實與作家生活的時代氛圍息息相關。1941年2月14日，《金色眼睛的映像》由霍頓·米弗林公司出版發(fā)行。這是一個全世界動蕩不安的年代，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橫行，歐洲戰(zhàn)爭如火如荼；奴隸制已廢除半個多世紀，美國尤其是南方的種族主義依然肆虐；希特勒對猶太人的迫害，使不計其數(shù)的精英分子淪為難民。再加上政府遲遲不肯參戰(zhàn)，美國國內(nèi)民眾的惶恐感、疏離感和異化感油然而生?！督鹕劬Φ挠诚瘛分胁豢衫碛鞯能姞I，怪誕變態(tài)的軍官，無情地諷刺了所有不公正和非人性的極權行為和野蠻政體，呼吁普遍的正義和良知。

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小說《金色眼睛的映像》表現(xiàn)了深邃復雜的主題內(nèi)涵和廣闊多元的闡釋空間。亦真亦幻的場景設置、流暢的語言表達和完美的故事情節(jié)，制造出閱讀的愉悅功能。用潘多拉的神話，來解構父權制意識形態(tài)中對于女性美貌的迷信，展現(xiàn)女性淪為被注視的客體時遭受的悲劇命運。而人物的怪誕性，揭示了軍國主義和種族主義等體制的滅絕人性。人們不得不承認，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偉大之處，正是這種跨越了地域界限和時代概念的超前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