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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逸的毛驢

2009-04-15 03:37歐陽德彬
文學(xué)與人生 200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外祖父毛驢鐮刀

歐陽德彬

娘,三叔的太腳趾長在了手上,我七歲那年對母親說。母親扭過頭來微笑了一下,并不言語,繼續(xù)手握一截枯死的樹枝攪拌鐵桶里的豬食。兩頭白豬在豬欄里吱吱嗚嗚,搖頭晃腦,來回騷動。一頭暗黃的毛驢在圈里悠閑地打撈鮮嫩的草葉。蟬鳴的大雨淹沒了村莊。

那時候,我常去爺爺家找三叔。我最喜歡和他在一起,因為他的大腳趾長在了手上。在我認(rèn)識的人當(dāng)中,沒有和他一樣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年近三十,還未討到媳婦。我見到的最熟悉的場景是他倚在門框上用大拇指和食指卷旱煙。因為大拇指像腳趾一樣粗大,所以卷起煙來很吃力,常常煙葉沫子撒了一地,螞蟻趁機叼走了。原來螞蟻也抽煙,我想,它們吸煙的姿勢一定與眾不同。

聽爺爺說,三叔小時候到村東的小學(xué)堂念書識字。手指操不住鉛筆。爺爺邊說邊從發(fā)黑的抽屜里扒出幾頁草紙,看,這就是你三叔寫的。那些筆痕,是一根根豎立在暗黃草紙上的枯樹,一直排到盡頭。原來他的手指不能使鉛筆拐彎,

一年中秋,我回老家逗留了幾天,見過父母親。便去爺爺家看望他。他臉上的溝壑已經(jīng)不少,四十多歲了,爺爺也成了掛在堂屋土墻上的一幅畫。他見了我,憂郁的臉頓時興奮起來,扔掉卷了一半的旱煙,拉住我的手,說我的手指從小就又細(xì)又長,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命。早就從電話里聽母親說,他性子太直,不會奉迎。整天不言不語,雖然勤快,家境還是不如意。叔叔們當(dāng)中,只有他還沒討到媳婦。

夕陽下。我看到三叔從堂屋走出,又展開了那幾頁發(fā)黃的紙張。那是他在幼時偶爾畫出的今生的命運。

我們之間的共同語言太少了,寒暄之后不知再說什么,好在一條毛驢的尾巴將我倆圍住。走失多年的它發(fā)出焦躁不安的嘶鳴,驚飛r院子里偷吃雞食的兩只灰麻雀。

幾個低頭不語的漢子走進院子,最前面的是父親,其他便是叔叔們。父親排行第一的身份是他高大剽悍的最佳注釋,有些自然卷的黑發(fā)披在明亮的腦門上。我悄悄地躲在母親的身后,拉住她的上衣下擺,生怕父親的鞋底像飛鏢一樣迎面打來。他從小跟隨梁山的武師習(xí)武,有一身好拳腳,有一幫好兄弟。

他望了一眼已經(jīng)被遠山掩埋的日頭,驢子是找不回來了。脾氣就是倔,你是知道的。母親沉默了一陣,轉(zhuǎn)身回屋去了。

我從母親的口中得知更多關(guān)于那頭毛驢的事后,唏噓不已。在一些母子相對的片刻,她皺紋里泛起的漣漪訴說著久遠的往事。

當(dāng)初,外祖父不同意這門婚事,說父親只是一個沒文化、滿身匪氣、家里揭不開鍋的野小子。那年的麥?zhǔn)諘r節(jié),父親每夜都就著月光打磨一把鐮刀。他要去幫外祖父家割麥子,還要把兩個舅舅遠遠地落在后面。他又去遠方的大河里逮了幾十斤的鯽魚和草魚,用藤簍背著,送到外祖父家,給他當(dāng)下酒菜。外祖父的嘴是一把年深日久生了銹的鐵鉗,連小腳的外祖母都罵他倔驢一頭。那兩年,外祖父經(jīng)年不與母親說一句話,他整天精心侍弄著一頭毛色暗黃的毛驢。外祖父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黑褐色的眼睛會說話,眼神是拴在外祖父后襟上的兩股麻繩。

母親出嫁的那天,春陽打開了鄉(xiāng)間小路邊的花朵。騎上這頭毛驢去吧,外祖父終于發(fā)了話。外祖母帶領(lǐng)母親的姐姐們編織了花環(huán),套在它的脖子上。母親穿著一件繡著蘭花的薄襖,比花朵還美麗。

一路上那頭毛驢興高采烈,一路小跑,大板牙亮得晃眼。好像出嫁的不是母親,而是它。

母親嫁來后,父親用磚頭和石灰在南墻根給它壘了一個圈,又用木材和塑料布在圈里搭起棚子。父親常常在清晨和驢圈上的那把鐮刀一起消失?;貋頃r背上的藤簍里滿是綠油油的茅草和苦苦菜。他喂完驢,母親也做好了香噴噴的早飯。

小時候,我的淘氣全村出名。我從村北池塘里挖出一坨黑泥,糊在驢的耳朵上、腿上、背上,違背它的意愿改變它的顏色;爬上屋頂,用涼水澆它的頭。看著它驚慌失措地?fù)u頭,我嘿嘿地笑;還有一次,我早早起床,用膠泥捏了一頭毛驢,把驢的下身捏成了一條腿,在房頂曬干,拿到它的眼前。

那時,父親開辦磚窯廠不順心,常常招一幫“兄弟們”在家吆五喝六地喝酒。母親和他吵了幾次架,有時候也會自己坐在里屋床邊抹眼淚。好幾次在院子里就爭吵了起來,如果三叔在,他就會支支吾吾地責(zé)備父親幾句。父親蹙眉的眼神總能使他立刻閉口不語。驢圈上的那把鐮刀也已銹跡斑斑,面無表情地躺在驢圈的棚子上。母親曾多次把我摟在懷里,拍著我的背,說,長大后不要學(xué)你父親,咱不抽煙,也不喝酒。許多年過去了,母親的話語猶如古老神秘的符咒,我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天我早早起來去逮白色的知了,昨晚醉酒的父親仍在酣睡,猛然發(fā)現(xiàn)驢圈上的那把鐮刀不見了,莫非招了賊?管它呢,僅僅是一把鐮刀,這絲毫消減不了我對白色知了的興致。耶一個個系著披風(fēng),騎在樹干上的白眉大俠,我要捉住你們,看著你們一點點變黑。

到了吃早飯的時候,我前腳踏進門檻,一只長著腳趾的手把鐮刀擱在驢棚上。一筐綠油油的茅草伏在他的背上。他開始把草丟給那頭毛驢。驢子并不急于吃草,它的眼神猶疑不定。神秘莫測。父親伸著懶腰從堂屋走進院子,看見丟草的三叔、滿筐的青草、躺在棚子上染著草汁和露珠的鐮刀。“啪”的一聲,父親寬厚的手掌已經(jīng)收回。三叔的臉上泛著紅暈。父親左手握著鐮刀,右手指著刀背,面對著一言不發(fā)的三叔。映著躍上山頂?shù)某?。母親的小名在刀背上一閃。

那頭驢白天臥在圈里睡覺,到了晚上便整夜地哀號。悠揚的叫聲響徹整個村落,驚得新媳婦們不敢出門。一天深夜,父親罵了一聲他奶奶的,走下床,抄起一把木锨到院子里去了。我慌忙從被窩里鉆出來,緊緊地跟在他身后。他最終沒有把揚起的木锨拍下去,那一刻。他也許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天,花朵一樣的母親騎著這頭毛驢從隔壁的村子來到這里,成了他的女人。從那天起,無論它夜間怎么折騰,父親都對它置之不理。凌晨雞一叫,它就沉默下來。我發(fā)現(xiàn)它身上有幾處淤血痕跡,我猜晚上被吵醒的鄉(xiāng)鄰?fù)H圈里扔了石頭和土土司垃。

我玩泥巴歸來的一個黃昏,看見圈里的韁繩成了一條刻滿神秘花紋的死蛇。它的下端布滿噬咬的痕跡。我拿起圈上的那把銹跡斑斑的鐮刀,奶奶的,大板牙比刀刃還鋒利。父親和母親下地回來,母親一眼就發(fā)現(xiàn)毛驢不見了,看了父親一眼。父親放下肩上的鋤頭,到奶奶家叫上我的二叔、三叔、四叔、五叔,頂著夜幕出去了。

那幾個月。父親四處打聽它的下落,還請來了隔壁村會算卦的黃麻子,讓他根據(jù)銅錢的排列指明它的方向。父親循著他指明的方向走了很遠。差不多到了遠方那座大山的腳下。

幾個月過去了,父親放棄了尋找。許多個夜幕沉沉的夜晚,他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驢圈的旁邊,把唇邊的紙卷旱煙抽成火把。在我的印象里,白發(fā)從那時起開始到他的頭頂駐扎。

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不遠處的山嶺上東張西望,似是搜尋著什么。有好幾次,我游過那條小河,爬到山嶺上。原來,那人不是父親,也沒有父親高大。

外祖父在驢子走失的那年壽終正寢。靈堂搭起來了,花花綠綠的紙花轎立在旁邊。淚眼汪汪的母親執(zhí)意讓父親請人扎一頭毛驢,在它的脖子上戴一只花環(huán)。送葬的那天,大舅用一張火紙引燃紙驢,它開始沿著火苗的方向奔跑。一聲悠揚的驢鳴震顫著空氣。

后來,聽大舅說,外祖父生在書香門第,他的父親是省城里才華橫溢的舉人,做著一個小官。在那個瘋狂的歷史時期,外祖父的父親正直敢言,寧折不彎。遭小人殘害。外祖父沿襲了他父親的秉性,脾氣倔,認(rèn)死理,被下放到鄉(xiāng)下的驢棚里,整天與驢為伴,吃驢食。后來年景好些了,外祖父就在這偏僻鄉(xiāng)村安了家。

三叔說曾經(jīng)在不遠處的山嶺里看見過那頭毛驢,它鬃毛飛揚,脖子上戴著一只美麗的花環(huán)。成了一匹奔騰的野馬。夕陽下,他的臉上泛起紅暈,是多年來未褪盡的父親手掌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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