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思中
狗已經(jīng)殺倒了。
殺掉的,是一條俗名稱作“四眼”的土狗。
在殺“四眼”之前,李仁義先來到隔壁的鐵匠鋪,他的身后,當然跟著歡蹦亂跳的“四眼”,否則,他殺什么?此前,另一條名叫“黑貝”的德國長毛狗也跟著李仁義。事實上,“黑貝”已經(jīng)率先來到鐵匠鋪,并且沖鐵匠趙忠信“汪汪——”地打過幾聲招呼了,李仁義方才斷喝道:“回去——”
“黑貝”看上去委屈得不行。在夏日悶熱的夕陽余暉下,“黑貝”無所適從地看了看主人,順便掃一眼幸災樂禍取笑它的同類“四眼”,長長的舌頭不斷地抽抽搐搐,支吾了幾聲,似是十分的不情愿,又似央求主人同意它也留下來。
接著,李仁義看到“黑貝”孩子耍賴一樣故伎重演,它把身體一點兒一點兒萎伏下去,直至匍趴到地上,腦袋卻是高昂著左晃右擺,兩只堅硬的耳朵筆挺地站在那兒,仿佛就單等聽到主人改變主意的一聲指令,眼眸中,滿是企求和討好的成分。
“同去——”
李仁義又斷喝一聲,猛然把一只拳頭揚在半空。
果然,“黑貝”疾速起身,一溜小跑著返回去了。
鐵匠趙忠信瞇著眼睛,正用小鐵錘叮叮當當敲擊一把三叉股的肉鉤,他的每一錘子下去,都會從鐵砧上燃燒著的鐵器上,砸飛出一圈長著牙齒,冒著火星子的鐵屑,這些鐵屑從火紅的鐵條上掙脫出來,急不可耐咬進空氣的肉體中。當然了,它們也試圖咬進鐵匠趙忠信的肉體。但是趙忠信壓根兒就不怕它們,因為趙忠信光裸的上身,披掛著一件用牛皮縫制的褡褂。如今,這件黑漆漆的褡褂從趙忠信的脖頸以下、腳面以上,嚴密地保護著他受不到哪怕半分的傷害。
可是,“四眼”狗沒有趙忠信那樣的褡褂,所以它剛剛探頭探腦進入到鐵匠鋪,就被猛不丁飛濺過來的一大塊火星子咬了進去。“四眼”狗怪叫一聲,倉皇而去。
趙忠信使一把火鉗夾起業(yè)已成形的三叉股肉鉤,蹙緊眉頭,把叼在唇間的一支煙湊上去,急促地抽吸過幾口,然后,才把三叉股肉鉤拋進水桶。聽得“刺啦”一聲,水桶中突兀地激射出一條白色的巨蟒,云霧一樣快速升騰到掛滿鐮刀、镢、鋤的屋頂上方。
“真殺?”趙忠信乜斜著眼睛看李仁義,明顯是不相信的神情。
李仁義站在鐵匠鋪的門口,那當兒,太陽已經(jīng)不見了。太陽跌落到西山的背后,也就是一瞬間的事,一大群白里透黑的蒼狗追逐著那片燃燒正旺的紅霞,不屈不撓、義無反顧。這樣的景致,差點兒讓李仁義好不容易下過的決心動搖了。
“四眼”土狗還在。沒有李仁義的準許,“四眼”土狗一般不會自個兒離開?,F(xiàn)在,“四眼”土狗看到李仁義沖它招了招手。
接下來,李仁義悶頭蹲在那兒,他用一大塊黑布,把“四眼”土狗的眼睛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四眼”土狗快活得支吾亂叫,它用它的舌頭,不斷努力地追隨李仁義的手掌,有幾次的舐舔,差點兒又讓李仁義猶豫的動作停下來。
李仁義用兩條腿夾住“四眼”土狗的脖頸,弓著身子急躁地沖趙忠信說:“看什么呢,你還不快動手?”
不料,趙忠信這會兒卻搖了搖頭,慢條斯理說:“要殺你自己殺吧,你把狗皮留給我就成?!?/p>
“你看你這個人,”李仁義難過地扭曲著面孔,“我是自己下不了手,所以才來你這兒讓你幫忙呢,不然的話,我殺豬的地方什么工具沒有,來你這兒?”
趙忠信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我更不能殺‘四眼。為什么?這明擺就是樁出力不討好的事嘛?!?/p>
僵持了一會兒,趙忠信還是不愿意動手,李仁義于是只得松開“四眼”土狗,順手操起靠在墻上的一柄八寶大錘。李仁義哈著腰身,慢慢把八寶大錘舉了起來。而此刻,剛剛脫離羈絆的“四眼”土狗,越發(fā)興奮得不像樣子,它快活地晃動腦袋,左右甩動尾巴,身體匍趴著活泛地前爬后退,繼續(xù)和李仁義戲耍,有幾次,它差點兒把尾巴掃到通紅的鐵火爐上。
李仁義艱難地把那柄八寶大錘高舉在空中,悶熱、緊張和持久的負重,很快使得他額頭上涌冒出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墒牵螒{他如何努力,負重的手膊都追逐不準“四眼”土狗的腦袋。
“別動——”李仁義大喊一聲。
“四眼”土狗果然不動了,一動不動站在那兒。
“趴下——”李仁義又說。
“四眼”土狗果然匍趴在地,并且,乖乖地把下頜放平到地面上,似要小睡一會兒的樣子。或許,“四眼”土狗還在等著主人的下一道指令。也或許,“四眼”土狗最后聽到了從天而降的那股大風聲。
李仁義把豬舍的燈打開,準備喂豬。
豬舍分為兩排,左邊十間,右邊也是十間,攏共圈養(yǎng)著大小二百來頭豬,中間,則是一道長長的走廊。剛才,李仁義在鐵匠鋪剝“四眼”的狗皮時,已經(jīng)聽到豬們的叫聲,那個時候,豬們其實就該喂食了。李仁義懵懵懂懂把燈打開來,懵懵懂懂站在那兒,滿眼滿腦子里都是“四眼”的影子,怎么攆都攆不走。
燈光就是豬們開晚飯的信號!
實際上,這二百多頭豬早就等得不耐煩。這當兒,它們扯著嘹亮的大嗓門,尖銳的嘶叫聲此伏彼起,連成一片,直如尖刀一樣刺向夜色的深處。除了呼喊聲,還有豬們爭先恐后的奔跑聲,暈頭暈腦、稀里嘩啦雜沓得不成體統(tǒng)。很快,左右二十問豬舍的食槽上方,都爬滿這樣抗議他的豬頭。這種持久的大聲音,一時之間讓李仁義覺得不知所措。
“黑貝”假模假樣跳著腳,沖豬們“汪汪——”一頓狂吠,似是一個維持秩序的警察。它的努力當然是白搭,沒有一頭豬買它的賬。
李仁義用一只大水桶和一把大鐵勺,來來回回在飼料間和豬舍里跑了十數(shù)趟,終于把豬們的騷亂控制住了。
然后,李仁義無精打采坐在飼料房里,抽煙?!昂谪悺蓖L凜凜地坐在李仁義面前,背脊挺得筆直,用它警覺的眼神打量李仁義。相比之下,仍然梭巡在豬舍中的“獒”,就顯得不那么搶眼了。
李仁義想,村委會主任王善本為什么不吃豬肉呢?如果王善本吃豬肉,哪倒好了,專門給他殺一頭豬,哪怕就是殺三五頭豬,自己可能都不會心疼??墒峭跎票酒荒艹载i肉,因為他的肚子寒。
狗肉撲鼻的濃香像走了腿,成群結(jié)隊在夜空中行走。
黃美麗顯然是剛剛洗過臉,當李仁義走進家門時,發(fā)現(xiàn)她坐在里屋的鏡子前,正把一張臉使勁地貼近鏡面,細長的手指頭操持眉筆,拿捏成蘭花指的模樣,十分細致地一下一下描畫她的眉毛。不光如此,李仁義還看到她把那件米黃色的連衣裙也穿在了身上。這件連衣裙,黃美麗自去年夏天買回來后,舍不得穿,把它寶貝似的隱藏在衣柜的最底層,好像連衣裙不是她花錢買的,而是她偷到的贓物。李仁義黑著臉不想理她。黃美麗這樣費勁巴力地打扮自己,為什么?恐怕連鬼都會知道,李仁義能不明白?時至今日,李仁義都沒有搞清楚,黃美麗和王善本是哪門子的表哥表妹,結(jié)果是,李仁義的兒子李智存理所當然地管王善本叫舅。
李仁義來到火爐前,繃面孔揭開鍋蓋,頓時,一股更加濃烈的狗肉的香味撲鼻而來。一大鍋狗肉早已燉得爛熟,可是,鍋中央骨與肉的空隙處,還在慢條斯理地咕咚咕咚往起泛著油花,好像一
大鍋的骨肉都不能把它壓服。李仁義感覺自己的鼻孔里忽然酸了一下。幾個時辰前,“四眼”還活蹦亂跳的,現(xiàn)在就變成了一鍋肉?
心里發(fā)著狠,李仁義接連抽吸過幾次鼻孔,似乎,鼻孔里面的酸氣就這樣被沖淡了。硬著心腸想:“四眼”已經(jīng)殺掉了,難不成自己不吃,“四眼”還能活過來?
在盛滿一大鍋狗肉狗骨頭的火爐前,李仁義很有耐心地把持著兩根筷子,終于把一根圓滾滾、肉乎乎,業(yè)已被燉煮得堅挺起來的物件尋到,拎起來掂幾掂,然后,順順地放進火臺上的一只大海碗里。
居然,海碗竟盛不下“狗勢”?!肮穭荨钡囊活^栽在碗底,另一頭,高昂著直從下面沖向碗沿,并且真的沖出碗沿一大截子。
接下來,李仁義一個人坐在小飯桌旁,打開一瓶啤酒。“四眼”的“狗勢”已被李仁義切成了片兒狀,將一只大海碗塞得滿滿當當。李仁義喝一口啤酒,就幾口“狗勢”?!肮穭荨睙岷鹾醯睾谧炖镆г诖烬X間,細膩得什么似的。因為是“四眼”的“狗勢”,李仁義感覺香嫩當然是香嫩,可他的心里,卻怎么也不是個滋味。聽得黃美麗在里屋說話了:“你急個什么勁,表哥還沒有來呢,你一個人就先吃上了,喝上了?”
李仁義嘴里慢騰騰咀嚼著,嘟嘟噥噥道:“善本也是的,說好六點鐘來,你看看,現(xiàn)在都快八點鐘了?!?/p>
黃美麗說:“表哥是村委會主任,該他忙活的事情多了,你就不能等一等?”
李仁義不耐煩地回應:“他是你表哥,有你等他還不夠?”
說著話,李仁義舉起啤酒瓶,把最后一點兒啤酒倒入洞開的大口,痛苦著眉頭,再咕咚一聲吞進肚腹。而后,李仁義用筷子把碗里的最后一片狗勢夾起來,剛要送進嘴里,忽然怔一下又退回來,高高舉過頭頂,對住熾亮的日光燈,眼睛很快瞇成了兩條縫,看了又看,隨即才洞開大口把筷子一松,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噥:“這東西,這東西。”
自己今年也就28歲。28歲是什么年齡呢,應當是比虎狼更加威猛的時候啊??稍谕砩?,他卻總不能讓黃美麗滿意,不是臨陣退縮,就是三下五除二草草了事。又想到村人們傳聞王善本在這方面如何如何了得,李仁義更加惴惴。不過,每當此時,李仁義總是會自己安慰自己:王善本可是黃美麗的表哥,他總不會把如何了得的功夫用在黃美麗身上吧!
咂巴咂巴嘴唇,感覺狗勢不光沒有填飽他的肚子,反而把肚子里的饞蟲全部都勾引出來了。李仁義站起身,又從大鐵鍋中夾出一塊肉骨頭,嘴里呵呵呼呼吹著氣,兩只手快速交替著。他就那樣站在火爐旁,一時三刻把這塊肉骨頭消滅了個干凈。
你看你這個人。黃美麗趿著拖鞋,氣急敗壞繃著面孔從里屋走出來,她接著說:“瞧瞧你的這點兒出息,你等一等表哥,不行?”
李仁義看了黃美麗一眼。雖然李仁義肚子里有怨氣,但他不得不承認,黃美麗的模樣兒,確實沒有糟?!懊利悺边@個名字。心里暗自嘆息,從內(nèi)心里講,現(xiàn)在,他倒情愿“美麗”這個名字讓自己婆娘白白地糟蹋掉。
李仁義小聲嘀咕:“這么多狗肉,還不夠你表哥暖胃?”
看上去,黃美麗的確是生氣了,她把光裸的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虎著臉子繼續(xù)說:“這是狗肉多狗肉少的問題?我看,你壓根兒就沒把表哥放在眼里。”
李仁義低頭不再搭腔。不光是因為吃了狗肉他才理屈,其實,李仁義在黃美麗的面前經(jīng)常理屈,就是明擺著占理的事,他也不能硬氣起來。男人在關(guān)鍵的時候挺不直腰,平日說話辦事怎么可能牛氣?
現(xiàn)在,李仁義又想到了“四眼”。過去,“四眼”土狗因為貪嘴,沒少挨過他的打,但是后來呢,“四眼”被他調(diào)教得仁義了懂事了。比如說他殺了豬,把整片的或者零碎的豬肉放到肉案上;再比如,飯桌上擺好炒下的肉、燉好的肉骨頭,“四眼”看都不會看一眼,它會乖乖地蜷臥在附近,只有在他或者黃美麗高興的時候,丟出一根骨頭或者一塊肉,“四眼”才會興奮地低嘯一聲,箭一樣沖撲過去。
“說啊!”黃美麗不依不饒,她冷笑一聲又往李仁義跟前逼近幾步,看樣子,她是準備把李仁義一把揪住,“你個沒良心貨,表哥幫咱們多少次了,等表哥來了以后你再吃你再喝,能把你餓死?”
李仁義忍不住搶白:“少說表哥表哥的話,他是你表哥,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黃美麗愣了一下,她顯然沒有料到李仁義會說出如此的話來,一時間粉白的臉子漲得通紅。李仁義看到,黃美麗的兩只眼睛很快變成兩把銳利的尖刀,發(fā)著狠,在他的臉面上左一刀右一刀地橫剮豎切,她猛力地喘息,把那對憤怒的大奶子鼓動得起起伏伏,一刻都不安寧。李仁義的眼神一時軟下來。
片刻,黃美麗方才冷笑出一聲,道:“好啊,表哥在村口的公路邊給咱們批下地皮,讓咱們蓋飯店,你就認他是表哥?飯店開了幾個月,你自個兒沒能耐經(jīng)營了,又讓表哥給你批下二畝地蓋豬場,那時候你也認表哥?好了,如今你倒編排起表哥,怎么,現(xiàn)在表哥吃你的一只狗暖暖胃,過分了?”
看到李仁義埋著頭,一句話都不說,黃美麗再一次冷笑出聲,揶揄道:“你就是一個喂豬的材料,如果不是養(yǎng)豬的行情看好,你想讓表哥再給你批幾畝地,你舍得殺掉‘四眼?”
李仁義來到鐵匠鋪,他現(xiàn)在只想再去看看“四眼”。李仁義想,看看“四眼”的狗皮,多跟“四眼”的狗皮待一會兒,他的心里或許才會好受一些。
“四眼”安安靜靜地趴在鐵匠鋪的墻壁上?!八难邸边€是“四眼”,它的眼睛上方,好像是被赤紅的朱砂點過,赤艷艷地又多出來一對假眼。如今,它的四蹄部位及唇部,被五根粗長的釘子固定在那兒,看起來,是很僵硬的那種。當然了,鐵匠鋪黑漆漆的屋頂上方,白日里亂七八糟懸吊下來的鐮、镢、鋤等等農(nóng)具還在,它們拖著長長的尾巴,把寬寬窄窄的影子投射到“四眼”的皮毛上,像是變成一雙雙手,正在貪婪地撫摸“四眼”。李仁義呆呆地站在那兒,心里更加的不好受起來,沒有說話,車轉(zhuǎn)身,把捧在手里的半碗狗肉推到趙忠信的面前。
趙忠信說:“我不吃狗肉,現(xiàn)在吃狗肉,晚上火燒火燎的能睡著?”
光裸著上身,下身只穿一條大花褲衩的趙忠信正趴在鐵砧上吃飯。鐵砧既是趙忠信干活的工具,也是他的飯桌。趙忠信乜著眼睛看李仁義,一邊嗞嗞啦啦吃一碗片兒湯面。這碗片兒湯面把趙忠信弄得滿頭滿臉都是汗珠子,他不會歇一歇再吃?
趙忠信偷空說:“你還是舍不得‘四眼吧!我白天為什么不替你殺它呢。我知道你,你這個人做完事情,總是很快就要后悔?!?/p>
這會兒,李仁義連一句話都不想再說,抓心撓肺的難過,使得他一刻也不想在鐵匠鋪多待了。黑著臉顧自埋頭走出鐵匠鋪,聽得趙忠信在他身后喊:“快把你的狗肉端走,我可不想晚上睡不著覺?!?/p>
李仁義心里泛著煩,又拐到鐵匠鋪的后面,蹲下來,一動不動地蹲著。
天色陰了似乎有好一會兒了,灰蒙蒙的天上,連一顆星星都看不到,空氣中,鋪天蓋地裹挾了一些潮乎乎的濕潤。正是小麥即將成熟的季節(jié)。隔時的涼津津的微風吹過,眼前一大片一大片的麥田,黑黝黝地襲過來一波又一波的麥香,
如同有人在里面孟浪偷情。這一刻,李仁義感到臉面上一陣癢癢的難受,抹過一把后,方知竟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淚流滿面。黑暗中,李仁義大張著嘴緊喘幾口。過去,婆娘黃美麗就曾好幾次嘲笑過他,她說:一個大男人,眼睛怎么軟成個稀松蛋?你知道嗎,男人的眼睛如果軟了,肯定沒有出息。
直到現(xiàn)在,李仁義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躲出來,他躲出來的意思,實際上就是想找個僻靜的地方,替“四眼”眼軟一回啊!
事實上,曾經(jīng)是飯店,后來變成家的三間平房,和豬場只隔著十幾米遠。家緊靠著307國道,而在家和豬場的中間,則隔著一條不算深的排水溝和幾棵歪歪扭扭的粗大柳樹。現(xiàn)在,李仁義還不想直接回家,他想:這么早回去干什么,等村委會主任王善本?看王善本這個人,真還不如先去看看他的豬們呢。
李仁義在豬場待了大概有半個小時,等他回到家時,村委會主任王善本已經(jīng)到了。那時刻,李仁義不得不用一聲假咳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因為他發(fā)現(xiàn),王善本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那兒吃狗肉,他正涎著臉,試圖去吃黃美麗的臉蛋。
村委會主任王善本怕狗怕得要死,他說他小時候被狗咬過,那一口,差點兒就咬到他的命根子上。
這件事,黃美麗自然不可能知道,所以,當王善本大咧咧說起這件往事時,黃美麗就忍不住掩口笑了。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把隱藏在裙子里面的一對大奶子笑得像兩顆在空中隨風搖曳的氣球。不光這樣,黃美麗還放浪地用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在王善本的褲襠口四周來回巡脧,是很想把他的褲子立刻剝掉,然后細細查證一番的眼神。李仁義心里不知不覺地長出牙齒,恨不能把這個騷婆娘一把抓住,結(jié)結(jié)實實修理一頓。
然后,黃美麗就那樣笑著,她把兩根筷子戳入盛滿狗肉的大鐵鍋,來回翻攪。黃美麗“咦一一”了一聲,越發(fā)賣力地在肉鍋里折騰。起初,李仁義還沒有明白黃美麗想在肉鍋里找什么,不過,他很快也就明白過來。心里惴惴著,暗想黃美麗你就不要再翻攪了,你再怎樣翻攪,也不可能從一只狗的身上,找出兩根“狗勢”來。
“狗勢呢?”
“狗勢被我吃掉了?!?/p>
李仁義心里先自怯了,賠著小心看了黃美麗再看王善本,連他自己都能感覺得到,他的話音是軟的,底氣十分的不足。李仁義真是沒有想到,黃美麗口口聲聲說她表哥需要狗肉暖胃,直至再三鼓弄得他殺掉了“四眼”,而今,她從肉鍋里首先想找出來的,怎么會是“狗勢”?
黃美麗臉上的疑問一下子變成憤怒,她在用憤怒的眼睛摳挖了幾把李仁義后,賭氣地把筷子丟到火爐上。
李仁義重新把卑微的假笑堆砌起來,他看到王善本的臉上,其實也是寫滿了不高興。但是,王善本還是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先看一眼李仁義,再粗門大嗓沖黃美麗嚷嚷:“切肉、切肉,狗勢誰吃不是吃,我是來吃狗肉暖胃的,有狗肉吃就行。”
接下來以至整個兒吃狗肉的過程中,黃美麗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她坐在那兒,一直用冷漠的眼神打量李仁義,把李仁義打量得都不會吃肉,不會喝啤酒了。原先,李仁義只以為黃美麗是嘴上厲害,沒有想到,她的這種冷漠的不會說話的眼睛,其實比她的嘴巴更厲害。
李仁義說:“表哥你吃肉,趁熱快點兒吃啊!,
李仁義說:“表哥你喝酒,你看你,半天了你才喝掉兩瓶啤酒。”
就是這樣,李仁義親熱地一口一個表哥叫著王善本,可是,無論李仁義再怎樣巴結(jié),黃美麗都沒有說一句話,王善本也不怎么說話。后來,王善本有些醉意了,趔趄著站起來,摸著褲腰帶顧自嘟噥了句:“操,尿去——”
等到王善本走出門去,李仁義趕緊湊向黃美麗,小聲說:“美麗美麗,你不要和我慪氣了,我問你,你和表哥說過批地基的事沒有?”
黃美麗冷淡地說:“沒有,要說你自己去說?!?/p>
李仁義詭秘地看了看門外,又壓低聲音急巴巴說:“好黃美麗呢,他是你表哥,你說話比我頂用?!?/p>
“看你說的?!秉S美麗嘲諷地白了李仁義一眼,“你不是把‘狗勢吃掉了嗎,你的底氣應該很足才是,你個大男人家的不去說,讓我說?”
李仁義偷窺一眼門外,他看到這時王善本叉開雙腿,正歪斜腦袋站在門口撒尿,尿液沖勁十足地擊打著沙石路面,激烈出“撲,撲撲撲”的聲音。
李仁義強自把眼睛迎向面含嘲弄之色的黃美麗。黃美麗的神情分明是在說:你不行了就吃“狗勢”?吃過“狗勢”,你難道就行了?黃美麗自從生過孩子,她在那方面的要求,好像比以前更強烈了,強烈到他晚上都不敢輕易上床。直到此時,李仁義方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吃別的,單單選中了“狗勢”。潛意識里,他覺得他真的是需要“狗勢”!
卻在此時,門外的王善本駭極地猝然大叫起來。
在影影綽綽的屋燈照射下,李仁義和黃美麗看到門外翻滾著三條影子,有一條是王善本。王善本用兩只胳膊抱住腦袋,爹爹爺爺失聲變調(diào)地嘶嚎著,滿地胡亂打滾,而“黑貝”呢,“獒”呢,正發(fā)瘋地前堵后截,嗷兒嗚兒沖著王善本發(fā)威。
“獒——”
李仁義狂叫著沖出門去。
李仁義駭怕地站在門口,接連又呵斥出幾聲“獒”,他沒有理“黑貝”。李仁義知道,“黑貝”的樣子雖然看起來兇猛,實際上是外強中干嚇唬人的,不要說咬人了,它連一只耗子都沒有咬過。
“黑貝”在李仁義的大喊大叫聲中,鬼影兒似的一閃,立時消失在夜色中,獨留下還在嗷兒嗚兒威嚇王善本的“獒”。
李仁義開始打“獒”的嘴巴子。
“獒”是一條藏狗,是李仁義前年花了大價錢,才從縣城的狗市上買回來的,當時,它還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狗崽。如今,“獒”正是青春勃發(fā)的好年齡。初看起來,“獒”同別的土狗并沒有多少區(qū)別,渾身土灰顏色的皮毛,平時無精打采、少氣無力的樣子,只是,它的個頭比尋常的狗大些,眼神也同旁的狗不一樣,時常陰晦著,并不和旁的狗合群?!伴帷卑l(fā)起怒或是同別的狗打斗起來,脊梁上的一長溜背毛會突兀地倒豎起來,仿佛一下子全部都變成堅硬的針刺。同“四眼”和“黑貝”不同的是,“獒”打死都不曉得躲避一下,也不會逃走?,F(xiàn)在,“獒”站在門口,正竭力挺直腰身,一次又一次接受李仁義賞給它的嘴巴子。
李仁義惡著臉,一次次用足力量抽打“獒”的嘴巴子,他說:“我日你娘,你咬人?你敢咬村委會主任?”“獒”每挨過沉重的一記,健壯的四蹄都會站不穩(wěn)當,身體當然也就被抽擺到了一邊去。但是很快,“獒”又適時把嘴巴子調(diào)整到李仁義的面前?!伴帷辈徽f話,一句話都不說。抽打了半天,抽打得實在沒有力氣了,李仁義方才斷喝出一聲:“回去——”
當李仁義甩著發(fā)麻發(fā)痛的手返回去時,黃美麗正把王善本的腦袋擁捧進她的懷里??瓷先?,王善本真的是被狗嚇壞了,他坐在一把小木凳上,渾身兀自還在瑟瑟地亂抖亂顫,他的表情李仁義當然沒有看到,因為他的整張面孔,已經(jīng)全部隱蔽在黃美麗飽滿的乳房上去了。而黃美麗呢,她就那樣別別扭扭半蹲半蹴著,嘴里絮叨著安慰的話,并且,她還用一只手輕撫輕揉王善本的后腦殼。這種時候,李仁義明白他是不能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