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拉
房間里很悶熱,窗子都關著,王樹懶得開窗,也不能開窗。窗戶正對著的是一間酒樓,新開張的,門口掛滿了各色氣球,生意大概還算不上好,門口停著的車子稀稀落落,像一塊塊堅硬的磚頭。和稀稀落落的車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酒樓的抽油煙機,它一直嗡嗡地響著,排泄著大量的油煙。王樹住在四樓,窗戶和陽臺正對著巨大的抽油煙機,稍微有點風,油煙就撲面而來,王樹甚至覺得油煙貼在他的臉上,像正做著面膜。窗戶是不能開了,讓王樹苦惱的是,他下班的時間一般正好是吃飯的時間,也就是說他一回到家就能聽到抽油煙機的轟鳴,而他不在家的時候,抽油煙機一般也是安靜著的。他覺得這個抽油煙機是在和他作對,但毫無辦法,他不能讓人家酒樓不做生意。
房間里光線有些昏暗,大概是六點鐘,王樹爬起來,靠在枕頭上,對小艾說,小艾,我可能要走了。小艾翻了個身,理了一下頭發(fā),順便扯了一下被單,把胸口蓋住,去哪呢?王樹說,去省城。小艾“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又問,去多久?王樹打了個哈欠說,不知道。說完,想了想,又補充道,快的話可能十天半個月,慢的話一年兩年,也可能不回來了。王樹這幾句話讓小艾徹底清醒了,她覺得這事可能大了。小艾坐了起來,和王樹并排靠在床頭上,從王樹的煙盒里抽出根煙,點上說,干嗎呢?去那么久?王樹說,省公司從各地公司抽了幾個人上去,說是要搞一個什么項目。小艾說,怎么就抽到你了呢?王樹說,我怎么知道,反正領導說讓我準備一下。小艾彈了一下煙灰,吐了個煙圈說,王樹,你不是不想要我了吧,找個借口來打發(fā)我?王樹把手搭在小艾的肩膀上說,哪能啊,我哪能不要你。不就是抽調嘛,說不定很快就回來了。小艾說,要是不回來了怎么辦?王樹說,那我怎么知道,聽天由命唄。小艾把王樹的手甩開說,你到是無所謂。
說完,小艾起身上廁所。小艾是光著身子去的,他們剛剛做完愛。王樹從床上看著小艾的背影,有點發(fā)愣。小艾是王樹的女朋友,平時王樹一般都叫小艾老婆的。在一起三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結婚的話也說過幾次,幾次都不了了之。不是王樹碰巧沒時間,就是小艾突然不想結了。戀愛三年,算得上久了,畢竟他們倆既不是大學同學,又不是什么青梅竹馬。兩個大學出來的年輕人,碰到一塊,戀愛了,一般都是速戰(zhàn)速決,要么結婚,要么各走各的路。他們之間的狀態(tài),別人不理解,他們自己也不理解。按道理說,都是到結婚年齡的人了,雙方的父母也都催了。為什么還沒結,確實有點講不清楚。小艾活潑大方,人也算得上漂亮,追的人不少。等小艾從洗手間出來,王樹問小艾,你有什么想法?小艾說,我能有什么想法,你要去我能讓你不去?王樹說,那到是。
一兩個月過去了,如果不是小艾提起來,王樹差點忘記了這事。那天是小艾的生日,吃完飯回家,照例洗澡睡覺。親熱完,小艾問王樹,王樹,你大概什么時候走?王樹被小艾問得有點摸不著頭腦,走什么?小艾說,你不是說省公司抽調你們去省城做項目么?王樹若有所思地說,哦,這事啊。小艾說,你別是忘了吧?王樹笑了笑說,沒呢。小艾說,怎么這么久都沒聽你說,是不是取消了?王樹說,沒呢,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小艾靠在王樹肩膀上說,我問過我的同學,跟你們一個系統(tǒng)的,他說一般抽調到省城的很少有回來的。即使回來了,升職可能性也很大。王樹目光游離地說,是吧?小艾說,其實去省城也好,最好就別回來了,我都不想呆在這個破地方了,連街都沒得逛。說完,小艾用手圈住王樹的脖子說,王樹,你要去省城了,我跟著你去,我們一起遠走高飛。王樹被小艾的情緒搞得有點激動了,他點了點頭說,那是,如果去了,最好是爭取留下來,省公司做個小職員肯定比在這里做個小職員強,下來都是欽差大臣。我操,你是不知道,我們省公司下來個小科員都牛逼得跟什么似的。小艾說,你知道這么想就好了,你可要爭取。王樹點了點頭說,我會的。
說完這些話,王樹覺得有些心虛,一個晚上都沒怎么睡。他覺得這事辦得有點離譜了。其實,抽調去做項目那事根本就沒有。只是那個下午,和小艾做完愛,看著窗外巨大的抽油煙機,他的心情變得有些灰暗,他想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他不應該在這樣一個小城市,整天對著一臺巨大的、似乎永遠不會停息的抽油煙機。他的直覺告訴他,他應該離開這個地方,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有意義的生活,積極的生活。那種生活在遠方,王樹能想到的、合理而切合實際的就是省城。他說出第一句“去省城”,只是一個想法,而后面的那些解釋,只是想讓“去省城”顯得合理一些。當然,那些話里,也有和小艾開玩笑的意思,他根本沒把那話當真。而在今天晚上,他只是想配合一下小艾的情緒。今天是她生日,他不想讓小艾覺得掃興,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他被小艾說得有些激動了。等安靜下來,王樹覺得這是一個不好的事情,弄不好,大家都會很無趣。躺在床上,越想越覺得這事嚴重了。
第二天吃早餐時,王樹很想告訴小艾真相。想了想,又算了。他想,這事,過了也就過了,小艾也不至于當真,這點幽默感她應該有。臨出門時,王樹轉過身對小艾說,抽調那事你別跟別人說,還沒確定的事,說出去不好。小艾一邊收碗一邊說,知道了,這還用你說。
王樹的工作不忙,說實在點,比較清閑。來公司之前,王樹在保險公司做業(yè)務員,整天忙得像狗一樣,辛苦不用說,還掙不到什么錢。他在保險公司做業(yè)務員那段時間,同學、朋友都怕接他電話。就算接他電話了,也得首先聲明,王樹,你別跟我談保險,你談保險我馬上掛電話。也奇怪,如果是以前,發(fā)生這種事情,王樹肯定覺得傷害了自尊心,而在保險公司那會,他沒覺得傷害自尊心,反而覺得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是個人都受不了那種持續(xù)而狂熱的騷擾。他想,這大概就是社會對人的塑造,強大的社會,能把一個最懦弱的人變成一個無恥之徒,當然也能讓一個最正直的人變成無可匹敵的馬屁精。
進了公司之后,王樹整個人又變了,他變得消極,覺得在這樣的公司里混日子有些虛度青春,甚至有些懷念做保險業(yè)務員的日子了。他和小艾說過這種想法,按照小艾的說法,他純屬犯賤。小艾說,保險業(yè)務員,說出去我都覺得丟臉了。你想想啊,現(xiàn)在多少人沒工作啊,多少人能力比你強啊,多少人想進你們公司都進不去啊。福利好,薪水高,工作又清閑。小艾說這話是有依據的,小艾在一家外資企業(yè)做財務,收入不低,但洋鬼子都是資本家,不把你最后一滴血榨出來是不會罷休的。如此一比較,王樹又心安理得了,畢竟生活是第一位的,至于理想,喝完大學畢業(yè)聚餐的那次酒,就該說再見了。
公司正在迎接檢查,一個禮拜前就知道的事情,關于安全生產的。王樹在公司里是個小辦事員,職位低下,事情不少。幾乎所有的檢查套路都是一樣的,整理一堆的資料,寫一個報告。檢查組來了,先看資料,規(guī)章制度是否健全這是最關鍵的,然后聽一下報告。如果還有下一步,那就是找?guī)讉€人談談話。對這些套路,王樹已經很熟悉了,寫報告也寫得有些審美疲勞了。
聽匯報時,王樹一直在想借調的事情,雖然他知道這事根本沒譜,但還是忍不住去想。報告是王樹寫的,他已經很熟悉了。然而,事情還是發(fā)生了。老總突然拿起報告說,各位領導,不好意思,報告上有個單位打錯了,人均銷售量應該是25萬/月,不是25萬/年。這個數(shù)字是有出入的。老總的話說得不重,但是很清晰,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到了。匯報還在繼續(xù),王樹的臉燒了起來。這是個錯誤,可大可小。要是往大里說,屬于工作態(tài)度不端正,沒有責任心,是不能原諒的。也可以說是個筆誤,筆誤總是難免的。這場匯報,王樹聽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這是他的疏忽,但當眾點出來,他還是覺得這個錯誤是不能原諒的。
開完會,部門主任把王樹叫到辦公室,先給王樹遞了根煙,態(tài)度和藹地說:“王樹,怎么了?最近精神好像不大好啊?!蓖鯓浣舆^煙,點上火說:“主任,不好意思,是我的錯,我寫錯了?!敝魅涡α似饋?,臉上像一朵菊花似的,王樹覺得那笑特別不真實,有些嘲弄和鄙夷的味道?!澳憧茨憧?,我還沒說什么,你這么緊張干嗎?”主任笑起來說,“我還沒問你這個問題呢。”說完,自顧自地點了點頭,“不過,王樹,你也知道,有些錯是不能犯的。像今天,影響多不好。如果是我們公司自己開會,錯了也就錯了,改一下就好了。當省公司那么多領導的面,出這個錯,我知道,雖然是個小錯,你也是無心的,但影響畢竟是不好的?!薄皩Σ黄穑俏义e了,下次不會了?!蓖鯓涞椭^說。主任走過來,拍了拍王樹的肩膀說:“以后做事小心點就好了?!闭f完,把報告遞給王樹說,王樹,你再看看,有些地方我做了記號,你體會一下。
從主任辦公室出來,王樹覺得有些沮喪,這樣的錯誤應該是不會犯的。他想,可能是下面部門報上來的數(shù)字錯了,他寫報告用的數(shù)據一直都是各部門提供的,他對具體業(yè)務不算熟,很多數(shù)據,下面的部門不報,他根本拿不到。用這些數(shù)據時,他壓根沒想過還要核對一下。這是他的失誤,但責任不應該是他一個人的。他覺得有些冤枉,但這冤枉是沒辦法跟人說的,報告是他寫的,賴不了別人。如果去找報數(shù)據的部門,只能更得罪人。王樹窩著一肚子的火,回到辦公桌前,打開報告,上面有主任用鉛筆留下的劃痕,有幾個錯別字,還有一處數(shù)據沒標明計量單位。王樹一下子覺得這種生活沒勁透了,他應該換個地方。
也是奇怪,自從有了離開公司的想法,王樹整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種變化是細微的,剛開始不容易覺察到,就像一個滲水的瓶子,等你發(fā)現(xiàn)的時候,瓶子里的水已經滲得差不多了。他開始覺得周圍的人和事都看得不太順眼,以前習以為常的細節(jié),現(xiàn)在被不斷地放大,再小的細節(jié)也成了巨大的窟窿,從這個窟窿看過去,王樹覺得生活開始腐朽了。有一點王樹很清楚,他不能離開公司,至少不能離開這個系統(tǒng),他是個很實際的人,盡管有時候會做夢。像一只被圈養(yǎng)的動物,他對外面陌生的世界已經有了恐懼之心。這種待遇不錯而清閑的工作,已經很難找了。他想,如果能去省公司那是最好的了,盡管省公司可能和這里一樣無聊,但那是在省城,他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在這個小城市,他覺得他像一個沒有顏料的畫家,無法畫出心里的圖畫。因為這些想法,他開始期待有一天省公司真的抽調他去做項目,如果有那樣一個機會,他想他一定能夠把握住,一定能。
其實他不知道自己的變化,至少在有同事提醒他之前,他是沒有注意到的。那是在公司食堂吃午餐,幾個同期進公司的同事對他說,王樹,我覺得你好像變了。王樹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說,怎么變了,我沒覺得???同事說,以前你很活潑的,現(xiàn)在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說完,同事還開了個玩笑,怎么了,和女朋友吵架了?王樹放下筷子說,哪里有的事,你看我還不是跟以前一樣!同事笑起來說,那可能是你成熟了,穩(wěn)重了?;氐睫k公室,王樹發(fā)了一會呆,他想他是不是真的變了,可能是真的變了。以前下班,有空他會打一會球,現(xiàn)在他很少參與這些活動了?;氐郊遥稍谏嘲l(fā)上,整個人覺得累,卻找不到一點理由。他閉著眼睛,感覺身心疲憊。
抽調去省公司,這種事情不是沒發(fā)生過,只是發(fā)生的概率非常低。在王樹進公司的這幾年,僅僅有一個同事抽調去了省公司,而且像小艾說的一樣,抽調去了,就沒回來。那次抽調,是因為搞內部審計檢查,省公司內部湊不齊一個小組,于是從下級公司抽了五個人,這五個人省公司留了四個,回來的一個沒過半年就提了副科。王樹后來還見過那位同事,明顯的胖了。聊起天來,一臉的苦相,說省公司忙多了,累多了。說完,還不忘感慨一句,還是呆在下面舒服啊,錢不少拿,活不多干。那句話,在王樹看來純粹是炫耀。但有一點王樹也是清楚的,他抽調去省公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原因也很簡單,身份問題。被抽調的基本都是省公司統(tǒng)招的大學生,而下級公司自己招的,雖然在待遇上沒有任何區(qū)別,但說到底還是個合同工,是沒有編制的。省公司統(tǒng)招的大學生,在省內調動的難度小很多,省公司抽調也是在這些大學生里抽,手續(xù)上簡單一些。像他這樣的下級公司招的合同工,如果不走,一輩子大概就呆在這里了。當然,隨著人事改革,可能性不是沒有,但這只是一個將來時,將來時意味著無限遙遠,遙遠得他也許怎么都夠不著。想到這個問題,王樹有些生氣了,也有些懊惱。生氣是因為就一個身份問題,搞得事情這么復雜;懊惱是因為如果他大學一畢業(yè)就統(tǒng)招過來,那么事情就沒這么麻煩了。
回到家里,小艾有事沒事問一下王樹,事情怎么了?現(xiàn)在,幾乎不用任何提示,王樹就知道小艾講的事情是抽調去省公司。王樹每次都是支支吾吾,這讓他很難受。小艾是一個善于幻想的女人,她已經掌握了一些資料,知道在王樹那個系統(tǒng),抽調去省公司幾乎就意味著有了相對美好的未來。她當然希望這個美好的未來有她一部分,她開始鼓動王樹,甚至比王樹更加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小艾常常問王樹,王樹,到底怎么了,你們抽調的事情怎么還沒動靜?如果是在一開始,王樹可以直截了當?shù)馗嬖V小艾,這事純屬虛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謊言像是在滾雪球,越滾越大,他已經沒有力氣打破這個雪球了,只能讓它繼續(xù)滾下去。王樹接著小艾的話說,在做方案呢,應該很快就確定了。小艾不滿地皺了下眉頭說,你們公司真是腐朽,這么個事情都能搞上這么久。王樹說,那可不是,你看我們搞一個電子圖書館,那么簡單的事情都搞了兩年呢,別說這個事。王樹說得很輕松,小艾聽起來卻一點也不輕松,她緊張地說,王樹,你確定你們領導是推薦你去吧?王樹點了點頭。小艾點上根煙,若有所思地說,王樹,我覺得這事情有點不對勁,別是你們領導對你有意見,不讓你去了吧?王樹說,怎么可能?小艾說,怎么不可能?你想想,這個機會多少人想搶啊,他憑什么就一定讓你去?這事有點不正常??粗“?,王樹覺得有點難受。
過了一會,小艾說,王樹,我覺得你可能太被動了。王樹愣了一下,沒明白小艾的意思。小艾用力地掐滅煙頭,咬了咬牙說,王樹,給你們領導送點禮吧,這么久沒動靜,你們領導是不是在等著你表示點什么???王樹抬起頭,有點迷惘地說,不至于吧?小艾說,怎么不至于,你想啊,你們領導告訴你有這么個事,又這么長時間沒動靜,這很有可能就是在暗示你。他完全有可能跟另外一兩個人也這么說,就看誰先表示了。這次,王樹堅定地搖了搖頭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事不是拿來開玩笑的。小艾敲了敲王樹的腦殼肯定地說,王樹,我覺得就是這么回事!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該下的本錢還是要下的。小艾說得斬釘截鐵,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第二天下班,小艾打電話給王樹,讓王樹陪他一起去買禮品。王樹在電話里勸小艾,小艾,算了吧,這樣多難受啊,要真是這樣,我們就別去了,哪里不都是過日子。小艾在那頭生氣地說,你怎么這么沒出息?。课乙惠呑記]求過人,沒給人送過禮,這不都是為了你么?王樹不好說什么了。買東西時,王樹覺得他心里流的全都是膽汁,全都是苦的。
兩條軟中華,兩瓶洋酒就擺在茶幾上,中華的煙盒看起來端莊肅穆。洋酒的光澤是醇厚的暗紅,發(fā)出柔和的光亮。王樹和小艾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煙和洋酒,半天沒說話。差不多花了五千塊錢,就換來這么點東西。小艾也看著禮物發(fā)呆,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她覺得應該送禮,但怎么送,她一點經驗也沒有。王樹是知道的,小艾一直是個很孤傲的女人,平時雖然也抽煙,但絕不前衛(wèi),更不懂得人情世故??戳税胩?,小艾若有所思地說,應該差不多了吧。王樹小心翼翼地問,怎么送???小艾撓了撓頭說,我也不知道。王樹幾乎有點生氣了,你也不知道你送什么送啊?小艾盯著王樹的眼睛說,王樹,你別好心當驢肝肺,我這不是為了你么?再說了,你一個大男人,連這都不懂?。⊥鯓錄_著小艾說,我憑什么懂啊?
兩人就怎么送的問題僵持了一會,還是小艾退讓了,她說,我們上網找找吧,看人家怎么送的。過了一會,小艾從書房出來說,王樹,我們可能搞錯了。王樹愣了一下說,怎么錯了?小艾沮喪地說,網上說當官的更喜歡收錢一些,煙酒不能當錢用,還不如送購物卡。王樹脫口一聲“我操”!看了看桌上的煙酒,小艾說,分兩份吧,一份送你們主任,一份送主管領導。你要走,也得你們主任同意才行。王樹沒吭聲,算是默認了。
到了周末,小艾提醒王樹說,王樹,該送出去了。王樹點了點頭說,我給領導打個電話聯(lián)系一下。電話,王樹其實沒打。到了晚上,王樹拎著煙酒就出門了。臨出門,他對小艾說,小艾,我有點緊張。小艾親了王樹一口說,你就勇敢地去吧,凡事都有第一次,第一次總是有點疼的。說完,小艾還笑了笑。王樹說,那我走了。
王樹直接去了公司。由于是周末,除開門衛(wèi),公司里幾乎沒人。王樹打開辦公室的門,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打開抽屜,將煙和酒塞進了抽屜,然后鎖上。王樹坐在辦公桌前發(fā)呆,他覺得眼睛有點澀,想流淚,但是流不出來。坐了一會,王樹出了公司,找個大排檔,喝了兩瓶啤酒。喝完酒,王樹坐在路邊的凳子上發(fā)呆,已經九點多了。街上人還是很多,城市里是沒有夜晚的。那些高大的棕櫚樹都掛了彩燈,一閃一閃的,像一只只眼睛。王樹覺得那些眼睛全都在看著他,看得他越來越小,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回到家,已經是十點多了。王樹是走回家的,臉上的酒氣還沒有散。一進門,小艾就問,禮物送出去了?王樹虛弱地說,送出去了。小艾看了看王樹的臉說,你喝酒了?王樹說,喝了點。小艾拍了拍王樹的衣服說,你都不會喝酒,還喝酒!都跟誰一起喝的?王樹說,在主任家。小艾一聽,高興地說,那就說明有戲啦,主任收了你禮物,還和你一起喝酒,那就是肯定了!王樹不置可否地說,是吧。小艾親了王樹一口說,我就說吧,肯定是要送禮的。
洗完澡,王樹把手伸向小艾,小艾的身子軟軟地貼了過來。王樹進入時,能感覺到小艾的興奮,王樹第一次覺得,做愛也是傷感的。
辦公桌下面的煙和酒成了王樹的一塊心病。上班時,王樹總是想到桌子下面的煙和酒,它們讓他無法集中精神,王樹甚至覺得它們在嘲笑他。王樹明顯能感覺到,他精神越來越不集中了,效率也越來越低。這還不要緊,關鍵問題是王樹覺得周圍的同事看他的眼光越來越不對了,那種眼光是游離的,似乎并不存在,又似乎總是牢牢的粘在他的背后。
大概又過了半個月,還是在吃飯的時候,一個同事似乎無心地對王樹說,王樹,聽說你要調到省公司了?王樹心里一驚,誰說的,我怎么不知道?同事笑了笑說,我也是聽說的。王樹盡量壓住心底的慌亂說,哪里有的事,別聽別人瞎說。同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王樹,無風不起浪啊。王樹連忙說,沒有的事,絕對沒有的事。王樹的臉色都變了,成了醬紫色。同事卻仿佛沒看見一樣,接著說,王樹,發(fā)達了可別忘了我們這幫一起進來的兄弟啊。王樹的慌亂幾乎變成了恐懼,他覺得一個巨大的陰影正向他移動過來,移動的速度雖然不快,但那陰影濃厚,不可穿越。在公司呆了四年,王樹知道,在這個公司是沒有秘密可言的,流言一旦出現(xiàn),幾乎不可消滅,清者自清只能是個自我安慰。何況,他根本就不是一個清者。
回到家,王樹幾乎癱軟在沙發(fā)上,他覺得周圍布滿了陷阱,而這些陷阱是他親手挖掘的。小艾進來時,王樹一下子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他沖著小艾大叫,是不是你說的,是不是你說的?小艾被王樹弄得有些糊涂了,她看著王樹說,你發(fā)神經啊,你沖著我喊什么喊??!王樹氣急敗壞地說,你說,是不是你說的,是不是你說我要調到省公司去了?小艾說,我沒說,我跟誰說???王樹指著小艾的鼻子說,你說了,你肯定說了,不然別人怎么會知道的?小艾扔下包說,你神經啊,你們公司我認識誰呀?我跟誰說去?。?/p>
冷靜了一會,王樹靠在沙發(fā)上,沮喪地說,肯定是走了風聲了,不然公司怎么會有人知道。小艾仔細想了想說,我就一個同學在你們系統(tǒng),是在別的公司。我問過他你們省公司借調的事情,他順口問了我一句怎么問這個,我說你可能要抽調到省公司。小艾說完,王樹一下子明白了。他知道消息是怎么傳出來的了。在他們這個系統(tǒng),各個公司員工之間交流是很多的。小艾問過同學,同學可能順口跟他們公司的同事說了一聲,然后這個消息就傳開了。在傳的過程中,事情慢慢就變了樣子,抽調就變成了調,說不定還有別的說法??傊@一切可能才剛剛開始。一想到這個,王樹的頭就大了。他絕望地望著小艾說,你為什么要跟你同學說呢?為什么要說呢?小艾卻不以為然地說,說又怎么了,反正你是要去了,我又沒說假話。王樹癱在沙發(fā)上,幾乎是有氣無力地說,你不懂。是的,小艾不懂,她當然不懂了,她怎么可能懂呢?
和預料的一樣。王樹要抽調到省公司的消息很快傳開了,幾乎每個同事都在問他什么時候走。王樹一遍又一遍地解釋,沒這事,根本就沒這事。然而,無論王樹怎么解釋,同事都不相信,他們確信他們得到的消息是真實的,王樹只是低調,不愿意張揚而已。甚至公司已經傳出消息,省公司一個主要領導是他親舅舅,不然憑他一個三類本科的文憑,怎么可能進得了這個門!
王樹被弄得心煩意亂,他覺得他周圍充滿了嘲笑的眼睛,那一張張笑臉在王樹看來全都是諷刺。就在王樹心煩意亂時,主任又找他了。走進主任辦公室,主任笑吟吟地招呼王樹坐下,給王樹遞了根煙說,王樹,聽說你要調到省公司了?王樹的頭一下子大了,消息傳到主任這一層就意味著離領導層不遠了。王樹連忙說,沒有沒有,沒有的事。主任說,王樹,這是好事情嘛,不用不好意思。王樹趕緊說,主任,你別聽那些謠言,沒有的事情。主任點了根煙,望著王樹說,我聽說省公司劉總是你舅舅,以前沒聽你說啊。王樹幾乎要瘋了,他說,主任,我認都不認得劉總,他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主任將信將疑地看了看王樹,磕了一下煙灰說,王樹,你對組織要誠實啊!王樹說,主任,我絕對誠實。主任又看了看王樹說,好了,我也不問了,總之你在這里就還是要認真工作,做一天和尚還要撞一天鐘呢。王樹站起來說,主任,我知道,我會努力工作的。王樹正準備出去,主任又叫住王樹說,王樹,我以前如果語言上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們對事不對人。王樹連忙點頭說,我知道,我知道。坐在辦公桌前,王樹已經不是心虛了,而是覺得恐懼。他仿佛看見一個巨大的黑洞,這個洞那么大,要把他吞掉了。
回到家里,王樹一點輕松的感覺也沒有。面對小艾的詢問,他只能說,快了,快了。他幾乎要被自己逼瘋了。如果可能,他真想離開一會,在這個城市消失一會,這樣就不用面對同事,也不用面對小艾。他現(xiàn)在能感覺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了。
大約過了半個月,省公司發(fā)了個通知,說是要搞一期培訓,培訓時間半個月。王樹看了一下條件,他是完全符合的。更重要的是,培訓的地點是在省城??吹竭@個通知,王樹像是遇到了救星。他想,這次他的機會來了。是的,他不可能抽調到省公司去,但這次培訓是可以爭取的。更為重要的是,如果他參加了這個培訓,不但對小艾有一個交代,回來時估計謠言也就平息了,他也能夠開始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了。他開始琢磨如何說服主任讓他參加這次培訓,他不能喪失這個機會,他也喪失不起,他已經無法忍受了,他得找個機會跟主任表明心意。
一連幾天,王樹都沒有找到機會。白天,辦公室人多,找主任說話不方便。等到下班,主任走的時候,辦公室還有人,也不方便講。等待是漫長的,王樹覺得他像一只老鼠,緊張地看著四周,只為了偷一點東西,一點以前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東西。終于有一天,辦公室里其他的人都走了,只有主任還在他的辦公室里。王樹迅速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條煙和一瓶酒。敲主任的門時,王樹是緊張的,手心里滿是汗。他沒給人送過禮,還不能做到熟練自如。主任說“進來”。王樹推開主任辦公室的門,手一直在抖,他盡量裝作輕松地把禮物放在主任的辦公桌邊。
主任像沒看見一樣說,王樹,有什么事么?
王樹說,也沒什么大事。
主任往椅子后一靠,笑了笑說,王樹,有話你就說,不用這么吞吞吐吐的。
王樹說,主任,我想……省公司的培訓能不能安排我參加一下?
主任自己點上根煙,看著王樹,等著王樹說話。
王樹低著頭,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學生,主任,我看了條件,我是符合的。我非常需要這樣一次培訓,在培訓中不斷提高自己,以后可以更好地為公司工作。要在平時,這些又假又惡心的套話王樹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但是現(xiàn)在,他再不說,就一點退路也沒有了。
主任吐了個煙圈,似乎有點遺憾地說,王樹啊,這個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再說,你想想,我們部門還有很多老同志,這樣一個機會,對老同志來說,可能是最后一次。如果這次錯過了,下次就不曉得是什么時候了。
王樹望著主任,幾乎是哀求著說,主任,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很需要這次培訓,你看能不能幫一下忙?
主任想了想說,王樹,你要理解我的難處。
王樹說,主任,我知道,這事讓你很為難,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王樹眼圈都紅了,眼淚幾乎都要掉了下來。
主任看了看王樹說,王樹,王樹,你別這樣。這樣吧,如果還有名額,我盡量安排。王樹說,主任——主任擺了擺手說,好了,王樹,我知道了。
絕望的情緒充滿了王樹的身體,他知道,主任是拒絕了他,也就是說,他沒有希望參加這次培訓了,他唯一的救星離他越來越遠了。王樹起身的時候,主任指著禮物說,王樹,你把東西拿回去,年紀輕輕的,不要學著搞不正之風。說完,拎起袋子塞到王樹的手里。臨出門前,主任意味深長地對王樹說,王樹,年輕人還是要踏實一點,不要搞一些歪門邪道的東西,故意散布謠言,說自己是領導的親戚。主任用一種看破真相的表情看著他,王樹像吃了黃連一樣,有苦說不出來,他也不想說了。
回家的路上,王樹買了三瓶啤酒。他坐在陽臺上,望著巨大的抽油煙機,它依然在工作,發(fā)出“嗡嗡”的響聲,油煙順著風飄過來,飄進王樹的鼻子。王樹看著抽油煙機,悶著頭喝酒。突然,王樹舉起一個啤酒瓶像扔手榴彈一樣朝抽油煙機扔過去,酒瓶準確地砸中了抽油煙機,接著聽到一聲巨大的脆響。王樹看到酒樓里的人跑了出來,憤怒地朝他伸出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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