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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妻

2009-04-27 10:42張國增
歲月 2009年4期
關鍵詞:馬二老白少爺

張國增

幾幾靈,

跑馬城。

馬城開,

打發(fā)個小姐送進來。

要哪個?

要東頭小矮個兒。

——故鄉(xiāng)童謠

老家山前有座廟,極小,且破,屬仨磚倆瓦草草搭建的那種。村人有說山神廟,有說土地廟,還有說是藥王廟娘娘廟的??傊?,因年代久遠無從詳考,迄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廟小,神通卻大,大得遠近周遭的善男信女,熙熙攘攘紛至沓來,燒香許愿祛病求子……一時倒比城里的有些店鋪,還要紅火熱鬧。前幾年,縣里大搞愛國主義教育,不知哪位要員從縣志上翻到此地,一番鼓噪張揚過后,村人們恍然想起:原來這條毫不起眼的黃旗溝,竟是一位義勇軍首領的舊居故園!鄉(xiāng)鎮(zhèn)一干人,有如撒尿呲出了狗頭金,歡呼雀躍,驚喜有加。后經縣鄉(xiāng)兩級領導勘察考證,商磋研討,最后拍定:在小廟現址上,立一座烈士仿真銅像。鑄像費用縣上出資,底座的開銷鄉(xiāng)里籌措。決議一經形成,平日拖拖拉拉的村鎮(zhèn)干部,剎時唬起牛眼,擼胳膊、綰袖子,一番烏煙瘴氣的拆除和挨門逐戶的收討后,幾天功夫,就在山前聳起一人高的漢白玉基座。抬眼望去,搭了戲臺子一般:壯觀、氣派!

底座落成后,村人們踮腳、罩眼,翹望那個一別幾十年的烈士,能以青銅之軀回歸故里,演繹幾場惠施四方、庇佑鄉(xiāng)鄰的連臺好戲!然而,眼睛望穿了,脖子抻細了,那條通往山外的路口呢,依然風息浪止、杳無音訊。直到新起的基座幾經風雨剝蝕顯出頹敗荒廢,直到平整的座前成了孩子過家家跑馬城的游樂場……人們才聽說,縣里因財政吃緊,無力支付鑄像費用。所以,此事只能告一段落,至此擱淺。

消息傳開的早晨,冷寂多日的山前,一家伙熱鬧起來了。不知誰人多事,把一尊銅像立到了基座上。

村人揉著睡眼,跑到座前。一看,天吶,座上的竟立了個女人!女人的發(fā)絲寫意著飛揚的弧度,女人的胸乳抽象著豐碩的飽滿,倒是那幾雙靰鞡,澆鑄得工筆而寫實,伏在女像背上,靜靜地,收攏著脆薄的天光。人們屏聲、斂氣、迷惑、發(fā)呆。呆了半晌,回過神,試探著從銅像的面龐身段上,訪查女人的身世和歸屬。訪了半天,失望了,而且這失望,一直持續(xù)到老村長的到來。老村長乍到像前的時候,也迷惑,也發(fā)呆。呆著呆著,就看到那些靰鞡了。老村長看到靰鞡,就看到答案和迷底了。他搶上去,失聲叫道,二姑啊,你可回來了!人們一驚之下,明白了老村長喊的二姑,竟是眼前的銅像。他是對著銅像,傾訴得情真意切錐心泣血的。二姑夫在世的時候,南征北戰(zhàn)東奔西走。只有你,一步不離地戀著這個家,守著這個窩兒呀。眼下,你還是撇不下,到底先二姑夫一步,回家來了!

聽到這里,人們恍然記起,老村長的祖上,確有一個姑姑嫁給了義勇軍首領的家史。

老村長的到來,喚醒了人們沉睡的記憶。銅像的身世和歸屬,得到破譯和指認。

誰還記得七十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呢?

記得那夜的山高林密,月黑雪疾?記得冷風削著積雪,刨花一樣拋上半空?半空呢,有樹。樹的枝椏斷折了,也拋。拋上半空,和風和雪、和枝和葉,攪在一起,旋、轉,旋轉成飛沙走石的迷亂。迷天、迷地,也迷人眼,迷出民國二十四年,長白山深處蒼茫如煙、杳無人跡的搭配和組合。

二姑夫那時還不是烈士,是活生生的人。他的名字,讓南滿一帶的日本人聽來,要比眼下的天氣,更冷。真的,能冷裂腮幫子,冷掉牙床子,冷人心底,冷透骨髓!

可是,如果你湊上去,近距離地瞅、看。你就知道了,那威懾敵膽的,只是他的名號而已,并不是眼前的二姑夫本人。

眼前的二姑夫,頭重、眼花、腳輕、腿軟,搖搖晃晃,虛弱無比。

他從風雪中走來的時候,誰看,都像一頭病入膏肓的動物。為啥?因為二姑夫身上,反裹著一張羊皮。正是這張羊皮,保暖護身,掩飾遮蔽,使他一次次逃脫了自然與人為的雙重劫殺。二姑夫走動時,低頭、哈腰,羊皮就把他變作四肢著地的走獸;二姑夫停下時,曲腿、下蹲,羊皮立時抹煞了所有的鮮活和動感,把他歸并成停頓靜止的物質狀態(tài),比如雪堆,比如山石。二姑夫這時候,就是做為一塊積雪,從崖壁上分離出來的。分出來,停頓一下,然后開始走動了。

二姑夫走,風也走。風走,雪也走。接著樹搖,接著林嘯,再接著,天地噼哩叭啦舞動起來了。天地舞動起來了,二姑夫卻停住了。二姑夫把頭縮進羊皮了,二姑夫把手插進袖筒了,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等。等到風勢哽大了、更猛了,二姑夫不等了,二姑夫開始移動了。移動呢,是橫著風向的,是倒退的。這樣移動的好處,能使地上的腳印,很快讓雪漂滿、撫平。即使沒漂滿,沒撫平,即使稍有蛛絲馬跡,也是陰差陽錯,南轅北轍的。二姑父移出很遠了,移到一棵樹下了,停下來,倚著樹干,大口大口地喘。喘幾口,二姑夫仰起臉,直愣愣地,往樹上看。樹呢,是大樹,也高,也粗。二姑夫看一會兒,抽出手,開始爬樹了。二姑夫爬樹的動作,笨拙僵硬。二姑夫衣皺的伸屈律動,約略臃腫。二姑夫爬了半天,爬到樹腰的洞口了。他蜷起腿,回過頭,左右看看,然后鉆進樹洞了。

鉆進樹洞的二姑夫,擺脫了關東軍七天七夜的追殺,找到一處相對安定的棲身之所了。

倒下身去的時候,二姑夫的眼前,進起水晶般的射線。白,還亮,亮在腦仁子里,一片更白。自過了,就黑,一點一點地,有增無減地,黑著。二姑夫知道,自己就要睡下了。他蜷蜷腿,抱起胳膊,閉上眼睛了。眼睛剛剛閉上,腦后有個聲音喊起來了。老白,老白……二姑夫睜開眼,坐起身,扭著脖子,呆呆地想。想一會兒,抓起雪,一下一下地,往臉上搓起來了。搓了,眼前的霧翳就散了,腦子也清醒了。二姑夫想這隊伍散花了,南滿就呆不住了,自己今后,何處立身呢?去北滿找楊靖宇趙尚志,去北平找宋黎王卓然……再想,北滿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兒去,他知道只能去北平了。去北平找抗日救國會,暫時落腳,另做他圖。思路理清了,困乏就回來了。二姑夫依著樹,閉上眼睛了。

眼皮一闔,猛然又睜開了。二姑夫的腦后,再次叫喊起來了。你要是這么睡下了,你就凍死了。二姑夫咂咂嘴,甩著頭,嘟嘟囔囔地反駁道。我要是不睡下,我就困死了。二姑夫嘴上抵觸著、駁斥著,行動卻是聽取的、采納的。他欠起身,摸摸索索地,翻掏衣袋了。掏一陣,掏出一根小棍。二姑夫知道,那是香。把香擎在手上看。眼前漆黑,啥也看不見。二姑夫放下香,再掏。這次掏出的,是一盒洋火(火柴)。劃著洋火,點那香,香就燃了。二姑夫把香送到嘴邊,吹出一點黃亮的紅,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香夾進指縫了。二姑夫吁口氣,把羊皮在身上裹緊,心里想,這回可以睡個囫圇覺了。二姑夫閉上眼,覺得腦子亂糟糟的,像麻。慢慢地,“麻”被睡意染成了無邊無際的黑,黑得單調,黑得沉實,只剩下那點香火浮在上面,一閃一閃地飄。二姑夫抱起胳膊,感覺意念附在香火上,一抖一抖地,遁向黑暗深處了。洞外,風雪暴卷,嗚嗚作響。老樹在風中搖撼、震顫,發(fā)出粗長的低

吟。二姑夫偎在樹壁上,好像偎著漂泊的舢板。

我要走了。我該回趟黃旗溝,看她一眼了。

膠輪大車行進在民國十八年那個祥和寧靜的傍晚。

貼著山根,走了半天,馬車開始爬坡。爬上一道土崗,視界開闊起來了。黃昏的景致,被馬蹄聲敲擊得忽薄忽厚,有短有長。山黑、河黃、天紅、地紫,田疇地畝擁裹著稀疏村落,在晚炊的氤氳中,發(fā)散著歷久彌新的閑適和生生不息的忙亂。趕車人呢,袖手,夾鞭,拘謹在車轅上,假睡。一睡,臉就掩在草帽下了,鞭梢就垂在馬臀上了。倒是斜刺里探出的一雙膝蓋,尖長而挺翹。在陣陣顛簸中,顫抖、跳動,試圖著搖醒身后昏睡懨懨的男女乘客。乘客是三個青年人,這時,分坐在馬車兩側的箱板上。獨坐的小伙子,刀條臉,頭發(fā)中分,光可鑒人。白色西裝下的身體,細瘦且單薄。對面的男青年,著長衫,留平頭,身材墩實,臉龐方正,肩上偎著一個短發(fā)齊耳的姑娘。姑娘呢,藍衣,黑裙,鬢挽烏云,眉彎新月,臉上泛著細瓷一樣的光澤。四個人慵懶乏味地淺睡在車上,搖著,晃著,一任棕紅的鄉(xiāng)道,牽扯熟車熟路的老馬,亦步亦趨地,消融在古舊晦暗的村莊盡頭。

馬車停在耕讀堂門前的時候,管家鵲立在石階上,運頸,罩眼,然后轉身跑回去了。門洞里,折出一串連貫碎雜的腳步聲,叭叭叭,失真且惶急。直把檐下的家雀,驚得撲棱著翅膀,惶措盲目地,有東有西地,四下散去。

老東家,少爺他們回來啦。

少爺呢,姓白。這時候,還不是二姑夫,只是老東家的獨子。白少爺下車后,提著長衫,吩咐著下人們,往院里搬放行李。少爺身旁的瘦子,是城里綢緞莊大掌柜的公子,趙德貴。那個藍衣黑裙的姑娘,則是縣工商聯主席的千金宗馨尉。三人同在省城機械學堂就讀,平日就投緣要好,尤其白少爺與宗小姐,同窗數載,早已兩情相悅。所以,假期一到,宗小姐就纏著老爺太太,非要去鄉(xiāng)下游玩小住,換換心情。趙公子是個機巧人,一旁見了,連說鄉(xiāng)下山好水好,并主動請纓地摻和進來,把一對鴛鴦的繾綣纏綿,改扮成有模有樣的同學聚會、郊游采風了。

白少爺呢,是讓一封家書催回來的。所以,下車后,草草拾掇一下,就急三火四地,奔老爺子的上房來了。乍進門,眼前漆黑,只見得一輪月亮隱隱綽綽地晃。晃著晃著,“月亮”變橢圓了。再晃,就變成爹那枯瘦青黃的臉了。爹這時倚在炕柜上,口中嗚嗚著,發(fā)出含混間隔的音節(jié)??吹降臉幼樱咨贍攲π胖姓f的中風偏癱,立時就有深切直觀的認識了。他撲上去,抱住爹,淚水無聲涌出。趙公子和宗小姐哪見過這番場景,立在地上,一時手足無措。管家見了,忙把他們讓到椅子上,坐下。然后喊聲二丫,吩咐給客人倒茶。管家吩咐完,跑過去,靠靠東家身后的墊子,拽拽東家身旁的被角,然后,再用胳膊托住東家的后頸。東家呢,歪著嘴角,涎水拖在胸前,蛛絲一般地亮。管家見東家抽動胳膊,就幫他從被子里,往外拽。拽出來,再看東家眼神,然后順著眼神,把手放在少爺臉上了。少爺身子一凜,覺得放在臉上的,是一只枯瘦的雞爪?!半u爪”涼哇哇地,停留片刻后,滑動起來了。說來呢,也怪。一股暖流就從少爺的心底,躥上來了。躥得鼻子眼睛,禁不住一陣酸辣。淚眼婆娑中,爹的手掌移動著,爹的嘴角翕合著。少爺看得懵懂,就把目光轉向管家。管家的眼里,也是淚。管家的聲調,有點顫。管家捋把鼻子,抽噎著,開始翻譯東家的囈語了。兒呀,你回來了。管家說完,再看東家;看一眼,回頭翻譯一句。爹盼你,眼睛都快盼瞎了。接下來,管家是撇開東家,獨自對少爺說的。管家說,我們見老東家病成這樣,害怕了,也慌神了,就想捎信,催少爺回來了。可老東家……他怕耽擱少爺的學業(yè),硬是撐著、橫著,直到你放假了,才讓我們寄信的。少爺聽了,鼻子又一酸,不覺扎進爹的懷里,哽咽起來了。爹,我對不住您啊。少爺的頭,埋在爹的懷里,埋得既深,且沉。管家的復述,嚶嚶嗡嗡的,聽起來蚊子一樣,也輕、也柔。兒呵,你回來就好了。趁爹還有這口氣兒,爹把你的終身大事,給辦嘍。少爺聽了,猛地抬起頭,目光惑惑地望爹,也望宗小姐。望一會兒,少爺的眼睛瞪大了,少爺的耳朵豎直了。豎直了,一字不漏地聽;瞪大了,一貶不眨地看。人兒,我替你,已經踅摸好了。后天,就把喜事辦了吧。聽到人已替他踅摸好了,聽到后天還要把喜事辦了,少爺的心里,掠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看爹,再看宗小姐,生怕爹辦出什么錯事來。爹對兒子的提示,顯然看明白了。但是置若罔聞,不為所動。爹翕動著嘴巴,嗚嗚幾聲。聽得少爺懵懵懂懂的,滿頭霧水。于是,少爺就把目光,投向管家了。管家的眼神呢,有點散。撲朔迷離的,飄忽,又躲閃。少爺扳過管家,搖著肩頭,問他新娘是誰?管家看東家,再看少爺,面呈難色地,囁嚅說。老東家,他……看好俺家二丫了。少爺一怔,滿臉疑惑地,回頭看爹。看見爹面沉似水,神色莊重地點頭。少爺就放開管家,神色恍隱地,呆怔許久。許久過后,少爺拽住頭發(fā),搖晃著,撕扯著,發(fā)出野獸般的嚎叫。不!少爺的叫聲,在屋子里回蕩,嗡聲嗡氣的,響雷一樣。老東家立時被震倒了,倒在管家懷里,上氣不接下氣了。管家慌了,抱住東家,失聲差氣地,叫起來了。一邊叫,一邊伸出手,去掐東家的人中。少爺呢,這時回過神,也慌了,搖著爹自伽各膊,連聲叫喊。爹,你醒醒,醒醒呀。盡管他們一個掐、一個搖,盡管屋子里的人,手忙腳亂的,慌作一團。老東家還是閉著眼,口吐白沫,氣若游絲了。管家掐了半天,回過頭,沖著少爺,說少爺,你好歹應承下來吧。你不應,老東家……怕是回不過這口氣了。少爺聽了,看看管家,又看看眾人,良久,才把目光從宗小姐那里抽拔回來。說爹,你陜醒吧。你醒了,我都答應你。爹聽了,慢慢地就醒了。爹的眼睛,開啟了一條細縫。爹的目光,鎖定在少爺臉上了。少爺被目光催逼的,眼神躲閃著,躲到那盞煤油燈上了。少爺的手,死死攥住了燈罩。少爺是對著那盞燈罩,沉緩深長地,吁出那口粗氣的。

燈罩是鐵制的。少爺的手上,滿是鮮血。

雨雪夜晚行路,走黑不走白。

夜半時分,老白的手,被什么啄了一下。撕筋裂肉的,勁道足得像鷹。他身子一抖,抖落的,是指間的香火。揉揉手,爬出樹洞,再抖。這次抖落的,是身上的塵土。抖完了,開始走,磕磕絆絆地,走進夜的縱深了。走呵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林木慢慢稀疏,腳下漸漸平坦,平坦成一道土崗,平坦成一抹村落了??吹揭股局械男R,老白知道,自己已經來到黃旗溝口了。

用不著進村,祖上的四合院早被日本人燒掉了;看不到家人,父親已長眠在不遠的山腳下了(伴陪他的,除早逝的母親,還有勤謹忠厚的管家了)。能看到的,只有二丫。二丫從耕讀堂的廢墟中走出來,埋葬了公爹和父親,就在墓旁搭了架窩棚,守護著先輩的遺骸,也守望著丈夫的歸來,都幾年了。

丈夫呢,到底回來了。這時,就立在窩棚前,就站在窗檐下,一聲不響地,含看手指哩。含一會兒,把手放在窗上。放一會兒,窗紙就潤

開一個小小的洞了。小小的洞,瀉一孔微弱的黃。老白就是靠在那點“黃”上,閉一只眼睛,木匠吊線一樣,往里看的。于是,就看到二丫靠在木桌前了,就看到二丫坐在松明下了。二丫一手提著麻繩,提得高高的。麻繩呢,很細,蘸著光,如一根金線。“金線”的下端,綴一柄木錘,傻大黑粗的,兩頭大中間小的那種鈍頓。二丫的另只手,去撥木錘,一撥,錘就轉了。錘轉了,松散毛糙的麻秧兒,就快速擰結成綿密、磁實的麻線了。老白心頭一悸,禁不住朝前湊湊,再看。再看,就看到二丫的側影了。二丫的臉腮隱在暗處,二丫的額頭迎著燈火,迎出一條失真的曲線。老白回過身,不敢看了??戳?,他更感到內疚,更覺得愧對她了。

轉過身,掏出一沓錢,老白默默地,塞在窗下了。掏錢的時候,碰到腰里的槍。老白把槍掏出來,擎到眼前,去看。槍是他的心,他的神啊。槍給他提過多少氣,壯過多少膽啊。眼下,他要把它收起來,藏起來了。他把它藏在哪里,都會覺得失落的、不安的。只有藏在這里,藏在最親近的人身邊,他才能放得下,走的開呀!哪怕是走到天邊,走到海角。老白這時候,已經走出大門了。門前呢,有堆柴垛,柴垛立在夜下,黑黢黢的。老白想想,走上前去,用羊皮把槍包好,然后,塞到柴垛底下去了。

塞好槍,老白站起身,回過頭,望眼那扇小窗。窗上的光暈,黃黃的。黃黃的光暈送著他,往山里走去。

太陽冒紅的時候,老白已經走出很遠了。瞅瞅山下,景致漸漸由熟悉變得生疏,老白知道,這里該是鄰縣鳳城地界了。停下腳步,想。想這一個人,形單影只地沿著山崗走,既難尋找吃食,又讓人頓生疑竇,一時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人說,拿不定主意的人,有摸腮幫子的嗜好。老白呢,也不例外,也摸起腮幫子了。一摸,就摸到一片蓬勃的草莽。再摸,還是草莽。老白低下頭,看那衣著,灰不溜秋的,一身草屑泥土,滿頭高粱花子,實在與通緝令上那個英武逼人的義勇軍司令判若兩人。于是,一絲悲涼就掠上心頭了。未待品咂,山下傳來一聲粗長的鳴響,有火車從山坳里鉆出來,頂著濃白的霧氣,呼嘯震顫,穿行而過。老白的目光,跟那火車走。走呵走,眼前就有了飄移的坡地、飛逝的樹木,還有一閃而過的小橋。小橋陳舊破敗,落寞蒼老?;疖嚹兀脚茉竭h,越跑越小,漸漸地,由巨蟒跑成一條細細的蚯蚓了。四周的景物,也隨著變,由冷寥山谷,變成一座隱隱綽綽霧氣蒙蒙的小鎮(zhèn)了。不用細看,僅從輪廓氣蘊上,老白就能認定,那里是鳳城的通遠堡。在奉天念書的幾年里,每逢回家、返校,老白都從這里上車、下車。一來二去的,早對它熟稔得自家田產一般了。老白想,何不放棄山道,改乘火車呢?車上雖有偽警盤查,誰會注意跟逃難災民一樣的自己呢?老白清楚,日本人的眼睛,此刻是盯著山林的,像漁夫盯視水塘似的,一眨不眨。有一天,魚兒們猛的跑到樹上了,任你眼睛再銳利的漁夫,一時也會把它認作樹葉的。想到這里,老白拿定主意了。他要把自己變作一條“魚”,然后出其不意地,掛到“樹趟子”里去。

當下,擇一荒僻小路,大模大樣的,走下山來。

走在溝膛子里,感覺更荒涼了。樹不多,蒿草卻挺深。深的地方,齊到人腰。四下里,也靜,靜得空氣水一樣透明。亮白的陽光,在干草上流出碎雜的細響。滋啦滋啦的,沁人心脾的那種。猛然間,一道暗影破草躍出,陡起的風中裹著肥重的肉身,挾著風,撲面襲來。老白偏過脖子,一抬胳膊,險險避開了這突如其來的撞擊?;厣砜茨钱愇?,早彈丸般彈射而去??諝庵?,落下個沖撞出來的巨大孔洞,渾圓、顫抖,水波一樣層層擴散。正疑惑著,又一道黑影振翅而起,惶措疾遽地,自眼前掠過。這次,老白看真切了,是一只山雞。驚恐的眸子晶澈明,一潭澗水般搖曳著、幽深著。山雞呢,飛出一段后,從容了,也松釋了,展開尾翎,舒緩地滑翔起來了。山谷里,綻出一朵綺麗的花環(huán),于一派蕭瑟中,五彩盡呈,斑瀾搶眼。

老白站在溝底,怔怔地,看了盛開與凋謝的全過程??赐?,接著走。走出不遠,看到一戶農家。家中無人,三五只母雞聚在柴垛下,神情專注地,刨那地上的雪。老白無意逗留,加快腳步,繼續(xù)走。越走,人煙越密。幾個孩子聚在村口,蹦著,跳著,奶聲奶氣地叫唱。幾幾靈,跑馬城,馬城開,打發(fā)個小姐送進來……聲音很響,很脆,又響又脆地,把老白送上了車馬喧騰的大道。

上了大道,接著走。傍晌的時候,老白來到通遠堡了。沿著街衢,一路走過,依次是大車店、棺材鋪、漿洗店、雜貨鋪、鐵匠爐、成衣店、燒鍋坊、頤春苑……街上看起來,跟以前差不多,人雜、車擠、聲亂。差的,是街心山墻上,多出了“仁丹”二字。最高的房脊上,插上了膏藥旗。膏藥旗有白有紅的,抖在風中,煞是扎眼。鎮(zhèn)公所外墻上,差出的更多,數數,多出八個字:日滿親善共存共榮。不時地,有屁驢子(摩托車)嘟嘟怪叫著,里出外進。一出一進間,那行排列均勻的石灰大字,就被沖撞得時斷時續(xù),有離有散了。

老白走到火燒鋪門前,停住了。停在那里,悄沒聲兒地看??闯鲑u火燒的掌柜,本是極善經營的。屋里煎炒蒸炸著,門前支口鐵鍋。鐵鍋呢,是烙火燒的。一烙,滿街筒子都是香味。老白看一會兒,買了火燒,然后蹲在墻根下,埋頭去啃??袔卓冢七谱?,味兒挺正,卻難以下咽。太干,噎,還拉嗓子。抬起頭,看見店門半敞著,霧氣從里面溢出來,熱乎乎水漉漉的。老白站起身,走進屋子。進屋一看??坷锏淖雷由希鍌€男人正在喝酒,身影霧綽綽的,吆五喝六。老白靠門找張桌子,坐下。坐下要碗酸菜湯,喝起來了。里頭那張桌上,幾個人喝著嘮著,談興正高。老白聽到他們中有人舉起酒碗了,舉碗的,自然是朝著端酒的,叫聲大哥。叫完,說咱棒子隊,咋就你腦皮厚呢?那餓得走路打擺子的馬胡子,別人挑著燈籠都抓不到,咋就鉆進你家了?端酒的說,這你比不了,啥人啥命嘛。肥豬拱門的事兒,誰都碰得上嗎?說完一撞,撞完就喝。老白扭頭看去,粗瓷大碗扣在一張臉上,胡髭從碗邊齜出來,齜得喉節(jié)暴突,上下躥動。老白回過頭,聽到那人咂下嘴,很得意、很夸張地炫耀起來。你小子,跟我比?我馬二打張作霖那陣子,就他媽當兵吃糧了,你在哪兒?這點毛蝦雜魚兒算什么,哪天,我抓到大魚了,哥帶你們幾個,去頤春苑逛逛。眾人聽了,暴起滿桌的贊同和喝彩。

喝了湯,頭上汗?jié)n漬的,老白就想找個東西,擦擦了。剛起身,感到有只手,搭在肩上了。老白一激靈,手就探向褲腰了。探一半,想起來了,那盒子炮已藏在自家柴垛下了,手就停住了。搭肩膀的,是個日本人,還帶著個婆娘。日本人的鼻梁上,架著眼鏡,看去,挺斯文的。人挺斯文的,事卻出得蠻橫。蠻橫地一擺手,示意老白讓開。老白順他手勢,看到里面有張小桌。桌面水澇澇的,且不見陽光。老白明白他的意圖了,哈哈腰,端起湯碗,挪到小桌上了。放碗時,濺起水,水濺到鄰桌人脖頸上了。鄰桌人回過絡腮胡子,白老白一眼后,回身喝酒了。老白

知道,他是馬二。沖馬二的腦勺,陪陪笑臉。再吃的時候,沒滋沒味的,加上肚里已經有底了,所以,胡亂吃幾口,老白就想起身離去了。

身子站起來了,衣角卻掛住了。

老白低下頭,看那棉袍下擺上,攥一只手哩。這才明白,是讓人拉往了。順著手,往上看,看到拉他的,是馬二。馬二頭發(fā)亂糟糟的,茅草一樣。馬二胡子拉扎的,也茅草一樣。馬二咧著牙花子,黃焦焦地笑。兄弟,哪的人呀?老白抹下嘴巴,回過身,說俺是哨子河張家堡子人。說完,見馬二露出迷惑之色,猛想起這里是鳳城地界,老白就補了句,是岫巖的哨子河,岫巖人。馬二這下明白了,臉色溫善地點頭。這么說,咱們可是鄰居嘍。說完,回頭,回向同桌的人。風城岫巖相鄰,我這樣說,不錯吧?見同桌紛紛點頭,馬二的興致就高了。遠親不如近鄰。既是鄰居,何不一起坐下來,喝兩盅,暖暖身子?老白擺擺手,沖馬二,也沖那幫人,說不啦不啦,俺要趕火車哩。馬二聽了,放開衣襟,卻拉住老白的手,趕火車?這數九隆冬,天寒地凍的,兄弟要去哪兒呀?老白看眼馬二,說俺去奉天哩。馬二一聽,滿臉關切地貼近他,這兵荒馬亂的,兄弟去奉天,做啥呢?老白撓著腦勺,露出難言之色,說俺找俺姐哩,這不快過年了嘛,找她,串倆錢兒使使。馬二側過身,吐口唾液,罵聲這年頭,怎么都他媽緊巴巴的。罵完,嘆氣,手在老白的手上,揉捏起來。馬二一邊捏著,一邊翻起白眼,瞅耶房梁。瞅得同伙面面相覷,跟著仰起脖頸,去看房梁上,有啥西洋景。

瞅一陣,馬二不瞅了。馬二回過頭,說兄弟干啥營生的,日子這般緊巴?

老白說,能干啥呢,莊稼人唄。

馬二說,莊稼人也有勤有懶呀,兄弟可是個勤決人口內。

老白說,老婆孩子一嘟嚕。不勤快,得餓死。

馬二說,兄弟臉上的凍瘡,為啥這般蝎乎呢?

老白說,上山砍柴凍得呵。肚里食少,炕總得熱乎吧!

馬二說,經常上山嗎?

老白說,有空兒就去。

馬二說,這倒怪了。

老白說,哪兒怪呢?

馬二說,手呀。大伙兒瞅瞅,這是砍柴人的手嗎!?

馬二說著,舉起老白的胳膊,身子也站起來了。這是莊稼人的手嗎!?

老白說,大哥,你取笑俺哩。不砍柴不種地的,俺靠啥活人呢?

馬二臉色一變,覷著老白。要我看呀,兄弟活人的路數,不是槍桿子,就是筆桿子!

老白說,大哥抬舉俺哩,俺是擼鋤桿子的。

馬二不聽。馬二回過脖子,差聲喊道,都他媽眼睛吃屎了咋的,快,綽家伙!

一陣忙亂后,眾人綽起棒子,把老白圍在中間。

馬二接過棒子,敲著另只手的虎口,不緊不慢地說,兄弟,管你是擼鋤桿子的,還是耍槍桿子的?在這兒,咱是蒸(爭)不熟嚼(較)不爛了。沒法子呀,換個地方說道吧。

老白扭動身子,大聲叫道,你們帶俺上哪兒呀,你們別誤了俺趕火車呀!

馬二一推老白,誤不了,警察所就在車站東頭,不遠呵。

見眾人呆愣,馬二一跺腳,操你們媽的,認不得大魚,還認不得頤春苑大門嗎?

據《岫巖縣志》記載,老白被捕后,一直關在鳳城的日本守備隊。飽受嚴刑拷打,始終堅貞不屈,直至英勇就義。但就筆者所知,他在羈押期間是回過黃旗溝的。說這話的,是趙連會,他是翻譯官趙德貴和宗馨尉夫婦的長子。此外,持同樣說法的,還有黃旗溝八旬老人黃錫昌。他們或耳聞或目睹,都證實說,老白在被捕后,確實回過一次黃旗溝。

老白回黃旗溝,是被日本人挾迫著,回來起槍的。

起槍的那天,一大早,日本人就開著汽車來了。人們看到老白的時候,五花大綁的,日本人正從車上往下拖拽。拽得呢,很粗暴,連推帶搡的。老白是跟頭把式、趔趔趄趄地進的村子。村里人平日都跟他熟,這時候,見他夾在日本人中間,目光空洞,面沉似水,就不敢同他打招呼了。只能站在街旁,或隔著樟子,遠遠地觀望。老白的腿,可能讓鬼子打壞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個子比平時矮了許多。日本人他們前頭走,村里的大人孩子,跟在后頭看。走在隊尾的,是翻譯官趙德貴。趙德貴中間停下一次,似要轟趕尾隨的人群,后來搖搖頭,也就作罷了。村人見狀,愈發(fā)大了膽子,緊湊地跟在后面,幾乎是腳蹤碼著腳蹤了。那天早晨,很冷,是那種有雪無風,凍天凍地的啞巴冷。日本人的皮靴踩在雪地上,咔哧咔哧的,直輾人們心尖兒。老白呢,是光著腳片子的。光著腳片子走在雪地上,聽起來,聲音也咔哧咔哧的。

一行人在溝里兜一圈后,就穿村而過了。村人跟出溝口,拖拖拉拉地,散在山道上,羊糞蛋一樣。就這樣松松垮垮地來到山前,停住了,停在小廟前面了。

小廟呢,讓雪捂得嚴。只露出少許的門臉,新媳婦出嫁一般,蒙著蓋頭哩。小廟的東面,就是二丫搭的窩棚了。雪大,窩棚多半埋在積雪下面,不細看,真不容易看到。二丫這時候,也許聽到動靜了,臉色木木地,從窩棚里走出來,踮著腳尖兒,朝這邊望。

日本人也看到二丫了。他們反應冷淡,跟沒看到什么,基本一樣。

老白徑直越過妻子,素不相識似的,走到柴跺前,停住了。老白停住了,日本人也停住了,嘰哩哇拉圍在老白身后,圍成屏風狀。

二丫站在這邊,怔怔地看??吹侥腥颂鹉_,在柴跺前比劃一下??吹揭黄じ锟椢锏挠纺[中,男人的腳,顯得簡約而裸呈,特扎眼。二丫的心被扎疼了,二丫看不下眼了。她一擰身子,回到窩棚里頭去了。

領隊的日本人看明白了,沖著身后,擺一下手。身后的士兵就站出來,忙不迭去摘肩上的槍。摘下槍,又脫大衣。然后蹲身、探頭,然后撅起屁股,朝那柴垛底下看??吹揭粔K松動處,就綰起袖子,伸手去掏。掏了半天,還掏。當官的就不耐煩了,沖他屁股哇拉幾聲,然后擰過臉去。當官的一催,當兵的急了,使出吃奶的力氣,將胳膊往里探。一探,柴草就刺到臉上了,刺得嘴丫子都咧上耳根子了,狼一樣。

咧了半天,顯出松釋之色了。接著,收攏胳膊了,收得同伙們屏聲靜氣的,心里直打小鼓兒。

終于,就掏出那個沉甸甸的羊皮包裹了。掏出來,打開,里面果然是把手槍,黑不溜秋的,挺舊。當官的接到手上,掂了掂,露出滿意的神色。端詳半天,轉過身,拍著老白肩膀,嘰哩哇拉地說話了。說一陣,停了,停下擺擺手,趙翻譯就顛顛兒走上前來,沖著老白,豎起大拇指。老同學,太君夸你吶。說你是一個誠信實在的人,說這樣很好,小野太君很喜歡!太君還說了,今天是個良好的開端,希望你把馬胡子更多的藏槍指出來,消弭隱患,締造并開創(chuàng)日滿親善的美好未來。

趙翻譯說完,眼睛轉向小野。見小野點頭了,贊許了,狗顛尾巴般閃到一旁去了。

日本人目的達到了,情緒就好了,帶上老白,往回走了。剛要走,斜刺里搶出一個人來,不管不顧地撥開眾人,拉住老白了。日本人駭然大晾,閃身一看,見是那個丑陋的女人。女人抱住老白的腿,眼中蓄滿淚水。女人摸著老白的腳,嘴上絮叨不止。一邊把靰鞡往老白腳上套,一邊顛三倒四地埋怨自己。少爺,都怪我不

好,讓你受苦了。剛才掏槍的日本兵,覺得這事唐突,掄起槍托,上前要砸。趙翻譯攔住他,推向一旁,說這是個瘋子,太君,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呢?日本人看看趙翻譯,臉色將信將疑的。趙翻譯就想再說幾句什么,解釋解釋了。正想著,背后突然一聲厲喊,嚇得他兩腿一繃,一激靈轉過身來。

趙德貴,你才瘋子哩!你不瘋,怎么給人家當狗呢?二丫這時立起身,拉住趙翻譯衣領了。虧你是個念書人哩,看把少爺折騰成啥了?還同學吶,良心叫狗吃了哩!

趙翻譯被罵得臉頰通紅,失措地掃了眼四周。四周的日本人,袖手抱膀地站在一旁,身子笑得一抖一抖的。

趙翻譯扭過臉,沖著小野連連擺手。這瘋子,過去是老白家的使女,平日就傻拉巴嘰的。太君,你看我把她拖開。

聽到說她傻拉巴嘰的,昕到還要把她拖開,二丫的火就躥上腦門了。她胳膊一提,趙德貴細瘦的身子立時挺起來了,有只腳,幾乎就懸空了。

看到要拖開女人的男人,反被女人拎得鷹抓小雞一般,在場的人,轟的笑開鍋了。村里兩個小伙子,甚至沒深沒淺地跳起身,嗷嗷怪叫著,起哄了。

老白一旁看不下眼了,就喊。二丫,別鬧騰了。放開他,你回去吧。

二丫聽了,回過頭,臉色決絕地望著老白。不,他把我家老爺們抓了,我不能就這么饒了他。除非,他把我也一同抓去!

二丫嘴上雖硬,手上還是松了。趙翻譯忙不迭縮起脖子,一竄三跳地逃脫了。

瘋婆子,你以為你誰呀?!趙德貴一旁揉著嗓子,頓足叫罵。太君抓的是南滿馬胡子司令,你他媽屁都不頂一個的使女,摻和啥,找死吶你?

罵著罵著,不覺湊回去,趙德貴伸出手,去抓二丫胳膊了。不想,反被二丫抓住了手腕,一拽一搡間,身子連連退去。退到小野跟前了,小野就伸出手,提住趙德貴的后頸,才使他站穩(wěn)腳跟了。趙翻譯回過頭,恰與小野打了照面。小野就沖著他的鼻子,惡聲惡氣地吼;吼得唾沫,濺了他滿頭滿臉。八嘎!你的,演戲的干活,良心壞了的!

未待解釋,冷風已刮上趙翻譯臉頰了,刮出一聲亮脆的炸響。趙翻譯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眼前金燦燦的,他腿腕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地,打起車輪轉了。

懵頭懵腦中,趙翻譯聽到小野又一聲吼。吼叫的內容,正是他極力預防并阻止的。

帶走。統(tǒng)統(tǒng)的帶走!

帶走后的老白夫婦,被關進鳳城西郊的日偽監(jiān)獄??囱核麄兊模侨毡臼貍潢?。

從黃旗溝回來的路上,小野的心情就很好。后來,進城了,下車了,走進鐵欄森森的甬道了,小野的嘴上,還咿咿呀呀哼著小曲哩。把老白夫婦移交看守的時候,小野才板起臉,不咿呀了。小野吩咐看守隊長,將老白夫婦同羈一室,飲食起居,好生照料,以奏消磨軟化之功效。

小野這么安排,老白夫婦在獄中的處境,就變得寬松了。看守們小心翼翼地,服侍他們。先是掃房,后是鋪床,然后換被子,然后換褥子。一番手貯腳亂的折騰后,總算安頓下來了。安頓下來了,就撒手了,沒人監(jiān)視,也沒人打擾。只是到了吃飯的時間,才有人來,把雞鴨魚肉如時正點地送進來。送進來,兩口子也不客氣,也不謙讓,狼吞狼咽地吃,風卷殘云地造。造飽了,躺回各自的床上,一個頭朝東,一個臉沖西,蒙頭大睡,鼾聲如雷了。就這樣不管不顧地吃,就這樣沒白沒黑地睡,幾天過去了,十幾天過去了,依然周而復始,依然一成不變,似乎一九三五年的冬天,完全可以按部就班、以此類推地打發(fā)了。

慢慢地,人白了,臉胖了,吃不動了,也睡不著了。睡不著,咋整?兩口子坐在床沿上,一聲不響地,臉對臉看。老白看二丫,眼里流溢的,有憐陪,有愧疚,有關愛,也有責怨,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如九曲河汊般斗折、繁復。二丫看老白呢,目光就沒這么復雜了,單純沉靜的,像潭。潭里蕩漾的,是如意和滿足。要說呢,老白最受不得的,就是妻子的這種目光了。老白覺得,二丫的眼睛里搖曳的不是潭,是海。他那百孔千瘡的心房,哪里受得了鹽水的浸潤?!所以,每當看到二丫的這種眼神,老白就自覺不自覺地,把目光移走了、避開了。移到墻角,或者避到窗外了。窗外呢,有樹。樹的枝椏光裸著,疏闊出一塊憂郁的天。天不高,有只鷹隼懸在上面,好半天不動一下?;厣碓倏词覂?,則愈感逼仄,愈顯狹促了。幾尺之外,就墻了,再看,還是墻!惟一讓人透口氣的,是那扇窗。窗透氣,也透光,但透得極不通暢。窗上罩著鐵網,網上焊著鐵欄??吹借F欄,老白就想起那只豹子了。豹子被夾住了,兄弟們把它抬回營地,關進木籠里。豹子腿上的傷,很重,皮開了,肉綻了,連骨頭都齜出來了。但是豹子呢,卻一刻不停地,在籠中走動。老白感到,那只一動不動的鷹,那只折了腿的豹子,與眼下的自己,有著程度相近的類似。老白這么一想,不覺就傷情了,灰頹了。老白的心思,不是二丫能夠洞悉的、品察的,但是老白的情緒波動,卻是逃不過二丫眼睛的。二丫看到老白消沉了、低靡了,一旁就著急了,也上火了。二丫扭動上身,二丫掐捏衣角,二丫如坐針氈,二丫心急如焚。二丫抵著額頭,思摸著,用啥法子,能給丈夫消解一下、排遣一下呢?想啊想,腦仁子都想疼了。想到最好的,是能給丈夫唱首歌聽。他聽了,也許能解悶,也許能消愁的。想到唱歌,二丫犯難了。二丫發(fā)現,不怪別人笑她笨,是笨,她竟沒什么歌會唱。二丫的童年,是與饑餓相伴的;二丫的成年,是與勞苦相隨的。哪里學過歌呀,哪里開過心呀?說到開心,其實也是有的,只是太少了、太短了。比如那次吃到一小塊冰糖,比如玩過幾次跑馬城游戲……都是特開心的事,都是忘不了的事哩。想到跑馬城游戲,二丫就想起游戲時唱的歌謠了。幾幾靈,跑馬城。馬城開,打發(fā)個小姐送進來……二丫這邊一唱,老白那邊一怔。老白目光惑惑地,看著妻子。看她沒頭沒腦的,怎么唱起孩童的歌謠了?老自在困惑中,想起路上碰到的孩子了,想起自己也是孩子的時候,這種跑馬城的游戲,曾伴陪他多少童年時光呵。老白一邊想,一邊聽,聽著聽著,聽到二丫反復吟唱的,只是這么幾句,老白就聽出破綻了。二丫是沒唱全的,二丫是有遺漏的。實際上,后面還有兩句哩。二丫是把后面的兩句,給忘了。老白扭過頭,偷偷地樂了。老白一樂,目光活泛了,臉上舒展了,心里變得輕松起來了。

老白的變化,讓二丫發(fā)現了。但是二丫不說,二丫把它記在心里了,記得牢牢的。此后,每當老白憂郁的時候,傷感的時候,二丫就唱起這首童謠了。說來呢,也怪,老白都是念過很多書的大人了,老白都是管過很多人的大官了,怎么一聽到這首童謠,心里就輕松了呢,日子就變得不那么難捱了呢?

一九三五年的冬天,在陰悒的寒冷中,在二丫的童謠里,悄然流逝著。風照樣刮,雪照樣下,天氣時好時壞。這中間,日本人詢問過老白的生滑情況,也提審過老白幾次。但是不知怎的,再沒有一點收獲,也沒有一絲進展了。

春節(jié)過后,有一天,日本人闖進牢里來了。他們讓二丫收拾衣物,開始釋放人了。二丫呢,不想走,她想留下來,陪伴丈夫。但是日本人不

讓,老白也不讓。既然日本人和老白都不讓,二丫就沒有辦法了,只得走了。

二丫走了,牢房里就空了,心里也空了。老白的日子,一下子變得沒著沒落、度日如年了。老白呢,先是對著墻壁發(fā)呆,后來沖著窗戶失神,再后來,干脆垂下腦袋,沖著胸口嘆氣了。老白就這樣,無精打采地過了幾天,驀然發(fā)現,自己已經陷進泥淖里了。雖然他掙扎,雖然他擺脫,卻不可遏制地,一點一點地,被孤獨吞噬了,被絕望湮沒了。

到了夜晚,這種孤獨更鉆心,這種絕望更入骨了。幾乎是沒邊沒沿地侵襲他,幾乎是無處不在地攪擾他。老白圍著被子,蜷縮在墻角,一面顫栗、觳觫;一面瑟縮、嘆息。一連幾個夜晚,他都在這種折磨、摧殘中煎熬著。老白輾轉反側,老白徹夜難眠。老白覺得,自己已經走到絕望、崩潰的邊緣了。一天夜里,這種侵襲來勢更猛了,這種痛苦變本加厲了。老白抱緊腦袋,咬住牙梗,抵制著,堅守著。然而,襲擾有如海潮一樣,層層疊疊,無止無歇地涌來。老白的眼睛閉著,老白的嘴唇咬著,老白的身上顫抖不停,老白的牙齒磕格有聲。老白蜷縮在床上,翻滾、喘息、扭曲、痙攣,他要開口喊人了,他要張嘴呼救了。來人呀,救救我吧!這時候,眼前突然一亮,老白看到一縷月光,從窗子瀉進來了。月光呢,很白,絲紗一樣在床前舞動著、飄卷著。老白撐起身子,撲過去,把月光一下子攬到手里了。攬住了,綰結幾下,然后拽著絲紗,從迷亂中掙脫出來了。窗外,星夜浩瀚,澄凈如水。有歌聲隱隱約約地,時斷時續(xù)地,縈繞、回旋。幾幾靈,跑馬城。馬城開,打發(fā)個小姐送進來……老白仄斜著耳朵,一字不漏地聽;老白偏著腦袋,疑惑不解地看。怎么,她沒走,她還在鳳城?夜呢,很深邃。那一聲接一聲的叫唱,把夜空敲打得質感而空遠。依然是“幾幾靈,跑馬城”,依然從“幾幾靈”始,至“打發(fā)個小姐送進來”止,反反復復,連續(xù)不斷。老白聽著聽著,心緒就平復了,呼吸也和緩了。他捋捋頭發(fā),把汗津津的后背,靠在墻上了。靠在墻上了,眼前就清明了,情緒就平穩(wěn)了,漸漸地,一切都變得正常起來了。老白想象著,二丫在空冷的巷道里,頂著寒氣,迎風吟誦……老白的眼睛濕潤了,心里溫熱了。老白后悔,沒有在二丫走前,把她忘掉的兩句童謠,告訴給她了。他后悔讓妻子將錯就錯地,抱殘守缺地,一直唱到了現在。二丫是一個好妻子啊,二丫在履行妻子的職責哩。老白在感嘆中,不禁捫心自問,自己是一個好丈夫嗎,自己又該對誰盡責呢?老白偎在墻上,喃喃有聲地,把二丫忘掉的兩句,補上了。要哪個,要東頭小矮個兒。就這樣,老白一邊聽,一邊補,補到后來,自己都笑了。老白的笑,一直持續(xù)在臉上。老白是帶著笑容,進入夢鄉(xiāng)的。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那童謠就蘸著脆薄的曙色,從窗外傳進來了。依然從“幾幾靈”始,依然至“打發(fā)個小姐送進來”止,然后呢,從頭再來。老白是伴著童謠,起床的。起來松動幾下筋骨,然后疊被,然后洗漱。老白一邊洗,一邊在心里,把二丫忘掉的兩句,補上了。二丫呢,像個丟三落四的孩子,總是把童謠的后兩句,漏掉了。老白呢,像個不厭其煩的母親,一遍又一遍地,把二丫漏掉的,補上了。

開飯的時間到了,外面的叫唱就停了。外面停了,里面也停了。老白從窗口往外望,望到高墻上面,是一線晴朗朗的天。

老白在最后的日子里,心境保持得跟那天早晨一樣,晴朗朗的。

老白的日子晴了,日本人的日子就陰了。日本人等了一冬,既沒有等到槍械輜重,也沒有等到潛伏地下的少年團名單。于是,小野惱火了,不等了。小野拍著桌子,他要處決老白了。

處決老白的那個早晨,天格外晴。日本人來到監(jiān)獄院子里,荷槍實彈地,列成兩排。院子呢,很空大。日本人把隊伍列在上面,一片開闊中,就長出兩排樹,黃禿禿的,挺突兀。四下里,很靜?!皹洹眰円粍硬粍拥模埠莒o。不靜的,是隊列前面的狼犬,黑黃參半著,又躥又叫。小野這時候,站在卡車下面,一聲不吭地拄著軍刀,等老白。等到老白走出牢門了,走下臺階了,陽光就一下子刺進眼睛了。老白閉上眼睛,站在院子里。站一會兒,睜開眼睛。小野的身影,就鬼魅一樣橫在眼前了。小野的目光,很冷;老白的目光呢,也不熱乎。兩束目光一碰,咔嚓一聲,立時扭在一起了。扭在一起,麻花一樣地擰。一邊擰,一邊繞,擰著、繞著,爭搶著往對方瞳仁里鉆。老白是搶先鉆進小野瞳孔的,鉆進了,往里看,看到小野的眼底里,蕩漾著一泓水。水面臟兮兮的,漂浮著懊惱、失落、痛惜、頹喪等雜物。老白看到這些物什,心里就欣慰了,也知足了。欣慰的,是這場賭局的最后贏家,不是小野;知足的,是小野輸掉的,比他更多。老白的心情一好,興致就高了。興致一高,意念中就綽起一柄木竿了。老白惦惦份量,還比劃了兩下,然后,往那潭心深處奮力扎去。扎下去,再攪,攪得“池水”頓時破碎了、渾濁了,咕嘟咕嘟地泛著乞求的汽泡,嘩啦嘩啦地蕩起挽留的漣漪。老白知道,小野是不甘心的,也是不死心的。小野的心念,化作一條水蛇,扭曲著,盤繞著,順著木竿爬上來了。老白撒開手,對準潭心,把木竿猛地一戳。戳了,小野的目光就渙散了,癱軟了。老白聽到早晨的清冽中,彈起一聲碎響,輕飄飄的,軟塌塌的,失落且悲情。老白循著聲音,看見小野腳下,落滿了破碎的希冀和期許。

老白像看到垃圾一樣,扭過臉,頭也不回地撇開小野,上卡車了。

卡車駛上大街了,太陽就高起來了。東街的店鋪下,沉淀著藍幽幽的暗,藍幽幽的暗呼應著對面,西街就回蕩起火燎燎的紅。紅得呢,也酣暢、也恣肆,紅透了半個街面。街道上,鋪陳著明艷艷的黃,窄溜溜的,既細且瘦。細得淡定,瘦得冷毅,挽結著隔街相望的張揚與沉抑。路沿上,踴蕩著、攢動著送別的人群。人群一邊是紅,一邊是藍,紅藍對峙著,跟隨,陪伴。無意中,卻把生命與物質的動靜反差,彰顯得分明又了然。

卡車轉過街角,慢慢地,往東拐了。拐了,眼前就爆起一片紅。路紅、街紅,連兩側的人流,也跑失了紅藍相峙的原色,蘸了染缸一般,全紅了。沿著街道,往前看,由于空蕩開放,由于無遮無攔,更紅了。其實呢,也不全紅。細看,也有雜色。雜色是少許的,有白,有綠,有褐,有紫,羼雜在紅暈里,閃爍,變幻,盡顯著紛繁的單一。再看,紛繁中還有黑。黑呢,雖然只那么一點兒,卻慢慢地高,慢慢地大,慢慢騰騰地、高高大大地,戳在路中心了,木樁一樣。路中心有“樁”了,車隊就停了。先停的,是摩托車;后停的,才是卡車。小野從第三輛卡車上跳下來,問了句,然后急匆匆地,往前面走。小野在前面走,趙翻譯在后面跑,一顛一顛地,跑出一溜煙的隍急和忙亂。跑到摩托車前面,小野停下了。小野停下了,趙翻譯也停下了。停下貓著腰,從小野的腋窩下,往前看。于是,就看見戳在路中心的,哪里是什么木樁呀,分明是個人哩!人呢,起初是坐在路中心的,坐到車來了,車停了,才站起來。小野揉揉眼睛,看到一片腥紅

中,人就襯得黑。黑得凝定,黑得高大,黑黑大大地,穩(wěn)如山岳。小野看一會兒,壓抑了,繞著黑影,轉起來了。轉了,角度就變了。黑影不再平面了,也不再單薄了。黑影變豐厚了,變立體了,呈現弧度了,展露曲線了。小野看到的,是一個半紅半黑、奇妙組合的女人形體。小野從女人身上,看到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勾起一種打過交道的回想。小野看到黃旗溝起槍的場景了,小野想起看守放走女人的建議了。想起看守列舉的理由,小野茅塞頓開了,恍然大悟了。他明白心血為什么付諸東流了,他找到前功盡棄的根源了。

小野壓下火氣,笑瞇瞇的,溫和又儒雅。

二丫,老相識的。我們,又見面了。

二丫這時候,閉著嘴巴,閉得小野好一陣尷尬。趙翻澤一旁見了,走上去。說二丫,太君是重情誼的,是吧。太君沒怪你,還不謝謝太君?謝完了,快走吧。

趙德貴讓二丫走,小野不干了。小野抬起胳膊,說不忙的,要敘敘舊的,要謝謝她的。

小野的笑,讓趙翻譯心冷。趙翻譯向二丫擺擺手,說你傻,真不冤枉。你讓太君謝什么呢,還不快走!

小野見趙翻譯在攪局,火了。她的,不走的!

小野叱完,轉向二丫,笑出一臉親善。你的,要送人的,對嗎?

見二丫點頭了,趙德貴急得直跺腳。送什么人呀,分明是在添亂??熳?。

趙翻譯一攪和,小野更火了。小野掐住趙德貴的屁股,笑嗬嗬地擰。趙的,既然你讓她走,就把她請上汽車吧。

實際上,二丫是沒用趙翻譯請的,二丫是自己上得卡車的。二丫本來想上的,是第二輛卡車,因為第二輛車上,有老白。但是趙翻譯沒讓,趙翻譯讓她上的,是第一輛卡車。二丫上了車,車隊就行駛起來了,行駛在酡紅中,行駛在老街上。押車的日本人,起初是臉朝外、背對背地站在箱板兩側的。二丫上車了,就有兩個日本兵走過來了。走過來,站在身后,把二丫擠在駕駛室后面的擋板上了。二丫扭了幾下身子,沒扭動,二丫就扭過脖子,往后車上看了。日本人扳了幾次她的脖子,也沒扳動。二丫倔強地,一次次把脖子又扭回去了,繼續(xù)往后車上望。日本人見了,很生氣,但在大庭廣眾面前,又不好對一個女人動粗撒野。于是,日本人想主意了,把兩旁的士兵調過來,一窩蜂地,擋在了二丫身后,擋得密匝匝嚴實實的。這一招,果然奏效。二丫的視線,立時被阻斷了,隔絕了。再看,只看到一張張繃緊的臉了,只看到一堵厚厚的人墻了。二丫呢,只得回過頭,面朝前方,生悶氣了。二丫被制服了,日本人就開心了。開心地站在身后,哼小調了。小調是輕聲的,在耳邊嚶嚶嗡嗡著,蚊子一樣。二丫卻越聽越煩,越聽越悶。越煩越悶中,二丫的腦子里,開始想主意了。想一會兒,想出來了。二丫咽口唾液,把嗓子潤好了。二丫吸口長氣,把心肺舒張了。這時候,太陽正懸在東山上面,山脊上,流瀉著血一般的紅。二丫張開嘴,對著那片紅,猝不及防地,把悶在胸底的氣流,盡情、任性地釋放出去了。四下里,一時很靜。二丫的聲音播撒出去,顫顫地,跳蕩在無邊的闃寂里。聲音撞到兩旁的鋪面上,又重重地折回來了,匯合著,收攏著,聚向街心了。然后,水一樣朝前漫去。前面呢,是山。山體把聲音反彈回來,復制著,揮發(fā)著,在鎮(zhèn)子上空騰起一陣轟然的回響。幾幾靈,跑馬城。馬城開,打發(fā)個小姐送進來……

二丫的聲音蘸著霞光,網一般撒下來,飄飄灑灑的,籠天罩地。

罩到后車了,老白就支愣起耳朵,凝神去聽。老白聽到的聲音,是經過山體反彈的。所以,嗡聲嗡氣的,虛幻且失真。聲音回蕩許久,慢慢地,在鎮(zhèn)子上空淡弱,消散,歇止。二丫在亢奮和陶醉中,察覺了,感知了。二丫就憋足勁,再次叫唱起來了。二丫在前車上唱,老自在后車上聽。聽著聽著,老白也察覺了。察覺二丫唱的,跟過去在獄中唱的,竟是一模一樣的。依然從“幾幾靈”始,依然至“打發(fā)個小姐送進來”止,依然把童謠的后兩句,給忘掉了。二丫記憶里的童謠,是不完整的,是殘缺的。于是,老白也吸口氣,深深地,蓄在腹腔了。蓄好了,在那里等。等到二丫再次唱到“打發(fā)個小姐送進來”了,等到“來”字的尾音將落未落了,老白就張開嘴,好像摹仿二丫似的,把蓄積胸口的一腔熱流,不失時機地,播上了澄明的虛空?!耙膫€?要東頭小矮個兒?!?/p>

老白的喊聲在一片空明中,打著旋,擰著彎,兒馬一樣,向前車追去。前車呢,立時就聽到了,也聽清了,攏住韁繩,陷入一陣無聲無息的靜。靜得空洞,靜得間隔,老牛嚼草一樣,回味著,反芻著。靜一會兒,不靜了。二丫在前車上,以亢拔的聲調,突然唱出了一句“幾幾靈”。老白聽到二丫唱起來了,以為這一次,二丫要把一首完整的童謠,回饋給他了。老白就閉上眼睛,屏聲靜氣地,想聽下文了。聽一會兒,卻沒有下文了。只一句有頭無尾的開端唱過,就停住了。老白睜開眼睛,疑惑地,困頓地,在后車上等。等了半天,還是沒有下文。老白就明白了,二丫是把下面的唱詞,一時給忘了。于是,老白遲疑著,試探著,把下旬的“跑馬城”喊出來了,喊出一種催促、提示的意味。老白的聲音剛落,二丫卻在前車上,把下旬的“馬城開”,立時續(xù)上來了。二丫這么一續(xù),老白更明白了。二丫剛才是在等他哩,等他跟自己一人一句、一唱一和哩。老白清楚,這次該他了,該他把“打發(fā)個小姐送進來”,回復過去了。于是,老白就回復了。老白回復了,二丫卻不應了。二丫不應,老白就疑惑了。二丫在壞秩序哩,二丫在亂章法哩。二丫該續(xù)的,是“要哪個”了。二丫咋停了呢,咋不續(xù)了呢?是不是沒記住,是不是又忘了?老白想著,就把二丫該唱的“要哪個”,替二丫唱了。老白一唱,二丫在前面立時想起來了。二丫有些慌亂地,有些匆忙地,把這句“要哪個”,毫無章法地,毫不停歇地,又唱了一遍。二丫重唱了,又該老白了。老白呢,卻不唱了,老白在等二丫。二丫呢,也不唱,二丫在等老白。雖然該二丫唱的,讓老自給唱了,那就按現在的順序唱吧。于是,這中間,就出現間隔了,停頓了。就顯得脫節(jié)了,不連貫了。老白和二丫同時察覺了,又同時補救了。一補,竟意外地,唱出了“要東頭小矮個兒”這一句的重疊、匯攏。匯攏得就像男女聲二重唱,唱得高度的協(xié)調,少有的一致。

許多年過去了,人們還在嘖嘖稱贊著,說老白夫婦這最后的一句,唱得如何精道,如何絕響哩。全國解放后,老白被當地政府譽為抗日英雄、革命烈士,這一天,趙德貴也被司法部門判處死刑了。押赴刑場的時候,公安看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就拽拽衣襟,低聲提醒他,說老白夫婦,當年可是一路唱著歌謠,走上刑場的。

公共汽車行駛在2005年秋季的一個傍晚。

傍晚的黃旗溝,山黑、河黃、天紅、地紫,田疇地畝擁裹著稀疏村落,在晚炊的氤氳中,發(fā)散著歷久彌新的閑適和生生不息的忙亂。車里呢,也亂。從集市回來的婦女,嘰嘰喳喳地,數叨雞蛋賣賤了。抓豬崽的漢子,高門大嗓地炫耀,嘬到賤貨了。老人互聊的,是雙方兒女。孩子攀比著,手中的玩具。不亂的,是兩

個外鄉(xiāng)人,女的,一老一少。她們衣著時尚,靜靜地,坐在臨窗的座位上。老人一頭銀發(fā),年逾古??;女孩長發(fā)披肩,二十出頭。汽車在新鋪的油路上,行駛著。老人的思緒,在經歷的隧道里,也行駛著。行駛在雙重的時間里,行駛在多維的空間里。不行駛的,是女孩。女孩短淺的閱歷,限定了她的想象空間。所以,她只能抱著老人胳膊,目光新奇地,打量著窗外。窗外一座漢白玉基座,吸引了祖孫二人的視線。女孩偏過頭,搖搖老人胳膊,說姥姥,這里該是黃旗溝吧?老人的目光,停留在基座上,口中喃喃自語。看樣子,該是了。女孩笑了,摟住老人脖子,嬌嗔道。姥姥,黃旗溝可是你的家鄉(xiāng)呀,怎么說得含含糊糊的?老人回過頭,握住女孩的手,傻丫頭,姥姥出生不久,就趕上日本人燒房子。娘哩,把我送到舅舅家了。在陶家隈子,離這十幾里山路哩。女孩聽了,點點頭,說鄉(xiāng)政府離這兒,也有十幾里山路哩。見老人沒有應答,女孩想了想,又說。鄉(xiāng)里說,天黑前,他們就把銅像運過來。運過來,還要安裝哩。老人聽了,點點頭,連說那就好,那就好。女孩見姥姥滿意了,莞爾一笑,說縣民政局交待過,這對銅像,是你老用退休金鑄造的。他們要求鄉(xiāng)政府,一定把銅像安裝好。

女孩說話的時候,汽車慢下來了。車窗外,不時有放學的孩子,仨仨倆倆地,逆著霞光,往家里走。車內呢,也騷動起來了。乘客有拾掇東西的,有提起包裹的,亂紛紛擁向車門,準備下車了。

下車了,就拎起東西,有說有笑地,往村里走。女孩呢,卻沒走。女孩扶著老人,站在路旁。站到人走了,車走了,這才偕著老人,向不遠的基座走去了。正走著,包里的手機響了,女孩停下來,接聽電話了。女孩接聽電話,身旁的孩子們也停下了。停下咬著手指,眼睛大大地??此?。

女孩接完電話,轉過身,對著老人耳朵,說鄉(xiāng)里打來的。老人聽了,回過頭問,鄉(xiāng)里都說了些什么?女孩捋下頭發(fā),看著前面的基座,鄉(xiāng)里說,太姥姥的銅像,一會兒就到了。老人一怔,警覺地盯住女孩,你太姥爺的銅像呢,他們沒說?女孩托起老人胳膊,繼續(xù)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回答。也說了,太姥爺的銅像,路上碰了。要在縣里維修兩天,沒啥大問題的,后天就到。

說話間,兩人來到廣場了。廣場在斜陽下,泛著薰黃的光暈。樹木把影子投在上面,有明有暗的,反差強烈。十多個孩子聚在上面,歡叫著,跑動著,身影一閃一閃著,撲朔迷離。老人看那基座,也有明有暗的。明的呢,渾紅;暗的呢,醬紫。有紅有紫地聳立著,把山里的黃昏,暄染得愈發(fā)深厚,愈發(fā)濃稠了。

老人望著基座,自言自語著。不行,我們得回去。

女孩回過頭,驚詫地看著老人。我們剛到,要回哪兒呀?

老人看著面前跑過的孩子,告訴女孩?;乜h里去。

女孩惑然了,問老人。你不是說,我們到村里找表舅爺么,今晚要住在他家的。

老人回過身,往公路走了。不住了,我們回縣里去。

女孩跟在老人身后,邊走邊問。這么晚了,哪兒有車呀?

老人頭也不回,邊走邊說。鄉(xiāng)里不是來車么,就坐那車回去。

兩人來到公路上,停住了。停住踮起腳,朝那條通往山外的路口上看。路口呢,也空靜,也沉寂。夕陽斜射下來,兩旁的崖壁上,一面呈黑,一面泛紅。黑紅交匯著、錯合著,揮發(fā),漫溢,逐漸用深重的濃彩,板結了山里的萬象。有脆亮的童聲,從后面擠出來,顫抖著,跳躍著,染紅了基座下相依相偎的身影,膨脹著山口上那點漸行漸近的黑。

幾幾靈,

跑馬城。

馬城開,

打發(fā)個小姐送進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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