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沫
王丟丟記不清自己在這個破草棚里睡幾宿了。起初,她總是怕半夜里有野獸趁她睡熟了,把她叼了去,扎在干草堆里不敢睡,更不敢隨便動彈,怕瑣碎的響聲把野獸引來。直到草棚四周陸續(xù)響起小鳥的鳴唱,她才稍微放寬心,頭枕藍(lán)布包袱瞇一覺。
人一旦缺了覺,虧氣虧血不說,更沒了精氣神兒。王丟丟這會兒早醒了,她懶得動,渾身無力,頭暈眼花,輕輕翻個身,微瞇了眼睛,聽一種小鳥啞了聲的叫,那叫聲分明是給她聽的,如泣如訴。
白婆婆納啊,白婆婆納,
對生的葉兒,粉白的花,
長長的穗兒,山坡上掛;
白婆婆納啊,白婆婆納,
愁苦的人兒有句心里話,
你丟片花瓣托住它——
王丟丟再也躺不住了,轆轆的饑腸擂響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咽口唾沫兒,從干草堆里爬起身,撥掉頭發(fā)上的草屑,抓住藍(lán)布包袱,踉蹌幾步,總算站穩(wěn)了腳跟。
丟丟知道山下有成片成片的苞米和黃豆,苞米穗兒鼓鼓脹脹纘著紅纓,籽實(shí)飽滿,漿汁甘甜,是最好的食物??柿?,還有稠李子、野草莓、山葡萄——這樣的季節(jié),餓不死人,倒養(yǎng)人哩!
丟丟在一條山溪邊蹲下身,雙手撩起溪水洗凈臉,理順了蓬亂的頭發(fā),一根纏了黑絨線的橡皮筋在腦后把頭發(fā)扎成一束馬尾,閑散地搭在脊背上。她抬頭看看山坡下的苞米地,笑了,一口好看的牙齒使她的臉部越發(fā)有了生機(jī)。
丟丟一只胳膊挎著包袱,一只手拄著棍子,一瘸一拐的在林子里晃動。長著無數(shù)條腿的賊風(fēng)在樹林里亂竄,把丟丟的衣服吹的膨脹起來,東拉西扯,一會兒被灌木扯住,一會兒又被荊條絆住。丟丟氣惱了,罵道:“該死的,就連你們這些不懂人語的也欺負(fù)人!”
丟丟進(jìn)了苞米地,一股腦兒地掰下七八穗苞米,屁股下墊了藍(lán)布包袱,一層一層剝凈苞米葉兒,薅掉苞米纓兒,大口大口啃起來。丟丟每啃一口嫩苞米,苞米那乳白的漿汁便溢滿她的嘴,有時會順著嘴角淌下來,她也顧不得擦一把。
七八穗苞米被丟丟風(fēng)卷殘?jiān)瓢愕目型炅?,她飽飽地打了個嗝,站起身又折進(jìn)苞米地,掰了四穗大的苞米,裝進(jìn)包袱。丟丟在啃苞米時就已經(jīng)想好了,她不能總是這么躲著,癤子總是要出頭的。
丟丟的腿從小落下了殘疾,據(jù)說是患了精神病的媽抱著她四處瘋跑摔壞的。丟丟七歲時就會踩著小板凳刷鍋,喂雞喂鴨,給媽梳理亂麻一樣的頭發(fā)。在丟丟的記憶中,只要是媽不犯病,就會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緊的讓她透不過氣來,還不時地親吻她的眉眼和臉蛋,喃喃地說:“我的丟丟是世上最俊的閨女,長大了,能找個騎紅馬的女婿。”丟丟不知道什么是女婿,她知道馬,拉車的馬、耕田的馬、人騎的馬,白馬、紅馬、黑馬——
家里就因?yàn)橘I不起馬,爹要自己拉燒柴,自己拉了車往田里送糞肥,自己一鎬一鎬的刨地,秋天了,自己把收成一車一車?yán)丶?。晚上爹躺在炕上直哎喲,腰酸背疼,讓媽給他捶捶背揉揉筋骨。媽給爹捶背時會不斷的嘮叨:“咱家什么時候能買匹馬就好了?!钡f:“只要你不犯病,天天守在家里,我就安心了。等攢了錢,還要給閨女治腿呢!”媽便伏在爹的后背上哭:“我還不如死了呢,來世變成馬,幫你拉車、犁地——”爹的呼嚕聲淹沒了媽的話。
丟丟的瘋媽臨死前去小河洗了澡,換了身干凈衣服,趁自己還清醒,為男人和閨女包了頓韭菜雞蛋餡餃子。當(dāng)水靈靈的餃子活潑潑的出鍋時,她咽了口唾沫,拿起水缸邊一包東西走出了大門。
晚飯時,街巷里傳來村長老婆尖了聲的罵,哪個喪了良心的,把她家大紅馬的尾巴剪掉了。有好信的人端了飯碗出去打問,村長老婆雙手叉腰,伸長脖子,唾沫星兒濺開了:“真是作孽呀,有能耐沖我家人來,干嘛欺負(fù)不會說話的畜生!”村長從稻田放水回來,肩上扛了鍬,褲子挽到小腿肚上,腳上穿的黃膠鞋浸了水,一路呱唧呱唧的走來。老婆的罵聲他大老遠(yuǎn)就聽見了,全村的女人屬她嗓門大。村長鐵青著臉,沖老婆嚷道:“罵個鳥,家雀似的,回家?!币话炎チ死掀诺母觳渤痘丶胰?。
丟丟瘋媽的尸體是兩天后在小河下游發(fā)現(xiàn)的。幾個光著膀子,穿著短褲的男人在河灣里炸魚,爆炸聲過后,漂上水面的不是大大小小的魚,而是一具被河水泡腫脹的女尸。長長的黑發(fā)亂亂地胡了一臉,懷里死死抱住一個白布包,半截馬尾巴從白布包里掉出來。
村長老婆終于找到了她家大紅馬的尾巴,她眨著一對哭成爛桃似的眼睛,對丟丟爹說:“唉,一個瘋子,能跟她計(jì)較什么?!眮G丟跪坐在媽的身邊,手指輕輕為媽理順亂發(fā),十四歲的丟丟把眼淚偷偷流到了心里。
媽死了,丟丟再也不用看護(hù)她了。閑時,丟丟坐在門檻上看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的孩子,也便想起爹的話:“等你媽病好了,爹一準(zhǔn)兒讓你念書去!”如今,媽死了,她閑了,心也空了。
一天,丟丟正往大木桶里淘烀好的豬食,爹抽著煙對她說:“我跟村長說說,讓你去上學(xué)吧!”丟丟手里的鐵舀子使勁刮著鍋底:“都這么大年紀(jì)了,跟小孩伢子坐一塊兒,丟人!”爹拎起一桶豬食向豬圈走去,兩只小花豬崽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哼哼嘰嘰向豬食槽拱來。
丟丟爹還是去找了村長:“她大爺,煩你跟校長說一聲,讓丟丟上學(xué)吧,會寫個名字算個賬就行?!贝彘L遞給丟丟爹一根帶把兒的香煙,自己先點(diǎn)著火說:“按丟丟的年齡,小學(xué)該畢業(yè)了,可她一天學(xué)沒上,只能從一年級從頭學(xué)起?!贝彘L在煙霧中皺緊了眉。
丟丟爹慢慢抽著煙,怕抽快了,這難得的香煙燃沒了,他把一口煙透透地吸到胸腔里,像打了個飽嗝似的對村長說:“如果不讓丟丟念書,我心里會虧欠她一輩子!這回好啦——”
村長老婆從柜子里翻出一個舊的軍用書包,雙手撫平書包的褶皺:“這個書包是我家老大用過的,我沒舍得扔,拿回去給丟丟用吧!”丟丟爹道過謝,稱天色太晚,怕丟丟一個人在家害怕,急急地走了。
丟丟因?yàn)樯蠈W(xué)的事,同爹大吵了一架,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狗,扎煞著兩只手,踢蹬著兩條腿,小臉漲的通紅。丟丟把自己學(xué)會的所有罵人的話都竹筒倒豆子,直直地崩出來:“狗屁村長,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寧可不上學(xué),也不會領(lǐng)他的情!”說著,從爹手里搶過書包,一把塞進(jìn)灶坑:“這個破書包留給他們家人裝骨灰去吧!”丟丟爹氣得渾身抖個不停,高高揚(yáng)起的巴掌愣在半空中,他顫著嘴唇罵丟丟:“你個毛丫頭也瘋了不成?學(xué)你那瘋媽禍害人,倒不如跟她一塊兒死了!”一聲脆響,巴掌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臉上。
丟丟麻利地包裹兩件換洗衣服,跑出門的那一刻,回頭沖爹嚷道:“我媽為什么瘋的?我媽為什么瘋的?”丟丟的喊聲撕心裂肺,連星星也不忍聽,悄悄躲到云里去。
丟丟一瘸一拐跑出家門,跑出村子,夜風(fēng)在耳邊唱著難聽的歌,仿佛在嘲笑她。丟丟越發(fā)氣極了,越發(fā)跑的快,一團(tuán)火炙烤著她的五臟六腑,一個怪物嚎叫著追趕她的腳步。
丟丟爹癱坐在地上,拳頭捶打著胸脯,咧開大嘴沒邊沒沿的哭:“我招誰惹誰了,都欺負(fù)我老實(shí),難道老實(shí)也錯啦!”他也許不知道,老實(shí)人被人欺,老實(shí)馬被人騎這千古不變的
道理??蘩哿?,他爬上炕,頭枕著炕沿兒,想丟丟。他知道丟丟沒處去,也沒出過遠(yuǎn)門,只不過一時生氣跑出去散散心。丟丟膽小怕黑,可能到誰家去了,天亮一準(zhǔn)兒能回來。想著想著,眼皮就沉了。
丟丟爹是被村長叫醒的,村長說:“快叫丟丟做飯,吃了飯我領(lǐng)她上學(xué)去。”丟丟爹摳著眼角的眵目糊,喊了聲:“丟丟。”沒聽見回聲,便趿拉著鞋到院子轉(zhuǎn)了一圈,回屋對村長說:“她大爺,你先回去吧,丟丟采豬食菜去了,等回來我讓她去家里找你。”
村長背著手走出屋,朝東山上望了望,說:“那就明天吧,我一會兒去東山,看看苞米被黑瞎子糟蹋了多少。這熊玩意兒,不打它們,倒反陽了。”送走村長,丟丟爹滿臉冷汗,他真的擔(dān)心起閨女來,丟丟瘸著一條腿,能跑哪兒去啊!
一縷陽光暖暖地照著丟丟的臉,流過淚水的臉頰有幾道干的痕跡。兩只小螞蟻順著淚痕爬來爬去,也許它們從來沒找到這么好玩的地方,那淚痕在它們跟里分明是~幅美麗的圖畫。
丟丟的臉癢了,她撓著臉,人也醒了。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競睡在媽的墳頭,渾身不禁一顫。對于昨晚發(fā)生的一切,她似乎早已淡忘了。而此刻最真實(shí)的,她是在媽的身邊。
昨晚跑的急了,丟丟的瘸腿腫脹起來,她試著幾次都沒站起身,索性坐在地上輕輕揉著腿。
村長查看完苞米地抄近路往回走,見丟丟坐在母親墳頭揉腿,便蹲下身問丟丟怎么啦?摔著啦?丟丟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盈滿眼眶的淚水硬生生憋了回去。村長摸了一下丟丟紅腫的小腿說:“你爹說一大早你就出來采豬食菜,真是個勤快孩子。唉!”村長嘆息一聲,把脊背對著丟丟:“快上來,大爺背你回家。”丟丟說:“不用,我自己能走?!贝彘L的手像兩把大鐵鉗,只一抓,丟丟便伏在他的后背上。
村長直接把丟丟背到自己家里,對老婆說:“趕緊用紅花油給這孩子揉揉腿,腫的像蘿卜?!睕]等老婆細(xì)問什么,村長又補(bǔ)充:“從她媽墳地背回來的。”
村長老婆找出半瓶紅花油,擰開瓶蓋,往丟丟紅腫的腿上倒一些,紅花油刺鼻的氣味讓丟丟皺皺眉。村長老婆給丟丟揉著腿說:“這腿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耽誤上學(xué)哩!”村長說:“老蔫這個王八蛋,自己挺尸睡大覺,讓個瘸閨女大清早去采豬食菜?!眮G丟心想:我愿意,你管得著嘛!
丟丟爹到村長家接她回去,對村長兩口子不住聲地道謝。村長老婆把紅花油瓶裝進(jìn)丟丟口袋里,囑咐丟丟爹回家再給閨女揉揉腿。丟丟爹點(diǎn)頭應(yīng)著,背著閨女往外走,路過馬棚,看到被丟丟媽剪了尾巴的的大紅馬,他的心便顫顫的。
丟丟伏在爹后背上的感覺與村長的截然不同。村長的后背寬闊敦實(shí),肩頭突起的肌肉一疙瘩一塊兒,冒著油光。爹的后背單薄的很,脊椎骨仿佛要鉆透薄薄的皮肉露出來,脖頸暴突的青筋像蠕動的小青蛇。丟丟搭在爹肩膀上的手有些粘乎乎,久未洗澡的汗泥味兒和煙葉味兒,是丟丟從小就熟悉的爹的氣味兒,也是家的味兒。只有聞到這樣的味道,丟丟心里才覺得塌實(shí)。
丟丟把臉蛋貼在爹的后背上說:“爹,不急著回家,我想讓你多背一會兒?!钡f:“行,聽俺閨女的,你說去哪兒”丟丟不假思索地說:“去小學(xué)校?!?/p>
小學(xué)校離村二里路,開春時路面鋪了砂石,雖然坑坑洼洼被填平了,但大大小小的石子還是硌著行人的腳。丟丟爹踩著凹凸不平的砂石路,有時會皺下眉或咧下嘴:“這哪兒是人走的道啊,他媽的,陰間的道肯定比這道平乎——”丟丟聽著爹的鞋底與砂石摩擦的聲音,便想起了媽,想起了媽在頭腦清醒時哼唱的歌:
白婆婆納啊,白婆婆納,
對生的葉兒,粉白的花,
長長的穗兒,山坡上掛;
白婆婆納啊,白婆婆納,
愁苦的人兒有句心里話,
你丟片花瓣托住它——
白婆婆納是多年生草本,莖直立,常不分枝,高約1m。葉兒對生,在莖節(jié)上有一個環(huán)連接葉柄基部,葉片卵形或卵狀披針形,基部心形??偁罨ㄐ蜷L穗形,花梗長2-3mm,花冠白色或粉色,長8mm,雄蕊略伸出。白婆婆納生長于山坡、草地、路旁、沙丘及濕地,全草可入藥,主治胃腸炎、痢疾、創(chuàng)傷出血、膀胱炎等癥。
山里的窮苦人生了病,看不起大夫,就用一些鄉(xiāng)間流傳的土法治病。白婆婆納是山里人最熟悉的,它的花好看,整棵草全是寶,都能治病。山里的窮苦人便把能救他們命的自婆婆納編成歌來唱,既親切又解悶兒。
丟丟媽犯了瘋病,什么臟東西都敢往嘴里塞,時間久了,落下了慢性胃腸炎。她只要捂著肚子在炕上打滾兒,丟丟爹就會采來一把白婆婆納,熬成湯汁兒,哄她喝下去,她才能消停。
有時,丟丟先把白婆婆納用刀切碎,然后放進(jìn)瓦罐,再用搟面杖搗爛,裝進(jìn)罐頭瓶備用。丟丟媽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會帶傷回家,搗爛了的白婆婆納止血效果好。丟丟媽常常蓬頭垢面,在外面瘋夠了,才回家,像個小孩子似的,把流著鮮血的手指伸到丟丟面前:“看,又出血了,好看吧!”
丟丟噘著嘴,端來一盆清水,為媽清洗傷口,再敷上搗爛的白婆婆納,用布條纏緊。丟丟熟練地做完這些,重新?lián)Q盆清水,拿來肥皂,開始為媽洗臉梳頭。丟丟一邊忙碌,一邊哼唱著白婆婆納,媽靜靜地任憑閨女?dāng)[弄,還不時咧開嘴角笑一笑。丟丟愛看媽笑,兩個嘴角翹彎彎的,一對兒淺淺的酒窩甜甜的。村里人都說丟丟長的像媽呢,俊哩!
丟丟爹不止一次地要剪掉媽的長頭發(fā)。他對丟丟說:“一個瘋子留那么長頭發(fā)礙事,她自己又不會收拾,亂蓬蓬的叫人心煩,剪掉算了?!眮G丟梗著脖子,沖爹喊:“我媽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一頭好看的頭發(fā),誰要給她剪掉了,我跟他拼命!”
丟丟爹無奈地?fù)u搖頭:“犟種!一點(diǎn)兒都不像我!”丟丟乜斜爹一眼說:“要像你那么熊,十個老婆都得瘋!”
丟丟爹大號王喜奎,人老實(shí)的有些窩囊。生產(chǎn)隊(duì)大幫哄的時候,有心眼兒的人得閑便蹭,干活磨洋工。王喜奎看別人不干活,他自己著急,撅著屁股干地汗流浹背。生產(chǎn)隊(duì)長實(shí)在看不下眼去,沖那些磨洋工的人罵:“到秋我只給王老蔫一人分口糧,讓你們這些王八蛋吃狗屎去?!标?duì)長一罵,倒給王喜奎改了名:王老蔫。
王老蔫人雖蔫巴,但長相卻有棱有角,家底又殷實(shí),娶了個如花似玉的俊媳婦香草。眼饞的男人直流口水:“媽的,真是啥人啥命,蔫巴自有蔫巴的福啊!”王喜奎聽了,樂得仿佛白婆婆納在他心里開了花,一穗更比一穗長。
王老蔫結(jié)婚第三天,公社下來通知,要各生產(chǎn)隊(duì)組織人馬去修龍鳳山水庫,一天給八個工分。王老蔫舍不得新媳婦,又禁不住一天八個工分的誘惑,第一個找隊(duì)長報(bào)了名。
隊(duì)長逗他:“老蔫,真舍得新媳婦呀,不怕偷腥的貓叼了去?”王老蔫就憨憨的笑:“那是俺砧板上的肉,別人再饞也只有看的份兒,吃不到嘴哩!”隊(duì)長便提高了嗓門的笑。
龍鳳山水庫修了兩個多月,快過年了,修水庫的人馬才撤回。這期間,王老蔫找理由回了三次家,肚子再怎么餓,也要摟著媳婦先熱乎完。新媳婦香草在跟男人熱乎前,先把長辮子解開,光滑柔順的長發(fā)瀑布似的從炕沿上
傾瀉而下,隨著身體的抖動,那傾瀉的瀑布便跳起舞來。
等香草重新編辮子時,王老蔫頭枕著胳膊喘息著,他本想說幾句恭維媳婦秀發(fā)的話,嘴一張竟變了味兒:“你的頭發(fā)跟隊(duì)長家大紅馬的尾巴一樣長,一樣好看?!毕悴葺p輕踢了他的腳,嗔怪道:“既然隊(duì)長家的大紅馬好看,以后你就跟它睡覺吧!”
王老蔫知道隊(duì)長睡過自己的媳婦是在閨女丟丟出生那年。王老蔫喜歡兒子,香草偏偏生下個閨女。香草正給閨女喂奶,雪白的乳房像剛出鍋的饅頭,暄乎乎,鮮亮亮,晃花了王老蔫的眼睛。
香草讓王老蔫給閨女起個名字,他卻在想,隊(duì)長那雙臟手怎樣使勁地揉搓過媳婦的大奶子,臭哄哄的嘴巴也會像自己一樣把媳婦拱的連連求饒嗎?香草接連“哎”了幾聲,他才回過神來:“一個丫頭片子,叫再好聽的名字有啥用?早晚都是給人家養(yǎng)活的?!毕悴輼O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沒有丫頭片子,男人都得打光棍,當(dāng)絕戶?!?/p>
王老蔫心里憋股火,他不敢得罪隊(duì)長,現(xiàn)在是村長了。村里分責(zé)任田時,村長也許看在他老婆跟自己親熱過的情份,把東山坡下最好的五畝地分給了他。村里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想得到那五畝好地,暗中給村長家送過禮,最終,好地卻分給了王老蔫。村民們都知道王老蔫的五畝好地是他老婆用熱被窩換來的,閑言碎語中摻雜更多的卻是眼氣。王老蔫更蔫巴了。
王老蔫給閨女起個名字叫丟丟,那是他從香草身上下來隨口說的:“大人有時候都會丟呢,何況一個小丫頭片子!”香草聽了感到一陣燥熱,想起來洗洗。王老蔫暗中橫過一條腿,壓住香草的肚子:“別起,歇會兒再接著干!生兒子要緊,我蔫巴,兒子肯定比我強(qiáng)!”香草越是掙扎,他的腿壓的越緊:“跟我裝是吧,村長干你舒服?”香草劈手給了他一巴掌:“我還不如你修水庫一天的八個工分,你才是混帳王八蛋!”
王老蔫哇地一聲哭了:“哎媽呀,你那時就讓村長干啦?我才撈到幾回啊!”香草心里也酸酸的,把男人的腦袋抱到懷里,也跟著哭起來。閨女被兩個大人給哭醒了,雞窩里的雞也被哭醒了,打起了鳴,天在濕漉漉的淚水中也醒了。
丟丟已經(jīng)三歲了,還不見香草的癟肚子鼓起來,盼兒心切的王老蔫白天在地里忙活,晚上在香草身上忙活,再結(jié)實(shí)的身板也架不住黑天白日的折騰。王老蔫黃皮蠟瘦,不到三十歲,鬢角已有了斑斑白發(fā),但他的目光卻出奇的亮,尤其是盯著香草肚子看的時候。常常自言自語:“媽的,干撒種,不見收成,老天成心讓我當(dāng)絕戶!”
香草的耳朵早已讓他磨出繭子來,氣咻咻地說:“該出的力我也出了,莫不是你撒的是癟種子一”沒等香草說完,王老蔫像完全變了人似的,跳著腳,指著香草褲襠罵:“你的地肯定讓村長給犁壞了,狗日的,看趕明兒個我不劁了他?!彼涣R,丟丟便尖了聲的哭。王老蔫的心火“騰”地燃起來:“你個喪門星,嚎喪啥!”香草氣極了,抱起丟丟往外走。
夏天正午的毒日頭把萬物炙烤的沒了精氣神兒,人們吃完午飯,都習(xí)慣睡一覺,也管這一覺叫做“歇晌”。等日頭灼熱的威力消減了,人們才懶洋洋的起床,胡亂洗把臉,稍帶抹兩把汗?jié)n漬的脖子,把毛巾浸濕了,輕輕一擰,搭在脖頸上,或拿了鐮刀去割稻田的稗草,或扛了鋤頭去鏟二遍苞米地??傊@時節(jié)的農(nóng)活,多與除草有關(guān)。
王老蔫中午吃了四大碗雞蛋打鹵面,他讓香草把煮熟的面用涼水拔的透心涼。涼絲絲的面,鮮香香的鹵,王老蔫埋頭一陣兒猛扒拉,看不見咀嚼,只聽見吞咽的聲音。香草勸他慢點(diǎn)兒吃,他邊往嘴里扒拉面邊說:“你也趕快吃,干正事要緊?!毕悴葜劳趵夏杷f的“正事”是什么。香草特討厭他在白天干“正事”,尤其是酷暑難耐的大中午,兩條肉顛上倒下,臭汗淋漓,累不死,也得熱個半死。
香草沒跟王老蔫干“正事”,洗刷完畢,哄睡孩子,拆了兩條褥子,要去河邊洗。臨走時對王老蔫說:“這會兒洗完了干的快,下午就能縫好,晚上鋪著舒坦?!蓖趵夏枰娤悴輿]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沖她揮揮手:“去吧,去吧,曬不死你?!?/p>
香草頭上戴了頂麥秸編的寬沿涼帽,她把頭發(fā)在腦后綰成一個低低的發(fā)髻。小碎花的短袖衫褪了色,有些瘦小,把她的腰身裹的豐滿柔潤。村里像她這般年齡的女人,極少有她這樣的好身材,好面容。香草知道自己的優(yōu)勢,從不在別的女人面前顯擺,也不過多跟村里的男人說話,怕他們的老婆吃醋,鬧的雞飛狗跳,自己惹身臊。
新婚里和隊(duì)長的事兒,香草曾恨過隊(duì)長也恨過自己,想一死了之。隊(duì)長說:“你以為死了,就對得起老蔫了。他如果拿你當(dāng)回事兒,修水庫掙的工分再多,也不能撇下你獨(dú)守空房。好歹我是隊(duì)長,以后會照應(yīng)你的——”隊(duì)長穿好衣服,補(bǔ)充道:“你不用起來,別著涼,我還跳障子出去?!?/p>
隊(duì)長最后一次來家是龍鳳山水庫快修完了。隊(duì)長從懷里掏出塊熟牛肉說:“老蔫四五天就該回來了,今晚我不走,好好陪陪你?!毕悴莅咽炫H馊M(jìn)隊(duì)長懷里說:“還是留給嫂子和孩子吃吧!”隊(duì)長噴著酒氣的嘴朝香草臉上拱來,冷不防,香草抬手給了他一巴掌:“滾,快滾!”隊(duì)長被打醒了,他摸摸熱辣辣的臉,沖香草笑了:“好,打得好!能挨你的打,死都值!”隊(duì)長沒在糾纏,跳障子走了。
隊(duì)長走后,香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隊(duì)長說話算數(shù),分地時大大方方的照顧了香草一回。雖然村里人葷的腥的亂攪一氣兒,但隊(duì)長都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時間久了,也就煙消云散了。
香草跟自己的男人幾乎是形影不離。一個燒火一個做飯,一個劈燒柴一個掃院子,一個洗衣服一個哄孩子,一塊兒下地一塊兒回家。日子過的太平塌實(shí),別人想找機(jī)會都難。只有隊(duì)長的老婆,受了別人的挑唆,醋意大發(fā),跑到香草家,掀翻了飯桌子。被聞訊趕來的村長像拎小雞一樣,扯著脖領(lǐng)子拎回家,胖揍一頓:“再找事,立馬給我滾蛋!”村長老婆舍不得男人和孩子,只得咽下這口窩囊氣,照舊打發(fā)日子。
香草端著洗衣盆在小河背蔭處蹲下身,用洗衣粉把要洗的東西浸泡了。脫下腳上半舊的塑料涼鞋,褲子挽到膝蓋處,兩條白皙圓潤的小腿把河水給映亮了。
小河的水清凌凌,水波泛著銀光,成群的小魚在水草和石縫間穿梭。香草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兩條腿伸進(jìn)水里,腳趾自由的活動,舒服極了。膽大的小魚試探著游到她的腿邊,感覺沒什么危險,便用嘴啄香草腿上柔軟的汗毛。小魚越聚越多,越啄她的腿越癢,這種癢酥酥的感覺起了催眠作用。
香草的身體輕飄飄地飛起來,仿佛柳絮一般,在河面上飛舞。當(dāng)她睜開眼睛,河水不見了,洗衣盆不見了,啄癢她腿的小魚也不見了。村長抱著她騎在大紅馬背上,向河邊蘆葦深處疾弛而去。
村長跳下馬背,把香草平放在一塊大石頭上,說:“別害怕,我不會干你!”說著,在她身邊坐下來,點(diǎn)燃一棵香煙深深地吸著。村長在煙霧中盯著香草的臉細(xì)細(xì)地看,半晌,便笑了:“多俊的臉啊,我總做夢哩!”
香草平躺在大石頭上,腦袋一片混沌。身下的大石頭燙著她,身上的毒日頭烤著她,她
緊閉雙眼和嘴巴,惟恐一睜眼或一張嘴的剎那間,自己被烤干熔化而蒸發(fā)掉。
村長連續(xù)抽了四五棵香煙,他的額頭沁出黃豆粒般油亮亮的汗珠,慢慢匯聚到一起,順著臉頰流下來,他也不擦一把,就那么自任它們流淌。村長扔掉煙蒂兒,咳了一聲,一口粘痰“噗”地噴出去,把一對兒正在做愛的小甲蟲粘住了。村長看著在粘痰里掙扎的小甲蟲說:“我怕要后悔一輩子了!”香草眼睫毛動了動。
村長又說:“那時驢性,管不住自己!”香草緊閉的嘴唇咧開一道縫兒。村長折了一根小草棍兒,把還在粘痰里掙扎的小甲蟲撥出來,看它們驚懼地鉆進(jìn)草叢,說:“下輩子我變牛變馬,任你騎,任你打!”
香草的臉紅彤彤的,遍布了汗水和淚水,她的嘴唇一抿一抿的,把苦澀和酸楚統(tǒng)統(tǒng)咽到肚里去。她坐起身,指著低頭吃草的大紅馬說:“你最好能變成那匹大紅馬——”
香草瘋了。只要王老蔫看不住,她便抱著丟丟到處亂跑。香草有時抱著丟丟跑到山上,跟野兔賽跑。村長便發(fā)動村民們倆一伙,三一幫,漫山遍野的呼喊、尋找。直到丟丟的腿被摔壞,才與她隔離了。
王老蔫把丟丟送到五保戶家,請兩位老人照看,他每年供兩位老人口糧。丟丟在五保戶老人的精心喂養(yǎng)和看護(hù)下,長的白白胖胖,粉嘟嘟的小臉終日溢滿甜甜的笑,人見人愛。唯一不足的是,丟丟跛了一條腿。
丟丟在五保戶家長到七歲那年,被王老蔫接回了家。王老蔫整日家里家外的忙碌,還要照顧香草,實(shí)在是太勞累了。他看丟丟長大了,能幫自己搭把手了。
丟丟回到家,爹給她分配的活兒就是看護(hù)好有瘋病的媽,她出門也要跟著,怕走丟了。丟丟最愿做的事兒,是給媽洗頭梳頭。香草長長的頭發(fā)黑亮光滑,任憑丟丟怎么擺弄,她都聽話的坐在門檻上,瞇著眼睛,聽丟丟給她唱白婆婆納。有時,香草也跟著丟丟唱,干澀的眼珠漸漸有了濕潤的光華。
自從丟丟回了家,香草很少出去瘋跑。木訥的眼珠間或一輪,翹彎彎的嘴角就有了笑意。丟丟看媽氣色好了些,便在鍋里煮兩個雞蛋,哄著她吃下去。還剩下半個時,香草會拼命地?fù)u頭不吃,搶過來,硬塞進(jìn)丟丟嘴里。看丟丟憋出眼淚來,她便笑著把丟丟攬進(jìn)懷里,指著墻角正在結(jié)網(wǎng)的蜘蛛說:“我和那蜘蛛一樣,也活在一張大網(wǎng)網(wǎng)里呢!”
丟丟十多歲以后,再聽到媽說那樣的話時,她會仔細(xì)端詳媽的臉,自己的臉蹭著媽的臉,喃喃地說:“你不是瘋子,你不是瘋子啊!”媽便用力推開她,瞳孔猛然間放大:“我要去看馬,去看我的大紅馬。”丟丟搖頭嘆息:“唉,又瘋了,又瘋了!”
王老蔫背著閨女丟丟來到小學(xué)校,適逢下課時間,在操場玩耍的孩子們蜂擁過來,圍住父女倆問:“丟丟,你不用再看你媽了,這回該上學(xué)了吧?”丟丟不言語,只是笑。丟丟爹便點(diǎn)頭說:“能上,能上?!庇袔讉€懂事的孩子說:“丟丟腿有病,我扶她走路?!边€有的說:“我給丟丟背書包,下雨幫她打雨傘一”丟丟伏在爹的后背上,向大家道著謝。上課鈴聲響了,丟丟戀戀不舍地看著孩子們跑回教室,眼里就有了一抹濕濕的東西。她對爹說:“咱回吧?!?/p>
幾天后的深夜,村長家的柴垛被人點(diǎn)著了火,火借風(fēng)勢,馬棚也著了。村長家漂亮的大紅馬嘶鳴著掙斷韁繩跑了。人們在睡夢中被沖天的火光驚醒,第一時間各自帶著撲火工具奔向濃煙滾滾的柴垛。用鐵鍬拍打,向火場潑水,搬動火場旁邊的物件,大人喊,孩子哭。窩里的雞撲棱著翅膀亂飛,圈里的豬驚慌地四處躲藏,狗們忠于職守,站在自家院里,沖著火光狺狺地狂吠。
村民們很怕火燒連營帶來的災(zāi)害,不用誰發(fā)號施令,懶人此刻也會變得勤快,奮力救火,怕殃及自家。王老蔫離火很近,他手中揮舞的撲火工具,鐵鍬的木把兒也燃了火,臉被火燎起了亮晶晶的水皰。他的家毗鄰村長家,只要風(fēng)向一轉(zhuǎn),他家的兩間茅草屋頃刻間會化為烏有。
大火被撲滅了,村長老婆病倒了,躺在炕上直哼哼,她心疼那匹跑了的大紅馬。村長則像變了個人似的,一夜間背駝了,頭發(fā)白了,眼神飄向別處,仿佛他的魂魄跟云彩飄遠(yuǎn)了。
丟丟離家出走了,王老蔫找遍了他認(rèn)為丟丟能去的所有地方。村里有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村長家柴垛的火肯定是丟丟放的。一個瘸了腿的女孩子有那個膽兒嗎?再說了,村長一家對丟丟也不薄,她怎能恩將仇報(bào)呢!最終的結(jié)論,人們都搖搖頭:別往一個瘸孩子身上栽贓了,那孩子命苦哩!
丟丟爹在她離家后,每天晚上從來不開電燈。為了省電,家里燈泡的度數(shù)僅限于15度。王老蔫摸黑坐在被窩里抽煙,濃煙把他嗆咳了,他抖著胳膊,拿過放在炕沿的水舀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舀子涼水。紙糊的天棚上有耗子“吱吱”亂叫,不是打架,就是求歡。王老蔫順手把枕頭邊用來撓癢癢的苞米瓤子扔向天棚。只聽“咚”的一聲,耗子們四散逃開,破舊的紙棚便簌簌響了一陣兒。
王老蔫扔了煙蒂,手摸著光腳片子想閨女丟丟。他在心中一遍遍祈禱死去的老婆香草,夜里托夢給他,告訴他丟丟在哪里,他要去把閨女找回來。想著想著,困勁兒便來了。王老蔫頭剛挨枕頭,天棚的耗子好像在捉弄他,從四面八方聚攏來,趕集似的,熱鬧極了。歡叫聲、抓撓聲、啃噬聲、跑動聲——聲聲入耳。王老蔫“呼”地坐起身,罵道:“讓老子逮住活剝了你們,他媽的,成精哩!”他拎起一只膠鞋,使勁丟向天棚。破舊的紙棚被膠鞋穿透了,耗子們驚叫著,隨著落地的膠鞋、撕碎的棚紙和糟爛的高粱秸桿,紛紛摔到地上,打個滾兒,又逃了。王老蔫拉亮電燈,屋地上一片臟亂。
大門被人敲響了,王老蔫隔著窗戶問:“誰呀,這么晚了?”村長站在大門外,手拎一瓶老白干,一包下酒菜:“看你家燈亮著,找你說說話?!蓖趵夏铇O不情愿地開了門。
村長進(jìn)屋蹙著眉問:“啥味兒?”王老蔫嘿嘿一笑:“這屋現(xiàn)在是啥味兒都有,就是沒人味兒!”村長把炕上的被褥胡亂一卷,推到炕里邊。打開紙包,里面是一袋油炸花生米。一袋切好的醬牛肉。
王老蔫拿來碗筷,村長把老白干倒進(jìn)碗里說:“先喝口再說?!蓖趵夏瓒似鹜牒攘艘淮罂?,辣的他直嘶哈:“這玩意兒,勁兒真沖?!彼綍r滴酒不沾,這高度數(shù)的老白干他當(dāng)然享受不了。
村長很暢快地喝光碗里的酒,手掌抹了抹下巴頜:“酒真是好東西啊!”說著,抓起酒瓶又倒?jié)M了碗。他示意給王老蔫倒酒,王老蔫叉開五指蓋住碗口:“夠了,夠了,那些你自己包圓吧?!贝彘L也不勉強(qiáng),丟?;ㄉ自谧炖锎嗌亟?。
王老蔫覷了村長一眼,夾片醬牛肉,他的牙齒不好,那片醬牛肉在他嘴里翻來覆去打了好幾個轉(zhuǎn)兒,才囫圇半片吞下去。村長喝口酒,拍拍他的肩膀說:“老蔫呀,這輩子你咋這命呢!”王老蔫沒說話,又夾了片醬牛肉。他想起了閨女丟丟,丟丟長這么大,從來不知醬牛肉是什么滋味。本來殷實(shí)的家底,因?yàn)榻o香草治病都折騰空了。這片醬牛肉,王老蔫咀嚼了很久、很久——
村長把瓶子里的老白干全都倒進(jìn)碗里,空酒瓶隨手扔到墻角,他再次端起酒碗的手有些顫抖了。村長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王老
蔫的臉,半晌,說:“其實(shí),你他媽的也挺有福氣,攤上香草那么俊的女人,丟丟那么好的閨女——”王老蔫喝口酒,手指破碎的天棚說:“剛才,我用鞋打落一窩兒耗崽子,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扔進(jìn)灶坑的火炭里,你進(jìn)屋聞到的味道就是它們化成灰的味道。”村長看到王老蔫說話的眼神有幽幽的火苗在一跳一跳的閃。
村長咧嘴笑了:“丟丟還沒信么?她點(diǎn)了我家的柴垛,跑了。”他攤開兩手,無奈地?fù)u搖頭。王老蔫又喝口酒,好像給自己壯膽似的說:“你趕緊報(bào)警吧,警察肯定能找到她。反正她也不是我親閨女!”村長瞪圓了眼睛,兩只手仿佛鷹的利爪,死死抓住王老蔫的肩膀,由于用力過猛,手指甲摳進(jìn)肉里去。
王老蔫把碗里的酒潑到村長驚愕的臉上,說:“咋地,你還要吃人?”猛一推,村長便像一團(tuán)破棉絮,癱在地上。村長的目光從王老蔫臉上移到破碎的天棚,轉(zhuǎn)了一圈兒,又回到王老蔫臉上。他像忽然間發(fā)現(xiàn)了什么,悲喜交加,語無倫次:“怪不得我怎么看丟丟都不像是你的閨女,她的脾氣太像我了,小小年紀(jì)敢放火,借你個膽兒,你也不敢啊!”村長把臉湊到王老蔫面前,笑了,這笑被淚水打濕了。
王老蔫抹了把眼淚鼻涕,甩在村長同樣是鼻涕眼淚橫流的臉上:“今晚,我把丟丟正式還給你了,你找到她,是送派出所還是領(lǐng)回家,由你!”村長坐在地上,頭靠著炕沿,打起了呼嚕,一條清亮亮的涎水在他胸前跳躍。
躲在破草棚里的丟丟,啃了幾穗嫩苞米,肚子里有了食兒,人也精神了。丟丟挎著藍(lán)布包袱,拄著棍子,一瘸一拐的下山了。她沿著崎嶇不平的山間小路,向幾十里外的小鎮(zhèn)派出所走去。
丟丟心里很矛盾。那晚,她趁人們救火時的混亂,挎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包袱跑了。路上,呼呼刮起的山風(fēng)仿佛村長家柴垛燃起的呼呼大火,烤著丟丟的臉,烤著她的胸膛。丟丟停下腳步喘息,在回望村里滾滾的濃煙時,她后悔了。
丟丟死去的瘋媽香草此刻隨濃煙飄到她的面前,什么話也不說,甩甩長發(fā),又飄然逝去。丟丟望著媽的身影飄逝的地方,有無數(shù)的星星在跳舞。丟丟咬緊嘴唇:媽,閨女要替你討回公道!
丟丟下山后的第四天清晨,刺耳的警笛把人們從睡夢中驚醒。村長從熱被窩里被警察帶走了。村長老婆披肩散發(fā),哭天搶地追出來,沖遠(yuǎn)去的警車哭喊:“你們?yōu)槭裁床蛔タv火犯?為什么不抓縱火犯?”王老蔫蹲在灶坑前,兩手抱著腦袋長吁短嘆:“作孽呀,作孽呀!”
丟丟坐在媽的墳前,把一束盛開的白婆婆納放在墓碑下:“媽,好長時間沒給你唱歌了——”
白婆婆納啊,白婆婆納,
對生的葉兒,粉白的花,
長長的穗兒,山坡上掛;
白婆婆納啊,白婆婆納,
愁苦的人兒有句心里話,
你丟片花瓣托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