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寧
1944年春天和往年的春天是沒什么兩樣兒的,風是暖的。河邊荒地上,小草從剛解凍的土里冒出頭兒來,這樣鋒利的感覺,就好像某家的老太太用手里那把納鞋底的錐子,穿透了堅硬的袼褙。這會兒,一個精瘦的年輕人正面無表情的站在草地上,踩在他腳下的,是小草那鋒利的生命。在他前面不遠的山腳下,是一個名叫楊家洼的堡子,年輕人看著溝溝岔岔里升起的炊煙,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意,他的笑是暖的,像這1944年的春風。
這個年輕人,就是郎文。
在楊家洼,沒有人能抖摟出郎文的底兒來,一個三十歲都不到的年輕人,搖車大輛的闖進了楊家洼,建宅子,置田產(chǎn)。幾年工夫,附近坡上、崗上的林子、土地多數(shù)都成了他的產(chǎn)業(yè)。甭問,郎文當然就是楊家洼身份最尊貴的人。據(jù)說,郎文和炮臺山上綹子的大當家的胡進是拜把兄弟,不過這只是大伙都這么叨咕的,因為這楊家洼打出來的大米是方圓幾百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頭幾年,天剛一殺冷,炮臺山上準會下來一幫子人,到楊家洼來搶糧,有時甚至會順便拽走兩個好看點的丫頭。后來,每年下苦霜前后,村子里的丫頭就都去親戚家躲起來了,生怕落在了胡子的手里。但自打郎文來了以后,再也沒鬧過胡子。上心的人也瞄到過,曾有幾個精壯漢子,在天一擦黑時進了郎文的宅子,又在天蒙蒙亮時悄么聲的離開。于是就更讓人們斷準了這一點。也有人說過郎文有一身好拳腳,三五個人根本撂不倒他。但誰也沒試過,也就無法說不準這事的真假,更沒人敢去驗證。但有一點大伙兒都相信,那就是,如果有誰敢在郎文跟前得瑟,那他明天一準兒找不到腦袋洗臉。
在楊家洼,多數(shù)姓楊,沒有幾個雜姓。于是,歲數(shù)大點的人就說,狼入羊群哪,這楊家洼,就該是他的呀。
在楊家洼,郎文簡直就是神。應該說不是神,神不會這么邪性,甭管怎么說,反正是有人很崇拜他,這個崇拜郎文的,是個小丫頭,她叫紅果。
說是崇拜,其實,紅果是喜歡郎文,偷偷地喜歡。這種喜歡,不是因為他穿著黑貂皮袍子的富貴,不是因為他手里端把紫砂壺的悠然,也不是因為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的斯文。這事兒,說來話長。
紅果的娘死得早,她是隨爹逃荒來到楊家洼的。紅果爹是個石匠,郎文建宅子時,石匠領(lǐng)人在石場整整劈了一年石頭。宅子快建完的時候,是1945年的秋天,石匠在砬子上一個不留神,腳下一跐溜,骨碌砬子了,一塊如影隨形的爛碴石當場就要了他的命。郎文出錢,給石匠隆重地辦了喪事,他說,人是死在我的石場里,于隋于理,我都不能不管。于是,喪事風光得讓楊家洼的活人們都有些眼熱。下葬那天,郎文也到場了,臨走,他對哭得淚人似的紅果說,過兩天,去鎮(zhèn)上的絲房子做工吧。
郎文的絲房子是鎮(zhèn)上最大的買賣。每年的小年兒,是絲房子開始放假的日子。小年兒這天上午,郎文一定會坐在絲房子的賬房里,他會親手把工錢發(fā)到每個工人的手里,還要對出絲特別多的,給個紅包,算是獎勵。
今年小年兒的前一天,也就是臘月二十二的傍黑,郎文就出現(xiàn)在絲房子的門口,因為,天陰得厲害,郎文擔心明天會下雪,就提前趕來了。
東家來啦。郎文出現(xiàn)在絲房子的門口,打更的便迎過來了。東家怎么今兒就來了,我去喊秦掌柜的去。
不用了,我自己溜達溜達。郎文揮揮手,打更的垂手哈腰站到了一邊。
絲房子被籠罩在黑暗的天空下。西北風在院子的角落里卷著幾片葉子打轉(zhuǎn),顯得有些蕭瑟。郎文在絲房子的院子里踱著步,看著這屬于自己的買賣,嘴角露出了微笑。
求你,秦掌柜,求求你。一個丫頭的聲音讓郎文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這是秦掌柜的屋子,哀求聲就是從這間屋子里傳出來的。郎文當然明白屋里傳出的聲音意味著什么,他搖搖頭,嘆口氣。秦掌柜名叫秦立,秦立是商會楚會長的妻侄。算了,隨他去吧。郎文想了想,抬腳要走。
求我?看你說的,今兒個讓我好受了,以后我一個月給你多記幾十條絲,不就什么都有了嘛。說話的,是秦立。
郎文的火騰就上來了,他抬起的腳沒有邁出去,而是一側(cè)身,哐啷一聲,房門應聲大開。
操你媽的,要死呀。炕上的秦立正手忙腳亂地和一個丫頭撕扯著,這時候有人打擾,他的掃興可想而知。
是我。踢開了房門,郎文的火氣似乎就小了許多。
哎呀,東家,你怎么來了。其實,秦立剛罵出口就看出是郎文了,但是話是收不回去了,于是趕緊趿拉著鞋,舉著燈,把那點兒亮光挪到了郎文跟前。
郎文瞅了一眼炕上,煤油燈在秦立的手里搖晃著,郎文只能瞅見炕頭角落里的那個丫頭雙手抱住膝蓋,蜷在那里,低著頭,抽泣著。
你玩女人我不管,但我告訴你,別拿我的工錢做人情。郎文說話的口氣不溫不火。
看您說的,東家您看我是那樣的人嘛。秦立滿臉陪著笑,笑得假惺惺的。
有些事別太過,行么。郎文說完,調(diào)頭就要走。
東家,救我,炕上的丫頭忽然一聲大叫,一躍而起,光著腳跳到了地上,跪到郎文身后,一把抱住了郎文的大腿。
郎文一愣,這聲音聽著怎么有點兒耳熟?郎文回身,低下頭,你是?
我是紅果。丫頭抬起頭,滿臉是淚。
紅果?郎文看看她,又看看秦立。你是石匠家的紅果?
對,石匠是我爹。紅果知道朗文想起來了,于是更賣力的搖著朗文的腿。
去把鞋穿上,跟我走吧。說話時,郎文斜著眼看了看秦立。
東家,不用這樣吧。在郎文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秦立伸手攔下了紅果。他說我姑父說過的,我可以在絲房子里找個媳婦。秦立的話軟中帶硬。
媳婦?郎文笑了,他說秦立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我的絲房子里做了幾回新郎了?別給臉不要臉。說話間,郎文伸手抓住紅果的手腕。
郎文,你別以為開個絲房子就了不得,我就不信你敢在我姑父跟前使橫。秦立惱羞成怒,他搬出了那個做商會會長的姑父。我告訴你,這小丫片子我要定了。
郎文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他把紅果往自己的懷里一攬,隨手撩起袍子的下擺,右腳同時從斜下里閃電般踢出,正中秦立的下顎,秦立一聲怪叫,倒仰著飛了出去。他手里的煤油燈也隨著飛出,掉在炕沿上又彈了回來,落在地上,兀自燃燒著。郎文的身影被映在了門里的墻上,搖晃著。
朗文的這一腳,在秦立的下顎上撕開了一道血口子。秦立捂著下顎,看著郎文離去的背影,滿目怨毒。血順著他的手腕流進了袖子里,他似乎不覺。
時間到了第二天傍晚的時候,郎文已經(jīng)回到了楊家洼?,F(xiàn)在,郎文正坐在自己家的炕頭上,他的手里,托著那把宜興產(chǎn)的紫砂茶壺。茶是熱的,壺也是熱的,整個屋子里都是熱,除了朗文的臉色。
朗文的心里,的確是有事,剛才絲房子那邊捎信過來,說楚會長去了絲房子,把秦立臭罵了一頓。秦立一賭氣,走了,走時沒和任何人打招呼。于是朗文就坐在這里想昨天傍晚的事,順便想象一下秦立走時的樣子。郎文不是那種容易沖動的人,朗文自己的心里最清楚,自己是從炮臺山上下來的人,他知道自己
最想做的,就是把弟兄們刀口舔血換來的錢洗得干干凈凈。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后悔了,畢竟自己和楚會長交情不錯。他嘆了一口氣說,這仇,可能就結(jié)下了。旁邊沒有人,他是說給自己聽的。
紅果的到來,對于郎家來說,似乎沒什么不一樣的,大伙還是自己做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人覺得有什么變化,覺得不一樣了的,只有紅果。
紅果端著茶壺進到朗文的房里時,郎文正在看一本書,看見紅果進來,書就被他扣在了自己眼前的桌上。
朗文接過那把紫砂壺,壺嘴時有時無的飄著一絲熱氣,壺里的碧螺春被開水浸泡成泛香的溫暖。他想象著,卷曲干癟的茶葉,在水中慢慢伸展開來,于是水便有了生命的顏色。那么,是茶喚醒了水,還是水喚醒了茶。朗文笑了。紅果也笑了,因為她喜歡看見朗文的笑。
躺在熱乎乎的炕頭上,朗文還沒多少倦意,他心里有事。‘朗文的身邊一直沒有女人,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喜歡這個小女孩了,按照朗文的性格,他似乎不該為了一個幾乎與自己不相干的小丫頭兒出手,尤其是眼下這當口。朗文信命,如果不是信命,他也不會到楊家洼來。在絲房子的那天傍晚,在紅果抱住朗文大腿的時候,朗文就是覺得,這丫頭也許就該和自己有瓜葛,才不假思索的擋了秦立的橫。
院子里傳來一絲聲響,很輕很輕。
朗文一躍而起,他的手里赫然多了一支幽黑的手槍。
有人影靠近門口,篤篤的敲門聲輕輕響起。
誰?朗文收起手里的槍。既然敢敲門,就說明沒鬼。
二當家的,是我。
朗文笑了,這聲音他太熟了。他翻身下地,撥開了門閂。
現(xiàn)在,朗文的屋子里多了兩個人。一個黝黑的漢子坐在椅子上,漢子看起來很壯,一件羊皮襖隨便的披在身上。他的嘴里叼著煙袋鍋,樂呵呵的瞧著朗文,不時用拇指按一下煙袋鍋里燃著的煙絲。這漢子,就是讓人聞風喪膽的胡進,炮臺山上綹子里的大掌柜。他的身后,站著一個精瘦的年輕人。年輕人也穿著羊皮襖,和胡進一樣,都有些灰頭土臉的。
朗文坐在炕沿上,就著蠟燭的光亮,正在琢磨著手里的一個玉扳指。
二當家的,你可不知道,插簽的秦老幺在何家崴子晃蕩了三四天哪,才定了盤子放了線。說話的是那個精瘦的年輕人,山上都叫他猴子,是個負責給胡進跑腿的小幺。他說這個扳指是那個財主何胖子的,誰知道那個死胖子手指頭粗,這東西長死了,拿不下來,大當家的知道你好這個,一著急,就讓炮頭剁了他的手指頭。
嘿嘿。胡進笑了,他說兄弟你識貨,這玩意值錢么?聽說是宮里傳出來的,要不我也不至于卸了那老鬼的指頭。
朗文沒言語,端詳著手里的扳指,他笑了,他說大哥,你知道這東西好在哪么?
胡進湊過來,看著朗文手里的扳指,一個青玉的扳指,上面有一小塊黑乎乎的雜色,整個扳指油光锃亮。好在哪?宮里出來的東西,就是好唄,我哪知道好在哪。
你看。朗文舉起了手里的扳指,卻忽然吹滅了眼前的蠟燭。
吹了燈我還看啥?我的兄弟,就能忽悠我……黑暗中,胡進笑著自我解嘲,但話說一半就頓住了。
黑暗中,扳指散發(fā)出鬼魅一樣的青光。
乖乖,我的爺呀。胡進的眼睛直了。
大哥,你靠近點兒看。說話的人是朗文。他一邊叫胡進靠近些,一邊把扳指往胡進眼前送了送。
胡進屏住了呼吸,他看傻了。暗夜中的扳指幾近透明,扳指里的一個女人像清晰可見,扳指上黑乎乎的那點雜色竟然正好生在女人像的私處。胡進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
蠟燭重新點起來了,胡進似乎意猶未盡。我的爺呀,真是好東西,看來這手指頭剁對了。
朗文苦笑了一下,他說可惜了這扳指,這東西本是避邪的,可這一見了血,興許不是好事。對了,猴子說的那個插簽的叫什么來著。
秦老幺呀,叫秦立,自己上山的。何家崴子是他去踩了盤子定了線,弟兄們才去砸的窯,說是見面禮嘛。猴子趕緊答話。
秦立?朗文感到有些意外。
對了。胡進接過話頭,那小子好像認識你。
認識我?
嗯哪,那小子一看見你那雙子,眼睛都直了。
胡進說的雙子,是朗文的孿生哥哥郎武。郎武和朗文出奇的像,一般情況下在外人看來,很難分清。
朗文沒說話,他想了想,又瞅了瞅胡進,他說大哥,這個秦立本來是我絲房子里的掌柜,我待他不薄,可這小子吃里扒外,你得小心點。
胡進走了,朗文越發(fā)沒了睡意,他心里琢磨著秦立,手里擺弄著扳指。
窗紙把冬夜隔在窗外,月光把窗紙映得慘白。
紅果睡到朗文的炕上,似乎在大伙的意料之中。當初朗文帶她回來,宅子里的人都很意外,因為大伙都知道朗文不是多事的人,于是就有人說,紅果要享福了。應該說,這樣的事情是紅果一直期待的,除了身子,自己似乎沒有什么可以用來報答朗文。她喜歡躺在朗文的懷里,聽朗文說起些過去的事情,也說起他一夜之間出現(xiàn)在手上的扳指。但她怎么也搞不懂,朗文的哥哥怎么會因為多吃了朱砂就會變得癡癡呆呆。其實她更想知道,和朗文一模一樣的人,如果癡癡呆呆的,會是什么樣子,但在朗文面前,這話,她沒敢說。
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猴子帶人從山上下來了,帶了幾箱子金銀細軟,還捎來胡進的幾句學舌子。對于那些黃白之物,朗文已經(jīng)習慣了,山上每次砸著了大窯,放水時都是五成開拆、一成眼線、一成獎賞掛彩弟兄、一成撫恤睡了的弟兄家人,余下的二成歸公,所謂歸公的二成就是胡進和朗文的,胡進就會馬上派猴子給送到楊家洼來。朗文現(xiàn)在不缺這個,倒是胡進讓猴子捎來的幾句話卻讓朗文深感不安。胡進從楊家洼回到山上的第二天就把秦立痛打一頓趕下了炮臺山,胡進告訴他,郎老二不得意的人,我胡進絕對不會稀罕他,如果不是看在他給山上踩過盤子的份上,就插了他。朗文皺了皺眉說,恐怕要完,這樣的人留在身邊倒還好些,至少可以看見他在于什么。他說猴子你回去告訴大當家的,把我哥送下來。叫大當家的這陣子也小心一點,沒準要出事。
躺在炕頭,朗文的懷里,摟著那個叫紅果的女孩。朗文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這里的夜晚很平靜,盡管北風在窗外呼呼怪響,但是紅果的呼吸就響在耳邊,很勻稱,甚至還有她呼吸的溫度。這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但是他馬上又想到了秦立,猴子回山好幾天了,可郎武并沒有下山。其實郎文一直想把郎武接到楊家洼來,胡進卻一直沒有同意,他說朗文在這里還沒站穩(wěn)腳跟,讓郎武呆在山上才穩(wěn)當些。朗文明白胡進的意思,他其實更擔心的是怕朗文插了山上的簽,因為胡進知道,朗文只有這么一個哥哥,也只有這么一個親人,胡進說話時不會咬文嚼字,但卻會用一個詞,是從朗文這里學的一投鼠忌器。
朗文希望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但他分明聽見,呼嘯著的北風里,夾雜著幾聲槍響。
紅果并不知道朗文為什么要喊她起來,可是一看朗文的表情,她就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
在朗文打開大門想看個究竟時,胡進趔趔趄趄的撞了進來,他的身后緊跟著幾個弟兄,朗文一眼就看見,郎武夾在兩個老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