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存鋼

在滾滾向前的社會潮流中，會弄潮者弄潛流，不會弄潮者弄浪花。

還有一學期，李勁勁就小學畢業(yè)了。

為了讓兒子上一所有名望、有影響、全城人公認的好中學，李旭日、舒玲兩口子提前就請名師開始了語文、數(shù)學和英語的一對一輔導，星期六、星期天各半天，另外兩個半天做作業(yè)，弄得他一點兒自由空閑也沒有。

女人心軟，看到兒子疲憊不堪的樣子，舒玲和李旭日商量，給孩子每星期半天空閑時間吧。李旭日略作思考，感嘆女人就是女人，容易感情化，容易動搖。緊接著，他不溫不火地對老婆提了一連串問題：你是要他現(xiàn)在的舒服呢還是要他將來的幸福呢?你是要他將來比你我強呢還是不如你我呢?你懂得什么是最真切的關(guān)懷嗎?你懂得怎樣去深沉地愛嗎?還有更重要的，一旦他上不了重點，面對這左鄰右舍你我怎么抬得起頭呢?同學、同事、親戚朋友問起我們家孩子，我們怎么回答，臉往哪兒擱?

舒玲白了他一眼，我看關(guān)鍵是你貪圖虛榮!

虛榮?這是形象!孩子上重點，說明成績好，別人不會小瞧，我們說話底氣足，不會在別人面前矮半截。有形象就受尊重，受尊重就辦事方便，辦事方便就是效益，在方便里面不知要節(jié)省多少精力和金錢!李旭日認為老婆連這些淺顯的道理都不懂，經(jīng)常向她灌輸他的“光輝思想”。

知夫莫若妻，舒玲太知道他的心思了。他們兩口子一個是省廳機關(guān)的科長，一個是省人民醫(yī)院的護士，兒子上省城最有名氣的小學，李旭日很為這個家庭得意，所以什么都要比別人強，包括家庭綜合指數(shù)要上去，要讓親朋好友、左鄰右舍經(jīng)常給以敬佩的表情、投以羨慕的目光。她雖然心里有幾分別扭，但想想他講的話不是沒有一點道理，還往往在生活中得到應驗，也就依承和迎合了他。

不過有時兩口子的生活也因為死要面子活受罪，生出很大的尷尬。

比如他倆約定，平時，男方親戚朋友來了，女的當主人搞服務；女方親戚朋友來了，男的當主人搞服務。這樣有利于提高夫妻任何一方在本單位、親戚朋友中的地位，樹立起形象，受人尊重。他們一向是這樣做的，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比如舒玲在單位就比那些丈夫不愛家人不疼的女人自信多了，總被同事們另眼相看。有一次，舒玲五六個同事來家里吃晚飯，點名要吃她經(jīng)常夸耀的老公的拿手菜——泥鰍鉆豆腐。這道菜的原理是：首先把豆腐放進溫水鍋里，再把已經(jīng)在清水里吐凈肚中穢物的活泥鰍放入，當泥鰍們誤以為豆腐是淤泥鉆入其中時，突然加大火力，溫水變沸水，泥鰍豆腐融為一體，撈上來，每塊用刀一分為二切開，蘸醋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舒玲要在同事面前好好顯擺顯擺，李旭日心領(lǐng)神會，胸前套上白圍裙，兩膀套上大袖套，鉆進廚房全心全意操持起來。舒玲當起了甩手掌柜，只顧在客廳和同事們有說有笑。做完第三個菜，李旭日正要做泥鰍鉆豆腐，門鈴忽然叮咚響起，舒玲起身，邊走邊問，誰呀?老王，旭日科里的老王!聽到門外回答，舒玲一下緊張了，她沒有開門，轉(zhuǎn)身跑到廚房問旭日咋辦，只見李旭日目瞪口呆立在灶邊，鍋里的沸水已把白嫩的豆腐煮得翻滾，鮮活的泥鰍卻在灶臺、地面上蹦蹦跳跳。原來李旭日一聽到老王的聲音心里就亂了，這正科級科員老王是科里的寫材料能手，又是科里的大炮，平時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里，今天他看見自己在家的“婦男”模樣，不是更把自己看得一錢不值了嗎?要是他再在機關(guān)一放炮，自己不是被大家當成“小女人”一個了嗎?這可咋辦呢？老婆的同事也在這兒，兩口子的形象都不能丟啊!門鈴又響了，緊接著是門外老王的大嗓門兒，李科長，讓不讓進?舒玲一同事正起身去開門，李旭日眼疾手快地沖出廚房擋在她跟前，別開門，等會兒!他邊說邊擼掉圍裙和袖套，轉(zhuǎn)身塞進鞋柜，兩手輕輕拍拍衣褲整整頭發(fā)，把門打開，訕笑道，對不住老王啊，開門遲了。老王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我還以為你和弟妹已上床了呢!正要往下說更下流的，一眼看見客廳里坐著幾位女士，頓時住口，呵呵笑著走了進來。旭日啊，今晚是專程來和你討論材料的，處長說了，明天下午廳長必須得要，你是科長，一些數(shù)字、事例得你把關(guān)負責，所以晚上來打擾你。李旭日打斷他，天大地大吃飯的事最大，你吃飯沒有?沒有，你們吃什么我搭個邊就行了，在領(lǐng)導家就不講客氣啦!老王大大咧咧，邊說邊坐了下來。李旭日望著舒玲，用命令式的口氣說，去，做幾個可口的菜!舒玲心領(lǐng)神會，很服從地走進了廚房。她的幾個同事看到如此反差，面面相覷：這兩口子玩的是哪出戲?在廚房里，面對滿地的泥鰍和沸騰的水煮豆腐，舒玲一籌莫展。忽然她靈機一動，關(guān)掉火源，又關(guān)掉廚房門，走到客廳說，哎呀，沒燃氣了。說完又對李旭日說，去餐館吧!李旭日滿意地點點頭，暗嘆一口氣，心說還是老婆知道我心思，給我面子啊!

進餐館后，李旭日主動坐在正中，右手掌心向下一壓，指揮若定地請老王坐在自己右邊；左手掌心向上一抬，優(yōu)雅地請年紀稍大點的女士坐在自己左邊；再又用右手食指朝前一指，要舒玲坐在自己對面；然后兩手像音樂指揮一樣在空中向兩邊劃了兩個大弧，請大家落座，還嘻嘻笑著說這是國宴排座法。大家吃著舒玲點的菜，不咸不淡不深不淺地說著話。老王邊喝酒邊吃菜邊對李旭日講了材料上的幾個數(shù)字和事例，一點兒請示和感謝的含義都沒有，好像他倒是李旭日的科長。李旭日裝作毫不在意，很平靜地叫來服務小姐，為女士們一人點了一份木瓜燉雪蛤，他和老王一人點了一份鮑魚。一會兒，服務小姐一份份熱情地端上，還為鮑魚配上刀叉。老王頓時一臉茫然，說實話，雖然他在外面吃飯的次數(shù)不少，但還沒像西方人那樣侍弄過刀叉。他看看女士們，她們正埋頭用匙子在木瓜里舀著雪蛤；看看李旭日，正熟練地刀叉并用，把鮑魚一片片整齊地切放在盤內(nèi)，不停地往嘴里輸送，他仿佛一下子在李旭日面前矮了半截，只得胡亂地用刀叉把鮑魚忽悠到了腸胃里。吃完，一女士嗔道，李科長真是重友輕色啊，對同志真好，一份鮑魚就等于我們所有女人的雪蛤。李旭日答道，哪里哪里，不是價格貴的就好，主要要看針對性，女人吃雪蛤，天經(jīng)地義。接著轉(zhuǎn)頭問老王吃好喝好沒有，老王雞啄米似的點頭，連連說吃好了吃好了，謝謝科長，馬上我就回辦公室加班，明早一上班就把材料交您審閱。舒玲見老王前后幾十分鐘內(nèi)對李旭日的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不由得對自己老公的心計暗自佩服。散席時，李旭日叫大家先走，聲稱自己還要等一朋友，大家毫不懷疑，道謝離去。舒玲剛送走同事就收到李旭日的手機短信：共花了二千八，我手上僅一千三，速送一千五，我被餐館押著!舒玲心里咯噔一下，打開錢包數(shù)了數(shù)，僅七百，便把電話打過去說不夠，李旭日說把兒子后天的輔導費墊上再說。舒玲說輔導費已提前支給老師了，李旭日說那就編個理由找你弟借一下，明天取工資還他。舒玲無奈地打電話對弟弟說打牌輸了，要弟弟送來了八百，轉(zhuǎn)頭一想明天一家人的早餐費、上班車費也沒有了，又找弟弟要了一百。弟弟走后，她把錢送去和李旭日湊在一起把二千八交了，嘆著氣說：沒辦法，死要面子活受罪!李旭日白了她一眼：看看，給你講的道理又忘了!

的確，老王吃了那頓鮑魚后，對李旭日尊重多了，有機會就抬樁夸贊，說李科長有見識、有水平、對人真誠，真是個好領(lǐng)導!這老王幾大炮一放，使李旭日的形象在本單位增輝了不少，同事們更加親近和敬佩他。舒玲耳聞后也忘記了花錢的不快，盡管工資入不敷出也不在乎了!

老子在單位風風光光，兒子在學校卻每日垂頭喪氣。原來，在李旭日兩口子的投資下，功夫不負有心人，李勁勁果然考上了理想中的中學?？墒牵詮纳狭酥攸c中學，李勁勁每次考試名次靠后，老師不重視，同學更輕視，度日如年。開學一個月后，舒玲就知道兒子不適合這所全市尖子生云集的名校，怕把孩子的自信心搞沒，把性格搞孤僻，甚至搞出心理毛病，幾次想提出轉(zhuǎn)校，但一想到老公的理念，話到嘴邊又咽進了肚里。

這○五、○六年的股市瘋漲，傻子玩股票都穩(wěn)穩(wěn)地賺大錢。李旭日從生意場上的幾個同學、朋友那兒得知后，心里貓抓似的，癢癢的，但懾于國家公務員不能炒股的規(guī)定，只能強忍作罷，畢竟身份比金錢更寶貴。又過了一陣，看到炒股的親戚朋友大把大把地撈進鈔票，發(fā)財?shù)挠鹩秩紵饋?，畢竟錢也是提高形象、提高生活質(zhì)量不可缺少的啊!苦思冥想幾個晝夜后，他決定用老婆舒玲的名字注冊炒股。注冊后為了解決上班時間沒空操盤的問題，他又讓朋友們帶著他到電信局辦了手機上線，并學會了買、投、拋操作技能。經(jīng)過一段時間摸索，他對股市也有了一些理性認識，投入的幾千元人民幣變成了幾萬，心里樂滋滋的。他時不時還到機關(guān)財務處走走，請教資金流動、理財原理等知識，一心想進入股市“深水區(qū)”大發(fā)一筆。財務處同志奇怪他近來老來問這問那，調(diào)侃他是不是想來財務處奪“飯碗”，他一笑：提高提高綜合素質(zhì)!

李旭日悟性的確很高，靠財務處人員的點撥和自己積累的一點經(jīng)驗，又買來一些炒股理財書籍鉆研，好像已把這個撲朔迷離、熱熱鬧鬧的股市操持于股掌之中一樣，什么時候投、什么時候拋從容自如、了然于心，半年下來，幾千元變成了幾萬元，加上借來的幾萬，滾雪球似的變成幾十萬，再由幾十萬變成了一百多萬，他連高興還來不及就變成了百萬富翁。

滾滾而進的鈔票使李旭日看到了人生更加廣闊的前景。他盤算著要用這些錢去上層活動活動，和領(lǐng)導加深感情，為不斷高升打好基礎(chǔ)鋪好路，在家鄉(xiāng)、在本單位乃至在全市、全省擁有一席之地；計劃用另一部分錢提高一下生活質(zhì)量，把八十平方米的住房換成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把老婆的自行車、自己的摩托車換成小汽車，把一家三口所有的服裝都換成名牌。舒玲不同意他這樣盤算，認為最好把這些錢存起來得點利息，萬一家里有個病啊災啊的也好應付。李旭日一聽火冒三丈，女人啊就是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錢存銀行就是一堆廢紙啊，只有用起來才能發(fā)揮它的作用，不然掙錢干什么?

于是，他開始實施起了他的周密計劃。第一步是經(jīng)過認真考慮，找借口請廳領(lǐng)導吃了頓飯，飯后給每位到餐者發(fā)了一份價值兩千元的商場購物卡，給因故未到的一位副廳長送到了家里，另給廳長包了個兩萬人民幣的大紅包。各位領(lǐng)導莫明其妙地吃了、拿了，但廳長說他做得太過分，把大紅包退了。雖有一絲失落，但李旭日一想到各位領(lǐng)導蒞臨了他的飯局、收下了他的卡，每次見面時再沒有了過去的生疏，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第二步是趁節(jié)假日、業(yè)余時間帶著舒玲逛商場采購名牌衣服，兒子李勁勁也計劃在內(nèi)，一夜之間把一家人打扮得像明星一樣。第三步就是學駕駛、購車，經(jīng)過三個月的努力，夫妻雙雙駕駛證拿了回來，一人一輛車買了回來，上班時一前一后開出，真是時髦之極，風光無限，讓一小區(qū)的人又羨慕、又嫉妒!

三個月前，廳財務室七萬元人民幣、二十萬現(xiàn)金支票不翼而飛。這是兩筆對口支援貧困地區(qū)蓋一所希望小學、整修兩個特困村特困農(nóng)戶避風雨住房的善款，其中七萬元是機關(guān)干部捐獻的，二十萬元是廳黨組從機關(guān)食堂和機關(guān)干部福利中擠出來的。整個廳機關(guān)對此事義憤填膺，人人都罵此賊天理難容。李旭日認為這是最能體現(xiàn)自己品德、樹立高大形象的絕好時機，比大家顯得更氣憤，見人就說此案不破、此賊不懲，上對不起天、下對不起地，更對不起可憐的貧困孩子和貧困農(nóng)民，還表示自己和本科人員愿意繼續(xù)捐款，并實實在在地又拿出兩萬元捐了。公安機關(guān)接到報案，當晚就介入了進來，辦案人員立刻把會計和出納隔離控制起來，廳黨組也從保衛(wèi)部門抽調(diào)人員，由一名副廳長負責，和辦案人員一起組成專班，晝夜不停地對一個一個懷疑對象進行排查，又把目標擴大到社會上的重點對象。三個月下來，隨著懷疑對象一個一個的被否定，大家筋疲力盡，絕望地認為此案已變成了破不了的“無頭案”。廳領(lǐng)導要大家調(diào)整思路，把排查范圍擴大到本廳處、科領(lǐng)導，擴大到本廳收入與支出不平衡、外面社會關(guān)系比較復雜的人員。

一語驚醒夢中人，保衛(wèi)處辦案人員立即想到了李旭日科長。他是科領(lǐng)導，近期買車穿名牌大大超過工資水平，外面朋友很多，樣樣似乎都對得上，于是他們要求立即控制李旭日。廳領(lǐng)導要求大家慎重，沒有充足的證據(jù)不能隨便采取措施。辦案人員又圍繞李旭日暗中開始了緊張的查找證據(jù)工作。半個月下來，李旭日一年來去了財務室多少次、某月某日呆了多長時間、接觸人員是誰，他兩口子參加工作以來總收入多少、開支大約多少、最近購車買房買名牌支出大約多少、入不敷出多少，還有孩子上名校請家教多少，二十七萬失竊款加上他歷年積蓄之和與當前消費相差多少，等等，一一清楚地整理了厚厚一本“卷宗”。經(jīng)核實，失竊那天李旭日的確去過財務室。辦案人員又向出納詳細了解了那天他在財務室的整個情況，還反復模擬演練了他作案的過程：他還是像往常一樣自由進入財務室和大家聊天，偶爾問一些財務知識，突然瞟見一張現(xiàn)金支票放在出納辦公桌左邊，頓生歹意，腦子里盤算著如何轉(zhuǎn)移出納注意力，于是，掏出手機給出納和他共同的好朋友打電話，說得熱火朝天時，突然把手機交給出納，就在出納也聊得熱火朝天時，他乘機把支票揣在了兜里，又瞟見一黑色塑料袋袋口露出幾疊人民幣一角，便急不可耐地以上廁所為由跑回辦公室給老婆打電話，要她火速來辦公室到抽屜內(nèi)拿支票去銀行提取現(xiàn)金。安頓好后，他又平靜地回到了財務室，出納還在用手機沒完沒了地聊，他便在財務室踱來踱去，盤算著竊取黑塑料袋內(nèi)人民幣的鬼主意。出納聊完，他對出納說室內(nèi)太亂太臟，應搞搞衛(wèi)生，兩人你拿抹布我拿掃把忙乎起來，李旭日乘機將裝有七萬元現(xiàn)金的黑色塑料袋丟進了垃圾袋，搞完衛(wèi)生又很自然地將垃圾袋提出門外扔進了垃圾桶，然后以洗手為由告別出納，從垃圾桶內(nèi)把錢撈出，回到了辦公室。一切是那么自然，出納全然不知，發(fā)現(xiàn)錢丟后，什么都晚了。

按照以上模擬，辦案人員又在銀行調(diào)出了二十萬被取走時的實況錄像。錄像畫面雖然因設(shè)備問題有點模糊，但通過比對分析，取錢者為一女人絕對無誤!這意味著很可能就是李旭日老婆舒玲!為進一步核實，辦案人員又到舒玲醫(yī)院調(diào)查了她當天的情況，那天，正好輪到她休息!

證據(jù)確鑿，經(jīng)請示批準，傳喚李旭日!

李旭日被“請”來時，他還以為自己是來協(xié)助破案的，講了一大堆自己的分析和看法，認為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內(nèi)部人員作案，要么內(nèi)外勾結(jié)作案。他還要繼續(xù)往下講時，辦案人員桌子一拍，行了!別演戲了!好一個內(nèi)部人員作案，好一個內(nèi)外勾結(jié)作案，體會很深刻嘛!李旭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感到氣氛不大對勁，問是什么意思。辦案人員這才嚴肅地說，李旭日，別裝了，如實把問題交代出來，如數(shù)把善款交出來，爭取寬大處理。李旭日這下聽明白了，跳了起來，吼叫著，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我偷了錢我偷了錢我偷了錢?……他像遭了晴天霹靂，嘴里想說什么又不知說什么，臉上表情像哭又像笑。辦案人員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把他作案的全過程描述了一遍，李旭日聽后又大吼起來，笑話笑話，你們編吧編吧，編吧編吧……他從歇斯底里漸漸變成了無可奈何，突然，頭腦里靈光一閃，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冤案，我怕什么!又看了看幾名辦案人員，是一般民警和本廳保衛(wèi)處的一般干部，心想說不定有朝一日我還是他們的領(lǐng)導，不能在他們面前丟形象，也正好借機顯示一下我李旭日骨頭是如何硬，如何鎮(zhèn)定自若、處變不驚。于是他從座位上站起來，來回踱著步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責任心很強，也很辛苦，破不了案心里很著急，這是值得肯定的，但不能操之過急隨意懷疑人甚至抓人，更不能用落后的“有罪推定”思維分析問題，要重證據(jù)。今天強加在我頭上的那些東西純屬想象，算了，我不會計較的。一名辦案人員打斷他，把你那科長的臭架子放下來，坐下，交代問題!李旭日見他們沒有絲毫讓步的跡象，決定再重重敲打他們一下，顯示一下自己的不平凡。他沖到辦案桌前，用拳頭重重地砸著桌面說，你們是在犯法，知道嗎?辦案人員相互對了一下眼神，民警說，今天就到這兒吧!大家把卷宗一夾，走了。臨出門時，本廳保衛(wèi)處一名干部勸他說，還是好自為之，交代了吧，一個科長，一夜間哪來的錢買車買房買名牌、孩子上名校請名師呢，說不過去!門哐當鎖上，李旭日獨處在空空的房內(nèi)，一股莫名的恐慌感從心里涌了上來，再一想保衛(wèi)干部臨出門的提醒，他渾身瑟瑟發(fā)抖起來。那是財產(chǎn)來歷不明罪啊，一旦查清也是公務員違規(guī)炒股啊，都是要受處罰的啊!

舒玲聽說李旭日被公安帶走，心里沒了主張，急忙找到弟弟，弟弟找來法院、律師事務所一班朋友商量如何“救人”。畢竟是法律業(yè)內(nèi)人士，大家分析來分析去，一致認為，只要把和收入不相符合的財物說清楚，就可以和這樁盜竊案擺脫干系，免除法律責任。舒玲又擔心炒股的事泄露出去，李旭日要受到黨紀政紀處理。弟弟說顧不了那么多，把大災大難躲過再說。于是，舒玲帶著炒股的證件卡和相關(guān)原始資料向李旭日的廳領(lǐng)導和辦案民警一一進行了匯報。

得到這一情況，專案組經(jīng)分析和請示，立即把李旭日放了。辦案民警感嘆，幸虧他老婆提供了無罪證據(jù)，不然八小時以后我們不知放人還是不放人呢。

兩口子回到家里，還沒有從驚慌中擺脫出來，李旭日忽然看到桌子上一張寫得歪歪斜斜的便條：我真的受不了這個學校了，老師不正眼看我，同學也不怎么理我。我反正不去那個鬼學校了，要去你們?nèi)ァ＿@是兒子勁勁留下的，他出走了!兩口子震驚了，立即把盜竊案的事情拋在腦后，分頭到學校、親戚家、車站、碼頭找孩子去了。

李勁勁出走是因為班內(nèi)組織文藝演出引發(fā)的，全班分成五個十人合唱小組，自由組合，組合時大家都不愿要他，老師強行將他分到第五組，但每次練習時，第五組的同學們都故意避開他。那天練習時他主動站在九個人中間，大家不約而同用輕蔑的眼光斜了他一眼，然后全走開了。他孤零零站在那兒，眼淚奪眶而出，首先想到的是回家，回到爸爸媽媽的懷抱，但一想起爸爸平時的“教誨”，又絕望了，眼淚模糊了眼睛。這時候，電視上報道的大山深處小朋友的友好、快樂的形象閃現(xiàn)在了他腦子里，他似乎看到了一群小伙伴正蹦蹦跳跳向他招手，于是，用兩袖擦干眼淚，回到家寫了張便條，帶上了所有的零花錢，奔到車站漫無目的地搭乘了一輛通往最邊遠農(nóng)村的公共汽車。在車上，李勁勁雖然不知所去農(nóng)村的情況，也不知去找誰，但內(nèi)心深處有種莫名其妙的興奮，看著車窗外匆匆而過的景色，感受著汽車有節(jié)奏的顛簸，恨不得高聲唱起來，大聲叫起來。天色近晚時，汽車到了目的地，天上飄下了絲絲細雨。他下車望望四周，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小鎮(zhèn)，根本不像想象中的情形，愉快勁兒一下消失了。他郁悶地穿過小鎮(zhèn)，無可奈何地沿著一條通往山莊的鄉(xiāng)村路踽踽前行。行人見夜幕就要降臨，這么個小不點孩子在煙雨蒙蒙中趕路，都投來憐愛和詫異的眼光。細雨不停地下，夜幕把大地籠罩了起來，他終于走進了山腳下的村莊，看到了農(nóng)家的點點燈火。他衣服全濕透了，此時又冷又餓又害怕，怯怯地走到一家農(nóng)戶的屋檐下，想在此挨過一夜，正找一處蹲下時，一只狗嚎叫著撲了過來。哇——他不知所措、驚恐萬狀地哭叫了起來，農(nóng)家男主人聽到小孩叫聲，奪門而出，看到李勁勁，一把把他抱進屋內(nèi)。燈光下，女主人一邊責怪家長一邊心痛地撫摩他，和他歲數(shù)不相上下的一個小男孩也羞答答地慢慢向他走來。他望望女主人，又望望小朋友，再望望男主人，感到他們是那樣地熟悉，他們好像就是爸爸，就是媽媽，就是自己的小伙伴。

你是哪家的?男主人問。

問這干嘛，先讓小孩換衣服吃飯，女主人打斷他。

換了衣服吃了飯，勁勁掏出身上帶的零花錢：阿姨，這是今晚的飯錢和房錢!

哎呀，這孩子!女主人被他這一舉動感動，眼睛里閃著淚花，忙把錢塞回了他口袋，然后輕輕問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怎么這么晚來這兒?爸媽知道嗎?

李勁勁知道她的意思，是想把自己送回去，就一個勁地搖頭。女主人見他不愿告訴，沒有強求，就安排他睡了。

其實，女主人給他換衣服時就看見了他的學生證，也猜出了幾分這孩子的來歷。等到他熟睡后，連忙吩咐男主人通過派出所和這所學校聯(lián)系，讓學校和家長別著急，明天領(lǐng)人。

李旭日和舒玲次日凌晨就尋訪到了這家農(nóng)戶，他們向男、女主人致以萬分謝意。女主人說孩子受了點驚嚇，最好讓他大睡一覺，睡醒了再走。李旭日感激地答應了，順便又說，這城里的孩子不好帶啊，不像農(nóng)村的孩子養(yǎng)起來不要什么成本。男主人聽出他對農(nóng)村的輕視之意，沒好氣地說，俺農(nóng)村的娃就像山上的樹，自然生長，能長成啥樣就啥樣，一旦長成，城里娃再花成本也不一定能趕得上。李旭日還想說什么，舒玲白了他一眼：到了這份上，你那臭架子還端著!

雄雞一聲報曉，緊跟著的是拖拉機發(fā)動的突突聲，村民的喊叫聲，雞、牛、狗的鳴吠聲……山村沸騰了起來。李勁勁醒來，見爸媽坐在床邊，先是驚詫，然后不聲不響地起床、穿衣、下床入廁，然后走到門外鉆入自家的小汽車內(nèi)。他知道，跑是跑不了的，跟他們回去再說。他搖下車窗玻璃，滿懷感激地看著男、女主人和小伙伴，又深情地環(huán)顧著這農(nóng)家小院，雖然他只呆了一夜，仿佛這就是自己的生長之地，男、女主人和小伙伴就是自己的爹媽和兄弟。舒玲掏出一千元錢感激地遞給男主人，男主人拿出一百元，其余塞還給舒玲，說，不多收你一分錢。舒玲尷尬地接過，和李旭日上車，車子徐徐啟動，兩個家庭揮手告別。舒玲在車上隱約聽到女主人責怪男主人收了一百元，男主人說，你看那男的，熊樣，自己孩子都照看不了，還瞧不起我們農(nóng)村人，不多不少收他一百，逼他們想想，別以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舒玲邊聽邊望著正在駕車的李旭日，覺得他既渺小又可笑。

李勁勁在車上面無表情，身體機械地隨車搖晃著，爸媽問什么也不回答。直到舒玲急得哭起來，他才不耐煩地冒出一句，我痛恨學校的老師和同學。舒玲拍拍他的肩膀說，是爸媽不好，再不安排去那所學校了。聽到這話，他緊咬的牙關(guān)和緊繃的面部肌肉才緩緩松弛下來。

車子到家，已快中午，舒玲忙于做點便餐，李旭日接到單位電話，說廳長馬上要和他談話，他感到一種不祥之兆襲來，來不及吃飯就奔單位去了。

不一會兒，李旭日就回來了，還帶回了放在辦公室里的日常生活用品。走進家門，他把東西順客廳的墻根一放，就悠悠地進房和衣倒在了床上。舒玲感覺不對，走進房間問怎么了。李旭日有氣無力地說，有人告狀說我炒股不務正業(yè)、工作精力外移，我的科長職務被擼了，下放到了二級單位。說完閉上了眼睛，眼淚從眼縫里涌了出來。舒玲安慰他，沒什么，平常人的日子有什么不好，過得風光結(jié)果又怎么樣呢，不也就是一輩子，舒舒坦坦、輕松輕松，不為別人活著的生活才叫真正的生活……李旭日睜開眼睛，握緊舒玲的手，望著她說，好吧，我們賣掉一輛車子，留一輛就可以了；又望著站在床邊的兒子，勁勁，爸再不逼你上那所學校了，就上我們小區(qū)的學校!說著把手伸向兒子。李勁勁走過去，雙手合抱著李旭日的脖子：爸爸，你今天是我的好爸爸!

責任編輯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