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樣的夜,多么美好。星光燦爛,夜露晶瑩,光亮從淡淡的云隙里沁下來,從支離的瓦隙里透進來,獨眼趙四就睡不著了。獨眼趙四雖然年紀已大,雖然只有一只眼,可他對光亮卻十分敏感。哪怕這光亮只有針尖兒那樣細,哪怕這光亮只有柳絮兒一樣輕,趙四同樣能感覺到。趙四對光的感覺,就像是他對羊的感覺,就像他對手的感覺。光亮動一下,羊群動一下,趙四都知道。他不是用眼睛去感覺的,他用心去感覺的。趙四的心一動,他就醒了,他就知道外面發(fā)生什么了,兩只捶草榔頭一樣結(jié)實、布滿老繭的手一揮,他就知道自己眼下該做什么了。
這個時候,趙四醒來,立即就感覺到,黝黑的屋子里,原來平靜的波光亂了,原來穩(wěn)定的黑暗動了。那種亂,那種動,是混合的,是滲雜的,是起伏的,不是像一滴夜露落進花蕊,吱的一聲就會有暗香浮動,就讓人心迷神往。而像是一條蟒蛇鉆進羊群,燥動,雜亂。這樣,趙四就知道外面出事了,而且這事很大,影響了很多人,很兇險,很讓人不安。果然,不大會兒,有聲音傳來:哐哐哐。哐哐哐。這聲音不像是破鍋壞了,也不像老年人咳嗽。哐哐哐。哐哐哐。這聲音是那樣的急燥、兇猛,是那樣的夸張和武斷。這自然就是狗嘶叫的聲音,是狗發(fā)現(xiàn)了非同尋常的情況而發(fā)出的咆哮。這樣的聲音多了,雜七雜八一涌而起,形成一種合聲,讓人感覺到了迫切。
趙四摸索著下了床,從門后拆下抵門杠,剛要將門拉開,不料門卻先開了,一下子滾進一團黑物來。趙四嚇了一跳,抵門杠只一瞬間便緊緊抵在那黑物上。那黑物說,我不是狼,你別這樣對我。趙四的手一下子松了,說,你肯定不是狼,你要是狼早落我的湯鍋了!那說話的東西站了起來說,我是王矮三。哐啷一聲,木杠落地。趙四轉(zhuǎn)身就走。王矮三說,趙四,你沒穿褲,你那東西癟咧咧的,太丟人了。趙四往被窩里一卷,說,你不是也赤著上身嗎?矮杵杵的讓人惡心。王矮三雙手抱胸,往下一縮,這樣人就更矮了,像是火塘邊塾坐的一只草墩。趙四打了個呵欠說,怎么了你?死爹了?媽的墳塌了?還是婆娘難產(chǎn)?王矮三說,不。趙四說,是火燒房子?是地震了?還是山體滑坡了?王矮三說,不。趙四說,哦,比這嚴重,那一定是丟公豬了!王矮三打了個寒噤,說,比這厲害。趙四一下子坐了起來。王矮三一下子抖得說不出話來。趙四說,你啞巴了?麻核桃塞住嘴了?王矮三終于說出了口:陽庚……手……
原來是陽庚出事了。
二
準確地說,不是陽庚出事,是楊樹村鎮(zhèn)上出了一連串的事。前天夜里,鎮(zhèn)上杏花村歌舞廳里出現(xiàn)一個大手黑漢。那漢子深目長鼻,腰圓腿碩,一副江湖野漢的樣子。那人奇怪,特別是一雙手大得讓人生畏。那手掌大,掌心像是一只撮箕,那手指長,長得像一把摟樹葉的竹耙。那黑漢剛一走上歌舞廳的臺階,坐在吧臺內(nèi)的郝姨娘就看見了他。郝姨娘本不想理他的,這樣的人,沒有小車,也不是白領(lǐng),更沒有人前呼后擁。但那人一進來,郝姨娘就看見他腰里一只大大的、鼓鼓的錢包,這樣的人,不是暴發(fā)的才怪,不是昨天夜里搶了銀行的才怪。便連忙從吧臺上站了起來,一張笑臉隔著紅影昏光,將溫柔遞了過來。黑漢也不說話,只一揮大手,就大踏步往包間里走去。郝姨娘連忙往里揮了揮纖纖玉指,領(lǐng)班小姐追了過去。
那黑漢的出場,其實就是那雙手的出場。那黑漢的引人矚目,其實就是那雙手的引人矚目。細心的小姐事后回憶起黑漢的手,還一直搖頭:那哪是手,滿手還開滿了紅裂,纏滿了膠布。一看就是勞動人民的手。當時小姐有些不愿意,有些鄙視,本來在別人面前很主動的生意,在黑漢那里就變得很被動。黑漢喘了口氣,將外衣脫下,往沙發(fā)一角一扔,雙手一攤,笑了。黑臉要的這個小姐,是杏花村里壓臺的小姐,個子高挑,臉色白嫩,年歲輕。在杏花村,她的標價,常常比其他小姐要高出一百元。從黑臉一來就要這個小姐這一點,可以看出黑臉對這位小姐的了解和喜歡,看得出黑漢是歌舞廳的??汀5切〗銓谀樀母杏X并不好。黑臉笑,小姐就感覺到那笑很俗氣,很粗糙的,很泥土。黑漢因笑而露出的牙很黑,好像還彌漫出一縷蒜味。黑漢因笑而皺起的臉紋,好像會掉下一條一條的污垢。小姐冷著臉,任黑漢調(diào)戲,就是沒有一點笑和主動。黑漢說,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嗎?小姐搖搖頭。黑漢說,你有心事嗎?小姐搖搖頭。黑漢伸過手來,捧住小姐,像是捧一個心愛的孩子。黑漢的手在小姐的身上移動,像是一輛墾荒的耕地機,澀重,深沉,堅韌。那種很有力量的撫摸讓小姐難承受。小姐說,別,別,你的手怎么那樣有力,你是在舉磚頭,在鋤地,還是在擰螺絲釘?黑漢的手還是沒有停止,還在往小姐的臉上游走,一直走到小姐身體的隱處。小姐哇地大叫了起來。黑漢說,你怎么了,我會付你小費的呀!小姐說,我給你說,我不做那種事的。黑臉說,可人人都說你做的,只不過收費高一點嗎?小姐說,我和人人都可以做,就是不和你做。黑臉有些驚訝,說,怎么了,我不好嗎?小姐說,你看你那手,那叫手嗎?黑臉說,我的手怎么了?小姐說,你那手是莊稼人的手,是工地上的手,是掏大糞的手……黑臉的臉僵了一下,說,就算是,可我在這里是消費者,是嫖客了呀。小姐鼻子里吹了一下,說,你也會嫖!黑漢說,你不能這樣對我的,你這樣對我,那就是你的職業(yè)道德有問題。小姐愣了,說,職業(yè)道德?你和我講職業(yè)道德?黑臉說,你必須有你們的原則,要不然你收不到錢的。
兩人很別扭地唱過兩首歌,又跳了一曲舞。黑臉有些饑渴的樣子,很努力的。小姐推開黑臉,說,對不起,我去一下衛(wèi)生間。便奔到大堂,要求老板娘——郝姨娘換人。郝姨娘生氣了,說,大家都是勞動人民,都靠勞動吃飯,你也靠勞動吃飯,不愿意你就走,我這里不缺小姐的。郝姨娘這話有些重,小姐自然就不敢說不。既然郝姨娘都這樣說了,小姐就站在吧臺邊喝了一杯蘋果醋,怏怏地回到了包間。
黑臉要了兩扎啤酒,一個三百八十八元的果盤,又要了一個小姐,后要的這一個,矮,肥,但繃緊的裙裾里,透出的性感還是很迷人的。郝姨娘說,你還有朋友嗎?黑臉說,沒有。我一個人,不行嗎?郝姨娘說,行,當然行,你是福大量大呢!
一個人要兩個小姐,這對于歌舞廳的老板娘郝姨娘來說,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她見得多啦!時下一些人錢多了燒手,人閑了燒心,就想刺激,就想做些平日里不曾做的事,這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但到了后半夜,兩個小姐卻哭叫著又是打手機,又是敲門,硬把勞累了一天的郝姨娘給弄醒了。原來黑臉大漢把兩個小姐搞了,然后跳墻了。跳墻就是干了事不給錢。這對于郝姨娘來說,真的是一件令人恥辱的事。郝姨娘自開店以來,上順下通,來這里消費的,必先準備好票子,還從來沒有誰會賒欠一分半文,更不用說干了事不給錢的。
郝姨娘在睡衫外罩了件大衣,來到歌舞城的樓下,對著黑乎乎的院子,雙手叉腰,大喊大叫:你他媽的什么長手大漢,你有本事就給老娘出來,不給你的皮扒掉,老娘就不是人!郝姨娘又說,楊樹村也是你耍威風的地方嗎?這杏花村歌舞廳也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嗎?叫了半天沒有人理,只有夜露從高大而漆黑的白楊樹上,嘀嘀噠噠地落進郝姨娘的脖頸里。兩個小姐有些不忍心了,說郝姨娘,算了,算了。郝姨娘臉一下子朝著這邊喪了下來,說,真不要臉,被人白日了還算了,你們不要臉我還要臉!噎得兩個小姐說不出話來。
罵了半天,郝姨娘累了,她往衛(wèi)生間里走,打算解了溲再回床上繼續(xù)做夢。這樣的事只有明天再跟村里的老轉(zhuǎn)說,讓他查查,是什么人燒了皮,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虎口上拔毛。想不到她剛走到拐角,就有一個人將她緊緊摟住。別開玩笑……她還沒有說完,嘴也給什么生硬的東西給塞住了。緊接著她就倒地,白而大的奶子露了出來,下邊隱私的地方也給露了出來。那人的手,那人碩大的手,那人粗糙的手,在她身上揉來揉去。郝姨娘就有些鋼琴被擊的感覺,麻麻木木、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有些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感覺。郝姨娘想喊喊不出,想哼哼不出,不知不覺就醉了過去。
夜已深沉。星星都仿佛落入了無邊的古井。村東配豬人王矮三睡不著了,王矮三好像是聽見廄里的公豬嘟嚨了一聲,便起了床。要知道,那公豬可是王矮三的生命,是他的搖錢樹吶。他起了床,披著衣服,握一只手電,順便帶了老婆小桃紅用過的夜壺,吱呀一聲打開木門,就一下子看到了一幅奇怪的場景:一個白白的女人光著全身,躺在那糞草堆上。矮三手里的夜壺一下子掉在了檐下。
事情發(fā)生在王矮三的家門口,而且當事人是楊樹村里十分了得的郝姨娘,事情當然就不一般了。王矮三脫得了干系嗎?
三
這件事還沒完,更為令人吃驚的消息次第傳來。就在前天白天,鎮(zhèn)上的農(nóng)村信用社突然有八萬元現(xiàn)金不在了。據(jù)營業(yè)員們回憶,那天下午好像來過一個黑臉大漢,一頂氈帽遮住了他的半邊臉。他進門后,不存款也不取錢,斜著一雙豆角眼,在營業(yè)室的柜臺外轉(zhuǎn)了兩轉(zhuǎn)。什么時候走的,大家都沒有注意到,那個時候大家都在談前幾天冰雹襲擊村莊的事,都在談今年貸出的款又難以收回的事。主持信用社工作的許棒槌說,天災人禍,今年獨眼趙四的貸款又還不起了。站在窗口外的王疙瘩說,棒槌大哥,我給你說,我借你的錢,一定會還的。我不像那獨眼趙四,我有妻有兒,有家有業(yè),要是我兒考了大學……許棒槌說,我知道,你說的是,你兒考上大學,你會雙倍的還錢,還要請我進城去吃全羊席。王疙瘩說,我說話是算數(shù)的。說著,將一個彌漫著油腥味的塑料袋從窗口里遞了過去。王疙瘩說,這次送你的不是豬大腸了,是羊頭蹄……話還沒有說完,那只塑料袋被重重地扔了出來,打在王疙瘩的頭上。許棒槌說,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也是你能賄賂的嗎?我也是你用這賄賂的嗎?王疙瘩說,你就可憐我吧,可憐一下我家小虎,他讀書行,缺的就是錢……許棒槌說,信用社都沒錢了,你去年借的八百塊都還沒有還。王疙瘩說,我一定會還的,我王疙瘩說話算數(shù)。許棒槌說,你算不了數(shù),現(xiàn)在我說了都不算數(shù)。王疙瘩說,為什么呀?許棒槌說,沒有錢了,我們的錢全都借貸出去了。王疙瘩說,你……你沒有錢呀,你不是還常進歌舞廳嗎?你沒有錢你去玩啥?信用社里的人一下子嘩地笑了起來。許棒槌急了,說,我進歌舞廳,我進什么歌舞廳!王疙瘩說,沒有去嗎?那個被老婆從包廂里提出來的藥渣,不是你是誰?
許棒槌一下子跳了出來,一把抓住王疙瘩的衣領(lǐng),說,你說什么,你說什么,老子就是不借你錢,你敢咬老子的雞巴!大家的注意力就轉(zhuǎn)移到兩人斗嘴上來。架正鬧著,村主任老轉(zhuǎn)叫人來提錢,許棒槌放開王疙瘩,說,打你還臟了老子的手。一邊喘著粗氣去打開錢柜一摸,八匝方方正正的錢沒有了。那錢呀,是杏花村郝姨娘早上才送來存的,郝姨娘的收入不得了,每隔幾天,就要送上一捆這樣多的錢來存。許棒槌為了安全起見,還特意往上面加了兩把鎖??涩F(xiàn)在錢柜里的錢真的沒有在了。大家一看,那錢柜上,憑空地多了個大大的手巴掌印。那手巴掌印好大,好粗。
而緊接著,楊樹村村公所里也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配種人王矮三到村公所找村主任老轉(zhuǎn),在這個月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王矮三找村主任,是因為他要在楊樹村以種豬配種來獲利,就必須繳納稅收。那叫什么稅種,王矮三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是每個季度的前十天,得不到村主任的蓋章,交不了稅收,他王矮三就甭想再經(jīng)營下去。他在村上找到老轉(zhuǎn),可老轉(zhuǎn)喝了酒。喝了酒的村主任嗓門特別大,又會罵人,還會摔東西。不過這次矮三來時,村主任老轉(zhuǎn)沒有罵他,也沒有提他的衣領(lǐng)。村主任老轉(zhuǎn)半躺在村委會的皮沙發(fā)上,將頭抬起來,看了看王矮三提進來又放在墻腳的黑塑料袋,就沒有罵他了。矮三有意將塑料袋口張開一點,讓里面的酒瓶露了個頭。這樣,村主任老轉(zhuǎn)就知道王矮三送他的是自家釀制的十里蕎酒了。村主任嗜酒,尤其對王矮三老婆小桃紅釀的十里蕎酒感興趣。那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小桃紅是跟著她爹小時候就開始做的活,那里面有絕招。她釀的酒,常常讓人醉倒,讓人想入非非。
村主任老轉(zhuǎn)斜眼看了王矮三一眼,抽了一下鼻子就不再動了。矮三湊過去,伸著頭,努力將自己矮矮的個子再矮下來,一直矮在半躺的老轉(zhuǎn)之下,將臉上的笑擠出來,說,主任……老轉(zhuǎn)睜了一下眼,說我知道了。矮三想了一下,說,主任,你知道啥?老轉(zhuǎn)說,啥我都知道。矮三說,主任,我是來請你……老轉(zhuǎn)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每個月可以找多少錢?矮三說,可能……有二、三百塊吧。老轉(zhuǎn)將頭舉了一下,說,噢?我一個月上面也才發(fā)二百八十塊呢,你就有二、三百了!王矮三說,村主任的福……
老轉(zhuǎn)坐了起來,說,矮三,我是看著你孝順,要不然,這楊樹村,想喂公豬的人,多著呢。可現(xiàn)在,你一個人喂,壟斷著呢,你想和哪家的母豬干就跟哪家的母豬干,你收多少就收多少。是的是的,王矮三忙掏出煙來,抽了一支,遞給老轉(zhuǎn),再將火點燃。煙霧從老轉(zhuǎn)鼻孔里冒了出來,像是兩縷秋天的云彩。老轉(zhuǎn)說,這楊樹村,有一個人富了,就可以了。王矮三說,是。老轉(zhuǎn)說,有一個人富了,他可以帶動全村的。王矮三說是。老轉(zhuǎn)說,我們有政策,可以讓你成為這樣的人,也可以讓你一輩子窮下去。王矮三連忙說是。老轉(zhuǎn)從懷里掏出一支煙桿來。那煙桿金黃中呈現(xiàn)出一種高貴。老轉(zhuǎn)說,你知道這要值多少錢嗎?矮三說,怕要值五十塊。老轉(zhuǎn)說,五十?再猜。王矮三說,兩百。老轉(zhuǎn)說,再猜。王矮三咬咬牙說,五百。老轉(zhuǎn)說,你這人沒有眼界,我告訴你,八百八。王矮三睜大眼睛,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八百八!我一年的收入還管不了這煙桿呢!你再猜。老轉(zhuǎn)將腕上的手表取下來放在桌上。王矮三說,我猜不準,不過,這一定是要管一千元了。老轉(zhuǎn)一臉的輕視,說,你真的不懂,再猜,你要是猜中了,我就送你了。王矮三說,我不敢猜了。我告訴你,五千六!老轉(zhuǎn)說。是上次征地……老轉(zhuǎn)連忙打住,說,你有不起的。王矮三說,我有不起的,我只有老公豬。我那頭老公豬,頂多值六百塊。老轉(zhuǎn)說,就是。老轉(zhuǎn)將身子轉(zhuǎn)了半邊,從褲帶上垂下一個豬尿脬來。那豬尿脬經(jīng)過很多時日的磨礪,棱角沒有了,油膩也不在了,變得柔軟,光滑。王矮三知道,那里面就裝著村公所的公章,那是他盼了多日的東西。只要那東西在他的申請表上摁一下,就什么都解決了。
老轉(zhuǎn)摸著那豬尿脬,說,你說,這管多少錢?王矮三頭上冷汗直冒,我,我不敢說。老轉(zhuǎn)說,你說呀,你說呀!王矮三說,一萬塊。老轉(zhuǎn)說,你怎么說它能值一萬塊?王矮三知道當年老轉(zhuǎn)為了當這個村主任,對下買選票,對上請客送禮,花去很多錢。為此,老轉(zhuǎn)老伴好些年以后,一提起來,就埋怨老轉(zhuǎn)用去了她的私房錢。老轉(zhuǎn)搖搖頭。王矮三說,兩萬。老轉(zhuǎn)還是搖頭。王矮三咬咬牙說,十萬。老轉(zhuǎn)不搖頭了,但老轉(zhuǎn)還是不滿意他的話,老轉(zhuǎn)說,矮三呀矮三,你是配母豬給配昏了頭。王矮三摸摸頭,想不出來了,他真的不知道這公章,裝在豬尿脬里、整天掛在村主任屁股后頭的玩意兒到底值多少錢。老轉(zhuǎn)說,你猜,你猜出值多少錢,我就送給你。王矮三一下子懵了,他不知道這老轉(zhuǎn)是哪股水發(fā)了,他說,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敢要你的。
老轉(zhuǎn)笑了。抬起身來,走下了床。那豬尿脬在老轉(zhuǎn)屁股后打來打去,像是行走的牛脖下的牛鈴,又像是自家公豬身下那玩意兒。老轉(zhuǎn)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目光在墻上來回移動。那墻上,有很多獎牌,省上、市上、鄉(xiāng)上發(fā)的都有,民政、安全、交通、衛(wèi)生、教育、農(nóng)科等部門發(fā)的也有,紅紅綠綠,或凹印,或燙金,或銅鑄,琳瑯滿目,蔚為壯觀。老轉(zhuǎn)回過頭來,對著王矮三說,這要值多少錢呢,矮三。王矮三說不出話來,但他努力脹紅臉,讓眼放光,從神色中盡力擠出無限的尊重來。老轉(zhuǎn)說,矮三,昨天我到市里開會,秩序管理會,我們楊樹村破例地沒有得到嘉獎,這很奇怪呀。王矮三說,是,是,怎么會是這樣呢!老轉(zhuǎn)說,其他村得到獎狀,也得到了資金。王矮三說,會不會是會務工作人員搞錯了?老轉(zhuǎn)說,先我也是這樣想的,會一散,我就去核實,人家說,沒錯。王矮三說,哦。老轉(zhuǎn)說,這有什么了不起。那獎金嘛,也不過幾百塊錢,可我這里,我這手里的章,一次……你說,這要管多少錢吶,你王矮三,多聰明的人,也搞不清。
說了這么多,王矮三就想讓他說我給你蓋這樣一句話,就想讓他在自己的申請表上蓋一個章??墒抢限D(zhuǎn)還在說,我有了這,就有了一切。王矮三說,是你有了一切,整個楊樹村,不都是你的了!你想要啥,就可以得到啥,你想有啥,就可以擁有啥。老轉(zhuǎn)摸了摸腰里的豬尿脬,說,哈哈,有了這,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有了這,我就擁有了一切,哈哈。
王矮三走的時候,老轉(zhuǎn)也沒有在他的申請表上蓋章。老轉(zhuǎn)說他再研究研究。王矮三知道老轉(zhuǎn)說的研究研究,其實就是煙酒煙酒?,F(xiàn)在酒已經(jīng)送了,還差的就是煙。矮三原以為有酒就行,看來,少一樣,這事情都不好辦。老轉(zhuǎn)說,你是搞公豬生產(chǎn)的,是搞經(jīng)濟工作的,程序不能亂呀。
這件事不能算是奇怪,這事在楊樹村,在王矮三或者老轉(zhuǎn)的頭上,在王疙瘩或者其他人的頭上,隨時都在發(fā)生的。奇怪的是發(fā)生在這事后面的事。后來王矮三走了。后來老轉(zhuǎn)就再一次喝了酒。老轉(zhuǎn)喝酒的時候,村公所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墒?,不知是什么時候,老轉(zhuǎn)腰里掛著的那只豬尿脬就癟了,里面的那只公章不在了。楊樹村的公章不在了,村主任老轉(zhuǎn)就無法正常工作,楊樹村就無法正常運轉(zhuǎn)。
門未被破,鎖未被撬,院墻也沒有被翻的痕跡。這人是怎么進去的,誰也不知道。
四
那樣的手,在楊樹村除了陽庚,誰還有得起呀!
許棒槌說,那人的手特別長,要不然隔著一個柜臺,他怎么也拿不走那錢。
那人特別有力,剛勁勇猛,生牛一樣。郝姨娘回憶說這的時候,臉居然還紅了一下,他的手,粗糙像根松樹皮。
要進村公所的里屋,一般只有郝姨娘有鑰匙,其他人根本就進不去。老轉(zhuǎn)說這話的時候,連忙解釋說,郝姨娘之所以有鑰匙,是因為她經(jīng)常要給村委會的同志們燒水。
三件事并在一起,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案子里出現(xiàn)的,都是手,一雙粗大的手,一雙有力的手,一雙頎長的手,一雙能做很多事的手。老轉(zhuǎn)讓大家排查,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人。
陽庚。
五
陽庚是誰?陽庚是楊樹村的名人。一說起他,沒有人不翹起大拇指。獨眼趙四家門前的石橋是他建的,綠亮的青石一塊一塊地扣起來,趙四每天趕著羊從上面經(jīng)過,笑得滿臉流淌蜂蜜。村人都知道,之前的趙四,每天放羊,過的都是獨木橋。天陰下雨,那連接兩岸的獨根圓木就十分的滑,羊沒少跌下河,趙四沒少跌下河。羊跌下河爬起來照樣上山,照樣吃草,照樣長白白的羊毛。獨眼趙四跌下去可就不行了,一次濕褲腳,兩次濕衣服。春天夏天不打緊,到了秋天冬天可不行了,冷,冷過之后還要感冒。年輕的時候不打緊,衣服一干就沒事了,到了老年就不行了,風濕讓全身疼痛,讓全身無力,吆起羊子來也有氣無力,天陰下雨咧著嘴叫痛。少年陽庚不止一次地看到這樣的場景。一天,陽庚對趙四說,四叔,你每天放羊回來,給我?guī)蟽蓧K石頭。趙四很奇怪,楊樹村后滿山都是寶,楊梅、榛子、山葡萄、野地瓜、桑椹、箐雞、野兔、憨斑鳩什么都有,而且想拿什么就可以把什么拿回來,陽庚卻向自己要石頭。趙四說,你要野葡萄不行嗎?你要栽秧果不行嗎?偏要這石頭干什么?陽庚說,四叔,你什么也別問,反正我是要給你做一件事,好嗎?趙四是個直人,也就什么也沒問,每天攆著羊回來,肩上就扛兩塊方方正正的石頭。兩個月后,小河邊堆了一大堆石頭。陽庚出現(xiàn)了,他起早貪黑,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在河上架起了一座石橋。那橋身端端正正,那橋面平平整整。橋頭還塑了個河神,笑瞇瞇地望著來往行人。一時間趙四淚流滿面。他每天從橋上過的時候,都要給河神作揖,心里暗求河神保佑陽庚,保佑楊樹村做好事的好心人。而王矮三呢,王矮三是村里唯一擁有公豬的人。通過給母豬的交配,通過起早貪黑的勞作,他有了不少的收入。陽庚就幫他修了一棟磚房。那里面的泥活、木活全都是陽庚一個人做的。那墻體端端正正,窗戶明亮整齊。除了村主任家的,王矮三的房子就是最好的了。而陽庚的影響好像還不僅僅如此,女人們梳頭用的木梳,孩子們整天不離手的泥玩,村里大部分人家蒸飯用的木甄,背柴擔糧用的竹籮,幾乎都是他做的。陽庚是個人才,陽庚真的很了不起,村里人常常都以陽庚為榮。和外村人一比較起來,楊樹村人都要說,我們有陽庚,你們呢?
聽說過陽庚的人,就聽說過他的那雙手。見過陽庚的人,就見過他的那雙手。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呀!健壯而修長,靈巧而有力,柔軟時恍若無骨,堅硬時如鋼澆鐵鑄。楊樹村人常說,要是沒有手,真不知我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要是沒有陽庚的手,真不知我們楊樹村會是什么樣子。楊樹村人都以手為貴,以手為榮,珍惜手,愛護手。陽庚的手出了名,楊樹村人慢慢改變了用手的陋習,給莊稼施肥時不再用手去摟糞便,發(fā)生爭執(zhí)時不再用手去扇別人的耳光,見到別人的東西時,不會偷偷伸出手去竊為己有。大家都在模仿陽庚,模仿他說話的聲音,他走路的樣子,特別是他用手的動作。
陽庚的那雙手,神了!
陽庚那雙手,也有脾氣不好的時候。他打過人。當年陽庚考了高中,在楊樹村是不大不小的震動。許棒槌說,陽庚呀,讀什么書,一個瘸腿老媽能供你成器呀!陽庚聽了,坐在檐后的竹林里哭。獨眼趙四說,你許棒槌也太不像人了,不是有句話,叫做寧欺老雜種,莫欺濃鼻筒嗎?許棒槌一巴掌打了過來,正打在趙四的那只瞎眼上。許棒槌說,有你的球相干,老子欺了你這個老雜種。還要欺那個濃鼻筒。他能做什么,我諒他成不了大器!這樣,趙四好幾天都瞇著一只獨眼,流著兩行淚,在白楊樹的陰影里獨坐。羊餓了,就讓它們?nèi)タ邪讞顦涞钠ぁ?/p>
陽庚知道這事了,握著兩個拳頭,一直追到信用社。當時許棒槌正坐在秋天溫暖的陽光下,在院子里吸水煙筒。許棒槌個子雖高,臉卻不大,勾下頭吸水煙袋的時候,幾乎整個臉都塞進了那只竹筒,遠遠看去,像是一只正在吸血的水蛭。老轉(zhuǎn)每次見了,都要開玩笑,說,許棒槌你就用竹筒做個棺材吧。這次許棒槌剛把臉埋在竹筒里的時候,頭上就被什么東西重重的蓋住了。許棒槌感覺到力量了,一邊往外吐煙,一邊說,老轉(zhuǎn)主任,別開玩笑。這種玩笑雖然以往常開,但也只有村主任老轉(zhuǎn)能開。所以許棒槌以為又是村主任老轉(zhuǎn)來了,也沒在意。但接著就是背部一陣劇痛。許棒槌努力舉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被人打了。
那次陽庚的瘸腿老娘再一次到到信用社貸款,結(jié)果就可想而知了。陽庚的高中也就沒有繼續(xù)讀下去。陽庚就只好回到村里,和村人一樣,種地,蓋房,學著做一些生活中大家都需要的一些東西。
對村主任老轉(zhuǎn),陽庚并沒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但自陽庚沒有再讀書以后,村主任老轉(zhuǎn)經(jīng)常感覺到有人比自己強,自己剛想起來的事,就有人做了。自己沒有想到的事,有人想到了。有人還把楊樹村發(fā)展的思路、存在的問題都寫了出來,在縣報上發(fā)表,在縣委、政府領(lǐng)導班子間傳閱,在楊樹村村口張貼。還經(jīng)常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盯著自己。他常常在和郝姨娘寡扯在一起的時候,突然停下,回過頭來看背后。其實那里什么也沒有,有時是一只蚊蚋飛過,有時是一陣微風拂來。次數(shù)多了,郝姨娘就不耐煩,說怎么了?停電了?老轉(zhuǎn)咦了一聲,你沒有看見陽庚嗎?你沒有感覺到陽庚嗎?郝姨娘一邊起身穿衣,一邊說,陽根,你那也像陽根嗎?都軟得像一只爛柿!
陽庚對于老轉(zhuǎn),是一種心理上的緊迫。
六
村主任老轉(zhuǎn)領(lǐng)著一群人,來到王矮三的家門口。這些人中,有信用社的許棒槌,有歌舞廳打扮得妖妖艷艷的女人,還有村治安聯(lián)防隊的年輕人。老轉(zhuǎn)對王矮三家門口那堆金色的稻草痛心疾首,對糞堆前那一只呲牙咧嘴、看到人都巴不得要撲上來爬兩爬的公豬深感惡心。老轉(zhuǎn)對一臉笑著忙出來迎接的小桃紅說,小桃紅,我以前對你印象不錯,可我現(xiàn)在看著你就惡心。小桃紅笑了,露出一口虎牙。小桃紅說,敢情是主任有了。老轉(zhuǎn)摸了一下頭說,有什么了?有什么了?我有的東西都在慢慢地失去,哪天一覺醒來,恐怕連褲子都給人偷了去。小桃紅說,你上次來看我們家公豬的時候,還稱贊我家公豬,要身材有身材,要力氣有力氣。這次來了,卻讓你惡心,你不是肚里有了還是咋的?老轉(zhuǎn)一下子笑了,說,我的氣都給你散了,你這婆娘!小桃紅說,主任,我知道過幾天就要改選村官了,我們不選你選啥!老轉(zhuǎn)說,你別寬我的心,你們這些人,口頭上說得好好的,到時候那勾打在哪個大爺?shù)拿趾竺?,還難說!小桃紅說,你別把人看得這樣無情,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我們楊樹村呀,就都沾了你的光。老轉(zhuǎn)說,是呀是呀,你可要給我把工作做到矮三那狗日的頭上。他賊日滑了呢……小桃紅說,那當然,楊樹村什么都可以沒有,可不能沒有老轉(zhuǎn)主任。老轉(zhuǎn)說,你別給我說那些,我們找矮三,是調(diào)查案子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桃紅一副吃驚的樣子,說,案子,什么案子,天吶,這種事也落到我們家頭上。老轉(zhuǎn)說,問你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桃紅說,他呀,到后山黑嶺,采淫陽霍去了。老轉(zhuǎn)說,是他不行了嗎?是公豬不行了,你別看它樣子兇,辦起實事來,就是這。小桃紅紅著臉說著,朝老轉(zhuǎn)舉了舉小指,一副輕蔑的樣子。
老轉(zhuǎn)說,事情發(fā)生在你們家門口,你們矮三有責任。當年我剛當村主任的時候,就和你們每一家都簽訂了責任狀,門前三包。你們矮三能脫得了干系嗎?小桃紅說,那是的,你一紙責任狀,就把責任落實了下來。每年村里發(fā)生什么壞事,跟你都沒有關(guān)系。去年小學里幾十個學生食物中毒,今春村里有十多頭大牲口給人盜走。要不是你那責任狀,將責任落實在每一家一戶,你早就當不了村主任的。
我不跟你說這些。我告訴你,我要找的是陽庚,這狗日的,見到他我就砍了他的手!老轉(zhuǎn)說著,剛一轉(zhuǎn)身,一股酒香從某個角落鉆了出來,一漾一漾地溜進了他的鼻子。老轉(zhuǎn)站住,回過頭來說,釀酒了嗎?小桃紅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了,說,釀……釀了。老轉(zhuǎn)說,你們在外面等著,我進去看看。便兩大步邁進小桃紅的屋子。跟在后面的許棒槌一下子蹲了下去,雙手抱著頭說,唉喲,這哪里是查案子,他是要醉酒了。
坐在屋子里,老轉(zhuǎn)一口一口地品著小桃紅給他端來的十里蕎酒。老轉(zhuǎn)說,你這酒呀,不錯。小桃紅說,我可是專門給主任你做的。老轉(zhuǎn)臉一沉,你說話可要好聽一點,你的酒,不都是用來給公豬催精的!小桃紅說,那是喂牲口的,哪里能和你手里端的比。老轉(zhuǎn)說,嗯?小桃紅說,這酒呀,我用上好蕎籽,脫了殼,曬了太陽,焐了一個冬,加了粬……是,喝了你家的酒,走起路來路就寬,老轉(zhuǎn)說。小桃紅神秘地對他說,你看看里面都加了些什么?老轉(zhuǎn)往面前板凳上的酒甕里看去,幾根木橛一樣的東西支立著。小桃紅說,這是動物身上的東西,你看不像呀?老轉(zhuǎn)說,是哪些?小桃紅說,有狗的、牛的、羊的、虎的、熊的,還有……老轉(zhuǎn)一邊把手伸到小桃紅的屁股上,一邊說,還有什么的?小桃紅讓了一下說,老轉(zhuǎn)主任,我告訴你,還有龍的。這些可都是金不換呀,誰喝了誰舒服。老轉(zhuǎn)說,你放屁,你騙我!老轉(zhuǎn)從褲腰上一把拽下那豬尿脬,說,你那都是好東西,我摸一下都不可以?我這呢?你們家的申請表上還蓋不蓋?我這是不是金不換……老轉(zhuǎn)發(fā)覺那公章已經(jīng)沒有在了,臉上僵了。小桃紅在這一瞬間感覺到事情就要弄砸,忙說,你那最管用,你那最管用的,你那東西只要往文件上一按,整個楊樹村都是你的。你知道了?你知道就好。老轉(zhuǎn)說著,又將手伸了過來。小桃紅忙說,你們不去查案子嗎?許棒槌好像在外面嚷什么了呢。
老轉(zhuǎn)把手縮了回來,也不再喝酒,將那酒壺提著出來,領(lǐng)著一行人走到西邊。夕陽正要西下,卻灼人得要命。老轉(zhuǎn)掏出一塊白白的手巾要擦汗,卻又放在鼻子下猛吸兩口,將手往下一按,像是蓋章的樣子,說,這日頭,都傍晚了,還毒得很!許棒槌說,箍桶還要老篾條,最毒不過夕陽紅。老轉(zhuǎn)瞅了許棒槌一眼說,你說的對,你想當信用社主任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許棒槌呃了一下說,是呀,你有權(quán),我有錢,我們合起手來,在楊樹村,什么事情還難得倒我們。老轉(zhuǎn)說,你都快退休的人了,還想當信用社的主任?許棒槌笑了,說,主任,我就知道全村的戶口簿都在你手里,你想讓我年輕,我就年輕。老轉(zhuǎn)說,怎么,你想年輕一下?許棒槌說,想呀,我年齡變小了。人年輕了,上面組織才會用我的,這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轉(zhuǎn)說,你這話,用在我調(diào)資金的時候,就好了。那還用說,我當上正式的主任,我還對你說一有二?許棒槌說這話的時候,右手上前,拇指和食指捻了幾下,十分熟練的數(shù)錢的動作。老轉(zhuǎn)笑說,狗日的棒槌,錢都弄丟了,還數(shù)個球的錢。
走到獨眼趙四門前的石橋上,殺豬匠王疙瘩坐了一個小凳,擋在橋的正中間。老轉(zhuǎn)說,疙瘩你干什么,你不去殺豬你在這里干什么?王疙瘩說,我收過路費。老轉(zhuǎn)說,日怪了,在楊樹村,居然還有人要收我的過橋錢,你是想錢想瘋了嗎?王疙瘩說,豬沒有殺的了,這一久正是淡季,我嘴里都淡出鳥來。許棒槌說,疙瘩你太過分了,你敢收村主任的過橋錢,你找死!王疙瘩說,我不管,我沒有錢,我是破罐子破摔,在楊樹村,你們各人占了一塊地盤,都在收錢,我在這里收一點, 就怎么了?許棒槌說,來場大雨沖毀它算球了。老轉(zhuǎn)說,這雨沖不毀它,我們也要拆了它。王疙瘩說,怎么了,你們怎么要拆它?老轉(zhuǎn)說,當時修這橋,你們報給村上研究過沒有?審批手續(xù)有沒有?土地使用證有沒有?我這公章蓋過沒有?王疙瘩說,要這些干什么?修橋補路,說修也就修了,做好事呀!老轉(zhuǎn)說,做好事,我看恐怕是做壞事!這橋塌了誰負責?傷了人死了人誰負責?造成交通事故誰負責?更何況,他修這橋用的建筑材料,石頭、水泥、沙子,哪一樣的所有權(quán)是陽庚的?哪一樣是你趙四的?王疙瘩說,那石頭、那沙子在光天野壩,不是陽庚的,不是趙四的,也不是我王疙瘩的,它是大家的,是人民的,我用用咋了?老轉(zhuǎn)說,這是村上的,屬于我管,我想讓誰用誰就能用,不讓用誰也不能用。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事!陽庚、趙四,還有你,你們脫不了干系的!王疙瘩一下子臉都白了,說,怎么會是這樣?這怎么行!這怎么行!
老轉(zhuǎn)一行從村子里穿行而過。好幾天沒有到村里子走,這村莊就有了些變化。比如,張三家的墻頭又多了些柴禾,他們家把已經(jīng)老朽的白楊砍作燒柴了。李四家拆了舊房,在原址上修了高高的一幢,雖是土墻,雖是瓦頂,但外墻用石灰粉得白白的,倒也清爽。王五家門前堆了一堆火炮的殘骸,原來他們家趁著農(nóng)閑將女兒的婚事辦了,至此,楊樹村就少了一個少女。朱三家老婆,手里納著布鞋的底,整天站在村口見人就講自家兒子考取大學的事,講自家兒子的手可以不再捏鋤把、拾糞團了,好像他的兒子這下子離開了楊樹村,就一步走進中南海了,一步登天了。而納吉家呢,納吉家祖?zhèn)髁艘豁椊^活,就是用楊樹村地下的紅泥,捏泥人兒,做茶壺兒,原本在楊樹村種地種得好好的,不想前兩個月全家搬到城里,給人做玩意兒,據(jù)說一天要掙一兩百呢。老轉(zhuǎn)臉上沁了水,心里煩亂了起來:不就是一雙手嗎?不就是一雙開了裂、長了繭的手嗎?到了北京,那還是一雙泥手呀!它能數(shù)大錢,用公章嗎? 許棒槌說,就是就是,這些人,稍有一點進步,尾巴就翹上天了,就以為自己了球不得。我看他們從此就不回楊樹村了!
村主任老轉(zhuǎn)說,事情發(fā)生在王矮三家門口,他現(xiàn)在卻躲了起來,他躲了起來就說明他那里有情況,要不然他躲著吃球。
村主任老轉(zhuǎn)說,陽庚和楊樹村感情好,但和村上沒有關(guān)系,他沒有給村上增加過一分收入,也沒有幫助村公所辦過一件事,那些上面發(fā)的很多獎,沒有哪一塊是他爭取來的。他就是躲到那個旮旮里,我也要把他找出來!
村主任老轉(zhuǎn)說,關(guān)于手的使用,我建議要立法,至少要有村規(guī)民約,要不然,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我們楊樹村村民不懂,犯了法,違了紀都不知道,可悲呀!
村主任老轉(zhuǎn)一行走了一天,在天色漸次昏暗之時,將整個楊樹村走了一遍,但連陽庚的影子也沒有找到。陽庚這種處處無家處處有家的人,真正躲了起來,的確難得找到。這樣,村主任老轉(zhuǎn)的眼紅了,許棒槌的嘴起泡了,跟在屁股后面的一群人也不耐煩了。
許棒槌湊在老轉(zhuǎn)的耳邊嘀咕了兩句,老轉(zhuǎn)點了點頭。
夜幕下,一簇黑云又疾疾地走過小石橋,來到趙四家門口。
七
趙四揉了揉獨眼里流出的眼淚。趙四每當遇到傷心的事,他的那只眼,就滴眼淚,像是孩子數(shù)豆,有時是一顆一顆地數(shù),數(shù)到方寸亂時,就是兩顆三顆一起數(shù)。一般情況下趙四不會流淚的,痛到深處,對著矮三這種多少年的好朋友,他就會放開自己,傷心一回,流淚一回。趙四說,矮三,你相信嗎?你相信我們的陽庚會做出這樣的事嗎?矮三說,就是,他要摸女人,我們楊樹村的女孩子多的是,好多女孩子想嫁她都想瘋了。趙四說,他經(jīng)常在清早打開木門,黃昏回到家門口的時候,隨時門坎腳下都有縫著一顆心的背心、繡有愛字的鞋墊,有好多都不知道是誰送的呢!矮三說,是的是的。我要是有個女兒,我也會讓她嫁給陽庚的。趙四抹了一把眼淚說,還有那錢,我們陽庚缺錢嗎?我們陽庚是那種嗜錢如命的人嗎?矮三說,陽庚常常給我做事,都不收錢,相反我們村福兒考了中學,學費還是他給的呢;美姑生病住院,他也給了不少的錢;王疙瘩給許棒槌借的高利貸,還是他墊錢還了的呢。
任何人偷了,陽庚不可能偷;任何人占了,陽庚不可能占;任何人嫖了,陽庚不可能嫖。趙四將那根抵門杠拾起說,一定是有人要陷害他,一定是的,我饒不了他!王矮三將他手里的木棒奪過來,說,你找誰去?你找誰去?現(xiàn)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趙四說,什么屁事?什么事還有陽庚的事重要!
獨眼趙四再一次聽到外面的響動。那土地的深處燥動和不安。趙四聽到蚯蚓的不安定,聽到院門邊的狗將嘴插進土里低沉的吠叫,聽到數(shù)不清的腳步由遠而近,朝著他的草屋奔來。趙四說,矮三,你給我?guī)У渷砹?。王矮三說,你別說,你怎么能這樣說……獨眼趙四的門還沒有關(guān)上,矮三回過去的頭,一下子看到了數(shù)不清的影子在月亮底下蠕動。叫人恐怖,叫人感覺到有大事來了。
黑暗中,那些人像是密密林立的白楊樹:村委會的全體人員,信用社里的信貸員,楊樹村的治安聯(lián)防隊,杏花村里的保安,一個個黑風喪臉,如臨大敵。見兩人從屋里走出來,這些人目光里充滿敵意,一言不發(fā),讓開了一條路。
老轉(zhuǎn)的臉陰沉沉的,老轉(zhuǎn)的眼睛在夜幕下也紅得讓人感覺到狼的確沒有滅絕。老轉(zhuǎn)的手指朝他們指來。老轉(zhuǎn)說,我以為你們都鉆逼了,原來你們躲在這里避我們。我說過,你們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王矮三說,我們沒有躲,我們正在猜測,陽庚被你們逼到哪去了。許棒槌說,我們逼他,是他把錢都偷了,把公章?lián)屃耍雅随瘟?,然后逃了,享福去了。老轉(zhuǎn)說,你們倆都是陽庚的好朋友,你們給我把陽庚找到,找到陽庚狗日的我有重獎!獨眼趙四說,你獎什么,你獎三十萬元,還是一個村主任的氈帽兒?老轉(zhuǎn)說,那些東西跟你沒緣。我就是送你,你也沒有福份享受。我告訴你,我要給的,比這好多了:沒有通電的我通電;沒有水用的我給打井;孩子沒有上學的,我給上學;沒有老婆的,我發(fā)一個小姐!趙四那只獨眼轉(zhuǎn)了一下,不動了。老轉(zhuǎn)說,趙四,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你需要更多的光明,但你更需要女人。王矮三說,要是找不到……老轉(zhuǎn)說,找不到?找不到我就斬你們的手!先斬獨眼趙四和王矮三的。要是還找不到,全村人的手指,一根也不留!
老轉(zhuǎn)站在村公所的檐臺上,而院子里則站滿了楊樹村沒有外出打工的男人們。老轉(zhuǎn)左手握著從王矮三家提著來的裝有十里蕎酒的土罐,右手則高高舉起。老轉(zhuǎn)說兩句,舉起酒罐又咕地喝一口。
只要那只手一放下,咔嚓,這些男人的手指頭就會像熟透的蘋果撲撲落地。院子里的人對這樣的結(jié)果,一點也不會懷疑。
王矮三說,咦,主任,你可不能這樣,我這手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你想要它掉他就掉呀?
老轉(zhuǎn)說,這幾天,都給這手弄得我們楊樹村一片混亂。剁掉它,罪有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是村主任,在楊樹村我說了算。
獨眼趙四說,這我知道。當年你是楊樹村中最早識字的人。你識字了,全村人不識字都可以。你有錢了,全村人個個都是窮漢,光著屁股兒跟在你后面討好,也沒什么不可以。你白天有酒喝,夜夜有奶摸,卻巴不得人人嘴里都淡出鳥來,也巴不得別人都荒了床,空了夜,癟了錢袋子。
老轉(zhuǎn)說,你要這樣說,我也沒有辦法……我告訴你,我可以讓白天變成夜,也可以讓夜變成白天。
獨眼趙四說,你變過的夜,讓我不能安睡,你變過的白天,讓我不能放羊。
老轉(zhuǎn)說,我是堂堂一村之長,我不可能為你一個人服務,我要為這個村莊的秩序負責。所以,我讓一件事情變大,它自然就大,讓它變小,它理所當然會變小。
王矮三說,就是就是,老轉(zhuǎn)你真的比孫大圣還厲害。當年你我都還穿開襠褲的時候,我比你大。想不到幾十年過去了,你比我大,比我胖,臉洗得白白的,頭發(fā)染得黑黑的,還打了什么摩絲。我比你大的時候,常常幫你擔柴拾糞,常常上樹給你掏鳥窩,幫你打架?,F(xiàn)在你大了,我卻小了,矮了,你就這樣欺負我。你也不想想,是牛角先出還是牛耳朵先出?
老轉(zhuǎn)說,你別說那些難聽的話,你聰明,矮個子都聰明。不過,最大的還是我這個。
老轉(zhuǎn)舉著手里的紅頭文件:我也沒有它大。
王矮三說,那是什么?
老轉(zhuǎn)抖了兩抖說,紅頭文件,村委會的決定。
獨眼趙四說,我看不見,我以為你手里牽的是我的羊。
老轉(zhuǎn)說,你的羊也在我的文件里,找不到陽庚,文件里就會讓你的羊變成錢,抵信用社里被盜的一部分錢。
還有你。老轉(zhuǎn)對王矮三說,你配什么豬,你那公豬到處生事,我會割斷它的陽根。
王矮三說,別別,你一會兒要斷我的手指,一會兒要斷我豬的陽根。你有那樣大的權(quán)利呀?
怎么沒有,你忘記了嗎?老轉(zhuǎn)說著,從腰間舉起那只豬尿脬??蓜傄慌e,才感覺到那豬尿脬已經(jīng)空空的了。老轉(zhuǎn)生氣了,將手里的酒罐往地上一摔,土罐四分五裂,一陣酒香飄過。
趙四說,老轉(zhuǎn),我的主任,我知道這件事情的重大??墒俏抑?,陽庚他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王矮三說,陽庚他人品好,怎么會去摸郝姨娘呢?他那樣一雙手,那樣巧的一雙手,怎么會去摸小姐?他人品好,不缺錢的,怎么可能去偷信用社,去偷你的公章?
獨眼趙四說,楊樹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陽庚卻不可能不要,陽庚的手不可能不要。主任,你想一下,你們家里住的樓房,村東那座通往縣城的木橋,楊樹村最好的那一園果樹,哪里能離開陽庚的手?陽庚幫過你的,還少呀?
老轉(zhuǎn)說,那你說怎么辦?我總不能讓郝姨娘白白地被他摸,我總不能讓我們村里的錢讓他白白拿走,我總不能讓大家找我蓋章卻蓋不了。
王矮三說,找到他,事情自然就清楚了。
許棒槌快步走過來,對著老轉(zhuǎn)的耳朵咕嚕了幾聲。老轉(zhuǎn)回過頭來,一揮手,說,那好吧,我就等你們把陽庚找回來,面對面的講,只要講清楚了,我就放了他,講不清楚,就別怪我不客氣。
八
走在村莊的暗夜里,兩人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冷和黑。他們摸摸索索、顫顫抖抖地走在混沌的村莊里。他們沒少踩到土坷垃,沒少踩到石塊瓦礫,沒少踩到牲畜的糞便、草堆和動物骨骸。蚊蚋驚起,蛙聲交錯,不知名的鳥兒也在不停地嘰喳。有風吹過,風送來的就是這些聲音。有夜露滴下,那夜露將地下的土弄得濕漉漉的。獨眼趙四說,我實在看不見了,我的另一只眼也不起作用了。王矮三將本來就矮小的身體縮成一團說,我冷得不行,我走不動了。于是,他們倆緊緊地摟在一起。矮三拍了拍獨眼趙四的屁股,說,趙四,你越來越瘦了。坐在豆粒上,也不會壓起麻子窩兒了。獨眼趙四則按了按他的肩,說,你越來越矮了,還夠得上小桃紅的那個位置嗎?他們倆手摸到對方手的時候,終于笑了一下,趙四說,幸虧還有手。王矮三也說,幸虧還有手,有手就好辦了。趙四說,有手就好,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王矮三說,你說,找到了陽庚,他們會放過他嗎?趙四說,肯定不會。王矮三說,可是他根本就沒有做他們的壞事,陽庚那一雙手,為楊樹村做過的好事很多,但沒有做過一樁壞事的。王矮三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雙手,那雙手太能做事了,他一做事,老轉(zhuǎn)他們就怕。趙四突然拍了一下王矮三的肩說,你說,我們還找陽庚嗎?王矮三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想了想說,陽庚,陽庚不就在我們身邊嗎?趙四說,可他沒有答應我們,他沒有答應我們,我們就要找到他。矮三就說,是的是的,我們還是要找,找到他,我們就好辦了。趙四說,你要把他交出去呀?王矮三打了趙四腰眼里一拳,說,交出去?我們的陽庚。
趙四咝了一口氣,他們再一次笑了起來。這一次的笑,居然笑出了聲音,他們相互間就有了溫暖。黑夜沒有讓他們停留,他們手拉著手,肩并著肩,相互間把對方當成拐杖,依靠著朝楊樹林深處走去。獨眼趙四每走一步,就要喊一聲:陽庚,你是我爹,你回來了!他每喊一聲,都將腰往下努力地佝一下,頭朝前傾去,以便看得更遠一點。而王矮三則叫一聲再走一步:陽庚,你是我的兒,你回來了!每喊一聲,王矮三就要伸長脖子,往上縱一縱,以期將聲音擴得再遠一些。
王矮三說,趙四,你為啥要將陽庚說成是你爹?趙四說,我沒有親人,小時候感覺到最親的人就是爹,我爹可有手藝了,做木活的手藝他有,舂土墻的本領(lǐng)他有,可是爹死了。他死得早,那些手藝都沒來得及傳給我,我就只有一輩子當放羊倌的命。隨時我都會在夢里見到他,我都要喊他。等我醒了,才發(fā)覺我這是夢。陽庚吶,就像是我爹,我當然要這樣喊了。說到這里,趙四的老臉居然熱了一下。頓了頓,他說,那你為什么要將陽庚叫成是你兒呢?矮三說,我不像你,我有老婆,可老婆還沒給我生兒,這些年我辛辛苦苦,為的就是讓我有個兒,有了兒,我就有希望了。我可以讓他讀書,讓他也當當村主任,也在腰里掛一只公章,想給誰蓋就給誰蓋……在我的心里,陽庚,和我的兒一樣重要。
他們相互之間點了點頭,再一次放開嗓子。一個喊,陽庚,我的兒——!另一個則喊:陽庚,我的爹——!他們的聲音,干燥而嘶啞,沉悶而傷感,突然間的響起,讓蛙鼓不再鳴叫,讓鳥兒噤了聲音。他們的動作此起彼伏,相得益彰,和黑暗的白楊樹林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