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淡如
有好多朋友,最近幾年都到對岸買房子。
聽說這半年來股市不振,房價略有下跌,蠢蠢欲動的人也多了起來,不久前,我也跟著一位友人到上??次萑?。
“我喜歡市區(qū)的老房子,比較有上海的感覺,整修起來應(yīng)該很美,可惜,年限只有五十年……”朋友看上的是一間香山路的老房子,獨幢獨院,頗能激起人的思古幽情。
我有感而發(fā)。不免烏鴉嘴了起來:“嘿,其實,也不用想這么多,過五十年,我們?nèi)舨辉趬災(zāi)估铮膊畈欢嘌傺僖幌?。那時在意的,應(yīng)該是掛了以后要住在哪里?!?/p>
住天堂,還是地獄?到時恐怕是更急迫的問題。在人間已沒有未來,誰還在乎房事。
他笑了:“話是這么說沒有錯,但好像不能考慮‘永遠(yuǎn)這回事,我們到底是俗人,自己用不到,還是希望子孫可以用得到?!?/p>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我念了《紅樓夢》的《好了歌》。
“你這人真討厭?!彼闪宋乙谎郏贿^還是繼續(xù)說:“這雖是風(fēng)涼話卻是真話。我見過不少有錢的長輩,才剛咽下最后一口氣,子孫擦干眼淚后馬上破涕為笑,開始和兄弟們鉤心斗角,規(guī)劃起家產(chǎn)如何處置。但俗人……就是放不下?!?/p>
承認(rèn)放不下也是可愛的。千古以來,多少人找借口安慰自己,放下了,我不屑,有什么了不起。事實上,還是放不下,一點點小錢小資產(chǎn),在心頭偏有千斤重量。
過去做廣播節(jié)目時,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位癌癥末期的患者在安寧病房打電話來,問我她只剩半個月可活了,可是為什么她一直掛念著一些小東西呢?
我問,什么小東西呀?
她說,她以前很喜歡買襪子,總是一打一打地買,現(xiàn)在她最擔(dān)心的是,如果她走了,家里那些襪子還沒穿過,可能就會被丟掉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怔忡了好久。
“啊……”望著窗外忽然來訪的驟雨,他也若有所思。“活了這幾十年,這一刻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好像我努力得來的一切,不過是一紙租賃契約,一切都是租來的。到了某個年限,就要繳清借款,還回去?!?/p>
在很多人看來,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似乎是十全十美的,什么都有。
我們曾開他玩笑,說他什么都不多,就是錢多。然而,他卻承認(rèn),多半的時候,他活在有成就感卻不快樂的狀況中,工作上一直在應(yīng)付各種挑戰(zhàn)和危機(jī),心靈上一直漂泊無所依。
想想,我們的人生,也都是租來的。沒有一種東西,有生命的或無生命的,真正屬于我們。
我們努力讀書工作,買了個房子讓自己安定,又努力買了車子來逃離房子以求得自由,有了伴侶,簽了終身契約,有了孩子,有了公司,又有了孫子……每一樣,我們都以為是自己的資產(chǎn),看著它們,才能隱隱感到安慰。
有人做過統(tǒng)計,受囿于戰(zhàn)亂以及人類壽命之有限,歷史上的土地?fù)碛姓?,平均擁有“自己的土地”的年歲,并不會超過三十年。與俗話說的“富不過三代”,冥冥中相應(yīng)和。
伴侶,孩子,都不曾認(rèn)為他們的所有權(quán)屬于你。正如多數(shù)的我們并不認(rèn)為,自己是父母資產(chǎn)的一部分,自小就嚷著要獨立自主被尊重一樣。
把活人視為資產(chǎn),是一廂情愿。
這個世界或許只是一個很大的租車公司。被命運善待的人,不過是向一個服務(wù)妥帖的租車公司租到了一部好車子。
不久前,到日本看櫻花,為了尋找自然風(fēng)景,我租了車旅行。
租車公司令人不得不夸贊。車一來,油加滿,目的地都有衛(wèi)星導(dǎo)航,只要輸入電話,再復(fù)雜的路也一路順暢。又是油電車,十分省油,停車時悄然無聲,公路修筑完善,一路上一丁點顛簸感也沒有,連找停車場都有詳細(xì)指示。
還車時,服務(wù)員還對我甜美微笑。
完美得有點悵然。真舍不得還。
這或許也只是完美人生的縮影。旅程的盡頭,有一些不舍,卻還是得往前行,再美妙的陪伴都帶不走,愈順?biāo)斓娜松?,時光流逝得愈令人驚心。
不像是租來的東西,不過是抽象的東西而已。如過程、情感與記憶,都是屬于自己的獨特經(jīng)歷。
許多人,對租來的東西十分盡心,對不是租來的東西十分粗心。
雖然說,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古今多少事,都已煙消云散。就算是抽象的東西,也只對自己有意義,無法真正留下什么,總會成為過去。但一輩子,談不好感情,受不了挫折,存不了美好記憶,還車之前一點值得咀嚼幾分鐘的旅程經(jīng)驗也沒有,才是最值得遺憾的事情。
租來的人生,值得斤斤計較或細(xì)細(xì)呵護(hù)的,唯有時間,唯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