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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里的兒子

2009-05-05 07:43:26
清明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張正圓圓樟樹

林 宕

聽到屋外傳來低微的呻喚聲,李中天先是凝神片刻,然后一步跨出屋門。正在屋外一棵海棠樹邊孵太陽的羅圓圓仰著頭,右手拿著一小塊餐巾紙,按在自己的兩個鼻孔下,餐巾紙已經(jīng)由白變紅。

李中天有點手足無措。

“出鼻血啦,你到我房間里去拿幾個棉花球,在桌上的小玻璃瓶里?!?/p>

李中天樣子有點慌張地走到羅圓圓房間里。羅圓圓的房間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吃不準(zhǔn)是床頭柜上的那盆花發(fā)出的,還是殘存在羅圓圓衣服上的香水發(fā)出的。現(xiàn)在,那些被羅圓圓脫下的衣服散亂地堆放在床上和床一側(cè)的兩把圈椅里,像一堆堆彩色的海蜇皮,看來,好的衣服也要有好的身架子去撐,這些衣服只有重新回到了羅圓圓身上,那份色彩才會再次煥發(fā)出一種招人眼球的明麗。不過,隨著羅圓圓腰身的進(jìn)一步變粗,總有一天,即使穿在了羅圓圓的身上,這些衣服也只是一張張黯淡的、軟塌塌的海蜇皮。

李中天把棉花球遞到羅圓圓面前,低頭看著羅圓圓埋在藤椅里的腰身。不仔細(xì)看,有誰知道這腰身里已經(jīng)懷上了一個四個多月的孩子呢?陽光照在羅圓圓的臉上,使她的兩頰騰起了兩片紅暈。

“在發(fā)熱呢,竟然出了鼻血。”羅圓圓說著,一手接過李中天手里的棉花球,一手把一張血跡斑斑的餐巾紙遞給李中天。

羅圓圓的鼻子已經(jīng)停止了流血。她用棉花球擦拭殘存在鼻子底下的血跡,又把沾著血跡的棉花球遞給李中天。李中天發(fā)現(xiàn)羅圓圓下巴上還有一條細(xì)小的血跡沒有被擦去,就向她指出了。

“那你幫我擦掉吧?!绷_圓圓揚了揚下巴。

李中天看了看兩只手里已經(jīng)沾血的餐巾紙和棉花球。

“我再回去拿個新的棉花球吧?!闭f著,李中天哈著腰返身。走到房屋的廊棚下時,他把手中的沾血餐巾紙和棉花球扔到了靠墻腳的一只垃圾桶里。

重新出現(xiàn)在羅圓圓身邊時,李中天依舊哈著腰,低著頭,拿著棉花球的手卻遲疑著沒有觸摸到羅圓圓揚著的下巴上。

見李中天久久沒有動作,羅圓圓就一把奪過李中天手里的棉花球。

“李中天,我又不是張正?!绷_圓圓說,“你對我點頭哈腰干什么呢!”

但你畢竟是張正的人,你的肚子里還懷著張正的孩子呢,在你旁邊,差不多就感覺到在張正旁邊一樣。李中天這么想著,卻沒有這么說。他只是喉頭咕咚響了一下,把這些話咽回了肚里。

羅圓圓用棉花球擦著自己下巴的右側(cè),但那條血跡卻在下巴的左側(cè)。

“在左側(cè)呢!”李中天終于忍不住說。

羅圓圓一下子伸直自己的手臂:“還是你給我擦吧,又不是叫你干什么,只是擦擦臉上的血跡嘛!”

李中天就接了羅圓圓手中的棉花球,把腰哈得更低,輕輕擦拭羅圓圓下巴左側(cè)的那條血跡。李中天又一次聞到了剛才在羅圓圓房間里聞到過的那股淡淡的香味,這一次,香味是從羅圓圓的頭發(fā)里散發(fā)出的。

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羅圓圓的臉龐煥發(fā)著光潔的色彩。

李中天又一次走回到房屋廊棚下的那只垃圾桶邊,當(dāng)他再次來到羅圓圓身邊時,手里拿了一只小矮凳。

“你擱腳吧?!崩钪刑彀研“史诺搅_圓圓的腳下。

從遠(yuǎn)處看去,李中天像是匍匐在羅圓圓的腳前。

“看你這副樣子,”羅圓圓心里是既受用又不是滋味,說,“我怎么感覺到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大權(quán)在握的張正呢?”

在李中天和羅圓圓的正南方百把米處,是一大片香樟樹林。香樟樹里,李中天的媽張桂蘭已經(jīng)朝他們兩人張望了好長時間。瞧,這小子平時對自己的娘不理不睬,對自己的女人卻低眉順眼地像只綿羊。張桂蘭想。

李中天的母親張桂蘭也是聽說大兒子帶了一名女人回來,才過來探望的。平時,張桂蘭夫婦住在村子?xùn)|頭的小兒子那里。她在樟樹林里看到兒子給羅圓圓擦鼻血、搬擱腳的小矮凳,心里就想罵幾聲。但很快,她感到兒子是做得對的,人家姑娘細(xì)皮白臉的,能跟你個離過婚的人到這鄉(xiāng)下來,容易嗎?況且村上幾個眼尖的女人已經(jīng)看出這姑娘有了身孕。很顯然,大兒子這一次是干了件有出息的事,先把這漂亮姑娘的肚子搞大,下好了種就不怕不結(jié)果。看來,兒子對下種的事情挺在行。張桂蘭現(xiàn)在腳下的這片樟樹林也是兒子當(dāng)初下的樟樹種,當(dāng)時村里人都笑話李中天:樟樹種長成材要長到猴年馬月?即使長成材了,這么多的樟樹你能賣給誰?可是沒有過多長時間,也就是那些樟樹種長到半人高時,鎮(zhèn)上傳出消息,這方圓幾公里內(nèi)的農(nóng)田就要被鎮(zhèn)工業(yè)園區(qū)征用。到時候,李中天在這一百畝荒地上密密麻麻種植的幾萬株樟樹,園區(qū)該給李中天多少錢?即使按本地區(qū)每株半成苗十元錢的最底標(biāo)準(zhǔn),李中天也該得幾十萬元錢呢。這么短的時間,也就是一年半多一點的時間,就能掙幾十萬元錢,村上許多人開始妒忌李中天。但你敢往荒地上撒樟樹種嗎?你不能保證這塊荒地在不久的將來會被征用,所以你不敢。即使有人能向你保證,你又有本事從鎮(zhèn)里租賃到這塊荒地嗎?這么一想,村里人也就無話可說了。

張桂蘭感覺著那股清涼的淡淡的樟香味兒,遲疑著要不要立刻跨出樟樹林去。這時,樹林里有一只鳥像是突然被什么驚動了,發(fā)出一串清脆的鳴叫,向空中慌張地飛去。

張桂蘭看到兒子李中天的頭朝樟樹林這邊別過來,連忙矮下身,盡可能地讓樟樹的枝葉遮住自己的腦袋。由于腰身彎得過快,張桂蘭覺得有點暈眩,心里就責(zé)怪自己:這是怎么啦,又不是到這里來做賊,心虛什么!要說心虛,也該是兒子心虛才是,不對他娘講一聲,就把一個女的帶回了家,且還是把人家的肚子搞大后帶來的。

張桂蘭就重新直起了腰。但兒子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正一邊接聽著手機一邊在羅圓圓的身邊踱步。放下手機后,李中天對羅圓圓嘀咕幾聲什么,就走到了房屋西側(cè)的一條青磚路上,又一拐彎,邁上了那條南北向的寬敞的水泥路。

還要不要再走過去呢?去!讓這細(xì)皮嫩肉的閨女先認(rèn)認(rèn)我也好。張桂蘭于是就走出了樟樹林。張桂蘭覺得自己的心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跳動的速度。

張桂蘭的腳步走得比平時輕了好多,以至于她走到羅圓圓身邊時,低著頭像在想著什么心思的羅圓圓才抬頭發(fā)現(xiàn)她。羅圓圓的眼睛里有一瞬間的迷惑,臉上露出一絲探詢的笑意。

“我是中天媽呢?!睆埞鹛m先開口。

羅圓圓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媽?!?/p>

張桂蘭打量著羅圓圓的腰身。肚子里也有了,還大媽!她看著羅圓圓還顯得有點稚氣的娃娃臉。這是一張像是去殼后的水煮雞蛋那般嬌嫩、光滑的臉,讓張桂蘭覺得陌生,她根本沒法把這張臉與自己的大兒媳婦聯(lián)系起來。自從大兒子離異后,在張桂蘭的想像里,她的第二個大兒媳婦從來沒有這么漂亮過,盡管大兒子部隊退役后靠幾樁投機生意發(fā)了財。

可大兒子領(lǐng)回來的卻是一個細(xì)皮嫩肉的姑娘,張桂蘭在細(xì)細(xì)地瞅了她一陣后,心底里還是覺得這姑娘漂亮得生分。張桂蘭的心跳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她要羅圓圓重新坐回到椅子里。屋場上,除了羅圓圓身下的竹圈椅和她腳下的小矮凳外,沒有別的椅子和凳子。張桂蘭就站著與羅圓圓講話。

“中天辦事去了?”

“是。曉得王達(dá)成這人嗎?”

“曉得,鄰村的建筑老板。”

“把他叫去了,要他一起去談一個項目?!?/p>

冬日午后的陽光灑在屋場上的海棠樹、木槿叢以及青磚與碎花崗巖間雜著鋪就的場地上,使周圍的一切都散發(fā)著橘紅的色澤。

因為張桂蘭站著,羅圓圓覺著了不自然,她把自己的腳從小矮凳上挪開,有叫張桂蘭坐下的意思。張桂蘭卻眼睛望著房屋西側(cè)那條南北向的水泥路,好像李中天還沒有走遠(yuǎn),她正目送著兒子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

“你跟著中天,不會吃苦的!”張桂蘭收回了目光。

羅圓圓終于忍不住了,要張桂蘭坐到那小凳上。張桂蘭就挪過那凳子,在羅圓圓的一側(cè)坐了。

“我大兒子也是苦盡甘來啊?!睆埞鹛m說,“這幾年賺了些錢,可錢再多,我也不能讓他亂來。你剛才提到的那個王達(dá)成,你熟悉他的事嗎?”

羅圓圓點頭,然后搖頭,張桂蘭就吃不準(zhǔn)羅圓圓到底熟悉不熟悉王達(dá)成的事了,但她還是自顧自說了下去:“這王達(dá)成仗著自己有錢,就瞞著老婆在外面和一個姑娘住在了一起,你不能給人家名分,怎么能和人家住在一起呢?”

當(dāng)然,自己的兒子目前是單身,可即使是單身,你也不能隨隨便便地就和人家姑娘住在一起呀。你如果要與人家住在一起,就要給人家名分,否則,到時你甩了人家姑娘,叫人家姑娘后半輩子怎么活?

張桂蘭突然側(cè)身抓住了羅圓圓的雙手:“你能跟著中天來,就是看得起我們老李家!”又說,“我們老李家也要對得起你!”

羅圓圓覺得張桂蘭的手掌十分暖和,她很溫順地讓自己的兩手?jǐn)偡旁趶埞鹛m的雙手里,繼續(xù)聽張桂蘭說下去。

“我與中天爸要見見你爸媽,商量一下什么時候把你們的婚事辦了,不能讓你不明不白地待在中天的身邊!”

羅圓圓的雙眼紅了,一瞬間,里面有了濕漉漉的淚光。

李中天在電腦屏幕的對話框里打上幾個字:開春后,希望小妹到我這里的香樟山莊來啊。對方也在對話框里打上幾個字:來干什么?李中天又打:來了再說,來了再看看能干些什么。突然,電腦屏幕黑了,房間里也一片漆黑。李中天和遠(yuǎn)在洛陽的一位網(wǎng)友的聊天就此結(jié)束。

李中天走到屋外,用打火機檢查了一下安裝在屋外的電閘,電閘沒有跳掉,里面的保險絲也沒有燒掉??磥硎峭k娏恕?/p>

也不通知一聲,就突然停電。李中天心里嘀咕一聲,想到自己的床頭柜里還有上次停電時用剩的幾支蠟燭,返身朝房間里走。還沒有跨進(jìn)門檻,就聽到羅圓圓在她的房間里發(fā)出呼喚:“李中天,李中天——”

李中天應(yīng)了一聲,收住了往前邁的腳步。

“怎么停電了?有蠟燭嗎?”

“我這就拿來?!崩钪刑煊謶?yīng)一聲。

羅圓圓住在西廂房里。李中天的房子呈凹字形,兩邊為東西廂房,中間為兩開間的客廳。李中天住在東廂房。在這幾間房屋的北面,李中天還造了一幢約八百平方米的上下兩層的房屋。原先,他是想用這房屋開一家名為“香樟飯店”的鄉(xiāng)村酒館的,因為得知這一方土地很快就要被征用,他停止了裝修,打算把這房屋租給不遠(yuǎn)處的一家企業(yè),讓這家企業(yè)做外來員工的宿舍。這幾天正要談。在村子的東面,李家的老宅上,李中天還有三間屬于他的平房,緊挨著他弟弟家新造的樓房。但自從他在香樟林的北側(cè)造了房子后,他就不到那平房里去住了。他不去住了,他父母就從弟弟家的新樓房里搬進(jìn)了那平房里,這樣,弟媳婦對他父母的白眼就少了好多。

一跨進(jìn)西廂房,李中天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不過這香氣好像與白天的香氣兩樣了,是一種鳶尾粉的芳香。一有女人,我的房子就到處散發(fā)香味啦。李中天這么想著,眼睛就很快適應(yīng)了房間里的黑暗。羅圓圓下身蓋著被子靠在床頭上,廂房西墻上那扇鋼窗的絨布窗簾拉開著,月光透過窗子灑進(jìn)房內(nèi),勾勒出羅圓圓被子里下身起伏不平的曲線。

李中天邁出幾步,大腿帶在了一把木椅上,椅腳在地面上滑動發(fā)出了一記刺耳的“吱啦”聲。李中天搞不懂今晚自己的動作怎么會這么笨拙。在那只床頭柜前,李中天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打開了打火機。

“電會很快來嗎?”

羅圓圓的聲音很輕柔,可李中天拿著打火機的右手一抖,好像被這聲音驚嚇了一下,打火機的火苗也熄滅了。李中天深深地吸一口氣,又一次把那股鳶尾粉的香氣吸進(jìn)了自己的肺腑里。重新點燃打火機,讓火苗舔到蠟燭的火捻上,他倒拿著蠟燭,讓幾滴燭淚滴落到栗木床頭柜的柜面。

“一時半刻不會來?!崩钪刑熳屜灎T的根部坐到燭淚上,邊回答羅圓圓剛才的問話。他直起腰,隨著燭光的抖動,他那巨大的身影也在房內(nèi)晃動。

“你休息吧?!崩钪刑煺f。

羅圓圓叫住要轉(zhuǎn)身離去的李中天:“坐一會聊聊天吧。”羅圓圓眼睛望著那在微微抖動的蠟燭火苗,“這房內(nèi)沒有電燈光,我怕,再說你也沒事?!?/p>

李中天在木床南側(cè)的木圈椅里坐下。

“其實,你不該讓那安徽小保姆回去的。”李中天說得很小心,“像這種停電的夜晚,有那小保姆陪著該多好?!彼懒_圓圓有開著燈睡覺的習(xí)慣,開始擔(dān)心要是一夜不來電,那自己怕是沒法脫身了。

“我現(xiàn)在自己能料理自己,帶那保姆反而是累贅。再講,不要看我一副小姐相,卻是丫頭命呢,什么都愿自己干,手腳少動反而不舒服?!绷_圓圓說。

“不過過段日子,總歸要叫那小保姆回來的?!?/p>

“那是,小寶寶在日長夜大呢,我總有行動不便的那一刻?!绷_圓圓說,眼睛望著蓋著自己肚腹處的被子,那里,微微隆起。她的左手開始隔著被子撫摩自己的肚腹。

“你幫王達(dá)成聯(lián)系工程的事,有眉目了嗎?”羅圓圓又開口。

什么叫眉目?這事即使答應(yīng)得好好的,也不能說有眉目。這事就像女人受孕,肚子已經(jīng)大了,也不一定就能順利地把孩子生下來,還可能要流產(chǎn)呢。只有把孩子順利生下來了,見到了孩子真正的“眉目”,你才能說這事有眉目了。那天,王達(dá)成打電話來,一定要叫李中天陪他去見張正,說是鎮(zhèn)里要在橫涇河上造兩座橋的事情這幾天就要定了,要李中天陪他再去跟張正敲敲定。說起來,王達(dá)成與在鎮(zhèn)里說一不二的張正也算是老相識了,他與張正的認(rèn)識應(yīng)該還在李中天之前,只是由于李中天與張正在同一個部隊服役過,關(guān)系自然不一般,超過了他與張正。退役時,張正作為部隊的首長到鎮(zhèn)里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李中天則到了鎮(zhèn)經(jīng)管站做了一名辦事員,竟又在一個鎮(zhèn)里,這就是緣分。所以,王達(dá)成面對李中天和張正的那種“緣”,自嘆認(rèn)識有什么用,認(rèn)識區(qū)長也就是幾分鐘的事,關(guān)鍵是要交心——王達(dá)成常這樣說。

“張哥說這事要通過招投標(biāo)確定呢,不過他答應(yīng)會想想辦法。”李中天說。其實,李中天那天是不太愿意陪王達(dá)成去的,他聽說張正近期的心情不太好,有人寫信到區(qū)紀(jì)委,反映他在鎮(zhèn)工業(yè)園區(qū)的基建上,與承包老板交往過密??墒?,那天見面時,李中天根本沒在張正臉上看出絲毫的異樣,還是往常的一副爽朗模樣,談罷正事后,他還問李中天哪天有空,有空的話到“花中花”歌廳唱歌去。一旁的王達(dá)成當(dāng)場就想邀請兩人去,卻被小時候的玩伴李中天白了一眼。

蠟燭燃燒時發(fā)出了輕微的“嗤嗤”聲,現(xiàn)在,房間里除了那鳶尾粉的香味,還羼雜了燭油的那股淡淡的焦煳味兒。很怪的,李中天今天覺得燭油的焦糊味和鳶尾粉的香氣一樣,也很好聞。

羅圓圓的手依舊在自己的肚腹處撫摩。“他在里面動呢。”她說。

李中天突然想起了已經(jīng)離他而去的老婆,他的老婆也曾對他說過同樣的話,也曾用同樣的動作輕柔地?fù)崮ψ约旱亩亲?。那時,他還沒有從鎮(zhèn)經(jīng)管站辭職。老婆在說過那句同樣的話后,拉過他的手,讓他也撫摩自己的肚子。只是老婆最終沒有讓他見到自己的孩子,老婆去老屋后面的池塘里洗衣時摔了一跤,使他永遠(yuǎn)失去了與自己的兒子(他相信老婆懷的是兒子)見面的機會。

燭光突然劇烈抖動一下,滅了。

“我再點。”李中天說。

李中天拿著打火機的手被一只柔軟的手捉住了。片刻后,這只手把李中天的手拉到了被子上。打火機掉落到被子上,又從被子上滾下來,“嗒”一聲落到了地上。

李中天感覺被子很柔軟、暖和?,F(xiàn)在,他是側(cè)轉(zhuǎn)著自己,上半身傾在了床沿的上方。羅圓圓的身子也向李中天傾來,綿長的發(fā)絲幾乎碰到了他兩臉頰上,他的臉頰有一絲癢癢的感覺。

羅圓圓捉著李中天的手輕輕撫摩自己的肚子,她的腦袋也蹭到了李中天的肩頭上。

屋頂上的吸頂燈突然亮了。好像被這絲毫沒有預(yù)兆的亮光驚嚇了一下,他跳離了床沿。

“好,電來了,我也該走了。”李中天囁嚅道。

張桂蘭手臂挎著一只篾籃來了。

篾籃里盛著一只燒好的烏骨雞。“你要好好補補呢?!睆埞鹛m說。

平時,羅圓圓的一日三餐都是一公里外的“家家飯店”送來的。見張桂蘭送來了烏骨雞,她臉上有一絲犯難的神色。

“身上有了孩子,就要額外補補的啊。”張桂蘭說,“熱雞的電磁鍋我待會去拿來。”

傍晚時分的陽光從西墻上的窗扇外照進(jìn)來,使房間里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種粉紅色的光暈里。張桂蘭知道大兒子平時根本不會自己燒飯吃,所以這里是不可能有液化氣鋼瓶的,更不用說鄉(xiāng)下常見的那種磚砌灶頭了。大兒子離婚后,回父母那里吃飯的次數(shù)少了,特別是在樟樹林邊自己造了房子后,更是難得回來吃飯,總是和一幫生意上的朋友在外打野食。

張桂蘭在羅圓圓身邊坐了,說:“我要照顧你,哪有做娘的看著自己的兒媳有了身孕不來照顧的道理。”

羅圓圓臉上的神情呆了呆,隨即低垂下眼簾,像是在沉思什么。

“我懷孩子那陣,也是我婆婆給我端飯端菜,洗臉擦腳的?!睆埞鹛m又說,“今天夜里我就不回去了,就住在東廂房里?!?/p>

張桂蘭看到羅圓圓的眼眶紅了。怎么說幾句,眼眶就紅,像個小童養(yǎng)媳似的,這姑娘軟心腸呢。

夜里,李中天回來。當(dāng)他打開東廂房的燈,看到他媽躺在自己的床上時,還以為是自己在外喝多酒而產(chǎn)生了幻覺。

他媽披衣坐起。

“你怎么與姑娘分開睡了?”說著又套上外褲,下了床。

“你就為這事來的?”李中天說。

“不為這事,但我發(fā)現(xiàn)了這事。”張桂蘭用手推李中天,“去,睡過去,她有身孕,你竟還不去給她暖身子。這里我睡了。”

李中天就被他媽推到了西廂房里。羅圓圓正靠在窗頭在看電視。

“我媽當(dāng)真了。”李中天等他媽走后,說。

“那你去給她說清楚呀?!绷_圓圓說。

李中天用手搔搔頭皮,喉結(jié)那里“咕嚕咕?!睗L一下。

“你喉頭動什么?”羅圓圓問。

李中天用手摸摸喉頭,不回答羅圓圓的問話,要邁腿往外走,被她叫住了。

“你媽叫你睡過來的,你往哪里去?”

李中天收住了腳。陪她聊一會天吧,最多把上次停電時在這里發(fā)生的情景再經(jīng)歷一下。

李中天上次坐的那只木圈椅上擱著一條絳紅色長褲,見李中天的眼睛看著那條褲子,羅圓圓探身取過了褲子,隨手扔到了床里側(cè)的黃色榆條幾上。整個房間很靜。遠(yuǎn)處傳來的幾聲狗吠,更襯托出了房間里的靜。

羅圓圓的肚腹把有著荷花荷葉圖案的緞面被子頂起了一個小小的圓。李中天在木圈椅里坐下后就望著那個圓。屋頂上,吸頂燈里的鎮(zhèn)流器在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

“你媽說要擺酒請客辦婚事呢!”羅圓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李中天。

“誰的婚事?”

“婚酒都不請,”羅圓圓格格格笑起來,“就把我的肚子搞大了,你媽怕親戚和村上人都要說你們家呢。”

李中天覺得鎮(zhèn)流器發(fā)出的“嗤嗤”聲蜜蜂似地鉆進(jìn)了他的腦袋,他的腦袋有點暈眩。他吃不準(zhǔn)這暈眩感是由于鎮(zhèn)流器的“嗤嗤”聲造成的,還是晚上的那頓老酒造成的。

“你媽來找我時,看我肚子的那眼神,嘖!”羅圓圓也察覺到了鎮(zhèn)流器持續(xù)的“嗤嗤”聲,“這難聽的聲音怎么還不停?干脆把燈關(guān)了吧?”

“你不是喜歡開著燈睡覺嗎?”

“我現(xiàn)在睡了嗎?”

啪一聲,羅圓圓關(guān)掉了墻上吸頂燈的開關(guān)。整個房間像一下子被罩進(jìn)了一只巨大的黑布袋里。黑暗突如其來,李中天覺得自己回到了那個停電的夜里。這感覺扯他的右手抖動了一下。然而,沒有跟上次一樣——隨著黑暗的降臨,有一雙柔軟的手抓住他的右手。

“你的孩子在我的肚子里蹬腳呢?!绷_圓圓又格格笑。

李中天的右手再一次抖動了一下,搭上木床涼涼的床沿,其中的一根手指移動一下,稍稍觸摸上了質(zhì)地柔軟的緞面被子。

一陣風(fēng)把沒有關(guān)緊的房門吹得發(fā)出了一記響聲。

“誰?”李中天猛地轉(zhuǎn)身。

“是張正,是掌握著你財路的張正?!绷_圓圓的笑更響亮了,突然,她收住笑,聲音柔柔地,“去把門關(guān)關(guān)緊吧?!?/p>

李中天起身,借著從沒有拉上窗簾的西窗里透進(jìn)的淡淡光線,走近房門。他關(guān)緊了房門,把自己也關(guān)在了門外。外面,月光如水。李中天的臉、脖子、手等裸露的肌膚感覺到了月光水一般的涼滑。這月光同樣流瀉在屋場上的海棠樹、木槿叢和黃楊圍籬上,圍籬下的樹青叢里,有紡織娘的叫聲在不間斷地傳出,使寧靜的鄉(xiāng)村之夜平添了幾分生機。李中天仰臉,空闊的天上,繁多的寒星似乎離他很近。他沒理由地感覺到了這些星星的親切。廊棚下,鋪著三層石階。他在最上面的那一層臺階上坐下,他不打算立刻就到辦公室里去。剛站立在門外的一剎,他就意識到自己該到辦公室里去將就一夜,他在鎮(zhèn)上租了一間鋪面房作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外掛的是“鵲橋苗木綠化公司”的牌號。

李中天掏出煙,點燃,醇香而熟悉的煙味讓他在這個夜里體會到了一種特別的獨處的充實。噴一口煙,他向遠(yuǎn)處的樟樹林看去。銀白的月光同樣灑在樟樹林上,但廣袤的樹林就像一片用水澆不透的黑色帆布,在大地上起伏著黑色的身影。這身影在拒絕著月光滲透的同時,或許還在為一些人掩護(hù)著秘密呢。李中天記得有一次自己在夜游樟樹林時,看到一對翻滾在樟樹林地上的男女,驚得他連忙撤退。他想不到這樟樹林竟既能給他帶來財富,又能真正做一回“月下佬兒”,成就一些人間“美事”。他曾把樟樹林里的所見告訴王達(dá)成,王達(dá)成說,你以為做男女那事,在賓館里就一定比在野地里更舒服?野地里以地為床、以天為被的,保不準(zhǔn)更激動人心呢?!澳闼麐尠炎约旱墓疽踩∶o橋,真有你的!”王達(dá)成最后說。

有一雙手輕柔地搭在李中天的肩頭,他驚回頭,腦袋就蹭到了一個更加柔軟的地方,一股淡淡的馨香讓他意識到那種柔軟是屬于女人的。

羅圓圓用手臂圍住了李中天的脖子,鼓凸的肚腹更緊地貼在他的腦袋上。

“進(jìn)屋吧。外面不冷?”羅圓圓輕柔地說。

李中天扔掉了手中煙蒂,偏一下頭,看到羅圓圓在睡衣外面只套了一件長及膝彎的羊毛衫。我冷什么,你倒要小心著涼呢!李中天不由就站起了身,隨著羅圓圓重新進(jìn)了屋內(nèi)。屋內(nèi),已經(jīng)開燈,雪白的亮光竟然使李中天覺得房間有點陌生。房間里的擺設(shè)確實兩樣了。床外側(cè)那只木圈椅已經(jīng)被移到了里側(cè),外側(cè)的一小片開闊地上鋪著一床白色的被褥。

“你睡這吧!”羅圓圓指指地上的被褥,然后褪去身上的羊毛衫,利索地爬到床上。

李中天望著羅圓圓,見她的動作中已完全沒有了剛才在屋外時的繾綣,就和衣倒地上,過一陣后,用被子的一角蓋在了自己的腹部。

李中天幾次想叫羅圓圓關(guān)了那燈,但幾次都只是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迷迷糊糊的,李中天像是回到了以往。他以前的老婆懷孕時,他怕自己煎熬不住,就從老婆身邊睡開了,睡在了床下的地鋪上。但以往,他有時會在睡一陣后,爬起身來,把手探進(jìn)被窩里,摸摸老婆的肚子,揣摩自己的兒子是不是也睡著了,還是在里面動。

李中天突然朝上舉了舉手,又很快放下。他終于睡著了,竟一覺睡到了天亮。

傍晚時分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煙油味,太陽在天地間撤去了自己的光芒,把光線收斂成了西天邊的一抹彩帶。李中天和王達(dá)成從小車?yán)锍鰜?,擠過看熱鬧的人群,來到了新開張的“吳地人家”酒店的正門口。剪罷彩的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進(jìn)入酒席,正門口的一小塊場地上正在表演歌舞。李中天跨到一邊的一塊草坪上,想橫穿過草坪,從邊門進(jìn)入酒店。

當(dāng)李中天側(cè)臉朝后看時,見王達(dá)成并沒有跟上來,只是站在看歌舞的人群的前沿,筆挺、矮胖的身子使他從普通觀眾里很明顯地區(qū)別開來。李中天向他喚一聲,他擺了擺手,看來,王達(dá)成是打定主意要等歌舞結(jié)束后從正門進(jìn)入酒店了。李中天只得往回走。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王達(dá)成變得越來越講究了,能從正門進(jìn),決不走斜徑進(jìn)邊門或后門。有一次,李中天和他一起招呼一輛出租車,因為路況的原因,司機要他們往回走一點,王達(dá)成卻愣是不愿走回頭路,非讓司機朝前開。看來,有些人是越有錢越講究啊。李中天知道自己是永遠(yuǎn)不會太講究的。

歌舞終于散了。在服務(wù)小姐的引領(lǐng)下,李中天和王達(dá)成向一間名為“藍(lán)寶石”的包間走去。本來,是李中天和王達(dá)成想請張正吃晚飯的,因為工程上的事一直沒有回音,王達(dá)成就叫李中天約張正,想再探探口音。但張正卻在電話里對李中天說,他要為一家新開張的酒店剪彩,如果李中天和王達(dá)成不介意的話,晚上一起來出席這家酒店的開張酬賓晚宴。不在店家的邀請之列,卻去赴宴,王達(dá)成顧慮重重。李中天瞪他一眼:平時要見張哥一次多么難,今天他難得這么語氣爽朗地邀請我們一起赴宴,怎么能打退堂鼓!

席間熱氣騰騰。一幫看上去既像生意人又像地方小官吏的男人圍著張正觥籌交錯。李中天和王達(dá)成滿臉歉意地在張正身邊兩只空位上落座。

“我的兩位朋友?!睆堈龥]有向在座的人作具體的介紹,也不把桌上的人介紹給李中天和王達(dá)成。

桌上的人邊嘴里喚著“大哥”,邊輪流與李中天、王達(dá)成碰杯。猛喝猛灌好一陣,席上一位大胡子男人站起來,走到張正身邊,嘀咕幾聲。張正連連擺手,說:“不去了,不去了,我還要跟我的這兩位朋友談事呢。”

不多會兒,三人就從酒店出來。王達(dá)成走在最前面,李中天側(cè)身對張正說,到老地方坐一會兒吧。

所謂老地方就是“花中花”歌廳。三人在包間坐定后,領(lǐng)班領(lǐng)來了三個穿著暴露的姑娘,茶水、酒和小吃也端來了。李中天身邊的高個姑娘問,開始唱歌嗎?李中天點點頭。高個姑娘就打開音響,還拿來了歌本,要他點歌。李中天示意姑娘把歌簿拿到張正那里去,卻見張正身邊的那個胖女孩已經(jīng)胳膊圍在張正的脖子上,拼命親張正的臉頰。

張正喝多了呢,喝多了,防御能力可就差了啊。李中天看著張正,微笑著把腰間的手機拿下,放到身前的茶幾上。

還是王達(dá)成先唱歌,胖子如果會唱歌,一般唱得都可以,王達(dá)成也不例外,他的一曲《愛你愛不夠》唱得有腔有調(diào)??墒?,當(dāng)張正唱罷一曲后,王達(dá)成卻拼命貶自己褒張正。

“聽了領(lǐng)導(dǎo)您的歌,我才知道怎么唱。您唱得是真正的美聲啊?!彼f,“您看,屏幕上都打了您99分呢。”

張正喝一口杯中的啤酒,邊打著酒嗝邊說:“這分?jǐn)?shù)能作數(shù)?有一次我與一位歌星唱歌,屏幕上也只給她打70分,而她讓她的寵物狗對著話筒汪汪叫一通,屏幕卻給了100分。”

陪張正的胖女孩格格笑起來,并又一次為張正斟滿酒。這期間,高個子姑娘已經(jīng)用李中天的手機往自己的手機上打了一下,這樣,兩人的手機都留下了對方的號碼,為以后進(jìn)一步的交往留下了伏筆。

在一個沒有人唱歌的間隙里,王達(dá)成掏出一個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用身體擋住別人的視線,往張正身邊的包里放。

“還望張哥對我多關(guān)照!”王達(dá)成悄悄對張正說。

張正自然明白信封里裝著什么,王達(dá)成不是第一次對他這么做了。王達(dá)成在這么做時,覺得今天與張正見面的全部意義也就是做出這么一個放信封的動作,而與張正所謂的“談事”也只要簡化為這一個舉動就可以了。

王達(dá)成舒了一口氣。可張正瞇縫著眼睛看他時的神色讓他覺得有點陌生,接下來,張正更是做出了一個讓在座的各位都吃驚的舉動。張正從包里重新取出了那只牛皮信封,他把信封朝王達(dá)成的臉上摔去。王達(dá)成下意識地側(cè)了側(cè)臉,可那只信封還是“啪”一聲撞擊到了他的臉上,然后往地上掉去,一些百元大鈔從信封里飄出。

包房里的三個姑娘雖然是為了這種百元大鈔才到這種地方來的,但此刻臉上卻露出了驚懼的神色,好像那些鈔票是正在飄向她們的魔鬼。

“你們他媽的都不是人?!睆堈踹_(dá)成嚷,“都是些殺人不見血的家伙??!”

正當(dāng)姑娘們以為聲色俱厲的張正還要做出什么過激的動作時,張正卻又一次出乎大家意料地跌坐回沙發(fā),把頭埋到茶幾上,嗚嗚地哭起來。

“喝多了,喝多了。”李中天慌忙站起,從地上撿起那只牛皮信封,把那些散落的鈔票重新塞進(jìn)信封。

他走到張正身邊,端起茶杯,要張正喝口水,醒醒酒。張正抬起淚眼朦朧的臉,說:“中天,你最清楚,你說我是一個見錢眼開的人嗎?我讓你在列入征用規(guī)劃的那塊荒地上植香樟樹,收過你一分錢嗎?”

“沒有,一分錢也沒有?!崩钪刑煺f。一個鎮(zhèn)領(lǐng)導(dǎo),在歌廳里哭鼻子流眼淚的,被人撞見總歸不好,李中天就又開口:“張哥,我們回吧?”扶張正站起來的時候,李中天把那只牛皮信封重新塞進(jìn)他的包里。

回到住處,李中天見他媽仍舊睡在東廂房里,就苦著臉走到了屋場上。想了想,他用羅圓圓給他的一把鑰匙打開了西廂房。

房內(nèi)依舊亮著燈。地上,羅圓圓已經(jīng)給他攤好了那套白被褥。他看了一眼床上荷花紋被子里羅圓圓的睡姿,就鉆進(jìn)地上的被褥里。大概是酒精的作用,睡了一會后,他覺得渾身發(fā)燙,就躺著褪去了外衣外褲。他在褪衣服的同時,聽到羅圓圓在床上翻身。把她吵醒了,這樣下去總不是回事。李中天停止了動作,本來他想把棉毛衫外的毛衣也脫了的。

李中天的后背上突然感覺到了一脖涼風(fēng)襲來,涼風(fēng)來得快去得也快。一片柔軟的肉體貼在了李中天的背上。

“我冷。在床上睡了好長時間腳還是冷的?!绷_圓圓說。

李中天的右腳碰到了羅圓圓的雙腳,果然是涼涼的。他側(cè)了側(cè)身,把自己的雙腳放在了羅圓圓的腳上。羅圓圓的身子倒暖乎乎的,她只穿著薄薄的綢質(zhì)睡衣,李中天感覺到了成熟女性軀體的那種無骨的柔軟。

現(xiàn)在,李中天和羅圓圓是面對面躺著了。李中天覺得偎在他懷里的是一個火爐,他不時地把左手從羅圓圓的肩膀上拿起,摸一下自己汗涔涔的額頭。因為熱,每次想把身上的被子掀去或脫去自己的毛衣時,李中天都咬緊了牙關(guān)。有一次,上牙咬在了下唇上,他感覺下唇像是破了,用舌頭舔了舔從下唇上流下的液體,有一股腥甜味。在接下去的那段時間里,直至天亮,他除了用手去輕撫羅圓圓隆起的腹部外,再沒有其他多余的動作。

“居禮”酒店客房的墻紙是巧克力色的,配著暗紅色的地毯和窗簾,整個房間的色彩顯得有些凝重、壓抑。

羅圓圓撲在長沙發(fā)上,雙手抱了枕墊,淚流滿面。張正坐在鑲嵌著白琺瑯的銅床上,雙腳在那只覆蓋著棕色長毛絨的踏腳凳不斷磨蹭,滿臉是失措的表情,一陣后,他走到了羅圓圓的身邊,佝下腰,把雙手放在了羅圓圓不斷抽搐的肩膀上。

“我也是沒辦法,我不可能另娶一個老婆?!睆堈x擇著詞語,“你去把胎打掉吧,你就算幫我。”

“不,我不能殺死自己的兒子!”羅圓圓叫起來,突然用胳膊撐起了自己的上半身,“要不,你干脆把我嫁給你的那個朋友李中天好了。我有了個老公,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養(yǎng)孩子了?!?/p>

張正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讓我?guī)е⒆蛹藿o他。他比我大十幾歲。兩廂不吃虧?!绷_圓圓又說。

“他、他肯嗎?”

“他不肯?他不肯的話,你就說你老婆在找你麻煩,讓我到他那里避一避,住一段時間?!?/p>

張正沉吟著不語。

“到了他那里后,我就有辦法讓他肯?!绷_圓圓又說。

我就有辦法讓他肯——這幾個字就像一群蜜蜂一樣,終于在一天清晨嗡嗡地飛進(jìn)了香樟樹林的主人李中天的耳朵里,使他的耳朵癢癢的。耳朵的一陣奇癢讓他在睡夢中驚醒。醒來后,他很吃驚自己竟然能摟著羅圓圓睡著。他的左手還探進(jìn)睡衣放在了羅圓圓隆起的腹部上。羅圓圓呢,正把一個小手指探入到他的耳窩里,輕輕撥弄著,一邊還睜大著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

李中天的腦袋暈暈的,吃不準(zhǔn)“居禮”酒店客房里的那一幕是他剛才的夢境中出現(xiàn)的,還是現(xiàn)實中真實的一幕。他從地上的被褥里爬出,動作有點慌亂地套上外衣外褲。他感覺到自己的嘴巴很苦,回憶著昨天夜里在歌廳里張正把信封往王達(dá)成臉上摔去的情景,他的嘴巴更苦。

走到東廂房,李中天看到他媽正在電磁鍋里燉蹄膀肉,她用一把小鏟刀翻動著蹄膀肉,熱氣氤氳著往上升騰,香味彌漫在了整個房間里。

張桂蘭向兒子轉(zhuǎn)過那張被電磁鍋里的熱氣熏蒸得有點潮紅的臉:“都起來了?”

李中天支吾一聲,坐到了床沿上:“媽,我有件事想跟你說?!?/p>

張桂蘭在鍋里擱下鏟刀,望著兒子。

“你夜里還是不要住這里吧,住老屋去?!崩钪刑煊珠_口,“你要照顧小羅的心情我理解,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這個人控制力不行,你也曉得,有的控制力不行的男人就要暫時與懷孕的女人分開睡。”

張桂蘭的臉上有了點醒悟的神情。

“所以為了不出意外,我還是得在這里睡覺?!崩钪刑煊终f。

“好。我白天過來,晚上回去。”

李中天舒一口氣,從床沿上站起。

“饅頭和粥都在客廳的電飯煲里溫著?!睆埞鹛m沖兒子的背影說。張桂蘭來后,早餐就由她做,不再由“家家飯店”送來。

到客廳后,李中天在電飯煲的蒸屜里拿了個饅頭,往外走。

在樟樹林的邊緣,李中天像個將軍一樣,用目光巡視著那些列隊整齊的樟樹。他真想揮揮手,命令他的士兵一樣的樟樹立刻邁開步子,向他的財富王國快速進(jìn)發(fā)。李中天不久前又向張正打聽,全鎮(zhèn)范圍內(nèi)又將有哪些土地將被列入工業(yè)用地的規(guī)劃,他要求張正為他的下一個財富布局出力。

李中天沿著樹林的邊緣向前走動,在林子的東南邊有一個池塘,那是一個被人廢棄的魚塘。李中天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羅圓圓在池塘的邊緣走動。天邊投射過來的陽光照在羅圓圓的身上,使她看上去就像池塘邊一個單薄的剪影。

李中天嘀咕一聲后就向那個剪影走去。羅圓圓正俯首看著池塘里的水面。池塘里的水還算清澈,邊緣長著疏落的水蓼。

“你在看什么?”李中天問。

“我在水中照自己呢,我的臉好像胖了?!?/p>

“那是光線被水折射的原因。你不胖?!?/p>

“早上到樹林邊來吸吸新鮮空氣蠻好的。你說我在水中看到自己臉時想到了什么?”

“什么?”

“想到自己兒子的臉該是怎么樣的,會不會像我?!?/p>

“這么早就去想這個問題?再說你也吃不準(zhǔn)到底是兒子還是女兒?!?/p>

說實在的,李中天十分不理解羅圓圓為什么不去把孩子打掉。

“還早?你媽看著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都急死了?!绷_圓圓笑,“說結(jié)婚的喜酒不辦,難道等生了孩子再辦?”

“你怎么說?”

“我怎么說?我說這事要看李中天呢。你媽說這事不關(guān)你,是他們做父母的事,她叫我明后兩天一定要把我的父母叫來一次,商量?!?/p>

“你父母不是在蘇北老家待著嗎?”

“所以我說我父母不方便來,喜酒的事可以這里先辦,然后我與李中天到蘇北去,再辦?!?/p>

李中天咽一口唾沫,他覺得那口唾沫的味道與平時是兩樣的,有一種說不清是甜、是苦還是酸的味兒。羅圓圓舉起右手臂,把手掌輕輕地貼在了李中天的臉頰上,上下摩挲。又一股味道異樣的唾沫在李中天的舌根底下產(chǎn)生。正當(dāng)李中天想再次咽下那口新誕生的唾沫時,他聽到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王達(dá)成站在樟樹林和屋場之間的那條水泥村道上,看樣子好像有什么急事。

李中天迅速走離羅圓圓,幾乎是跑到了王達(dá)成的身邊。

“你報喪啊你,扯著破嗓門?!崩钪刑齑鴼庹f。

“你他媽才是報喪,跑得比走還慢!”王達(dá)成沖李中天嚷,眼睛則朝遠(yuǎn)處的羅圓圓看著。

“你怎么啦?”看著王達(dá)成臉上那股異樣的神情,李中天滿眼狐疑。

“我怎么啦?我被張正給耍了?!蓖踹_(dá)成收回了目光,“橫涇河上的兩座橋已經(jīng)給別人造了!怪不得別人要寫他的檢舉信,他原來專門收了錢不辦事?!?/p>

“你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的?”李中天目光里露出輕蔑的神色。

“你以為我又要讓你幫去找他?他這人離倒下不遠(yuǎn)了,我算看透了。這家伙心黑得很,雖然幫你租賃荒地種樟樹的事情上沒收你錢,但從那以后你就幾乎成了他的傭人,都快要拉屎也要你給他擦屁股了?!?/p>

李中天不語。王達(dá)成又開口:“這種人,把一個姑娘的肚子搞大了,就把她介紹給單身的朋友,哼!一個肚里懷著野種的姑娘,你要?”

李中天張開了嘴,把一口舌根底下新誕生的唾沫吐到了王達(dá)成的臉上。

歌廳里的那個女孩姓耿。我是歌廳小耿呀——她在電話里對李中天這么說時,李中天一時想不出她是誰。你朋友扔信封里錢的那一次,我陪的你。女孩提醒。李中天反應(yīng)過來。

姓耿的女孩用嬌嗔的口吻問李中天怎么把她給忘了,也不主動來個電話。李中天一時語塞。小耿就又問李中天,晚上有沒有空,有空的話到“花中花”歌廳去捧捧她的場。李中天胡亂地應(yīng)了。

可是到了晚上,他卻忘了。他在和王達(dá)成商量事情。他把一口唾沫吐在王達(dá)成的臉上后,以為王達(dá)成會與他斷交,可是王達(dá)成沒有,他那個人在有的事情上蠻講究,可在有的事情上卻又不太講究了,雖然沒有古代婁師德唾面自干的修養(yǎng),卻也寬容得可以,竟又主動來找李中天,把李中天邀到了一家小飯店,說是有事商量。李中天也覺得自己那天的舉動太過,心里一直在歉疚,所以就欣然前往了。喝酒的過程中,王達(dá)成就把那要商量的事說了。原來王達(dá)成竟然和李中天的媽一樣,要求他和羅圓圓早點把婚結(jié)了,所不同的是,他媽側(cè)重于辦喜酒,王達(dá)成則側(cè)重于法律上的締結(jié)。李中天瞪大眼睛,驚愕地看著王達(dá)成。

王達(dá)成把臉湊近了李中天:“你肯定明白張正的意思,既然你明白,你就要早點按他的意思把事情辦了?!?/p>

“張正是什么意思?”

“你在別的事上還好,怎么在這事上盡裝蒜?難道你看不出來,張正怕羅圓圓會糾纏他,讓你給他頂缸是一舉兩得的選擇?!?/p>

“我真沒裝蒜,我只曉得張正讓羅圓圓來我這里住一段時間,避避風(fēng)頭?!?/p>

“如果真這樣,那你與張正的關(guān)系會在羅圓圓走后徹底結(jié)束了?!?/p>

兩人就餐的是鎮(zhèn)上一家瀕河的小飯店,小飯店有一排敞開的竹窗。飯店生意不是很好,許久后,還是李中天他們一對吃客。

“你不說張正就要倒下了嗎?我與張正關(guān)系結(jié)束,你有什么可惜的。”

“那是氣話,有那么容易倒的嗎?張正上下的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p>

一陣風(fēng),帶著河面上水的氣息吹來。張正把他身邊的那扇窗關(guān)了,又說:“當(dāng)然,張正更高興看到的是這么一種情景:羅圓圓走了,卻把孩子留了下來?!?/p>

李中天不但瞪大了眼睛,而且張大了嘴巴,可是這嘴巴里除了發(fā)出嘶嘶的氣流聲,吐不出一個字。見李中天的臉上神色跟那天早上在樟樹林邊時有點相像了,王達(dá)成就有些怕:“你臉色不要這么難看嘛,我這也是一種假設(shè)。好了,不談這了?!?/p>

“你盡瞎說?!崩钪刑旖K于開口,聲音有點有氣無力,“羅圓圓要扔下孩子的話,她早該去醫(yī)院打掉了?!?/p>

王達(dá)成臉上的表情又松快了一些:“當(dāng)然,女人也有自己的選擇,就看她要什么了。但你為什么不留下女人與孩子呢?”

“可我與張正好,對你作用也不大呀。我真不明白你今天為啥要勸說我結(jié)婚?!?/p>

兩人喝的是一種當(dāng)?shù)仄放频狞S酒,有一股甜津津的味道。王達(dá)成呷一口酒后,表情陡地凝重起來:“照說,橫涇河上的兩座橋,張正也讓別人造了??赡懔私馕业男愿?,我還是不愿放棄,以后還有其他的機會,我一定要通過你這把‘柴,把張正這只‘冷灶頭燒熱?!?/p>

瀕河的小飯店里終于來了一些食客,嘰嘰喳喳的喧嘩聲里,李中天和王達(dá)成轉(zhuǎn)換了話題。飯店竹窗外的河面上已經(jīng)漆黑一片,遠(yuǎn)處河埠上有嘩嘩的淘洗聲傳進(jìn)窗內(nèi)。飯店門口的一方地上,石板路條在路燈的映照下反射著青冷的光澤,一條瘦骨嶙峋的草狗在店門口一晃而過。

就在這時候,“花中花”歌廳里那姓耿的女孩再一次給李中天打來電話:“不是講好要來的嗎?怎么到現(xiàn)在不來呢?”

李中天抬腕看表,不知不覺地,時間已是晚上八點半了?!安皇遣胚^八點嗎?還早著呢!”說是這么說,可他還是站了起來。

在歌廳,王達(dá)成問小耿,上次陪他的那個女孩在嗎?小耿就把那個姓馬的女孩叫來了。姓馬的女孩一見王達(dá)成,立刻用手臂圍住王達(dá)成的脖子,并在王達(dá)成的臉頰上“啪”地親了一口。因為有了前一次陪唱的經(jīng)歷,小耿與小馬放得很開,尤其是小馬,把包間里的燈光調(diào)得很暗,在王達(dá)成身上什么動作都敢做。王達(dá)成和小馬坐到了長沙發(fā)的北端,也不唱歌,只是粘乎在一起。而坐在沙發(fā)南端的李中天則一首接一首地唱,因為經(jīng)常走調(diào),身旁的小耿就不時格格格地笑。

后來,李中天才知道,小耿雖然看上去沒有小馬放浪,卻也是個角色。

“小耿也是個角色呢。你大膽去吧?!苯Y(jié)束唱歌時,當(dāng)王達(dá)成聽到小耿竟邀請李中天到她住處去玩,就湊到李中天的耳朵說。

是做那事的角色。走出歌廳后,小耿鉆進(jìn)了李中天的車,而小馬則坐到了王達(dá)成的車?yán)?。兩輛車子一前一后地駛上大馬路后,就朝兩個方向開了。

到小耿租借的房屋的樓下,李中天卻讓她下車,并說了聲再見。小耿就很驚訝地望著李中天。

“我不習(xí)慣到別人的家里呢?!崩钪刑鞚M臉歉意。

“這又不是我的家?!毙」⒌难劬镞€是有著一絲沒有熄滅的希望之光,“你是不是有別的顧慮?”

像是被人看到了心里似的,李中天的臉上神色有一絲不自然,“我有什么顧慮的,是不習(xí)慣去別人的住處嘛!”李中天突然想到了他媽今晚終于離開了他的東廂房,回她的老屋住去了,“要不,要不到我那里?我一人住?!彼q豫地說。

“好。不過我要回來的,你到時再送我回來?!?/p>

車子在樟樹林邊行駛一陣,拐一個彎,駛上李中天住房的屋場。月光的清輝均勻地涂抹在屋場上,場中央木槿叢、海棠樹的枝葉泛著濕漉漉的夜露的晶瑩光澤。有一只野貓從木槿叢里竄出,一聲“喵”的叫聲嚇了小耿一跳,她就身子更緊地貼住李中天,從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香水味也就濃烈地鉆進(jìn)了李中天的鼻腔。不知怎么,李中天有一點心慌。

當(dāng)隨后小耿在廂房的木門前口中發(fā)出一聲嬌叫時,李中天更加慌亂,連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剛才崴了一下腳。小耿在李中天的臂彎里嘀咕一聲。

進(jìn)了東廂房里,李中天才舒了一口氣的同時,他想叫小耿先在沙發(fā)里坐一會兒,定一定神,可小耿卻拉著他滾到了床上,并隨手關(guān)掉了壁燈。李中天在枕巾上聞到了他媽平時涂抹的“雪花粉”的香氣。

小耿手腳麻利地脫掉了自己的衣服,鉆進(jìn)了被窩?!翱爝M(jìn)來呀?!毙」⒃诤诎抵写咚?。李中天也脫掉了衣服,鉆進(jìn)了被窩。

“門關(guān)了嗎?”李中天又仄起上身——他察覺到了一絲動靜。

壁燈“啪”地一聲亮了,接著,李中天和小耿身上的被子也被掀了起來。看著床上渾身赤裸的小耿,李中天伸長手臂重新關(guān)掉了壁燈??墒?,羅圓圓已經(jīng)準(zhǔn)確無誤地?fù)湎蛄诵」ⅰ?/p>

床上發(fā)出了撕扯的聲音和兩個女人由于用力而在喉頭發(fā)出的“呃呃”聲息。懷孕的羅圓圓終究動作笨緩,被小耿掀到了床下。借著微光,小耿慌亂地套上衣服,跳到了床上向門外奔去。

“小耿,我開車送你——”李中天朝小耿的背影張大了嘴巴。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句話到底說出口了沒有。

李中天是在清晨六點左右送羅圓圓去醫(yī)院的。當(dāng)時他還迷迷糊糊睡著,枕邊的手機就響了,是羅圓圓從西廂房里打來的,她說:“送我去醫(yī)院吧,我肚子疼?!?/p>

車子風(fēng)馳電掣般地向那家位于本區(qū)城中心的醫(yī)院駛?cè)?。李中天捏著方向盤的手心里全是汗,他雙眼緊盯著水泥路面,路面上跳躍著最初的晨光。那些晨光有時像是一只只上下翻飛的花蝴蝶,有時候又像一縷縷相互糾纏的金絲線,他的眼睛就有些花。羅圓圓身體斜依在車子的后排座椅上,微閉著雙眼,臉色很白。

扶著羅圓圓往醫(yī)院門診里走時,她向李中天轉(zhuǎn)過蒼白的臉:“不痛了,奇怪,怎么一到醫(yī)院就一點也不痛了。”

門診間的醫(yī)生表情冷漠地要羅圓圓到婦產(chǎn)科去看。孕婦有什么問題一律到婦產(chǎn)科去!她說。

“我們還不到分娩時間呢。”李中天小聲嘀咕。

婦產(chǎn)科門口聚集著好幾個腆著大肚子的女人,她們神色安詳?shù)囟俗陂T口的兩排木長椅上。有的孕婦的身邊陪著她們的丈夫,這些丈夫呼吸著走廊內(nèi)滯重氣息里的藥水味兒,就像呼吸著香煙的味道,臉上露出一絲迷醉和幸福的神色??墒?,李中天的鼻子怎么也沒法把那股藥水味當(dāng)成煙味,卻顯然還要在空氣滯重的走廊里待一些時間。他數(shù)了數(shù)椅子上的孕婦人數(shù),就叫住了一位正往門外走的醫(yī)生。

“我們不是來例行檢查的,我們是突然肚子痛了?!崩钪刑鞂δ轻t(yī)生說,“能不能讓我們提前進(jìn)去看?”

醫(yī)生看李中天身邊的羅圓圓,說:“誰都會有理由提前進(jìn)去看。都像你這樣,醫(yī)院不要亂套了?”

李中天咽一口唾沫??磥硪仓荒苣椭宰拥认氯チ?。

羅圓圓終于掀起了那塊棉布門簾,扔下李中天走進(jìn)了婦產(chǎn)科。

許久后,一位醫(yī)生走出了門口,拉下嘴上的口罩,露出了一張神色嚴(yán)峻的臉,問哪一位是李中天。李中天連忙從長椅上站起,站到醫(yī)生面前。

“出事了,你的孩子壞在了你老婆肚子里,不知道孕婦這個階段你要忍一忍嗎!”醫(yī)生眼睛有責(zé)怪的神情,她顯然是認(rèn)為孩子的壞掉是與他這個做丈夫的做了不該做的事有關(guān)。

見李中天臉上露出惶惶然的神色,醫(yī)生的口氣緩和下來:“要用產(chǎn)鉗把死嬰鉗出來,否則孕婦的命也保不住。你老婆的命大,晚過來一刻鐘可能就沒命了?!?/p>

李中天背脊上冒出了冷汗。他在醫(yī)生遞過來的紙上簽了字后,就看到羅圓圓躺在一輛滑輪車上,被推到了走廊另一頭的手術(shù)室里。李中天也跟著走到了走廊的那頭,在長椅上坐下來。他似乎感到恍惚。不知是過了很長還是很短的時間,后來隨著又一陣由于人的走動而帶起來的微風(fēng)拂到臉頰上,李中天看到羅圓圓重新被滑輪車推了出來,幾個也穿著白大褂的護(hù)理人員把羅圓圓推到了病房里。

羅圓圓浮在白被單外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簡直與被單一樣蒼白。李中天在羅圓圓的身側(cè)坐下,她轉(zhuǎn)過臉來,無助的目光中含著溫情。李中天不覺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左手。

“我昨天夜里不該到你那里的?!绷_圓圓舔舔自己有點干裂的嘴唇,囁嚅道。

“我真糊涂,”羅圓圓又說,“我昨天夜里把你當(dāng)成了張正?!?/p>

李中天握著羅圓圓的手抖動了一下。

病房南窗外婆娑的樹葉在風(fēng)中發(fā)出“颯颯”聲,透過樹葉,陽光的斑點跳進(jìn)了房內(nèi)。當(dāng)一個人影擋住那些陽光的斑點時,李中天握著羅圓圓的手松開了。

張桂蘭也在羅圓圓的身邊坐下?!昂⒆記]有保住?”她問。

羅圓圓點點頭。張桂蘭目光定定地看著羅圓圓,原本紫紅色的臉竟然也很蒼白。一時,三個人都沒有什么話。

后來,還是張桂蘭先開口,她說:“知道我這幾天在忙什么嗎?我在家織了絨線鞋、絨線小帽,還有線衣線褲呢,都是為小孩準(zhǔn)備的?!?/p>

羅圓圓的眼睛濕了,片刻后,眼角滲出了淚水。

張桂蘭坐下后,陽光的斑點重新在南窗下跳動了。李中天看著那些陽光的斑點,想,張正這時候在哪里呢?在干什么呢?或許,仍舊是一幫不知身份的人“張哥張哥”地圍著他,在灌他“迷魂湯”。照說,人們應(yīng)該叫張正這位鎮(zhèn)領(lǐng)導(dǎo)為“張鎮(zhèn)”,無奈,“張鎮(zhèn)”與“張正”在本地話里同音,如果這么叫,就似乎有直呼其名的不恭了,大家就干脆不叫他“張鎮(zhèn)”,而叫他“張哥”,這樣,張正這位鎮(zhèn)領(lǐng)導(dǎo)在一些人的感覺中就有了一股“江湖氣”。

見兒子發(fā)呆一樣看著南窗下的一方地皮,張桂蘭扯扯他的衣角,安慰:“也別傷心了。你或許命里注定前兩個兒子要壞掉,直到第三個才能活著見到你呢?!?/p>

你怎么能肯定這一次壞掉的是兒子不是女兒呢!李中天在心里這么說了一聲。

下午,李中天在張正的辦公室里候到了張正。

“張哥,我對不起你?!崩钪刑彀蚜_圓圓肚子里孩子壞掉的事說了。

張正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亮了亮。“一直要她打掉,”他說,“可她一直不愿意。這倒好,摔了一跤,倒把問題解決了。”

然后,張正像突然想起了似的,壓低了聲音:“我正要找你。有一塊地又要立項,你先去租用,明后兩天就趕快把租用手續(xù)辦了?!?/p>

張正帶來的這種消息,第一次沒有在李中天的心里激起激動的情緒。見李中天不吱聲,張正也察覺到了兩人之間有了一種有別于往常的異樣。

“怎么啦?”張正問。

“我想這一次算了?!崩钪刑靽肃榈?,“我沒兒沒女的,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呢?”

羅圓圓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多星期后,李中天把她接出醫(yī)院。車子剛開出醫(yī)院門口時,羅圓圓就在后座上說:“送我到界涇港新村47號505室?!?/p>

李中天依稀記得,那里住著羅圓圓的一個小姐妹,他還記得,從羅圓圓剛來滬打工起,她就跟那小姐妹住在一起。但李中天的車子依舊朝自己的香樟林的方向那邊開。

“我媽還要給我們辦結(jié)婚喜酒呢?!崩钪刑靷?cè)了側(cè)臉。

后座上沒有發(fā)出聲音。

黑暗中,車子的輪子在水泥路面上快速摩擦所發(fā)出的“刷刷”聲傳進(jìn)車內(nèi),兩人就一路細(xì)聽著這“刷刷”聲和各自細(xì)微的呼吸聲。

到了西廂房,李中天要羅圓圓躺床上休息。羅圓圓卻不依,只是坐在床沿上。燈光下,羅圓圓的臉色比白天時多了些血色,一雙眼睛也似乎比白天時有神、晶亮了好多,看著李中天。當(dāng)李中天在她身邊坐下時,她拉住他的手,似有什么話要說,卻又沒有說,而晶亮的眼睛里則有了閃閃的淚光。

就在這時,李中天腰間的手機響了,是王達(dá)成打來的。張正終于倒了,是下午被區(qū)檢察院的人帶走的。

李中天捂著手機,下意識地走離了羅圓圓幾步。

“你不要再和那姓羅的外來妹結(jié)婚了啊?!闭f不出王達(dá)成電話的聲音是興奮還是沮喪,“你要是結(jié)婚,也是白結(jié)?!蹦沁厸]有聲音后,李中天還把手機捂在耳朵上。一陣后,他用自己的手機撥張正的手機,語音提示對方已關(guān)機。他放下手機,看到羅圓圓已經(jīng)挪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整個身體的姿勢也已經(jīng)改變,歪斜著,背靠在了床頭。他走過去,傴僂下腰,在地上脫掉了羅圓圓腳上的皮鞋,然后抬起她的兩條腿,擱到床上。

“我們早點結(jié)婚?!蓖_圓圓亮晶晶、濕漉漉的眼睛,李中天說。說著,他也躺到了床上,抱住了她。

李中天把臉貼在了羅圓圓已經(jīng)淚流滿面的臉上,嘴尋找著羅圓圓的嘴,舌頭很快就進(jìn)入了羅圓圓仿佛已經(jīng)等待了良久的柔軟的口腔里。

后來,兩人急促的呼吸都平緩下來。他們的身體稍稍松開了一點。

“你真的會娶我嗎?”羅圓圓的腦袋在李中天的右臂彎里轉(zhuǎn)動了一下。

“我不是說了嗎!”

她大概認(rèn)為男人只會騙她的感情呢。這么一想,李中天就有點鼻酸,看著羅圓圓的眼睛里泛上了溫潤的柔情。

羅圓圓感受到了李中天眼睛里的柔情,雙眼里也有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情愫,這份情愫是她雙眼里的兩朵花,不是淚花,是五月的榴花。那榴花對著李中天熾熱而又安靜地開放著。

“真要結(jié)束單身的日子了,”羅圓圓把頭朝李中天的胳肢窩里埋近了一些,“心里倒有點舍不得以前的單身生活了呢。你說怪不怪?”

羅圓圓用胳膊支起了自己的上身,“哥,”她又說,“結(jié)婚前,我想到我那幾個小姐妹那里去住幾天,你說好不好?”

“不要叫我哥,”李中天依舊目光溫潤地看著羅圓圓,“去住幾天吧,明天就去。”

羅圓圓的腦袋重新落到了李中天的胳肢窩里,與他貼得更緊。就這樣,兩人一直躺在床上的被子上,誰都沒有脫掉衣服鉆進(jìn)被窩里的意思。

反正要結(jié)婚了,遲早是他的人,也不差這一天。這樣想著,李中天就從羅圓圓的頸下抽出了手臂。“我回東廂房了?”他說。

羅圓圓點了點頭,很溫順的樣子。

李中天穿上鞋,走到了屋外。天上,群星輝耀,把漫天的清輝傾瀉到了屋場上和木槿叢、海棠樹微微顫動著的枝葉上。遠(yuǎn)處,月光給同樣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著的樟樹林勾勒出了一抹青亮的淡影。夜里的一切,依舊與以前一樣,不一樣的,是李中天的心胸,與此刻的天地一樣,他的心胸異樣空明、澄澈。

羅圓圓到她的小姐妹那里去后,一直沒有回來。

走之前,羅圓圓說只外出三天,可她直到第五天還沒有回來。第五天早上,李中天開始不斷地?fù)芩氖謾C號,卻一直沒法撥通,要么忙音要么語音提示已關(guān)機。到下午,再撥她的手機號時,語音提示該機已停機。

李中天這才急了??伤麖牟徽嬲J(rèn)識羅圓圓的任何一個小姐妹。他慌慌地開車到界涇港新村,摸到47號505室門口,開門的卻是房東,說房客早已經(jīng)退房了。

李中天開始漫無目的地城區(qū)各個街道上兜圈子。后來,李中天把車子開到了城區(qū)一角的一家鋪面前,這家鋪面是王達(dá)成開在城區(qū)里的辦事處。

王達(dá)成在老板臺后抬起臉,看到滿臉失魂落魄神情的李中天走近,慌慌地站起。“看你臉!”王達(dá)成說,“張正一死,你好像也不能活了似的!”

“你說什么?”李中天神情大變。

“你不知道?張正死啦?!?/p>

前天,張正死在了看守所一側(cè)的一個池塘里。放風(fēng)時,張正乘看守人員一時疏忽,跳進(jìn)了那個池塘里?!罢嫫婀?,聽說那個池塘不大,再說張正會游泳,怎么會死了呢?”敘述了事件后,王達(dá)成闡述自己心里的疑問?!翱词厮赃叿乓粋€池塘也不科學(xué),這不是明擺著要被看守的人往里面跳嗎?”

“世上搞不懂的事多呢,”李中天說,“別的女人肚里孩子壞掉,要大出血、發(fā)高燒,不去掉半條命才怪!可羅圓圓就像患了一場重感冒似的。能搞懂?”

“張正竟和他的孩子一起死了!”王達(dá)成驚喚。

“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告訴我張正的死?”李中天問。

“本來前天就想打電話告訴你的,后來想想算了,”王達(dá)成擺擺手,“他現(xiàn)在對我們還有用嗎,不如忘掉他。我們應(yīng)該學(xué)會遺忘,不是嗎?”

“都死掉吧。”李中天突然嚷了一聲,然后轉(zhuǎn)身。

王達(dá)成滿眼驚愕地望著李中天向外走去的背影。本來,他還想邀李中天玩一玩他們之間常有的老花樣,傍晚時分先找家小飯店買點“小醉”,然后到歌廳“花中花”唱歌,唱罷歌后再看看能干些什么。

李中天回家后,直接走到了羅圓圓居住的西廂房的門口。他用自己保存著的那把鑰匙打開了房門。幾天沒有人進(jìn)來,加上門窗都緊閉著,房間內(nèi)有一股悶悶的粉塵氣。走之前,李中天是看到羅圓圓把她的衣物都塞進(jìn)皮箱的,可那時怎么就沒有想到羅圓圓會一去不復(fù)返了呢?

李中天在空空的房間里巡視了一遭。后來,他在回來路上的一個預(yù)感終于得到了印證:他在木床旁邊的那只木圈椅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折疊成三角形的紙條。

他展開紙條,上面是羅圓圓留下的幾行娟秀的字:哥,謝謝您在我內(nèi)心最痛苦、絕望的那段時間里收留我、照顧我,我將永世記著您曾給予我的那份情誼。我到你們這地方來后,曾經(jīng)有過一段最美好的打工的日子,后來就開始想要自己不該要的東西。這一段時間我對人心的善惡有了更深的體會,您真是一個好人,我知道您對我更多的可能是一種同情,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不能追求自己不該要的東西……

可我是同情嗎……李中天的頭懵了一下,手中的紙條掉落到了地上。他返身時,身上的手機響了。

“張哥!”他對手機叫了一聲。一瞬后,他明白自己叫錯了。

責(zé)任編輯 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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