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成

溫室效應，北方的深秋也分外溫情起來。李雯喜歡踏上鋪滿落葉的小徑，喜歡穿長長的風衣走入清秋。伴著腳下落葉的旋舞，淡淡的憂傷彌漫開來……

樹上有喜鵲喳喳地叫聲，李雯的眉宇明朗起來，心里道：哦，好。她很喜歡這種普通的鳥，因為它黑白分明的打扮，比麻雀之類灰呼呼的中間色讓人清爽，明亮的叫聲，總是報告喜訊一般。當然，也有人說：黑白分明、公平正義對時下的國人來說是個奢望！

同時，她的手機也叫了，短信提示：作為告別，務請今晚7點左岸茶餐廳見。那個號碼讓李雯的心跳得提速，是她的上司?！案鎰e”兩個字對女人有著更加銳利的穿透力，即使是教物理的李雯，也下意識用護緊胸口。

他就會從她的眼前消失，而曾經(jīng)懷著的情感，還有不堪回首的記憶，今天要有一個了斷。

時光的隧道里，穿行著的各懷心事的人，她李雯，60-70年代臨界點的生人，理想主義的童年，商品經(jīng)濟的青年，知識經(jīng)濟的中年，沉淀下來的況味，非“無悔”兩字可以昂揚，不是“人生過處盡是悔”就不錯了。

“謝謝你能來，當然我知道是以告別作為前提的?！彼斓独娘L格如常。李雯用眼睛穿透她，卻也不由得發(fā)出凄楚的一笑?！澳腥寺铮褪悄菢??！彼宰猿暗目谖且粠Ф^，李雯點頭，默許，張愛玲那句話回蕩在心里：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他松了口氣，又說：我調(diào)走，副校長的位置推薦了你。但是盯著這個位置的人很多，包括某位局長的紅人，你……他很擔心地看著李雯，李雯扭頭看著窗外，逼仄的街對面，粉紅色的燈光照徹了一間足療屋，里面的陳設和女子的神態(tài)盡現(xiàn)。李雯悲從心來，她要走上那個競爭的舞臺嗎？臺子后面又多少非正常的因素？有多少交換？據(jù)說人生的秘訣是中年以前不要怕，中年以后不要悔，而她，即使在中年，也總是進退失據(jù)，彷徨復彷徨。

李雯靜靜地站立，端莊地目送那個身影消失在燈火輝煌的街頭，一轉(zhuǎn)頭的自己恍然間就有了流浪的心情。漫步走過那間足療屋，里面的一幅字上寫著“厚德載物”，不禁啞然失笑。同樣地，她回憶起關于那個女人的一則消息。那個學校新學期開學時，被記者拍下了校門口的一副財富對聯(lián)，橫批赫然：招財進寶。那個女人在記者采訪時，怒氣沖天，說自己何曾抬頭看過？！誰貼的誰負責！李雯在看到電視的時候，突然想到“熟視無睹”這個詞，想到學校這個廟宇的那種空靈的充實的無形的和有形的價值和存在。她笑自己還是在意這個“位置”了，誰能不往“上”奔？誰不需要被承認？可是在當下中國，都往官場奔，這說明不僅官場出問題了，整個社會的價值趨向也有問題。

被問題裹在里面的人還在大潮中向前走。李雯走上了競聘的講臺，那天她穿了一身藏藍色的職業(yè)套裙，卻在衣襟上別了一枚毛主席的像章，雖小小的，但是她知道臺下的評委中有人認得。這也是一份情感的末梢枝節(jié)。退下臺來，她跑到洗浴的地方慢慢讓流水沖淡這段不堪的記憶。一周后，結(jié)果是肯定，但她無法歡喜起來。

一句話在她心里回旋：多少回我成非我！

父親生病，李雯趕緊送到醫(yī)院。醫(yī)生馬上就開出了一沓子單子，從核磁共振到超聲波掃描，原來在別的醫(yī)院做過的還不算。父親在醫(yī)院昂貴的診室間騰挪，李雯趕緊撥通了一個熟人的電話，是大學時的一屆學友，不久昔日的學友今日的主任翩然而至，修煉出的四平八穩(wěn)的慈悲相讓李雯有點感傷，學友對醫(yī)生打了幾個哈哈，醫(yī)生回頭問：自費還是報銷？李雯說自費，那醫(yī)生刷刷劃掉了三項，拍拍學友的后背，放心，放心，我給仔細瞧瞧。說著擺開重新來過的架勢，筆下龍飛鳳舞，單子開了出來，讓用藥一周后再來找他。隨口問李雯哪里工作？李雯一報，立刻笑著說：哎呀，我親戚的孩子報你們學校，差點，當時認識你就好啦，以后免不了麻煩，大家互相關照。李雯硬著頭臉回道：是啊是啊，都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多謝您了。我的電話是……

市場的規(guī)則就是交換，你奮斗的就是能夠兌換的資源。李雯在回家的車里無限清醒也無限悲哀。在滾滾的人流中，她的面目無法與眾不同。她想起那位學友，寫過詩的：對著噴薄的紅日，年輕的我，捧著被西風吹亂的宣言，我，決不妥協(xié)……而她，也在筆記本的扉頁曾寫過：走向風，風就飄走這副純真的背影……把曾經(jīng)膜拜過的東西背棄，這個過程叫做成長？或是衰老,速朽？

節(jié)日臨近，李雯的家里突然來了幾撥的年輕客人，大都是學校新進的老師。他們嘻嘻哈哈來。李雯很高興，走后，李雯才發(fā)現(xiàn)茶幾上多了信封，里面是代金券。李雯恍然醒悟，原先她聽學校的中年教師抱怨自己干得苦，風光卻歸了小年輕，說那些小東西都是走門子進來的，線上線下都是人情，還覺得是牢騷，今天看來，這些體制外的孩子已經(jīng)認同了類似"小腐敗"、贖買，尋租這樣的潛規(guī)則，或者叫非典型腐敗，對這些事情他們的心里是何感覺？痛苦嗎？認為一切如常嗎？就像"奔四"那樣處理，又一顆奔騰而無所知覺的心？就業(yè)的壓力已經(jīng)使他們麻木到適應一切？而那些老點的員工，李雯這一茬，是很難放下自己的尊嚴的，或者說小知識分子的身段，而面對來勢洶洶的年輕一代，年華的威逼，夢想尚未結(jié)果的苦痛和掙扎也在心里。體制，資源，壓力等等字眼在李雯心里翻騰，悲憫之余，她無能為力，卻更加對新老職工都小心翼翼。有做人的負擔，沒有做事的淋漓，她輾轉(zhuǎn)辛苦，難得快樂。

節(jié)日來臨，看到電視上人山人海的人潮，李雯退了出去旅游的雄心，蜷縮在家里吃喝睡，老公問：想睡清明了？眾人皆睡你獨醒，也是高處不勝寒啊！新年有啥打算？李雯懨懨地問：混到退休，還有幾年？

有句話突然闖進心里：華年從此停頓，而熱淚，在心里匯成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