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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樺林中的兩座墳塋

2009-05-07 05:48王躍斌
章回小說 2009年5期
關(guān)鍵詞:水水指導(dǎo)員紅豆

王躍斌

天上沉重著大塊大塊的雨云。云壓在大野上,翻騰起伏著。在云天與大野之間,一條白色大道伸向遠(yuǎn)方,由南向北,像一條銀灰色的河,無聲無息瀉著。道上沒有行人,只有一輛白色的尼桑停在路邊。

石蘭走出小車,站在大開的車門內(nèi)側(cè),直了直腰,這才把目光投向路邊的白樺林。白樺樹棵棵筆直著身材,像一群穿白連衣裙的少女準(zhǔn)備登上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的舞臺。這讓石蘭想到了自己少年時的一次演出,禁不住心頭升起一縷惆悵,淡淡的。

彎腰,她用左手從副駕駛座上拿起兩束鮮花,又用右手提起裙擺,走下大道,朝白樺林走去。白樺林外,靠近大道的這一邊,有兩座墳塋。

大道與墳塋之間隔著一條水壕。躍過水壕,兩座水泥壘成的墳就鮮明在石蘭眼前了,一高一矮。高的那座是卜力的,矮的那座是水水的;高的在北,矮的在南。十年前石蘭來過這里,十年里石蘭也總是夢見這兩座墳。只是,夢中的兩座墳?zāi):?,而眼前的兩座墳清晰,清晰得有些刺眼?/p>

在高墳的碑前,石蘭收住了腳步。她躬身將一束花放在了碑下,注視著石碑,眼圈就濕了。還是當(dāng)年的那方無字碑,只是光禿禿的碑面上炸開了一些小縫,密密麻麻的,讓她想起了四十年前初到北大荒時凍皴了的手背。那時的北大荒真冷啊,分到炊事班的石蘭總是水著手出去,水著手進(jìn)來,沒幾天工夫,一雙手就像麻土豆了。

她嘆了口氣,慢慢地移動目光,就看到了那座矮墳。

矮墳的碑上陰文鐫著三行字,中間的一行是大隸:知識青年水水之墓。右邊的一行是小楷:生于一九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左邊的一行也是小楷:犧牲于一九七四年十月二十五日。

石蘭慢慢地走到矮墳?zāi)贡?,將手中留下的那束花放在碑下,兩手扶住石碑,只說了一句,水水啊,我來看你來了……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早已噙在眼窩里的淚水跟著就落了下來,眼前卻清晰出現(xiàn)三十多年前的場景。

那天傍晚刮起了西北風(fēng)。晚飯剛過,有人發(fā)現(xiàn)北大河那邊飛出了火光。許多人跑上連隊后邊的大崗,觀看大火,議論聲一片。炊事班班長石蘭也拉著水水上了大崗,就看見黑幽幽的北大河那邊,蜿蜒著一條火龍……

石蘭感到了水水的顫抖。那陣兒,水水正扶著石蘭的肩膀。石蘭好生奇怪,便問,你冷么?水水答非所問,說,這火燒得好大啊。石蘭笑了,怕什么,火再大也燒不過北大河,那是一條天然的防火線。水水知道石蘭的話是對的,可不知為什么,她的心中總盤著一種不祥之兆,冷冷地,像一條蛇。她怕讓石蘭看出自己內(nèi)心的懦弱,便拉著石蘭的手下了大崗。

就在那天夜里,集合號響了。匆匆忙忙組織起來的知青們隨著王連長奔上了火場。

在北大河岸邊,走在最前面的副連長卜力收住了腳步。時已深秋,靠岸邊的河水結(jié)了一層薄冰,閃著幽幽的光。卜力拿不定主意,是趟水過河,還是繞道前進(jìn)。這時,人高馬大的王連長從后邊跑了上來,等不及卜力把情況講完,他便揮動著手中的鐮刀,用濃重的膠東口音吼道,日他個娘,再繞道上橋林子都燒光了。話音剛落,他便躍下陡坡,跳進(jìn)冰河。

咔嚓咔嚓的破冰聲膨脹了知青們的熱血,人們呼啦啦地跳進(jìn)了冰河。這時,卜力發(fā)現(xiàn)水水立在河邊發(fā)愣,便問,你……害怕嗎?水水揚起臉,猶猶豫豫地說,我……肚子疼。她想說她來例假了,但臉一熱,又說成了肚子疼。

此時的卜力滿腦子火情,沒有時間考慮水水的具體情況。他也真不知道女知青生理的特殊性。他只以為水水膽怯,便火著聲音道,都火燒眉毛了,還怕這怕那。言罷,他便拉著水水衣袖一起下了水。趟到河中間時,他感到水水渾身發(fā)抖,打擺子似的。他的心像叫貓撓了一下地劇痛,便輕聲囑咐水水,咬緊牙,上岸后快走,別停腳,出透汗就不冷了。

涉過北大河,又繞過幾座山頭,一場撲滅山火的戰(zhàn)斗就打響了。很快地,近處的山火撲滅了,王連長命令石蘭和水水留下來看守火場,其他的知青則隨他撲向另一處火場。

嘈雜的隊伍漸行漸遠(yuǎn),很快地消失在一座大山的剪影里。大森林完全沉寂了。這時,躺在山坡上的水水才感到腹如刀絞,疼得她呻吟連聲,一聲聲高,一聲聲低。

石蘭又驚又怕,便把水水扶坐起來,問,你這是怎么了?水水耷拉著頭,閉著眼睛答,我,今天來月經(jīng)了。什么?石蘭鬼驚鬼怪地喊了一聲,你怎么不早說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搞不好是要做大病的!吱聲?火都燒到家門口了,我哪好意思吱聲??!水水歪過頭,勉強(qiáng)一笑,說,你去給我找點水喝吧,我喉嚨都要著火了。說罷,她便伸手去解系在背包帶上的瓷杯,不料兩手亂抖,怎么也解不下來。

石蘭見狀,就自己動手解下水水的瓷杯,朝前方草塘望了望,說,這地方,除了塔頭溝,哪里還有水。水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啞聲道,現(xiàn)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石蘭走下山坡,找到了一條水溝。她蹲下身,舀起一杯水,遞到了嘴邊,小心地抿了一口,又猛地吐了出來。溝塘中的水不但難喝,還溶著燃燒過的草木灰,石蘭吐了好幾次,才吐盡了舌苔上的灰末。她手握茶杯,望了一眼遠(yuǎn)方,無望地嘆了一口氣,這才端著灰水回到水水身旁。水水接過水杯,一笑,一揚脖,便把一杯水灌進(jìn)了肚。之后,她咂吧咂吧嘴,又笑,說,等滅了這場火后,我就寫第三十一份入黨申請書。這場大火是對我的一次考驗,我要爭取火線上入黨。說罷,眼皮一合,人便倒在了山坡上。聽水水這樣說,石蘭點點頭,心卻揪成了一團(tuán)。她坐在水水身邊,也漸漸地困乏得合上了眼睛……

石蘭是被水水的一陣驚呼聲嚇醒的。那時候,天光已然大亮,燃燒過的森林間彌漫著淡淡的煙氣,散發(fā)著嗆鼻的糊焦氣味。山下的大草塘一片漆黑,像一條長長的黑水湖,蒸騰著一層層白煙。

順著水水伸出的左臂朝東望去,石蘭的臉色頓時也變了:就在距她們不足百米的山坡上,又噼里啪啦地重燃起來一片林火。

咱們趕快去撲火吧。石蘭想拉水水一起去撲火,卻沒有拉動。石蘭吃驚地白了水水一眼,水水淡淡一笑,慘白慘白的牙齒間沾著點點黑草末,說,你看我這樣子,還能打火么?石蘭低頭看去,只見水水棉褲上浸著一大團(tuán)血漬,濕漉漉,黑乎乎。她鼻子一酸,淚水便流了下來,說,你躺在這里別動,我去找人來救火。水水點頭,就有淚珠在黑眼眶里轉(zhuǎn),臉上卻笑著,說,你去吧,快去快回,我自己先打一會兒,能打滅多少是多少。石蘭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越燒越大的火,說,你就躲在這里別動,怕是有危險。水水說,能有什么危險呢,我一個大活人,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 。石蘭了解水水的性格,也就不再勸了,起身朝西邊大森林跑去,深一腳淺一腳地。待到她帶著撲火的人們趕回來時,找到的只是水水燒焦的軀體。水水沒有死在原來的山坡上,她倒在了死灰復(fù)燃的東邊那個山坡上,伸展著的雙臂猶作撲火狀。

這次打山火過后,師里組織了講用團(tuán),到各團(tuán)宣傳打火事跡,打火英雄。活人借死者光,石蘭成了知青的楷模,走到哪里都是鮮花,都是贊揚,等講用結(jié)束之后,石蘭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這讓石蘭感到滿足,感到光彩,但也感到后怕。她知道,如果那次水水沒有特殊情況,那么,去找打火隊伍的人或許是水水,而不是自己。如此,燒死的將是她而不是水水。更讓她不安的是,犧牲了的水水沒有被評為烈士,因為她的出身不好,社會關(guān)系也太亂。

一陣濕風(fēng)淋過了石蘭的臉。石蘭睜開眼睛,下意識地看看天空,發(fā)現(xiàn)剛才低壓著的云正向自己走來。知道這是大雨的前兆了。她立起身,看看水水的墓,又踅過身,看看卜力的墓,這才抬腳朝路上走去。她鉆進(jìn)了小車,卻沒有關(guān)車門,就手把著方向盤,側(cè)身,還是看那兩座墳,呆呆地。看著看著,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仿佛兩墳之間站著一位少女,一位穿白色連衣裙的少女。那是紅豆,是自己的女兒紅豆。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一次,她是來接紅豆的。在進(jìn)村前,她也先到知青墳看水水,卻巧遇了紅豆。

那次,石蘭走得太累了,在給水水掃了墓之后,坐在墳基上,竟然睡著了。她是被一個聲音喚醒的。蒙蒙礷礷中,她感到有人拉她,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個少女正審視著自己,閃著一雙漂亮的鴿眼。

見石蘭醒來,那少女一笑莞爾,問,阿姨,你怎么在野外睡覺呢?容易著涼的!聲音甜甜的,脆脆的,給石蘭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樣熟悉的面孔,這樣親切的聲音,讓石蘭吃了一驚。她再睜大眼睛,只見眼前站著一個穿白連衣裙的少女。這女孩身材總在一米六十以上,彎彎的新月眉,明亮的鴿子眼,微翹的蒜頭鼻子,半啟半合的元寶口。

石蘭越看心跳得越慌,不知不覺站了起來,眼睛親著少女,問,能告訴我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紅豆。

你來這里做什么?

來看我媽媽。

看你媽媽,你媽媽是誰?誰是你媽媽?石蘭兩眼游出了困惑。

那個叫紅豆的女孩怪異地白了石蘭一眼,弓下腰,把手中的一束野花擺放在水水的墳頭。那是一束野花,有山百合,有野罌粟,有草馬藍(lán),富貴著黃,燃燒著紅,幽靜著藍(lán),鮮艷著一團(tuán)生命。

石蘭心里說,不,那不是你媽媽,水水沒有結(jié)過婚,是不會有孩子的。孩子,我才是你媽媽呢,你的親媽媽!

一切都明白了。石蘭差點喊出聲來。但她還是克制住了自己,耐著性子等紅豆直起身,才問,好孩子,不,紅豆,你聽說過一個叫石蘭的人么?

紅豆的鴿子眼里閃現(xiàn)出欣喜:你就是石阿姨,來接我回杭州的?

石蘭的心頭便泛出一種悲涼。

你怎么知道我是來接你的?紅豆抿了抿嘴唇,兩彎新月眉緊皺,白凈的印堂處凹出一個“川”字,深深的,像一只沉入江底的鐵錨。

爸爸看了知青回訪團(tuán)的名單,就說你會來接我,還說你會給我安排一個掙很多錢的工作。

那么肯定?石蘭心頭竊喜,顧盼之間,又看了看水水旁邊的一座新墳,禁不住轉(zhuǎn)了話題,問水水:能告訴我這座墳是誰的嗎?怎么碑上沒有名字?。渴m手指那座新墳,疑惑的目光掃向紅豆。

紅豆的眸子里便罩上一層陰翳。她垂下眼瞼,答,那是我爸爸給自己造的。爸爸說,他死后就埋進(jìn)這座墳中,跟媽媽做伴。紅豆一臉平靜,像是講述一個遙遠(yuǎn)的故事,與自己無關(guān)。

唉!石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只能完成一半了。在回北大荒前,她曾周密計劃兩個任務(wù),一個是接紅豆回去,一個是勸卜力回去。她心里這樣想著,茫然的目光撒在水水墳頭的鮮花上,好一會兒,才轉(zhuǎn)過頭來,問,你天天都來送花嗎?

我每天去城里送牛奶,回來時順便采些野花獻(xiàn)給媽媽。

這時,石蘭才注意到,大道上支著一輛自行車,貨架兩端各綁著一個奶桶……

從知青墳到三隊只有五里路,石蘭和紅豆走了近一個小時。石蘭總是迫不及待地問這問那,問得紅豆心里發(fā)煩,但她臉上并不表現(xiàn)出來,并且認(rèn)真回答石蘭提出的所有問題。因為她清楚,這個女人將決定她能不能進(jìn)大城市。

轉(zhuǎn)過一片楊樹林,眼望那一排排既熟悉又陌生的紅磚房,石蘭中止了她的話語,氣也喘得緊了起來。就在這時,她看見一個老者向她搖來。這老者身材高大,背卻弓著,左臂端在胸前,右手高揚,做大刀劈砍狀,咧著大口,用膠東腔唱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朝村外吼 來。等到那老者旁若無人般地從石蘭她們身邊走過時,石蘭目瞪口呆,她認(rèn)出這老者便是當(dāng)年叱咤全連的王連長。

聽說王連長回膠東老家了,怎么又回來了。石蘭注視著王連長搖遠(yuǎn)的背影,轉(zhuǎn)過身來問紅豆。

他回老家住了不到半年,就回來了,說是舍不得北大荒,舍不得留在北大荒的人們。誰知,去年患了腦血栓,好了以后腦子有了問題,成天除了吃喝,就是唱一些老歌,村里村外地轉(zhuǎn)。紅豆的鴿眼蒙上了一層淚水,斜了石蘭一眼,問:阿姨,你說王連長,還有我爸爸他們,值嗎?

石蘭沒有回答。她也真回答不了。她只有沉默。這使紅豆感到尷尬。這種尷尬的窘狀直到走到自家的大門前才得以解脫。

你看看,阿姨,我們家的房子太矮小了。讓你住在這里,真的委屈你了。在大門前,紅豆停住腳步,兩頰現(xiàn)出了緋紅。

委屈?你以為我沒在里邊住過嗎?聽紅豆說,石蘭心一拘攣,像有只毛毛蟲,蠕蠕地爬,口中卻說:沒關(guān)系,阿姨也是吃過苦的人。

紅豆眼睛里甜出笑,發(fā)現(xiàn)石蘭的目光正掃著院子。

還是原來的模樣,石蘭心中暗自嘀咕。甬道兩側(cè)用水冬瓜夾的障子上爬滿了看豆秧,密麻麻的綠葉間或鉆出幾朵牽?;?,紫色的那種,像一只只吹破了嘴的小嗽叭。園子里茂盛著各種蔬菜:茄子、青椒、白菜、韭菜,密匝匝地封住了垅溝。豆角、黃瓜已經(jīng)爬滿了架。就在黃瓜地與豆角地之間,一株向日葵舒展著碩大的葉片,茁茁壯壯地挺立著,而那剛剛開花的花盤,卻低垂著沉重的腦袋,朝著西方,盡管漫天濃云遮住了太陽。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青春,只可惜當(dāng)年的女主人已成為半老徐娘,而且歷盡滄桑。石蘭打了個唉聲,尾隨紅豆進(jìn)了屋門。

人剛坐在中屋的炕上,一幀陳舊的黑白像片吸住了石蘭的目光。那是一張二寸小像,貼在西墻上,紙面已經(jīng)發(fā)黃,像片上的人物也不是那么清晰。石蘭站起身來,湊近墻前,身體前傾著,瞇著一雙鴿眼,陷入了逝去的時光,直到紅豆把一杯白開水遞到她的面前,才截住了她的遐想。

阿姨,你看你一點也不像像片中的你,要不,我在知青墳?zāi)歉泶褚粶?zhǔn)會認(rèn)出你。紅豆見石蘭手雖接過了杯,眼睛還留在墻上的相片上,便說,阿姨,你先歇一會兒,我去大甸子把牛牽回來,再給你做飯。

石蘭醒過神來,憐惜地瞥了紅豆一眼,點點頭,思緒卻溯流而上,回到從前……

1966年5月4日,杭州海潮中學(xué)獎勵了一批三好學(xué)生,其中卜力、水水和石蘭都來自初二(三)班,而且他們?nèi)齻€打小生活在一條巷子里,都是好朋友。獎勵大會結(jié)束后,水水提議去登寶石山。

石蘭清楚記得,那天水水穿的是一襲白連衣裙。這樣,有頎長的身材、細(xì)長的兩條黑辮子和鮮艷的紅領(lǐng)巾陪襯,人益發(fā)顯得清純、秀麗。同水水相比,石蘭雖然面目姣好,皮膚白皙,像古詩中說的膚如凝脂,但人卻偏胖一些,身高也略矮水水幾分。這使石蘭感到有幾分自卑。特別是三人同行時,總叫石蘭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像是嚼了一口青澀的草莓。也是為了彌補(bǔ)自己的缺陷,石蘭喜歡穿一身學(xué)生藍(lán),以此彰顯自己的白皙,而且,又總是在鞋里墊兩副鞋墊。當(dāng)然,她如此精心設(shè)計都是為了一個人。而且,就在那年的那個五四青年節(jié)之前,石蘭總的感覺是卜力對她要比對水水好,因為凡是三人在一起時,卜力跟石蘭的話要比跟水水說得多。這叫石蘭的內(nèi)心總是抹過一種莫名的欣喜。

那天,他們先上了寶石峰。在蛤蟆石觀賞了一番湖光山色后,又沿著林間石徑,登了初陽臺和紫云洞,一路上說說笑笑。在岳墳汽車站等車的那陣兒,石蘭興猶未盡,便提議三人照一張相。這就是掛在卜力住房中屋西墻上的那幀合影。也就是在照相那一刻兒,石蘭的感情受到一次刺激,或者說是經(jīng)歷了一次挫折。

排位置的時候,攝影師讓他們按身材高低一字兒排開。按他的要求,水水應(yīng)居中,挨著卜力。但石蘭卻搶先一步占住中間的位置。水水口中雖無言語,卻撅起了小嘴唇。就在這微妙難言的當(dāng)口,那位禿頭攝影師一錘定音。他走上前來,把石蘭同水水調(diào)換了位置,說是如此構(gòu)圖才合理。此時,石蘭將乞求的目光投向卜力,祈盼著卜力發(fā)話,把自己留在身邊。豈料,卜力卻佯作不見。如此,石蘭看到的這張老照片上,水水的嘴笑成了一個小月牙,而石蘭的眉卻鎖著。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三人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石蘭的話少了,水水的話多了。石蘭和水水都喜歡卜力,卜力喜歡的卻是水水。這種局面一直保持到文化大革命初期揪斗黑幫時。

水水七歲時就沒了父親。水水的父親是地理老師,1957年被打成右派,從此以后精神失常每日四處亂走,信口胡說,最后是不知所終,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水水媽從此便領(lǐng)著水水一個人過。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便有人說水水媽是資本家的女兒,為右派分子保持節(jié)操。于是,便有人給水水媽剃了鬼頭。就在那一天傍晚,水水媽讓哭得眼腫聲嘶的水水找來了卜力。她用左手拉過水水,又用右手拉過卜力,然后把兩只手拉進(jìn)自己懷中,哽咽著對卜力說,我教了你兩年,知道你喜歡水水,水水也喜歡你。水水的眼力不錯,你是個好孩子。我把水水托付給你了,希望你善待水水……

說到這兒,水水媽就哭了。水水和卜力也哭了。就在第二天凌晨,老校工從樓前池塘里撈出了水水媽的尸首。子夜時分,他聽見池塘里砸出一聲轟響,但他不敢出門探望,待天亮?xí)r,撈上的只有死人了。再后來,學(xué)校組織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水水和卜力報名到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石蘭聽說了,也報了名,這樣三人一起來到了北大荒……

往事不堪回首,眼前事又撲朔迷離。石蘭心情煩躁,便將目光從那張像片上抽回來,踱步走出了房門,走出了院門。

天空仍然是密云低壓。空氣濕漉漉的,撲在臉上有一種水淋淋的感覺。小村靜悄悄的,街上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一群白鵝列隊而來,見石蘭走出院門,又轉(zhuǎn)過身去,揚起一只只長長的脖子,嘎嘎叫著,大搖大擺地朝西而去。

站在院門前,石蘭收起了腳步,略一遲疑,人便朝北大河走去。從紅豆口里,她知道卜力正在河邊收割小麥。

一走上大野,石蘭的眼睛又一次濕潤了。這是一幅多么熟悉的圖畫啊。左邊是收割后的麥地,密匝匝的麥茬像黃色的湖泊,瀲滟著微微的水氣;右邊是茂盛的大豆,間或有大片的玉米地,鋪排著暗紅的紅纓,搖曳著肥碩的葉片,蓬勃成一堵綠色的城池。

慢慢地走,慢慢地想,漸行漸遠(yuǎn),已是離村的路長離北大河的路短了。在道右的一片玉米地前,石蘭收住了腳步。她回頭望了一眼隱約的村莊,再審視一遍眼前的地勢,又陷進(jìn)了一段往事,苦澀的,歷歷如在眼前:

那是到北大荒后的第二年秋天,連里組織全連的人力、機(jī)力搶收大豆,就連炊事班也抽出三個人去搶收。卜力人不見粗壯,但肌肉卻發(fā)達(dá),每回割地,總能抱一條垅最早割到地頭。這樣,炊事班送飯的石蘭總是最先見到卜力。就有那么一天,其他幾個女知青嘰嘰喳喳地走向北大河,單單拋下石蘭一人,看守飯菜。

天藍(lán)云白,風(fēng)輕日暖,石蘭的心緒也好,便哼著《杜鵑山》選段,走進(jìn)地頭的灌木叢,欣賞著色彩繽紛的葉兒,形狀各異的果兒。

一棵小樹上結(jié)滿了紅紅的果豆。石蘭摘下幾粒,攤在左掌心,默頌?zāi)鞘自伡t豆的小詩,一種惆悵的情愫驀然涌上了心頭。石蘭情不自禁地朝地頭那邊望去,卻發(fā)現(xiàn)卜力朝自己走來。石蘭的胸口怦怦亂跳,周身便涌出一股莫名的戰(zhàn)栗。

你呆呆地站在這里看什么?卜力問,眼睛盯著石蘭掌上的幾粒小豆,心中好奇。

你看,這是不是相思豆?石蘭反問,用右手中指和食指撥動著掌心的小豆,頭卻不抬,輕聲吟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這哪里是紅豆,這是藥雞豆子,有毒的。卜力漫不經(jīng)心,似乎充耳不聞,踅身欲走。

送給你吧,就當(dāng)做是紅豆。石蘭聽見腳步,抬頭,見卜力要走,一抿嘴,將左手伸到卜力面前。

我要這玩藝有什么用。卜力先是一怔,然后笑了,說,我還得去接別人。

接誰?還不是水水?石蘭心里想,手一耷拉,幾粒紅豆便撒落灌木叢間,兩粒淚珠也撒上了兩頰。這時的她就有些后悔。水水身體單細(xì),又剛抽出來割地,一定會很吃勁,也會很累,那么,自己為什么不先想到,去接接水水呢。如果那樣,也就輪不到卜力了。

卜力沒有回身,徑直走到地頭,抓住一條垅又往回割去。這是水水那條垅。他在開鐮時已暗中數(shù)準(zhǔn)了水水的那條垅,在右側(cè),與自己隔五行,是再也不會錯的。

石蘭雙手捂臉,哭了。

自從到兵團(tuán)之后,石蘭、卜力和水水仍然保持著親密的關(guān)系。家庭出身給水水背上了一個包袱,父母的遭遇更叫水水心情壓抑。水水是個要強(qiáng)的女孩,一方面,她感到自卑,在人前總好像矮三分;一方面,她又在各方面嚴(yán)格要求自己,力爭做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早日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一次又一次地寫入黨申請書。但每當(dāng)三人相聚時,水水卻總是讓著石蘭,總是少說為佳,偶爾插幾句,也都是不咸不淡的。后來,當(dāng)水水聽說團(tuán)里準(zhǔn)備提拔卜力當(dāng)副連長時,索性再也不同卜力單獨在一起了,她是怕影響卜力的前途。卜力卻不想疏遠(yuǎn)水水,便找水水表明心跡,水水總是回避。卜力不甘心,再約水水會面,水水又總是不赴約。水水愛卜力勝過愛自己,為了她的所愛,她愿意犧牲自己。

對于水水的態(tài)度,石蘭是又難過又慶幸。她了解水水的性格,多疑而倔強(qiáng),具有強(qiáng)烈的逆反心理,什么事情她不同意,你愈勸說,她愈反感。因此,在水水面前,她總是不厭其煩地講卜力的好處,講卜力如何如何地愛水水,勸水水公開接受卜力的愛。石蘭的態(tài)度果然激怒了水水,促使水水痛下決心,斷絕了同卜力的來往。而卜力呢,當(dāng)上副連長后,猶一如既往地愛著水水。他表面上同石蘭來往頻繁,暗地里卻挖空心思地接觸水水,幫助水水。同石蘭在一起他感到興奮,同水水在一起他會感到心跳。而石蘭呢,又被卜力的假象所蒙蔽,錯以為卜力情感的天平已經(jīng)傾斜了,他關(guān)懷水水僅是老朋友之間的同情。直到這時她才明白,自己做了卜力愛情的擋箭牌。這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燈泡。更令她傷心的是,轉(zhuǎn)過年來的七月,她在這塊土地上目睹了另一個場面。

那年,這塊土地輪茬種的是小麥。那年雨肥,剛一進(jìn)七月,便陰云連天。正是收麥時節(jié),機(jī)車下不了地,連里動員所有的勞力用鐮刀收割小麥。

這天剛開鐮,無邊無沿的大雨傾盆而下,知青們都成了落湯雞。眼見得老天沒有開晴的征兆,王連長只好命令知青們坐拖拉機(jī)返回連隊。

開飯的時候,石蘭一搭眼便看出卜力不在,再一掃視,又沒了水水。卜力一準(zhǔn)是同水水在一起,卜力是借著水水增援收割的機(jī)會,同水水在一起。這個判斷一形成,石蘭的臉也陰沉了下來。她用一個大號飯盒盛滿燉大豆腐,再用背包裝了五個半斤重的饅頭,便不聲不響地走出廚房。她原想求司機(jī)開大輪送她到地里,略一遲疑,她又走進(jìn)一個農(nóng)工家,借來一輛金鹿牌自行車,匆忙地向北大河蹬去。

那陣兒,雨已經(jīng)停了,漫天的烏云也向東壓去,大塊大塊的??諝饫镲柦畾?,撲在臉上化成了一粒粒的小水珠,涼絲絲的。

水蒙蒙的太陽時隱時現(xiàn)。沒有風(fēng),整個天地籠罩在沉寂之中。什么地方有一只布谷耐不住大野的寂靜,不停地叫著,一聲長兩聲短的,陪襯得大野益發(fā)幽靜。

開鐮的麥田里沒有卜力和水水的身影。石蘭并不罷休,騎車又朝北大河蹬去。麥田北端北大河南岸林帶斷裂處,有一塊大沙灘,平時,那里是知青們游泳、洗涮的場所。

石蘭在電道與土道連接處下了車。連日下雨,北大河林外的土路泥濘難行。石蘭還是毫不遲疑地朝前走去,深一腳,淺一腳,走向那塊大沙灘。此時,紅彤彤的太陽已經(jīng)鉆出了云陣,原來朦朧的林帶蓊郁清新。紅毛柳、白皮柳、臭李子、旱柳子、山丁子、山里紅、脹肚黃,錯雜相間,濕漉漉的。林間不斷傳來露珠墜地的聲音,不甚響亮,但清脆真切。

石蘭沒有心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賜。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盡快找到卜力和水水。而且,她總有一種預(yù)感,害怕卜力和水水做成那事。果真如此,她只有抱恨終生了。她真的拋不下卜力,在當(dāng)時,她已抱定了非卜力不嫁的決心,但她不知道卜力也曾發(fā)過非水水不娶的重誓。

石蘭一邊艱難地朝東跋涉,一邊思索著,酸溜溜地,暗自叮嚀自己,不管看到什么場面,都不要驚慌失措,舉止失態(tài)。

但她還是驚慌了,驚慌得失了常態(tài)。她被視野中的一幅圖畫驚呆了,禁不住耳鳴心跳。就在左前方林帶斷裂處,就在懸崖下北大河明光光的沙灘上,卜力正一絲不掛仰面朝天躺在那里曬太陽,在他的身邊,鋪曬著衣褲背心,甚至是短褲。

石蘭呆呆地立在路上,兩手蒙臉。好一會兒工夫,她才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轉(zhuǎn)過身去,往回走,沿著來時的路。畢竟是不甘心,卜力在這里,那么水水呢?水水不在這兒又能在哪呢?石蘭想著又轉(zhuǎn)過身來。這時,那片大沙灘已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了。她長吁了一口氣,皺皺眉頭,開口唱起了《杜鵑山》中柯湘的唱段:普天下受苦人同仇共恨,他推車你抬轎同懷一腔恨,同恨人間路不平……路不平,可曾見他衣衫破處都留血痕,怎忍心、怎忍心舊傷痕上又添新傷痕……她就是這樣一邊唱著,一邊朝沙灘那邊走去。這樣,當(dāng)她再出現(xiàn)在林帶豁口處時,卜力已穿好褲頭背心站在沙灘上看著她了。

見石蘭走下漫坡,卜力迎了上去,滿臉笑意,連聲說,真想不到,真想不到……石蘭便冷笑,斜了卜力一眼,說,想不到什么?想不到我來送飯么?

卜力還是笑,不尷不尬地,從石蘭手中接過背包,告訴石蘭,你去喊水水過來,她大概睡著了。石蘭明知故問,水水,水水在哪兒,水水沒在連隊嗎?她裝出一副懵懂,一雙眼睛在卜力臉上搜尋著。

卜力收斂了笑容。他從石蘭眼睛里讀出了石蘭的心。但他不想解釋什么,便指著左側(cè)的柳樹叢,說,水水在那邊洗澡。石蘭瞥了卜力一眼,嘴唇嚅動兩下,還想說點什么,卻一抿嘴唇,朝柳樹林走去。

柳樹林東邊又有一個小沙灘,水水也是赤身裸體睡在沙灘上。她側(cè)身而臥,背對太陽,胸前曬著衣服,黃一塊、白一塊,蒸騰著微微的水氣。

聽有人來,水水忽地一聲坐起,伸右手抓起勞動布工作服披在身上,慌慌張張,也不回頭,喊道,你這個人真壞,不讓你過來怎么還過來呢?

石蘭撲哧一笑,說,你把我當(dāng)誰了。水水回頭,也笑了,揚起左手招呼石蘭:你也過來洗洗吧,裸浴的感覺真痛快啊。水水一邊說,一邊抖掉工作服,重新穿起衣服。

石蘭走過來,審視著水水的神情,滿腹疑惑:一向郁郁寡歡的水水,今天何以這么興奮呢?一股醋意油然而生,她斜了水水一眼,說,快跟我回去吃飯吧,那邊的人怕是等不及了……

回到現(xiàn)實的石蘭腦袋渾漿漿,思緒亂紛紛。緩緩地向前走去。過了一片蔥蘢的玉米地,一片收割后的麥地又呈現(xiàn)在她的面前。麥田里,一鋪鋪晾曬的麥堆上生出一層層綠芽,油油的,茸茸的,給人一種欣欣的感覺。但石蘭心情并不愉快。這樣的年景她經(jīng)歷過,誰家的麥子損失了誰心疼。石蘭想走進(jìn)麥地翻翻麥堆,看看已發(fā)芽變質(zhì)的麥子占百分之幾。這時,一陣拖拉機(jī)的轟隆聲牽去了她的目光:就在這塊麥田東北角,北大河岸邊的麥田里,赫然矗著一部收割機(jī),一臺拖拉機(jī),一輛汽車。

單憑直覺,石蘭猜到那里有卜力。眼睛一亮,腳下的速度也加快了。漸行漸近,石蘭認(rèn)出了那里有五個人,其中一個人就是卜力。她太熟悉卜力了,哪怕是只見一個身影,遠(yuǎn)遠(yuǎn)地,她也會認(rèn)出卜力。

石蘭的心跳加快了。她疾步走下了大道,走上了當(dāng)年那條泥路。讓她吃驚的是,當(dāng)年兩岸蓬勃的夾河林帶,而今蕩然無存了。人走河岸上,十幾里外的小興安嶺一覽無余。當(dāng)年總是隱藏在密林中的北大河,而今也如扒光了衣服的男子漢,赤裸裸地流在身邊。連日下雨,北大河水幾乎平了槽,卷著草棍,卷著樹枝,翻騰著水沫,朝西方瀉去,無拘無束,無遮無攔?;叵氘?dāng)年清冽的北大河,無論下多大雨從來不見平槽的河水,無論多大干旱也從來不見減少的河水,石蘭的臉上罩上一層陰云:像這樣無限制地砍伐林木,破壞生態(tài)平衡,能不遭到大自然的報復(fù)么?

卜力并沒有發(fā)現(xiàn)石蘭走近身邊。一輛滿載麥粒的汽車陷進(jìn)了泥潭,爛泥埋過了半個輪胎,靠拖拉機(jī)牽引也無濟(jì)于事。他兩眼充滿血絲,古銅色的臉上濺遍了泥星,兩條裸露的胳臂涂滿泥水。他背后跟著一個年輕人、兩個半大孩子和一位中年婦女。那中年婦女哭喪著臉,見石蘭走了過來,也只是瞟了一眼,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又轉(zhuǎn)向卜力。

卜力眉頭皺著,眉峰處閃著幾點水珠,又像是泥點。突然間,他抓過拖拉機(jī)座上的一件羊皮襖,蹲下身形,將皮襖塞到履帶底下。然后他立起身形,沖著一位年輕人,說,再開,我就不信拽不出來。

那年輕人搖搖頭,還是跨上拖拉機(jī),坐進(jìn)駕駛室,拉動了操縱桿。

拖拉機(jī)怒吼了。腳下的大地震顫著,起伏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車輪下。大塊大塊的泥巴從履帶后拋了出來,拋向兩側(cè)。泥水在履帶下翻騰,皮襖碾進(jìn)了履帶。又是一陣驚心動魄的怒吼,汽車終于從深坑里開了出來,頃刻間,兩道深深的轍里灌滿了渾濁的泥水。兩個孩子樂得拍起了手。中年婦女笑了,兩行淚水流下了面頰。

拖拉機(jī)牽引著汽車緩緩朝大道移動,那婦女和兩個孩子跟在后邊。卜力目送人車離開,轉(zhuǎn)過頭,這才發(fā)現(xiàn)了站在身后的石蘭。

你……來了……卜力心頭一熱,想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石蘭面色煞白,呼吸急促。她兩眼定位在卜力臉上。呆呆地,再也不能移開,像是中了哪位武林高手的點穴法。好半天,好半天,仿佛是從夢魘中走出來。她長吁了一口氣,陡然間淚如雨下。她真不敢相信眼前黑塔般佇立的人曾是她的朋友,她的丈夫。二十年,不到二十年的工夫,歲月的刻刀便把卜力那張年輕俊秀的面孔割得溝壑縱橫;風(fēng)雨的硬筆便把那白皙細(xì)膩的皮膚涂抹得色同黑土。除了那雙眼睛仍然閃耀著鮮活、貯藏著昔日的青春外,他卜力簡直就是一個地道的莊稼漢了,而且是一個老莊稼漢。

往事不堪回首。卜力注視著石蘭,腦袋里混漿漿的,像是車轍里翻騰的泥水。見石蘭那種極悲極慟的模樣,卜力好想說幾句什么,但還是說不出口。石蘭淚眼蒙癤,胸中的酸甜苦辣奔騰著,喧囂著,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你,變了……

剩下的那個年輕人目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掃向卜力,問,今天,還收不收麥了。

收!只要不下雨車就不停,能搶收多少就收多少。卜力答,瞄了一眼呆視自己的石蘭,說,那位大妹子是個寡婦,拉扯兩個孩子,今天不把麥子收完,明天也許就泡了湯……話說一半,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低頭,又掃了石蘭一眼,見石蘭一臉茫然,他兩手一攤,又說,你先坐車回家吧,告訴紅豆,我收完馬寡婦家的麥子就回家。

石蘭瞥了卜力一眼,還是沒有吭聲,踅身,默默地朝來時的道走去。卜力一直盯著石蘭扒上了汽車,才轉(zhuǎn)過身去,攀上了收割機(jī)。在收割機(jī)上,他望著遠(yuǎn)去的汽車,淚水也流了下來。

在村岔道口,石蘭剛下汽車,就看見了候在那里的紅豆。紅豆見石蘭下了汽車,連忙幾步?jīng)_向前去,拉著石蘭的手滿臉流笑:阿姨,你上哪去了,叫我前街后街地一陣好找。石蘭笑了笑,往懷里拉拉紅豆,說,我去地里找你爸爸去了。

啊,那要走十來里路呢。紅豆吃驚,說,真看不出,從美國回來的人也能走這么遠(yuǎn)路。阿姨,你累了吧,快回家歇歇吃飯罷,我給你做了手搟面,雞蛋醬,爸爸說你最喜歡吃了。

石蘭的眼里便涌出了淚,就知道卜力的心中還有她。

在院子門前,紅豆突然收住腳步,回過頭來,癡癡地打量著石蘭,不出聲,魔癥了似的。

石蘭吃驚,問,你這是怎么了。

紅豆長長的睫毛忽閃了兩下,臉紅紅的,嘴唇嚅動著,終于開了口:阿姨,你能告訴我,我媽媽是親媽媽嗎?

石蘭兩眼發(fā)直:怎么,你還有什么懷疑么?石蘭問,禁不住心口怦怦亂跳,呼吸也急促起來。多少年了,她總是想讓紅豆認(rèn)她這個母親,但在此時,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我看媽媽絕對不是親媽媽。

為什么?

媽媽的墓碑上明明白白寫著生于1950年,犧牲于1974年,我是1978年出生的,死去四年的人怎么還能生孩子呢?

石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你是什么時候想到這個問題的?

十多年前就想到了。只是問爸爸,爸爸說是;問隊里人,隊里人也說是;最后我去問王連長,人家1955年就從部隊到三隊了,又是老八路,我想他不會撒謊,可他也說是。你說這事怪不怪。怎么滿世界的人都欺騙我呢?

石蘭滿臉緋紅,額頭沁出了汗珠,想了想,還是回避了,說,吃飯吧,阿姨餓了。

聽石蘭這么說,紅豆的臉紅了。她不再問什么,只是默默地前行,把石蘭領(lǐng)進(jìn)自己家。

灶坑里柴火正旺,不時爆出噼啪的聲響。鍋臺上放著一蓋簾搟好的面條,鍋里的水嘩嘩響著。紅豆把石蘭讓進(jìn)里屋,連忙上炕,扯出一個枕頭,說,阿姨,你先倒一會兒,用我的枕頭,干凈。

炕頭太熱,石蘭側(cè)身躺在了炕梢。身體一挨火炕,周身立馬涌起一股熱流。好舒服啊。石蘭暗自思量,有多少年沒睡過火炕了呢。意識一跳,猛可里,當(dāng)年的事兒又泛出腦海。

1974年那場山火之后,卜力受到警告處分,原因是他知道水水來例假而沒有給假。對此,卜力并不解釋,也不感到委屈,他甚至覺得這樣處理偏輕了些。在那以后的許多日子里,他總是這樣自己問自己:假如不是撲火心切,他能不能強(qiáng)迫水水過河?假如了解女知青的特殊性,他能不能給水水假?不管怎樣,他無論如何也饒恕不了自己,他以為如果那天水水不上火場,就不會有犧牲的結(jié)局。沉重的負(fù)罪感壓得他整日耷拉著腦袋,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他的生活不能沒有水水,偏偏又是他毀了水水。

卜力徹底變了。

全連的知青都以為他的消沉是處分造成的,只有石蘭清楚他憔悴的真正原因。連上的知青都知道卜力同石蘭要好,也只有石蘭清楚卜力心里愛的是誰。因此,當(dāng)幾個女知青相邀石蘭談心,勸石蘭多找找卜力,幫助他渡過困難期時,她嘴上應(yīng)承,實際卻故意少接觸卜力。石蘭是個聰明的女子,凡事喜歡用心計。她明白卜力此時的心境,明白水水死后造成的空缺是任何人也不能彌補(bǔ)的,當(dāng)然也包括她石蘭。與其不適時宜地頻繁接觸卜力,莫如坐觀其變,讓時間之手解開他胸中的郁結(jié)。她認(rèn)為,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對生活充滿激情的年輕人,總不會為著一個死去的人而永遠(yuǎn)封閉感情之門,何況她石蘭也是卜力的好朋友,也是青梅竹馬。

基于這種考慮,除了正常的接觸外,石蘭絕不主動找卜力,甚至有意躲開卜力,盡管在那些日子里,她常常夜里失眠,總想接近卜力,用女性的溫柔撫慰他的傷口。她明白欲速則不達(dá)的道理,堅信總有一天卜力會主動找上門來。她甚至有一種預(yù)感,她與卜力的溝通應(yīng)該是在水水的墳頭。因此上,每每有空閑有機(jī)會,她都會到水水墓前轉(zhuǎn)轉(zhuǎn),跟水水說幾句心里話,暗自祈求水水成全她。她橫下一條心,在當(dāng)時,她覺得除了卜力,她決不會嫁給第二個人了。如果她知道她以后不但嫁給了卜力,而且還跟了第二個男人,第三個男人,甚至是一個外國人時,她會為自己當(dāng)年的誓言而感到羞愧的。

終于,她頭腦中凝固的那種預(yù)感降臨了。

轉(zhuǎn)過年來的農(nóng)歷八月十七日,是水水的生日。傍晚時分,石蘭從老墾荒家中折了幾枝夜來香,獨自一人走出連隊,走向水水墓地。轉(zhuǎn)過那片蓁蓁的小楊樹林,遠(yuǎn)遠(yuǎn)地,她就發(fā)現(xiàn)水水墓前有一個人。不用辨認(rèn),單憑直覺,她就知道那是卜力。她的心中掠過一陣歡喜,琢磨著怎樣打破僵局。

卜力不會忘記水水,也不會忘記水水的生日。他祭奠水水,為水水的墳頭填土。他一锨一锨鏟去雜草,挖出黏乎乎的黃土,再一锨锨壘上水水的墳頭。淚水同汗水流在一起。當(dāng)新土蓋遍高高的墳包時,他直起腰,發(fā)現(xiàn)了站在大路邊的石蘭。

你又來看水水了。他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石蘭沒有做聲。她從大路上走了下來,靠近水水墓,把手中的夜來香擺放在水水墓前,輕輕地,仿佛怕驚醒水水的夢。

卜力默默地注視著石蘭,淚眼蒙?,面有愧色。石蘭立起身形,轉(zhuǎn)身,一雙瑩瑩的淚眼射向了卜力。

卜力心虛,嚅嚅地說,感謝你了,時時來看望水水……

我們不是好朋友嗎?石蘭并不躲避卜力的目光,話一出口,禁不住淚流滿面,下意識地挪向卜力。卜力也正朝她移來,他們四目相視,誰也不說話。流淚眼對流淚眼,相思人對相思人,在相距不足一米的位置上,他們各自收住了腳步。仍然是誰也不回避誰,彼此能聽見各自急促的氣喘。他們就這樣相持,足足有三分鐘的時間,猛可里,卜力喊了一聲,伸出雙臂把石蘭緊緊地?fù)г趹牙?。石蘭也緊緊地抱住了卜力,嚎啕痛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姨,快吃面吧,過一會兒就糗了。紅豆的招呼聲截斷了石蘭的回憶,她怔怔地掃了掃紅豆雙手捧著的一大碗手搟面,醒過神來,仰頭又打量打量紅豆,問,不等你爸爸了?

紅豆嫣然一笑:等他,等他得等到二半夜。從打我記事起,每逢麥?zhǔn)諘r節(jié),他就從來沒有按時按晌地吃過飯,有時徹夜不歸。不過,今天一準(zhǔn)會回來。

石蘭從紅豆手中接過面條,瞅了瞅紅豆,紅豆會意,連忙走進(jìn)廚房,又捧著另一大碗面條走了進(jìn)來,坐在石蘭膝前的一把學(xué)生椅上。

石蘭眼睛瞇成一條線,細(xì)細(xì)的,長長的,問,你們平常都這樣吃飯嗎?連個桌子都不放。

紅豆揚臉,說,慣了,從我記事時起,就是這個樣子,將就吧。阿姨你怕燙手,就把碗放在桌子上。石蘭點頭,胸中卻酸楚,想起當(dāng)年她就是在這張桌子前復(fù)習(xí)、就是從這張桌子前走進(jìn)大學(xué)校園的情形,心中黯然,不知不覺放下了碗筷。紅豆詫異,便問,阿姨,你怎么不動筷子呢,是面條不好吃么?石蘭搖搖頭,說,吃吧,別管我,阿姨不餓。紅豆內(nèi)心嘀咕,剛才還說餓,這陣子又說不餓了,真怪。這時,窗外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而后,便是一聲劈雷,驚心動魄,緊接著,噼里啪啦的大雨點砸在了玻璃窗上。

石蘭的心中就有些發(fā)毛,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紅豆,這是劈雷,你爸爸不會出事吧?

紅豆一笑,嘴角翹起,像一牙小月亮:不會出什么事,阿姨,你快吃飯吧,面條都坨了。

石蘭印堂間又凹出一個“川”字。她搖搖頭,人往炕里一挪,又要躺下。紅豆睫毛忽閃忽閃,說,阿姨,你太累了吧,要不,我先給你放被,你進(jìn)西屋休息吧。未待石蘭應(yīng)承,紅豆徑直走進(jìn)西屋,在炕前鋪好被子,招呼石蘭走進(jìn)西屋。石蘭見僅有的一床被褥都鋪在了一起,便問,被褥給我,你鋪什么?紅豆一揚眉,說,你睡慣了床,冷不丁睡炕,怕硌。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再說,我明兒個早上還起大早,擠奶、送奶。

石蘭舒展的眉頭又聚在一處。她扯過紅豆粗糙的手,心便隱隱作痛:告訴阿姨,你爸非得養(yǎng)奶牛不行么?她說著又往懷里拉拉紅豆,問,能告訴阿姨,你們有多少存款嗎?話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擔(dān)心紅豆瞧不起自己。紅豆并不介意,嫣然一笑,臉上自豪出一種光澤,說,我們已經(jīng)存了三十多萬元了,爸爸說,這些錢都給我?guī)ё?。石蘭鼻子一酸,淚水便盈滿了兩眼,說,你們的全部存款還不及阿姨的一個零頭呢。

紅豆的兩眼就有些懷疑,好一會兒,才說,有那么多錢,可咋花啊。石蘭苦笑,淡淡的,淚水滑出眼窩,爬在臉上,癢癢的,像螞蟻。紅豆湊上前去,想為石蘭抹去臉上的淚水,誰知,卻被石蘭一把拉進(jìn)懷里:告訴阿姨,你喜歡阿姨嗎?石蘭問,眼睛盯著紅豆的眼睛,讀著二十前的自己。

阿姨這么喜歡我,我能不喜歡阿姨么。

石蘭激動,便把右臉貼向紅豆左臉,喃喃地道,再告訴阿姨,你對阿姨印象好么?

紅豆受寵若驚,心里想,這個石阿姨咋對自己這么好呢,像親媽媽。她這樣想著,回答也就輕松了:怎么說呢,我見了你,總有一種說不明道不白的那種感覺。

啊……石蘭兩眼發(fā)直,面頰現(xiàn)出紅潮。她想說,孩子,傻孩子,我就是你的生身母親啊。但理智又提醒她,現(xiàn)在還不是告訴紅豆的時候。于是,她極力壓抑自己的情感,吞下了已經(jīng)跳到喉嚨的話。但一時間,她又無法回答紅豆的問題,只好顧左右而言他,說:紅豆,你還沒收拾碗筷吧?紅豆瞄了石蘭一眼,不情愿地說,那我就先收拾去了。言罷,人便下了炕,走出西屋。

目送紅豆走進(jìn)里屋,石蘭的兩眼一閉,負(fù)罪的淚水奪眶而出。這些年來,每想起那件事,石蘭總會譴責(zé)自己,而且她至今也想不明白,當(dāng)年的她心腸何以那么狠……

1977年冬天恢復(fù)高考時,全連的知青都說只有卜力能考上好學(xué)校。但卜力并不想?yún)⒓痈呖迹驗槟菚r石蘭懷孕。他想照顧石蘭,何況,他還恪守著下鄉(xiāng)時的諾言,扎根北大荒永不回頭。石蘭同他想的不一樣。石蘭不甘心現(xiàn)在的處境,也想發(fā)展自己,這樣,在紅豆?jié)M月之后,就開始復(fù)習(xí),而且是拼了命似的。對此,卜力不反對,并全力地照顧起紅豆。只是,他也給石蘭提出一條要求,希望石蘭學(xué)成之后,仍舊回到北大荒。石蘭也答應(yīng)了卜力的要求。

剛上大學(xué)的第一年,石蘭給卜力的書信很頻,也很長。她在信中向卜力講述大學(xué)里的一些事情,也講述她所接觸的一些人,但表達(dá)最多的,是她對卜力的思念之情,她對紅豆的關(guān)心之情,甚至有兩次,她都做好了棄學(xué)歸來的準(zhǔn)備。等到了第二年,她給家里的信漸漸少了,有時十天半月不見一封。等到了第三年,她給家的信幾乎是一個月也沒有一封了。對于石蘭的這種變化,卜力也不上心。依他的想法,是越到畢業(yè)的時候,功課越多也越忙,石蘭不給家里寫信也是迫不得已。他不是沒往壞處想過,但無論怎么想,也沒有想到1982年暑假歸來,石蘭同自己攤牌,要辦離婚手續(xù)。至于離婚的理由,石蘭對卜力講是她畢業(yè)后不能回農(nóng)場,而卜力又不想離開農(nóng)場,如此,與其長痛不如短痛。她既不想過牛郎織女似的生活,那么離婚便是一種明智的選擇了。而實際呢,卻是因為同系一豪門弟子玩命似的追她,她既中了那丘比特神箭,與他上了床,也不想再同卜力保持關(guān)系了。只不過,他們結(jié)婚不到一年的工夫,那男的又在海南壘了一個窩。她一氣之下走出國門,再嫁給一個美國的商人。

面對石蘭的離婚要求,卜力先是作了番勸解,當(dāng)看到石蘭已再無返悔之心時,他也就坦然相對了。人就是這樣,他想,當(dāng)雙方共居同一起跑線時,你可以是朋友,你可以是夫妻,而一旦對方處于上游的位置時,那關(guān)系便會發(fā)生變化。這時,一方強(qiáng)求另一方,顯然非明智之舉。當(dāng)然,他也有自己的條件,那就是由他撫養(yǎng)紅豆。

八月末,石蘭要回北京了。那天早上,石蘭特意為卜力煮了最后一餐手搟面。卜力沒有動筷。石蘭見狀,也放下飯碗抱起了紅豆。一種留戀之情油然而生。他們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盡管她愛的是卜力,卜力愛的是水水,而且即使是結(jié)婚之后,也總抹不去水水的影子。

父母的沉悶一點也沒有影響紅豆的情緒。坐在進(jìn)城的汽車上,她又是秧歌又是戲,逗得同車的乘客笑聲不斷。只是在站臺上等火車的那幾分鐘里,她似乎有了預(yù)感,一忽兒讓媽媽抱,一忽兒讓爸爸抱,亮晶晶的兩只小眼睛里透出驚恐?;疖囘M(jìn)站了,石蘭把紅豆遞到卜力面前。紅豆卻死死抱住石蘭脖頸,再也不肯松開,一雙求救的目光抓住卜力,小嘴扒麻似的哭喊,爸爸快拉住媽媽,爸爸快拉住媽媽……再耽擱顯然要誤車了,情急之中,石蘭掙開紅豆的摟抱,胡亂地把她塞進(jìn)卜力的懷中。出人意料,落進(jìn)卜力懷中的紅豆卻止住了哭聲。她怔怔地追著石蘭的背影,嘟噥出一句話:這回完了,我沒媽媽了。

那天,卜力頂著大雨趕回家時,紅豆和石蘭都已睡著了。他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屋里,三下兩下扒掉里外淋透的衣褲,胡亂地攤在炕頭上,人便鉆進(jìn)了紅豆為他鋪好的被窩。

炕熱,被窩里暖氣烘烘。卜力愜意地合上了雙眼。但并沒有睡著,剛下暴雨那陣兒,卜力想把收割機(jī)開回來。那是他個人財產(chǎn),連隊解體時,他花七萬三千塊買下的。但他沒有成功。北大河幾處都出了槽,河水漫上了土路,與河水連成一片,亮汪汪的,分不出哪是河床,哪是道基。他只好棄車回家了,思謀著天亮后再開回來??伤峙露赴侗浪?,毀了他的收割機(jī),盡管下鄉(xiāng)二十多年,北大河還沒有發(fā)生過岸崩的時候。但今年的雨實在是太大了。而且,二十多年來,他是親眼看著北大河兩岸的樹林由密變疏,由疏變禿的。他看過一篇材料,那上面說森林里每一棵樹都是一座小型水庫,而今,千千萬萬個水庫毀了,再逢暴雨,誰能保證不發(fā)生洪災(zāi)呢?思前想后,卜力失眠了,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夢。這時候,他聽有人從西屋走了過來,忽然想起,西屋還住著石蘭。他正思索的時候,石蘭已走到他頭前。

總算回來了。石蘭說,語氣中有委屈,也有幽怨。

你還沒睡著?卜力反問,冷淡,又不失關(guān)心。

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真想不到你的生活還是這么艱辛。石蘭見卜力并不熱情,自己側(cè)身坐在了卜力右側(cè)炕沿上。

你同那位山姆大叔過得還好嗎?卜力目光幽幽,在石蘭臉上尋找著什么。

我們……早已分道揚鑣了。石蘭暗自欣喜。卜力的酸味說明了他心中還有她石蘭。

為什么?

道不同,不相與謀。

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

中心結(jié)之,何日忘之。

這話,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么?那么,讓我告訴你,除了你之外,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得到我的心了。石蘭說著情緒一激動,哭了起來,嗚嗚咽咽的。

你還不知道吧,我已經(jīng)把墳造好了。卜力明白石蘭的心,無言以對,不知怎么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知道。石蘭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我已經(jīng)去過知青墳了,我知道你心中還是裝著水水。我這輩子也不明白,我比水水到底差在哪里。

卜力沉吟片刻,說,這不僅僅是水水的問題。

石蘭說,不是因為水水又是因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你死心塌地留在這里圖希的是什么?

卜力說,怎么說呢,現(xiàn)在說出口似乎有些驕情,但我不說謊,我覺得在這里能實現(xiàn)我的人生價值。

什么價值?是社會價值,還是個人價值?論社會價值,你只是一介農(nóng)夫,能為社會創(chuàng)造多少財富?論個人價值,你所獲得的比當(dāng)年知青哪個都少,誰又說你高尚?不是我小瞧你,你我都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都是小人物。你在這里埋頭耕耘,沒有人給你歌功頌德;你在這里默默死去,也沒有人給你樹碑立傳。聽我話,逃出這塊土地吧。真的,外面的世界很大,外面的生活也豐富多彩。你已經(jīng)為這塊土地犧牲了你的大半生,你就別再把所剩無幾的生命再做無謂的犧牲了。

石蘭越說越生氣。她真無法理解卜力為什么如此頑固。她恨不得真有一根捆仙繩能捆住卜力,把他押走。

卜力的心卻像夜晚一樣平靜,他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我這個人也許是落伍了,當(dāng)年的知青很多人都改變了觀念。我不行,我還和當(dāng)年一樣,追求的是理想的生活。這就像跑運動會一樣,開始的時候,大家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但跑到中途的時候,許多人發(fā)現(xiàn)前邊沒有獎品和鮮花,就朝另一個方向跑去了。我卻還沿著固定的方向跑,而且是一條道跑到黑,不想回頭。人各有志,你也就別再強(qiáng)加給我什么了,還是多想想紅豆吧。

石蘭的聲音就哽咽了。她已知道卜力是不可救藥了,心里想,像他這種頑固的人,再說什么也是對牛彈琴。于是,她接了卜力的話題,說,紅豆的事,我看你完全可以放下心來。我也是紅豆的母親,我會給紅豆最好的安排,讓她有最好的生活,因為我有錢。只是,我……石蘭欲言又止,俯下身去,試圖看清卜力的面孔。夜太黑了,她只能聽見卜力的呼吸,再有,就是自己的喘息聲,急促,而又緊張。她的周身升騰起一種欲望,一種久違了的欲望。

我相信你,這也算盡你做母親的一份義務(wù),或者說一種補(bǔ)償。不過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不希望紅豆過那種寄生蟲似的生活,那對于我們的女兒來說,無疑是行尸走肉。說到這里,卜力收住了嘴,想了想,又說,我今天太累了,先睡覺吧,有些事明天再商量。明天我把收割機(jī)開回來,什么也不干了,就陪你串門,看看王連長,看看那些留下來的老墾荒。你這一走,也許就是永遠(yuǎn)了。

不,不。石蘭老大不愿意,說,我還想問問你,我領(lǐng)走紅豆后,你讓不讓她認(rèn)我這個母親?

隨你便吧。但我想要慢慢來,讓她心理有個準(zhǔn)備過程。好了,你奔波了一天,也該休息了。

不。石蘭使起了性子:你告訴我,紅豆要是知道我是她親生母親,會恨我嗎?還會跟我走嗎?

卜力又是一笑:恨你,我想多少會恨的;但不跟你走,那不可能。知女莫若父,我了解紅豆。她向往大城市,也想換個環(huán)境,只是因為我,她才沒有離開這個地方。既然有你這樣好條件的母親,她不會錯過的。何況……說心里話,我也不希望她像我一樣,還留在這里。所以,一聽說你參加了知青回訪團(tuán),便托人同你聯(lián)系,把紅豆帶走。

帶走紅豆,你不覺得孤單么?

我……還是明天再說吧。石蘭的話像一根針,刺到了卜力痛處,他的心隱隱作痛。

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想我么?石蘭說著俯下身去,吻卜力的臉,低聲啜泣。

卜力無言,就任石蘭趴在自己的胸上。

過了好一會兒,石蘭看卜力并無心情,只好兩手撐炕,從卜力胸膛上起來,又彎腰提起拖鞋,退回西屋,摸索著上了炕。這時,她聽到了紅豆的啜泣聲,細(xì)細(xì)的,像飄散在枕畔的一根長發(fā)。

你……怎么……石蘭一時間語無倫次,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見紅豆毫無反應(yīng),眼圈一熱,抱起了紅豆的頭:你……恨媽媽嗎?

不,我不恨媽媽,只可憐爸爸。紅豆終于開了口。

不,我們不能拋下他。明天咱們一齊努力,實在不行,你就用死威脅他,他終歸是不能舍得你的。石蘭自鳴得意,一側(cè)身,便躺在了紅豆身邊。

一陣陣竊語斷續(xù)傳進(jìn)里屋,說些什么,卜力聽不清。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房檐上不時掉下幾滴水點。一聲,兩聲……

石蘭一覺醒來時,天光大亮。她轉(zhuǎn)過身,下意識地脧了右側(cè)一眼,紅豆已經(jīng)不在了。她打了哈欠,輕輕的,然后起身下炕,趿拉著拖鞋走出西屋。里屋的卜力也不見了,石蘭心思恍惚,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沒有走出夢境。三間房子只剩下了石蘭,她無法承受這份孤獨,便匆匆地走進(jìn)西屋,換了鞋,又匆匆走出房門。

濃濃的晨霧籠罩著天地,濕漉漉的,像是飄著的水。天地茫茫一片,除了幾步內(nèi)的景物,其他一切都消失了。從房西頭傳來細(xì)微的聲響,石蘭猜想那是紅豆在牛棚里擠牛奶,便朝牛棚走去。貼著窗前的甬道,扶著牛棚的門框,石蘭抹了一把額間的霧水,終于看見了擠奶的紅豆。

聽腳步聲,紅豆知道是石蘭來了。她揚起臉,用裸露的小臂揩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爸爸上北大河了,他告訴你等他把收割機(jī)開回來再一起吃飯。

石蘭沒做聲。她邁進(jìn)門檻,蹲下身形,睜大一雙眼睛,看紅豆擠奶。就在這時,一串腳步聲從大門外跑進(jìn)院來,透過迷霧,有人喊卜大爺。乍一聽大爺?shù)姆Q謂,石蘭尚未醒過腔來。忽然想到這卜大爺就是卜力時,她笑了,心里卻不是滋味。她懶懶地站起來,隨拎著奶桶的紅豆走出牛棚。在房門口,她認(rèn)出從霧中鉆出來的那個年輕人就是昨天那個司機(jī)。

小司機(jī)滿頭騰著熱氣,臉上水淋淋的,說不出是汗水還是霧水。他愣眉愣眼地打量打量石蘭,又把臉轉(zhuǎn)向紅豆,問,我卜大爺是不是上北大河開車去了?紅豆一臉疑惑:他已經(jīng)走半天了,你找他有事?小司機(jī)的兩道劍眉便立了起來,迅速地溜了紅豆一眼,說,剛才連隊收到一條信息,說是北大河洪峰昨夜已過了北關(guān),今晨六點將通過咱們?nèi)?。卜大爺?shù)能囃T诙赴渡希遗鲁鍪?,麻溜跑了過來。石蘭的心一揪,忙上前一步,盯問,能出什么事呢?

小司機(jī)轉(zhuǎn)過臉來,兩眉端跳著一串小水珠,語氣仍然焦急:洪峰一過來,禿岸就會崩塌,趕上倒霉,卜大爺?shù)能嚲蜁磉M(jìn)河底,那可就麻煩了。他嘴磕巴兩磕巴,還想說點什么,看看紅豆,又低下了頭。

聽小司機(jī)的話,石蘭的眼前又閃現(xiàn)出北大河那禿陡的河岸,已經(jīng)多處平槽的河水。一種不祥之兆壓得她心發(fā)毛,她連忙拉起紅豆的手,說,快走,咱們追你爸爸去。

那小司機(jī)瞅瞅石蘭,又瞅瞅紅豆,說,我也跟你們一起去吧,只可惜我的汽車被城里朋友借去搬家了。

大野上的霧膨脹成了大海,汪洋恣肆,無邊無沿。石蘭等三人穿霧北去,就像三條游魚。離村漸遠(yuǎn),那霧也漸次淺淡。當(dāng)距北大河尚有三里路的光景時,大野上的霧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近處的玉米、大豆像水洗過一樣,鮮翠欲滴,蔥蔥蘢蘢;遠(yuǎn)方的山巒輕紗曼繞,如屏如障,若有若無。三人已經(jīng)看見了河邊的卜力,他坐在高高的收割機(jī)上,揚起一只手,向三人招手致意。

石蘭望望紅豆,紅豆望望石蘭,四目相顧,兩張臉上都現(xiàn)出了笑意。沒笑的只有小司機(jī)。他回過身來問石蘭,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石蘭隨意地抬起左腕,告訴小司機(jī):六點一刻。小司機(jī)的臉上也現(xiàn)出了笑意。他覷了紅豆一眼,兩頰飛上了酡紅,又迅速轉(zhuǎn)過身去。突然間,他伸起右手指著東方,嘴唇亂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石蘭好大疑惑,便順?biāo)緳C(jī)的手望去,頓時間頭皮發(fā)麻,周身亂抖。就在東北方北大河河線上,一團(tuán)濃濃的黃霧朝西南滾滾而來。黃霧下方,是一道耀眼的水線,灰不灰黑不黑黃不黃,大野間傳蕩著一種凄慘的聲音,鬼哭狼嚎,讓人聽了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再看收割機(jī)上的卜力,已經(jīng)跳下了機(jī)車,朝南跑來。轉(zhuǎn)眼之間,那道滾滾黃霧吞沒了收割機(jī)。石蘭痛苦地兩手掩面,再睜開眼睛時,北大河一片汪洋。再也看不見收割機(jī),再也看不見卜力。這時,她才記起還有紅豆,還有司機(jī),轉(zhuǎn)過臉時,只見紅豆已跑下大坡,那小司機(jī)尾隨其后,很快抱住了紅豆。石蘭也跑了過去,橫在了紅豆面前。她背后幾十米處,漫延的洪水還在向南涌來,浩浩蕩蕩,濁流翻滾。

洪水來勢兇猛,退得也迅速。不到四天工夫,大地又恢復(fù)到洪峰沒來之前的樣子。

農(nóng)場、連隊,甚至附近的農(nóng)村都發(fā)動起來了,卜力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到了第七天,場方只好宣布,尋找卜力的工作暫告一個段落。

不死心的只有石蘭和紅豆。

這一天,在洪水拉過的一個路邊小溝里,石蘭遇見了兩個光屁股抬魚的半大小子。其中一個小胖墩告訴石蘭,剛才有個老大爺還向他們打聽有沒有見過死人。那老大爺胸前掛一塊牌子,上邊寫著,誰能找到卜力尸體,獎金一千元。石蘭聽了,已知那人就是王連長了。

石蘭帶紅豆離開農(nóng)場的那個早上,母女倆又來到了知青墳。卻發(fā)現(xiàn)水水墓上、卜力的空墳上各自堆一團(tuán)好大好大的野花。石蘭已明白這花是誰送的——除了小司機(jī)還能有誰呢。她愛憐地掃了紅豆一眼,紅豆搖了搖頭。

從知青墳到三隊,石蘭開著尼桑,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依她的想法,是先到她住過的地方看看??僧?dāng)她把車停在十字路口時,竟有些呆了。記憶中的那趟紅磚房已蕩然無存了,呈現(xiàn)在她面前的是一棟大磚房,一家一院,而且,每家的院子都很大,種植著各種植物。

她走出小車,抬手將一縷亂發(fā)抿上頭頂,踅身,就看見一個老者坐在道邊的一座大鐵門前,仰面朝天。她環(huán)顧了一圈,還是認(rèn)定這位置就是當(dāng)年自己家的位置。她想了想,又慢慢朝那個老者走去。近了,她覺得那人好像是王連長。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瞇起雙眸,細(xì)細(xì)地朝那人看去,像掃描儀。看那塊頭,看那輪廓,看那頭型,都是王連長;可再看看臉,看看神情,她又有些懷疑自己的目光。這個像王連長的人坐在一條木椅上,頭朝后仰著,后腦勺超過椅背,靠在鐵柵欄上。在他的額上,兩個太陽穴上,布滿了老年斑,大大小小,薄薄厚厚,閃著灰紅色的光。相比之下,他的面頰卻鮮明得多,像喝醉了酒。他的一方鲇魚口大張著,兩只眼睛也向上翻著,黑不黑,黃不黃,像是睡覺,又像是在打量天空。

認(rèn)準(zhǔn)了是王連長,石蘭的心里一陣酸楚,眼睛也濕潤了。她無法想象,歲月的嘴竟是這樣無情,把一個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咬噬成這般模樣。當(dāng)年的王連長可是一個大塊頭、大嗓門、辦事大方的人。她這樣想著,朝前走了一步,站在門前用水泥板打制的小橋上,問,您是王連長么。那人無動于衷。石蘭想可能是耳聾的關(guān)系,就抬高了聲音,又問了一句,您是王連長么?那人似乎是聽到了,眼皮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睜大眼睛,硏了硏石蘭,又抬起一只左手來,指著院里,又往外指了指,嗚嗚了兩句什么,石蘭也沒聽清。但那意思,石蘭是理解的,就是屋里沒人。

站在水泥橋上,石蘭想了想,只好回頭,朝東邊的小路走去。她想走在道上,或許會碰到一個兩個的熟人。在走了幾步之后,她又回過頭來,看了王連長一眼,往事,又浮現(xiàn)到了腦海里,像流水一樣。

三十多年前,他們初到三連是在一個下午。連里的老職工敲鑼打鼓,把他們五十多人迎進(jìn)了食堂。食堂里熱熱鬧鬧,十個桌上擺滿了盆盆碗碗,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香氣。知識青年被分開了,每桌五個六個,其余的都是老職工,這是歡迎知識青年的宴會。臨開席前,先是指導(dǎo)員講話。他四十左右,兩道劍眉,一雙虎眼,尖鼻梁,薄嘴唇,說起話來,音質(zhì)很純,也很豁亮。他在一片掌聲中站到了一個木墩子上,左手叉腰,挺著胸膛,說,革命小將們,你們響應(yīng)毛主席的偉大號召,不遠(yuǎn)千里,從祖國各地來到了北大荒,我代表三連向你們表示最最熱烈的歡迎。你們到這里,是反帝反修防止和平演變的需要,是保衛(wèi)祖國建設(shè)邊疆的需要,是消滅三大差別提前進(jìn)入共產(chǎn)主義的需要,是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準(zhǔn)備打仗的需要。你們的到來,又給我們增添了新的力量。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你們都會成為堅定的兵團(tuán)戰(zhàn)士。

指導(dǎo)員講完話,就是王連長講話。王連長講話很土,有一股黃豆味,也很短,像他下巴上的胡須。他就站在地中央,亮開大口喊,我要說的話,指導(dǎo)員都說了。我再說,就是脫褲子放屁,費二遍事了。我想說的只有一句,你們坐了一天車,又累又餓了,就開吃開喝吧。別客氣,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樣,多喝多造(吃)?!霸臁笔呛邶埥窖?,王連長來黑龍江時間長了,也吸收了不少的黑龍江方言,不知不覺。

宴席開始了。指導(dǎo)員和連長輪番敬酒。那時,王連長走到石蘭他們的桌前,看了石蘭一眼,又看了水水一眼,說,我看你的小體格也太單薄了,放到地里怕是受不了。這么著吧,你們這桌上的五個女孩子,都到炊事班吧。聽了這話,石蘭幾個人大眼瞪小眼。水水的眼淚就流下來了。王連長見了,瞪大了眼睛,低頭,問,咋回事?水水抬頭,說,我想到戰(zhàn)斗第一線去鍛煉自己,越是艱苦越是臟越是累的地方越好。王連長聽了,打量水水一眼,說,好樣的,有骨氣。不過,我是連長,你還得聽我的,留在炊事班。說罷,轉(zhuǎn)身,又朝另一張桌走去。

桌上的菜不是那么豐盛,卻非常充足。四個大盆里分別是粉條燉豬肉,白菜燉大豆腐,豆角絲燉排骨,蘑菇燉小雞。每一盆都裝得滿滿的,上邊厚重著一層油,散發(fā)著馨馨的香氣。再看看大盤子里的饅頭,一個個足有面包那么大。水水伸手想拿一個,猶豫一下,又把手縮了回來。石蘭見了,就小聲問,你怎么不吃呢。水水一笑,又瞟了那饅頭一眼,說,這么大的個兒,我也吃不了一個啊。石蘭也瞅瞅饅頭,說,要不,我們倆吃一個吧。水水點頭,拿起一個饅頭,掰開,把一半遞給石蘭,自己吃另一半。

等到正式勞動開始之后,沒有幾天,水水就發(fā)現(xiàn),王連長把她們安排在炊事班真的是一種關(guān)心。因為,每天那些到地里去割黃豆的知青歸來,都是東倒西歪的,一個個有氣無力的樣子。這讓水水感到了溫暖,她把這看做是黨組織的關(guān)心,這也讓她萌生了加入黨組織的意識。她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父母都有問題,但她想做一個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她知道這樣會用很長的時間,也要經(jīng)過比一般人更多的考驗。但她不灰心,她相信只要自己努力,黨組織會看到自己的,會發(fā)展自己的。這樣,她就找石蘭商量,兩人一起寫入黨申請書。

那一天午休的時候,水水走進(jìn)隊部,把一份申請書交到了指導(dǎo)員那里。見水水進(jìn)來,指導(dǎo)員的臉上現(xiàn)出一層淺笑。他鄭重其事地接過了水水的入黨申請書,說,你放心,不要背家庭出身的包袱,相信黨組織會正確對待你。指導(dǎo)員的話讓水水興奮。她向指導(dǎo)員表示,一定要加倍地改造世界觀,一定要接受黨組織的考驗,在大風(fēng)大浪里成長。她說完這些,就想走人。但是指導(dǎo)員留住了她,說,我正好現(xiàn)在有時間,我們可以多談一會。說著,就站起身來,給水水倒了一杯茶,而后,他就站在了窗戶邊,眼盯著水水說,你的條件和卜力不一樣,和石蘭也不一樣。卜力他家祖輩三代都是工人,真正的產(chǎn)業(yè)工人,所以他的進(jìn)步就快一些;而石蘭呢,她的父親雖然是營業(yè)員,但她的一個叔叔是革命軍人,自然也有優(yōu)勢。你雖然同他們比不上,但只要你努力奮斗,多多靠近黨組織,我想,黨組織也不會忘記你的。畢竟出身的問題不能自己選擇,但走什么道路是可以選擇的。水水聽指導(dǎo)員這樣熟悉自己的情況,又是這樣關(guān)心自己,心里一熱,眼圈就有些濕了。她看了指導(dǎo)員一眼,說,您這么了解我們的情況啊。指導(dǎo)員一笑,說,我是指導(dǎo)員,做的是思想政治工作,當(dāng)然要知道這些了。而且,我不但知道你們?nèi)耸呛门笥眩€知道卜力在和石蘭處朋友。指導(dǎo)員說這話是無心的,可水水聽了,心里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喘氣就有些困難。她想找卜力談?wù)劊阏f,指導(dǎo)員,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走了,到做飯時間了。指導(dǎo)員臉上現(xiàn)出一種失望的神色,看看手上的大上海表,說,好吧,我隨時等候你來談心。說罷,就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水水的手。水水就感覺他的手用力特別大,讓她都感覺到疼了。更讓她無法理解的是,指導(dǎo)員再松開手時,一根食指在她的手心勾了一下,似有心,又似無意。水水的臉頓時紅了。她下意識地硏了指導(dǎo)員一眼,就發(fā)現(xiàn)指導(dǎo)員的目光有些異樣。那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目光。這讓水水感到奇怪,也感到害怕。她慌忙走出了辦公室,心怦怦跳著。整個下午,她都在想著兩件事,一是想找卜力談?wù)?,看他倒底是怎樣看自己的;一是總琢磨指?dǎo)員的目光,那種讓她害怕的目光。因為有了心事,燒火,火燒得不旺;切菜,切得也不像樣。石蘭看出了她的反常,可她也不想多問。相比水水,她畢竟是更理性,也更成熟一些。她知道,如果水水想跟自己說,那么,不用問,她也會向自己說的;如果水水不想同自己說的,那么,她就是問,也問不出什么來。

水水總想找卜力談?wù)?,卻總是猶猶豫豫。她怕卜力真的跟石蘭好了,如果那樣的話,她會絕望的;她還害怕自己跟卜力好了,讓別人看出,對卜力影響不好。就這樣今天推明天,明天又推后天,推來推去,就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這一天,正當(dāng)她下定決心,找卜力時,卜力卻走進(jìn)食堂,來找她來了。那陣,石蘭她們都到地里送飯去了,只留下水水一個人在收拾鍋灶。

聽見有人走進(jìn)屋來,水水回頭,看見了卜力,心跳得有些慌,兩手在圍裙上抹來抹去,憋了半天,才說,你還沒有……吃飯吧。這工夫,卜力已走到水水面前,他看水水那一種尷尬樣,心里難受,就說,我想同你談?wù)?。談什么呢?水水揚起臉,臉紅了。卜力開門見山,說,我聽說這一陣子,指導(dǎo)員總找你談話?水水說,是的。卜力的臉上黑上一層云,問,他都跟你談什么???水水說,也沒什么事,給我的感覺,有時他是無話找話。水水從卜力的問話中,聽出了他內(nèi)心的醋味,也看到了卜力在意自己,心里熱熱的很舒服。卜力低頭,沉思一會兒,抬起頭來,又說,今后少到他辦公室去。水水覺得冤枉,就說,哪是我想去啊,都是他找我去啊。卜力說,那你推了不就結(jié)了么。水水說,我怎么推啊,人家是指導(dǎo)員,又都是正經(jīng)事。她這樣說,心卻有些慌,眼前又閃現(xiàn)出指導(dǎo)員看她的那種色瞇瞇的目光,不寒而栗。卜力說,他現(xiàn)在同你談的都是正經(jīng)事,保不準(zhǔn)時間一長,又出了別的事。水水聽了,臉上就像燒起了一團(tuán)火。她明白卜力的事是什么事。那時,連里已有傳聞,說指導(dǎo)員總是找女知青談話,而且,也有傳聞,說是他利用談話的機(jī)會,對誰誰動手動腳。但這話水水說不出口,就裝做不懂,問卜力,能出什么事呢?卜力說,出什么事,還能出什么事呢,連里不少的女知青都害怕他談話。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了他這個人太色了。水水說,他一名共產(chǎn)黨員,又是有家的人,能拿我們怎樣呢。水水像跟卜力,又像自言自語,說。卜力就看了水水一眼,說,你太單純了,看誰都是好人,總是拿自己的心去想別人的心。這就容易吃虧,到那時,說什么都晚了。水水的心酥了,她想說些什么,抿抿嘴唇,卻想不出要說的話來。卜力的心戚戚的,說,你放心,到什么時候,我都和你在一起。說罷,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他掀開蒙饅頭大盆的布,從盆里抓起一個大饅頭來。水水的淚水就禁不住地流了下來,她抬臂,從卜力手中奪下那個饅頭,說,先洗手,后吃飯。說罷,抬頭掃了卜力一眼,笑了,有兩顆淚珠從腮上掉了來。

轉(zhuǎn)過年來的春天,團(tuán)里給三連下了推薦上大學(xué)的指標(biāo),內(nèi)中含有一個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名額。通過自我報名、群眾推薦兩個環(huán)節(jié),水水作為第一候選人被報到團(tuán)里等待組織審查。同她一起報上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還有另外兩人。

這一天,是指導(dǎo)員值宿,就找來水水,說是談?wù)勆洗髮W(xué)的事。水水高高興興地走進(jìn)了指導(dǎo)員的辦公室。

屋里彌漫著濃濃的香煙味,指導(dǎo)員穿著一個大背心,坐在寫字臺前,在看《毛主席語錄》。見水水進(jìn)來,他站起身,順手拉上了窗簾。水水的周身就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正遲疑間,指導(dǎo)員笑了,說,別介意,我是怕別人看到會說三道四,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們可得小心點啊。他把“我們”兩字說得很重,讓人感到一種親切。水水聽了身上卻有一種毛癢癢的感覺,像有一條條小蟲子在爬動。她想離開這間屋子,又怕傷了指導(dǎo)員的面子。正當(dāng)她遲疑之際,指導(dǎo)員已走到她的身邊,說,昨天我到團(tuán)里去了,你上大學(xué)的事基本已定了,學(xué)校好像也沒什么變化,還是中醫(yī)學(xué)院。我想,這也挺適合你的。過去不是有一句話說么,不為良相,就為良醫(yī)。像你這種出身,一輩子做個醫(yī)生是最好的選擇了,越老越有地位,越老越值錢。他說著,硏了水水一眼,氣喘得就有點急。水水沒有注意他情緒上的變化,只是說,那太好了,感謝指導(dǎo)員的關(guān)心。她這樣說,看了指導(dǎo)員一眼,卻聽到了指導(dǎo)員的喘氣聲,呼呼的,像是她在食堂里拉的大風(fēng)箱。她有些奇怪,又看了指導(dǎo)員一眼,就發(fā)現(xiàn)指導(dǎo)員的臉色也變得紅了起來,兩眼盯著她,粗氣噴到她的臉上。她正想離開,指導(dǎo)員說,你說感謝,拿什么感謝啊?水水怔了怔,說,你想讓我怎樣感謝你?指導(dǎo)員又向前靠了一步,說,我,想吻吻你。水水兩腿就飄了,她后退了一步,說,那可不行。說著,就要往出走。就在這時,指導(dǎo)員一把將她抱在懷里,又順勢壓在床上,一邊亂親著她的臉,一邊說,從你來的那一天我就愛上你了,愛得要瘋了。水水一邊躲著他的親吻,一邊說,你……你不要這樣……指導(dǎo)員卻變本加厲,又將一只嘴朝她的脖頸上親來。水水拼命地朝上掙扎,說,你不再放開我,我就喊人了。指導(dǎo)員還是不放開她,一雙手又在水水身上動作起來,開始解水水的衣扣子。眼見得衣扣被解開了一個,水水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一把把指導(dǎo)員推到一邊,手掩領(lǐng)口,就朝屋外跑去。指導(dǎo)員坐起來,忙說,別跑,你這樣跑出去,叫人家看見,對你也沒有什么好處。水水也不聽他的話,還是一溜小跑出了連部。只是,在門外,她站立了一會,感覺到心跳得不那么厲害了,這才朝宿舍走去。

在宿舍山墻外,她碰到卜力正朝她走來,大步流星,耷拉著腦袋。水水轉(zhuǎn)身,想躲開卜力,不料卜力抬頭,一眼看到了水水,就朝前跑了兩步,一手拉過水水的手,說,指導(dǎo)員跟你說什么了?水水搖頭,說,沒說什么。沒說什么找你做什么?卜力盯著水水的眼睛,問。水水說,他告訴我說上大學(xué)的事差不多了。噢,卜力長吐了一口氣,說,我聽別人說指導(dǎo)員找你,還怕你出什么事呢。水水鎮(zhèn)靜一下自己的情緒,說,出事?能出什么事呢。卜力說,不出事就好,我還想問你一句話,你真想走么?水水說,那就聽你的了。卜力心頭一熱,想了想,還是說,走吧,走吧。走了再回來,也許處境就會好一些。記住我的話,你放心,無論到什么時候,我都和你在一起。水水松開卜力握著的手,左瞄了一眼,右瞄了一眼,說,你快走吧,讓人家看見,對你不好。卜力說,有什么不好的?我不怕!水水就一推卜力說,你不怕,我怕。你現(xiàn)在已是領(lǐng)導(dǎo)了。說罷,扭身就走了,也不管卜力。卜力站在那里,一直目送水水的背影消失在宿舍轉(zhuǎn)彎處,呆呆地。等他想起挪步時,發(fā)現(xiàn)自己兩眼已模糊了。

六月末,上大學(xué)的名單公布了,榜上沒有水水的名字。王連長看了,就找到指導(dǎo)員,氣咻咻地罵,日你娘的,你這是搞的哪份鬼。指導(dǎo)員就笑,不慍不火,說,這是團(tuán)里決定的,我也說了不算。王連長就喊,什么團(tuán)里不團(tuán)里,你別他娘的拿團(tuán)里當(dāng)雞巴擋箭牌。我前些天到團(tuán)里問過,團(tuán)里還說,水水上大學(xué)是板上釘釘?shù)氖?,怎么到時候就變了,不是你搞鬼能是什么人?指導(dǎo)員也火了,紅著一張臉,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你也是共產(chǎn)黨員,說話可要注意政治。像你這樣的大喊大叫,讓小知青們聽見,鬧出事來,你可吃不了兜著走。王連長還是不依不饒,說,你必須得給我說出個一二三來,否則的話,我就上團(tuán)里去找。指導(dǎo)員聽了,就冷笑,說,你要找就去吧,看你能找出什么甜酸來。王連長聽了,轉(zhuǎn)身就朝外走,讓人開上膠輪拖拉機(jī),就去了團(tuán)部。

到天黑時,王連長從團(tuán)里回來了,垂頭喪氣走進(jìn)女宿舍,叫出了水水。他的本意是做做水水的工作,讓水水想開些,沒想到水水卻笑了,說,這事我早已料到了。王連長聽了,就一皺眉,說,你早就料到了?你怎么料到的?對俺說說。水水耷拉下頭,說,這事,我本來也沒有抱多大希望。我是這么想的,全團(tuán)那么多知青,哪有那么好的事,能讓我趕上。王連長搖頭,說,不是這么回事,不是這么回事。我總覺得這里邊有他娘的鬼。水水說,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我謝謝你的關(guān)心,也請你放心,我不會因為這事鬧情緒的。王連長聽了,點點頭,說,你是個好孩子,我看得出,不上就不上吧,在這里也不錯。今后再有嘛委屈事,你就找我。說罷,嘟嘟噥噥地走了。水水哭了。

沒過了多久,指導(dǎo)員被調(diào)離了三連,連里議論紛紛,說是上大學(xué)的一位知青向師里寫信,反映指導(dǎo)員以上大學(xué)為誘餌,強(qiáng)奸了自己。師里查實后,大事化小,把指導(dǎo)員調(diào)走了事。也只過了不到半年,法院又以迫害知識青年罪名,判了他十年……

想起這些陳年往事,石蘭的心沉沉的。她慢慢地向前走著??諝饫飶浡环N綠色的氣息。村子里看不到一個人影,靜得像遠(yuǎn)古洪荒。一種孤獨的清冷襲上心頭。也許是為了安慰石蘭的寂寞,就有幾只大鵝朝她走來,從大道的北側(cè),一個個伸著脖子,長長的,嘎嘎叫著。眼盯著這群大鵝越過自己,石蘭禁不住笑了。她想起十年前她回來時,也是碰到了一群大鵝,只是不知道這里邊有沒有當(dāng)年的那一只。

石蘭剛要下道,就聽到北邊傳來了汽車的馬達(dá)聲。轉(zhuǎn)頭,就見一輛舊212朝這邊開來。她心頭一喜,就站在路邊,等那輛車開過來,心中暗想,或許就是一個熟人呢。

果然,那開車的人看到石蘭,就把車停在了路邊,下車走向石蘭。石蘭瞇著雙目,仔細(xì)打量來人,似曾相識。那人掃了一眼石蘭,臉上陽光一團(tuán),說,你是石蘭阿姨吧?石蘭一怔,反問,你怎么知道我叫石蘭?那人站住了腳,說,你可能不認(rèn)識我了,我就是十年前幫你找卜力大爺?shù)哪莻€人啊。啊……石蘭啊了一聲,想起了當(dāng)年的那個小伙子,眼睛里就流出來一種驚奇,又有些高興,說,你就是小司機(jī)啊。小司機(jī)就哈哈一笑,還小呢,都扔下二十朝三十奔了。石蘭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你的眼力可真好啊,都十年了,你還認(rèn)出我來了。那小司機(jī)眨眨眼,說,石阿姨還和當(dāng)年一樣年輕。石蘭一笑,說,不行了,老了,歲月不饒人啊。小司機(jī)搖搖頭,說,不老,不老,真的還和當(dāng)年一樣。說罷,又打量打量石蘭,說,我們站在這里干啥,趕快回家吧。石蘭說,你們家在哪?小司機(jī)一指大鐵門說,那就是我的家。石蘭歪頭看了一眼,說,那是你的家,可我看王連長就在那門前坐著呢。小司機(jī)說,王連長的親人都走了,他又不肯走,說是死也要死在北大荒,跟那些開荒的戰(zhàn)友做伴。我看他怪孤獨的,前幾年就把他接到我家來了。石蘭嘆了一口氣,說你真是個好人。小司機(jī)臉紅了紅,看了石蘭一眼,問,紅豆怎么沒回來呢?石蘭說,紅豆太忙,沒有時間。小司機(jī)說,我聽說她在澳大利亞,也不知她現(xiàn)在干什么,過得可好嗎?石蘭說,她現(xiàn)在開了一家大牧場,養(yǎng)了七千多頭奶牛。哇,小司機(jī)聽了,兩個眼睛瞪出驚奇,說,那么多牛啊,可夠她戧的。石蘭淡淡一笑,說,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現(xiàn)在都習(xí)慣了,干得也都挺順手的。石蘭想起當(dāng)年小司機(jī)戀紅豆的情形,瞇起雙眸,一時無語。小司機(jī)并沒有看出石蘭臉上的變化,還是問,她孩子多大了?她還沒有結(jié)婚。石蘭答,目光里流出了幾分無奈。她還想告訴小司機(jī),說紅豆的牧場有三千多奶牛因吃了生黃曲霉菌的花生而死掉了。紅豆這些天正忙著處理這事,要不,也就跟她一起回來了。但想了想,又把這話收住了。心想,這事告訴他又有什么用呢。聽紅豆還沒有結(jié)婚,小司機(jī)怔了怔,說,走吧石阿姨,到我家吧。石蘭點頭,就跟小司機(jī)朝那大鐵門走去。

他們剛一走到鐵門前,王連長就手扶門框站了起來,一臉開心的笑,像小孩子似的,盯住小司機(jī)。小司機(jī)連忙走上前去,扶著王連長,大聲問,你認(rèn)識她嗎?王連長朝石蘭硏了一眼,并不回話。小司機(jī)回頭對石蘭說,除了我以外,他現(xiàn)在對誰都模模糊糊了。石蘭伸出雙手,挽著王連長的右臂,說,咱們回家吧。不料,王連長竟一甩胳臂,擺脫了石蘭的攙扶,又坐了下去。小司機(jī)難為情地一笑,說,不到天黑,他是不會進(jìn)屋的。咱們先走吧,別管他。

小司機(jī)的家是三間磚房。東邊的一間是廚房,貯藏室,衛(wèi)生間。給石蘭的感覺是又整潔,又干凈,又亮堂。再走進(jìn)中屋,石蘭不禁啊了一聲。她看到的是半圈紫檀色的實木沙發(fā),一簾翠綠色的落地大窗簾,而在投影電視的旁邊,竟然擺著一臺電腦。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回頭看了一眼小司機(jī)。小司機(jī)臉紅了,說,你先坐,我給你倒水去。石蘭搖頭,說,我不渴,再進(jìn)里屋看看。說著,就朝里屋走去。

里屋分成了兩大間。兩個大間都面朝南方,鋁合金大拉門。站在門外,她可以看出里邊是臥室。外邊的一間是單人床,里邊的一間是雙人床,每間里有一臺電視,一部電話。石蘭沒有看到女主人,就回頭,問,你愛人呢?小司機(jī)說,趁暑假,她們娘倆到北京旅游去了。石蘭沒有再問話,一轉(zhuǎn)身,突然看到在門旁的墻上,掛著一張老像片,似曾相識。再看一眼,她認(rèn)出那竟是當(dāng)年她和卜力、水水照的那張,裝在一個大鏡框里,襯的是一張白紙。她感到不可思議,便問,這張照片怎么在你家?小司機(jī)耷拉下頭,喃喃地說,這……這是紅豆大前年回來賣房子時留給我的。她說這照片里的三個人有兩個留在這里,她把照片留給我做紀(jì)念,讓我逢年過節(jié)給他們上墳。石蘭聽了,眼圈又濕了。她長嘆了一口氣,抬頭又看起了那張照片,看著看著,兩眼就模糊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她自言自語,淚水流下了臉。小司機(jī)見石蘭哭了,不知怎么勸好,就說,石阿姨,你餓不餓,我們?nèi)コ燥埌伞Jm說,我現(xiàn)在還不想吃什么,我想讓你領(lǐng)我到北大河看看。小司機(jī)說,現(xiàn)在天也要黑了,你也應(yīng)該休息了。我想你既然回來了,也不用著急,就在我這里住一宿,明天再去北大河。石蘭想了想,說,我真不著急。我這次回來是到哈爾濱辦一件事,就借了朋友的車,開了回來,看看他們。小司機(jī)的臉就笑出一團(tuán)燦爛,說,那太好了。我想他們地下有知,都會感激你的。石蘭搖搖頭,說,我聽你的,就在這兒住一宿。晚上,咱們再好好談?wù)劙?。小司機(jī)就說,好啊,好啊,我也想跟你嘮呢。你不知道,這十年,我們這疙瘩的變化有多大。

第二天,石蘭開車,帶著小司機(jī)朝北大河那邊開去。剛一出村子,一片綠海就從她的眼前鋪展開去,無邊無沿,一直鋪到北大河。她認(rèn)出了那是水稻,眼里凝現(xiàn)了疑惑,問,這里什么時候種上水稻了?小司機(jī)說,都有六七年了。咱們的水稻現(xiàn)在可出名了,都銷到南方去了。石蘭點頭,問,哪些是你的?小司機(jī)說,你看啊,從這里一直到北大河,道東的那三十多坰,都是我的。石蘭的眼睛就圓了,問,都是你的,你怎么有這么些土地啊。小司機(jī)說,哪里都是我的。我只有十多坰,剩下的二十多坰都是租的。那么,你一年能剩多少錢呢?去年不好,只剩下了二十多萬。石蘭說,那也不少了。在中國,這也算是中產(chǎn)階級了。小司機(jī)瞇上眼睛,沒有吭聲。石蘭心里就想,假如紅豆不走,又會什么樣呢??偛恢劣诘浆F(xiàn)在還找不到對象吧。她心里這么想,潛意識里竟然流出了一種讓紅豆回國的想法。這時候,從西邊的云層里鉆出一輪太陽,像是剛從浴盆里走出來,紅紅的,濕濕的,把一片綠海映得更加清新、更加壯觀了。石蘭心情舒暢,就伸出一只手臂,搖動著,向廣袤的大野喊一聲,我回來了,北大荒,我回來了……

責(zé)任編輯成林

插圖劉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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