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露易絲·格麗克 著 柳向陽 譯
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tick),1943年生于紐約一個匈牙利裔猶太家庭,先后就讀于莎拉·勞倫斯學院和哥倫比亞大學,后在多所大學講授詩歌寫作等課程。2003~2004年美國桂冠詩人,現(xiàn)任教于耶魯大學。
十月
又是冬天嗎,又冷了嗎,
弗蘭克不是剛剛在冰上摔跤了嗎,
他不是傷愈了嗎,春天的種子不是播下了嗎
夜不是結(jié)束了嗎,融化的冰
不是泛濫了小水溝嗎
我的身體
不是得救了嗎,它不是安全了嗎
那傷痕不是形成了嗎,無形地
在傷口之上
恐懼和傷風,
它們不是剛剛結(jié)束嗎,后園
不是耙過又栽種了嗎——
我記起大地的模樣,紅色,稠密,
繃直成行,種子不是播下了嗎,
葡萄藤不是爬上南墻了嗎
我聽不到你的聲音
因為風在吼叫,在空場之上呼嘯著
我不再關心
它發(fā)出什么聲音
什么時候我被迫安靜,什么時候
描述那聲音開始顯得毫無意義
它聽起來像什么并不能改變它是什么——
夜不是結(jié)束了嗎,大地
當它被播種,不是安全了嗎
我們不是播下種子了嗎,
我們不是必要的嗎,對于大地,
葡萄藤,它們豐收了嗎?
來自一份雜志
一次,我有一個愛人,
兩次,我有一個愛人,
輕易地,我愛了三次。
在間歇里
我的心修復了它自己,完美
如一只小蟲。
我的夢想也修復了它們自己。
后來,我意識到我正過著
一種完全白癡的生活。
白癡的,浪費的——
再后來,我和你
開始通信,發(fā)明
一種完全新的形式。
遙遠距離之上的深度親密!
濟慈與芬妮·布朗恩,但丁與比阿特麗斯——
一個人不可能發(fā)明
一種扮演舊角色的
新形式。我寄給你的信保持著
無瑕疵的諷刺,冷漠
但直爽。同時,我在腦子里
寫不一樣的信,
其中一些變成了詩。
如此多的真實感覺!
如此多的關于激情渴望的
熱烈宣言!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而突然,
那種形式坍塌了:我
無法保持純潔無知。
多么悲傷:失去了你,失去了
把你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作為某個我已經(jīng)變得
深深依戀的人,也許
是我從來沒有的兄弟
來真正了解,或是以后回憶的
那種可能。
多么悲傷,一想到
在一無發(fā)現(xiàn)之前
死去。一想到
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們都是那么無知,
看事情
只從一個角度,像狙擊手。
而且有那么多事情,
關于我自己的,我從來沒有告訴你,
這些事情也許會影響你。
那張我從未寄出的照片,拍下了
我看起來簡直是流光溢彩的一夜。
我希望你陷入愛情。但那支箭
一直擊中鏡子,又返回來。
而那些一直將我們隔離的信
沒有一半是完全的真實。
多么悲傷地,你從來沒有想象過
這些,雖然你總是回信
那么迅速,總是同樣難懂的信。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甚至在我們的案例里
事情從來也沒有脫離底線:
它是曾經(jīng)嘗試過的一件好事情。
如今我還保留著那些信,當然。
有時候我會花上幾年的價值
反復讀,在花園里,
伴著一杯加冰的茶水。
有時候,我感覺到某物的一部分
非常巨大,極其深邃而廣闊。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
輕易地,我愛了三次。
新生
你救過我,你應該還記得我。
那一年的春天;年輕人正在買輪渡的船票。
笑聲,因為空氣中飄滿了蘋果花。
那時我醒來,我意識到我也能擁有同樣的感覺。
我記得從童年起就聽到這樣的聲音。
笑聲,沒有緣由,只是因為這世界美麗,
或某些類似的事兒。
盧加諾。桌子在蘋果樹下。
水手們升起又降下各色旗幟。
湖邊上,一個年輕人把他的帽子扔進水里:
多半是他的心上人接受了他的愛情吧。
關鍵的
聲音或手勢,像
在更大的主題前擱置的一段樂曲
而后廢棄,淹沒。
島在遠方。我的母親
正捧出一盤小點心——
就我記憶所及,細節(jié)
絲毫沒變,那一刻
生動,完好無損,還不曾
曝光,所以我醒來,興高采烈,在我的年齡
渴望生活,絕對自信——
挨著桌子,幾簇新草,淡綠色
融入原有的暗色地面。
確實,春天已經(jīng)回到我身邊,這一次
不是作為愛人,而是作為死亡的信使,但
它仍然是春天,仍然要溫柔地說起。
寧靜夜
你牽了我的手;然后我們單獨
在那威脅生命的森林里。幾乎一轉(zhuǎn)眼
我們就在一座房子里;諾亞
已經(jīng)長大,搬走;鐵線蓮在十年后
突然開了花,潔白。
超過了世間萬物
我愛這些夜晚,當我們在一起,
這些寧靜的夏夜,此刻天空仍然明亮。
就這樣珀涅羅珀牽了奧德修斯的手,
不是要把他拉回,而是要把這種寧靜
印在他的記憶里:
從這時起,你穿越的那種寂靜
其實是我的聲音在追逐你。
幻想
我要告訴你些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這只是個開頭。
每天,在殯儀館,都產(chǎn)生新的寡婦,
新的孤兒。他們坐著,雙手交疊,
試圖對新的生活拿定主意。
隨后他們置身墓地,他們中某些人
還是第一次。他們因哭聲而感到心悸,
有時因沒有哭聲而心悸。有人探過身來,
告訴他們下一步要做什么,這可能意味著
說上一言半語,有時
是往敞口的墓穴里拋些泥土。
結(jié)束以后,大家都回到那座房子,
突然之間那兒擠滿了客人。
寡婦坐在長沙發(fā)上,非常肅穆,
于是人們排著隊走到她身邊,
有時握她的手,有時擁抱她一下。
她也找到點話說給每個人,
謝謝他們,謝謝他們來。
在她心里頭,她想要他們離開。
她想回到還在墓地的時候,
回到在病房,在醫(yī)院的時候。她知道
這不可能。但這是她唯一的期盼:
祈愿時間倒流。哪怕只是一點點兒,
并不要遠到剛剛結(jié)婚,第一次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