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默
糖
我最早吃的糖,應(yīng)該算得上糖丸了——一種被甜包裹的藥丸,只是我沒留下一點(diǎn)兒關(guān)于它的回憶。
那時我還沒開始記事兒。我是從兒子吃它的情景聯(lián)想到了我自己,看到他皺著眉頭就著溫開水吞下了它,眉頭像橘瓣立刻舒展開了,無限神往地問還有嗎?我知道它一定很甜,足以忘記任何恐懼與不安。
但時光拒絕回頭,我已不能也沒必要吃它了,它作為我健康成長的痕跡連同它的味道被永遠(yuǎn)湮沒在了并不遙遠(yuǎn)的起點(diǎn)。
賣叮叮糖的老頭又來了。他總是等不及我們家的牙膏用完就來。他一下一下地敲著木頭梆子,空洞單調(diào)的聲音響徹午后,四周樓房敞開窗子探出了頭。這是為我們敲響的聲音,像接頭暗號。叫我們馬上下去報到。我飛快地跑到窗臺前抓了牙膏,它不大的肚子有一段還是鼓鼓的,里面裝著乳白色膏體。我攥著它奔下了樓,我們家住在二樓,因此我比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到得要早些。我將牙膏遞給了老頭,他看都沒看,接過丟進(jìn)了袋子,揭開塑料布,一塊籮筐一樣大的深黃色的叮叮糖躺在筐里,有一角已經(jīng)被敲去了,就像一張圓圓的大燒餅被誰咬掉了一口。他左手捏一片薄而尖利的鐵皮,像石匠用的鏨子,右手拿起梆子小心地敲向鐵皮。鐵皮順勢直下如破竹,一丁點(diǎn)兒薄薄的糖應(yīng)聲倒下,遞到了我手上。我多么盼望他能大方地多敲下一點(diǎn)呀,可他像經(jīng)過深思熟慮似的,每次都是那么一丁點(diǎn),我徹底失望了,暗暗發(fā)誓不再理他了。但嚼著那糖,它甜蜜,清香,有著麥子的氣息,黏住了牙齒,可以扯出長長的絲。我可恥地忘了失望和憤恨。到了下次梆子敲響。我攥著一條焊錫沖到了他擔(dān)子邊,那是我在床底下的木頭箱里翻到的,它泛著銀子似的光澤,握在手心冰涼舒服,我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但直覺告訴我它可以和牙膏皮一樣換叮叮糖。那個老頭見到它眼睛亮了亮,放在手里掂了掂。它像在他掌心跳舞,墜得他的手直往下沉。這一次他破例多給我敲了一點(diǎn),卻比原來薄了,像蜷身的刨花一樣,我仍不滿意,又不敢說什么,轉(zhuǎn)身默默地走了。
沒有人告訴我那糖叫什么,我們只是根據(jù)敲打梆子發(fā)出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擬聲地叫它叮叮糖。許多年后,我才知道它就是麥芽糖。一根扁擔(dān)挑起麥芽糖走街串村,梆子聲像炒豆撒了一路,帶給了我真實(shí)而吝嗇的甜。
和其他小朋友一樣,我也分到了一粒寶塔糖。它穿著粉紅色的外衣。像濃縮的寶塔。旋起身體一圈一圈地往上生長,到了頂上長成了細(xì)細(xì)的尖。我想把它帶回家,但阿姨要求我們將雙手平放在桌上。掌心向上,它就立在左手或右手中央,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手托寶塔的李天王。在阿姨銳利如閃電的目光注視下,我們動作一致地丟進(jìn)了口里。使勁吞下了它。我甚至沒來得及嚼碎它。就咽下了它,因此在它完全銷聲匿跡的今天我無法準(zhǔn)確傳神地描述出它的味道,但可以肯定它是甜的,卻不如叮叮糖好吃。叫我邊流口水。邊念念不忘。我們真正地對它產(chǎn)生恐慌與畏懼,是在第二天,先是剛兒肚子痛上廁所,從屁股后面扯出了一條長長的蟲子。他提了給我們看,嚇得我們一哄散了,又提了給阿姨看,她當(dāng)場就哇哇吐了。隨后我們陸續(xù)上廁所時發(fā)現(xiàn)了蟲子。我們終于明白了寶塔糖像一枚螺絲釘,狠命地擰進(jìn)我們肚子里,替我們驅(qū)攆出了蟲子,它讓我們既好奇又害怕。
我父親在東機(jī)廠職工醫(yī)院工作,那兒的人來自四面八方,操著各種各樣的口音。其中有一個阿姨。姓楊。家在上海。她每年臨近年根都要不辭辛苦地奔波回到上海探親過春節(jié)。那時人們對上海的東西就像對上海一樣,都有一種狂熱而盲目的崇拜與信賴,小到一塊糖果,大至一件的確良襯衣,仿佛有了它們。大大的上海才在遙遠(yuǎn)的地方真實(shí)而具體地存在,跋山涉水地闖入生活甜蜜和溫暖我們。父親經(jīng)常要她捎些糖果和餅干給我們吃,記得有一種奶糖,紙上印著一只白白的兔子。被一層又薄又糯的米紙包裹,吃了滿嘴飄散著濃濃的奶香。還有一種糖,像紐扣一樣,咖啡色的皮膚。我含了它,它像積雪被我的熱情慢慢融化了,除了有些膩的甜和將我的牙齒暫時染成了咖啡色,什么都沒留下。當(dāng)時男孩愛玩煙殼。女孩喜歡集糖紙,我變戲法似的一次次地亮出了那么多糖紙。它們五顏六色,異彩紛呈,嶄新而挺括。不少女孩像跟屁蟲似的追隨著我,只為討得一張薄如蟬翼的糖紙,這讓我既虛榮又風(fēng)光。
當(dāng)時沙包堡的商店里僅有一種糖賣,它被裝在大肚子的玻璃瓶里,像尊彌勒佛似的坐在正沖著門的柜臺上面。隔著厚厚的玻璃,可以看到它們擁擠在一起,幾乎要涌出瓶口。一角錢可以買上一大把,卻并不好吃。剝開了黑乎乎的像非洲兄弟的臉,吃著有一種地瓜的味道,甜得有些齁人,像黑到了骨頭里的那種紅糖,但在糖稀缺珍貴的那時,它卻是唯一唾手可得的甜,阿姨們常常用它來獎勵我們,比如誰中午睡覺好了,沒尿床了,都會得到一塊。阿姨慢騰騰地走過我們面前,我們不自覺地伸出了手,但她心里有數(shù),仔細(xì)地注視著我們的臉,并不是往每一只手里都放一塊糖,而是挑選著放。這樣以糖為標(biāo)志,我們就被分成了兩類,一類是分到了糖的好孩子,另一類是沒分到糖的壞孩子。
好孩子都會有糖吃。在托兒所,阿姨們靠這種“排排坐,分果果”的方式,從我們的味蕾開始,對我們進(jìn)行著好壞對錯的教育與獎罰,一些孩子在被鼓勵的同時。另一些孩子卻被孤立地劃到了一邊。
是糖做到了這一切。
我的牙齒開始壞了。日積月累的甜破壞了它們,像掏著山洞和挖著地道,它們看上去千瘡百孔。深不可測。我的牙神經(jīng)前所未有地靈敏與發(fā)達(dá),它報復(fù)似的讓我捂緊腮幫痛不欲生。我開始后悔那些蒙頭躲在被窩里含著糖沉睡的夜晚。我不敢吃糖了,但我一直在想。阿姨給我糖吃怎么辦,我還要不要做個好孩子?
糝
我們這兒習(xí)慣將糝湯叫糝。
糝一直是被我誤讀的一類物質(zhì)。
糝有兩種讀音,但都不像我讀“sa”。一讀“san”,指米飯粒兒;另讀“shen”,說的是谷類磨成的碎粒。
作為湯的糝,似應(yīng)讀頭一種,才能準(zhǔn)確地表達(dá)和概括它的美食理想與內(nèi)涵。但這兒水深火熱中的不是米粒兒,而是麥粒兒。
那些麥仁被脫去了褐色肌膚,渾身上下潔白細(xì)膩,像在雪地里打過了滾。它們和面粉一起被撒進(jìn)了肚大腰圓的陶土甕子或鐵皮桶里,添上了水,架上了隔著一鍋水燃燒的灶或爐,同此涼熱的還有一只雞,通常是笨老母雞,當(dāng)然還少不了姜、大茴等調(diào)料。這就像一桶江山,麥仁與老母雞是君,姜、大茴等是臣,努力輔助君熬出一桶濃厚醇和熱情撲鼻的盛世氣象,要不怎么叫雞湯糝呢。
麥仁被柴火或炭火耐心熬煮,水像蓮花沸開了,頂?shù)蒙w子不甘寂寞地張合,像一只蚌。麥仁沖上了花的中央,像高高坐上了蓮臺,沒等坐穩(wěn),一撥沉下了,又一撥泛起了,很快自己也綻開了花,像是笑開的,一粒一粒就像爆包谷花。
老母雞丟失了方向和秩序,開始是在隨波逐流。伴著水沸上下沉浮,左右顛簸,像一
件扔進(jìn)洗衣機(jī)里的衣服,被持久強(qiáng)勁的水流旋轉(zhuǎn)得暈頭轉(zhuǎn)向。它終于被煮散了架,香氣紛紛跑了出來。融入了四面麥仁的湯里,它就以這種粉身碎骨的方式實(shí)現(xiàn)了水乳交融。將自身香氣全部囚于一桶沸騰中了。
最后,湯平夢靜,麥仁與雞都落了底,水花兀自開放,滾滾熱氣漂浮游走。
我喝過豬骨頭和牛骨頭熬煮的糝。骨頭們被剔凈了肉。光溜溜的,被厚實(shí)寬重的刀背砸斷。或被雪亮鋒利的斧頭砍開,露出了白花花的髓,仍然纏綿地連著筋。它們被一股腦地倒進(jìn)桶里,煮開后撇去了血沫,與麥仁同桶操戈相互煎熬。髓融化了,湯變白了,油星糾聚到一起,密密麻麻地覆在湯面上,似乎沒有破綻,被舀子蕩了蕩。向四邊退去。中央現(xiàn)出了一汪乳白。我喝這種糝,老是覺得厚而膩,黏嗓子,有些去不掉的肉的氣息。
還有一種羊肉糝。大概是用羊骨架熬煮的,盛到碗里后再添熟羊肉,一下子就能聞出羊的味道,膻的氣息真實(shí)撲鼻。我覺得它加了麥仁,掛了糝的名號,其實(shí)賣的還是羊肉湯,也可以說既不換湯也不換肉,打的只是糝的幌子而已。
只有雞湯糝,肥而不膩,湯濃味鮮。我想主要是因?yàn)殡u吃五谷雜糧,純糧的精華都長到了骨和肉里。在這上面它與麥仁性情投合,脾胃默契,像一對親兄弟,邂遁到了一起,當(dāng)然也就將一身濃香鮮美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與麥仁共煮了一桶高山流水似的美食理想與韻味。
每年夏天開鐮收麥后,麥子們找到了自己的家,及時遠(yuǎn)離了雨水與潮濕。它們中的第一批被烙成了煎餅。熬煮作了糝,鄉(xiāng)村和城市上空到處飄蕩著新麥的氣息,仿佛一個無窮大的糧囤。許多人下意識地吸吸鼻子,奔向黃皮膚的煎餅和水靈靈的糝,挑剔的胃口猛地擴(kuò)張饕餮,像秤砣落地似的踏實(shí)。
喝糝一般吃包子,葷素同蒸,佐以狗肉。但賣糝的兼賣包子,卻不賣狗肉。往往是賣糝的生意好了。食客們擠破了門檻,賣狗肉的聞著糝香找上了門,在門前支起了攤子,攤上趴著一只狗頭,小山似的身體被蓋在了白布下。有的賣狗肉的兼賣一種火燒,形如挎包,就叫挎包火燒,空蕩蕩的專裝天下美食。撕開一道口子,塞入狗肉,就著糝狼吞虎咽如風(fēng)卷云朵。狗肉與糝一道被消費(fèi),誰也離不了誰,而在其他地方大抵是見不到這樣賣狗肉的,脫離了糝的狗肉就像沒有源頭的水,淌著淌著就干涸了。吃就是這么講究,有些東西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有些是親密無間的朋友,相互依賴共存,比如糝和狗肉。
那天我閑來無事,騎上車子跑了很遠(yuǎn)的路,從城南到了城北,那兒有一個叫“老地方”的店。店不大,三四張舊桌子,一長溜兒面案,正熱火朝天地捏著包子:一尊烏黑油亮的大肚陶甕,被黃土糊在了灶上,正騰騰氤氳著誘人的香氣;腳底是黑糊糊的土路,坑洼不平,疊印了許多年前與許多年后的腳印,像跨越世紀(jì)的記憶。這回,我進(jìn)門迎頭撞上了一副對子:
上聯(lián):老店糝湯猶溢香
下聯(lián):新籠蒸包正味美
橫批:犬肉溫身
我要了這三樣?xùn)|西,埋頭邊吃邊琢磨這對子。這兒我過去常來,想不到很久不來了,一下子就以這副對子讓我眼前一亮,勾起了我的食欲,想起了那些被糝和狗肉溫暖的冬日,渾身暖洋洋的,像被陽光照耀了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