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為裳
兩件衣裳初相逢
戚紅袖端著滾燙的一小盆豆腐腦咝咝哈哈從外面回來,一屁股坐在床上,打開盆蓋,熱氣騰地給她的眼鏡蓋了層白霧。她不管不顧,吃了口,旁若無人地說:我本來想買熱湯面來著,可是啊,那熱湯面是師傅用手抓進鍋里的,師傅的手指甲洗一洗,我敢保證能上二畝地……
寢室里沒人應和,戚紅袖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這才看見對床赫然坐著兩個人。
八人的寢室狹窄得仿佛面對面兩張床上對坐的人可以碰到鼻尖。戚紅袖吐了吐舌頭,低頭喝豆腐腦,一顆辣椒粒嗆到嗓子眼里,咳出眼淚來。
對床過來幫她敲背,一團五顏六色的羽絨衣倒了杯水給她。
戚紅袖從來沒見過男式防寒服可以花成那樣,她說:蘇冽,要不是那件衣服,我不知道多久才能記住你。
蘇冽以牙還牙,他說:在你之前,我沒見過那么黑的女孩。黑發(fā),黑色大衣,黑褲子,黑鞋子,還有,烏黑的眼睛,虧你還叫紅袖。
叫紅袖就得穿花衣服嗎?什么邏輯?戚紅袖想起那天狼狽吞下去的那盆豆腐腦就恨,學生會的了不起啊,可以亂闖女生寢室嗎?什么看老鄉(xiāng),還不是不懷好意!
蘇冽抗議,那天他是陪同學去看老鄉(xiāng)的,他那同學跟戚紅袖的對床也的確是純潔的老鄉(xiāng)情誼,倒是不相干的戚紅袖和蘇冽彼此記住了對方的與眾不同。
蘇冽問同學那個穿得跟黑社會似的女孩叫什么,戚紅袖問對床你那老鄉(xiāng)怎么弄得跟花母雞似的。
人與人之相遇,也可能只有一個交點便奔向各自的人生。但是,偏一個月后,蘇冽的同學與戚紅袖的對床在校園的一次活動中偶遇。雖是同鄉(xiāng),卻并不相熟,幾句話過后,便無談資。搜腸刮肚間,對床說:你那同學挺有意思的,戚紅袖說他像花母雞。哦,對,就那個吃豆腐腦燙嘴的姑娘。那同學說:你不說我倒忘了,我那同學還問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呢!對床咯咯咯地笑了,說,我把她的電話給你,你告訴花母雞。我們那姑娘還沒人追呢!
一對同鄉(xiāng)因為另外的男女聊得熱鬧,感覺上也親近了許多。人天生都有做媒的愛好的,尤其是自己幸福時,就不愿意看到別人單著。對床跟同學都有了心上人,偏偏兩件衣裳還都單著。
你是非常六加七啊
那天晚上,戚紅袖翻看手機短信,有個陌生號碼的短信寫得逗,他說:小妞,你那身黑衣造型很別致,你是非常六加七啊!戚紅袖回答得干脆卻不淑女:關你屁事!
短信很快回過來,那人說:當然關我事,誰叫你說我是花母雞。
戚紅袖的腦子轉了好半天,想起五顏六色的羽絨衣,起來拿了衣架捅睡得呼呼的對床:你把我電話給花母雞了?
那對床暈頭轉向地說:我不吃雞,別吵我。
戚紅袖不理手機,翻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說,這所破學校設施差,好在圖書館不錯。
在圖書館看到花母雞,他抱著明史笑吟吟地坐在戚紅袖對面。戚紅袖想都沒想便問:你還看這個?蘇冽說:我想看看真正的歷史像不像當時明月寫得那么不著四六的。戚紅袖笑了,她說:我把他寫的當明史讀,反正我又不認得朱元璋。
從圖書館出來,兩個人各自抱著疊書,踩著地上的清雪,咯吱咯吱響。天空像塊暗藍色的緞子,偶爾有樹上的雪刮落到兩個人身上,輕飄飄的,空氣像是一塊果凍,兩個人一同撞進去,全是甜的。
晚上,躺在床上,戚紅袖閉上眼睛,怎么也想不起蘇冽的模樣,甚至連他穿什么樣的衣服她都沒記住。那么,她記住什么了呢?好像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有小小的喜悅又像是淡淡的憂傷。
也借明史來讀一讀吧,還有,他覺得穿一身黑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呢?戚紅袖第一次輾轉反側。
一只獨立還特行的豬
路過麥當勞,戚紅袖捏著做家教時家長給的五十塊獎金,突然想奢侈一下。要了一個香芋派、一個漢堡,猶豫著要不要一個麥香雞翅。有人拍了戚紅袖的肩膀一下,說:大胃王,隨便點,我請客。
戚紅袖媽呀媽呀地叫了兩聲,說: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
蘇冽瞅著戚紅袖笑。那餐是白食,戚紅袖吃得格外香。嘴里吃著,目光也沒閑著,跟著蘇冽來來回回在店里穿梭,那張臉原來是那樣的,這回肯定記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是照相機嗎,從小跟爸爸媽媽出去,見過一回的叔叔阿姨,肯定都認得。怎么到蘇冽這失憶了呢?
在圖書館見到蘇冽,她說:你還……出去打工?戚紅袖知道那五顏六色的防寒服是大品牌,不便宜的。
蘇冽的眼皮向上揚了揚,很得意地說:小看我?我從小就是一只獨立還特行的豬!戚紅袖笑出聲來,周圍很多雙眼睛奔了過來,蘇冽拉著戚紅袖出了圖書館。戚紅袖盯著他看:就你,還豬?
蘇冽鼓起腮,甕聲甕氣地說自己小時候是個胖孩子,上高中前還在辛苦減肥。戚紅袖說那一定是好吃的東西吃得太多了,自己就總覺得餓,吃也吃不飽。蘇冽摸了摸戚紅袖的頭,很豪氣地說大胃王,以后想吃啥跟哥說。
戚紅袖白了蘇冽一眼,她說:誰認你是哥。
蘇冽眉飛色舞地講明史,戚紅袖盯著他看。蘇冽把手在戚紅袖眼前晃啊晃,他說:花癡姑娘,看進眼里可就拔不出來了。
戚紅袖垂下眼瞼,她說:我總是記不住你長得什么樣子。
二年以后,蘇冽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愛得深了,越想記住的越怕忘記的就越模糊。
刺在手腕上的一彎彩虹
七月末的師大到處都散落著離別的悲傷。陪伴了四年的戀人分手,相處了四年的哥們兒散伙,哭哭涕涕的女生,喝得醉醺醺的男生。
戚紅袖守在男生宿舍樓前等蘇冽。蘇冽跟著一群穿著大短褲和各色混雜T恤的男生出來,顯然又要去喝酒。戚紅袖欲言又止,像她和蘇冽這種情況,墻里墻外,社會是個大染缸……戚紅袖無數(shù)次問蘇冽,如果我們分手了,你還會告訴我你的情況嗎?蘇冽說:你盡早死了紅杏出墻的想法,我天天在你面前晃,把那些對你圖謀不軌的男生全趕跑。還有,你敢不記住我長得什么樣,看我怎么收拾你!
戚紅袖不再是一身黑衣的女生了。清潔爽爽的牛仔褲配一件DIY的白T恤,只那眼睛仍舊黑漆漆的。蘇冽的同學說:早知道女大十八變,我就把那電話號碼自己留著了。蘇冽橫眉立目,問那小子還想不想混了!那人大叫卸磨殺驢,大嘆蘇冽這小子重色輕友。
蘇冽隨隨便便摟了戚紅袖一下,說:袖兒,今兒我們寢室吃散伙飯,回來我給你電話。
戚紅袖點了點頭,轉身回去。
她沒說上午那次見面。
戚紅袖以為約她的只是一個人,卻不想見了一位富態(tài)的老太太和一位艷麗的姑娘。姑娘身上的衣服戚紅袖認得,那是她做家教的女孩從時尚雜志上指給她看的,GUCCI的,一件比她一年的生活費還貴。
從咖啡廳出來,戚紅袖看到一家刺青店,她走進去,指了指右手的手腕,說:給我刺道彩虹。那是她最初見他的顏色。
沒有想象的那么疼,可戚紅袖的眼淚還是一點一點漫上來。開始還是無聲無息地流,后來索性哭出了聲。
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
戚紅袖給看男生宿舍樓的大爺買了十只茶葉蛋,然后眼睛紅紅地站在一邊。大爺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嘆了口氣擺擺手讓戚紅袖進去了。
戚紅袖敲開蘇冽寢室的門,東倒西歪的酒瓶,橫七豎八的鞋子,還有到處扔的書、方便面袋子,像是二十世紀遺址。
紅袖把鞋子一雙一雙擺正,把酒瓶、方便面袋子裝進垃圾袋里,然后坐在蘇冽的床邊。蘇冽的睫毛長長地垂在臉頰上,有淺淺的陰影。紅袖把手指插到蘇冽的頭發(fā)里,那頭發(fā)又濃又密。她幫他洗過頭發(fā)的,他也幫她洗,那時,他們最愛看的廣告是周潤發(fā)拍的那個“百年潤發(fā)”……她說:我終于可以記住你了,知道嗎,你長得像那個日本影星,福山雅治!
有人打水回來,看到戚紅袖,想幫著叫醒蘇冽,戚紅袖把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的姿態(tài),悄悄退出男生寢室。
風靜靜地穿過校園的每個角落,溫溫的,仿佛是只輕柔的手撫摸著戚紅袖的臉頰。不知從哪傳來那首《城里的月光》。城里的月光終究是城里的,戚紅袖想念家鄉(xiāng)那片山林了,爺爺帶她去彩蘑菇,有小花鼠在樹上一蹦一跳的。
直到分別,蘇冽也沒注意到戚紅袖手腕上那彎彩虹。戚紅袖請?zhí)K冽去了校園外一家極小的餛飩館,她把碗里的雞肉餛飩都拔給蘇冽,她說:知道我從前為什么一直喜歡穿黑色的衣服嗎?因為那都是我哥哥穿剩下的,他穿小的,我媽就改給我穿。
蘇冽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說:以后就好了,喜歡什么咱就買。
戚紅袖低低地說了聲:哥!
那是紅袖第一次管蘇冽叫哥,蘇冽摟著戚紅袖去做從前他認為最無聊的事——照傻里傻氣的大頭貼,買11朵紅玫瑰。還有,紅袖拿著手機讓蘇冽給她錄彩鈴: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
蘇冽一邊依著紅袖一邊笑她傻,又不是天涯海角,仍在同一座城市……
歲月長,衣裳薄
王小波說似水流年就如同一個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波光,落葉,浮木,空玻璃瓶,一樣一樣從身上流過去。
真的是那樣。城市太紛雜,人心這一秒還靠得很近,下一秒就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了。蘇冽很忙,工作了要學的東西比在學校里還要多。他一畢業(yè),母親就坐起了老佛爺,也難怪,父親去世得早,一個女人撐著一份家業(yè)不容易。還有,蘇冽覺得自己的一份感情固若金湯了,他不給戚紅袖時間,但他給她錢,打進她的銀行卡里,他給她打電話,響起的是他自己的聲音: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
后來,蘇冽去找戚紅袖,看到她跟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在吃豆腐腦,吃得臉上油汪汪的。蘇冽酸了臉走出去,等了很久戚紅袖都沒跑出來。
關系慢慢淡了下去,直至無聲無息。兩個人誰都沒說分手,但誰都不再聯(lián)系誰。
有一天蘇冽進公司時,收到一個快遞,是那張銀行卡。里面的錢戚紅袖一分都沒動。
蘇冽很惱火戚紅袖這種骨氣,這算什么?他對母親說,準備婚禮吧!
那是母親早就為他選的姑娘,門當戶對。母親欣喜之余說漏了嘴,她說:那姑娘真是聰明,知道怎么讓你死心!蘇冽的心顫了一下,他說:我應該想到你是什么樣的人!
跑去學校,戚紅袖已經(jīng)畢業(yè)了??撮T的大爺說那丫頭臨走前站在這門前哭了好久。蘇冽打戚紅袖的手機,手機號換了新主人,倒是那彩鈴沒有變。
蘇冽喝得爛醉,他使勁想使勁想戚紅袖長得什么樣,可惜的是,他想不起來了。他打電話給那位最初牽線的那位同學,他說:戚紅袖這算什么?她是誰啊,要成全我的愛情?不過是個自私鬼罷了,我不會原諒她的……說著說著他哭了。
蘇冽總是很努力地想戚紅袖的樣子,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印象里的那一身黑像是一滴墨掉進了清水里,漸漸氤氳著散開去,直至沒有了痕跡,可是,那些日子還遠遠地站在那里,那句話還幽幽地留在記憶里:我總是記不住你長得什么樣子。她真的想不起他什么樣子了吧?彼此成了路人甲,蘇冽想想是恨的。
小兔子關上了那扇愛情門,蘇冽丟了那件初戀的衣裳。
愛情像是墨,潑出去,即使擦掉,也總會留下痕跡。就像蘇冽愛上了黑色,就像遙遠的林場里,教孩子們的小戚老師只穿最新鮮顏色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