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瓊英
摘要顧長衛(wèi)的電影《立春》講述了一個特殊群體的故事。他們因為自己與眾不同的高超的藝術(shù)感受力和超凡脫俗的情感,對現(xiàn)實的不滿,對夢想的追求,成了世人遠離的“第六指”,即瘋子。然而,在實現(xiàn)個體生命熱情,過真正自由的人生這一意義上,庸眾才是真正的瘋子,真正的“第六指”。
關(guān)鍵詞瘋癲第六指個體熱情
顧長衛(wèi)的電影語言樸素,貼近人性,有人的情感,能和生命有連接,這是他執(zhí)導的電影《孔雀》給人的印象。有人評論說《立春》是《孔雀》的姊妹篇,表現(xiàn)的也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中突。在《孔雀》里,講的是“文革”時期,一個壓抑的年代,一個灰色的小城,理想被毀滅,熱情被消損的故事?!读⒋骸费由炝恕犊兹浮返闹黝},只是《立春》的時間感似乎不那么嚴格。這樣的評價有它中肯的地方。但換個審視的視角,故事的內(nèi)涵就會有所不同,,固然,在《立春》和《孔雀》里所選擇的對象都并非一些快樂、庸常的個體,都是一些碰得頭破血流的理想主義者,是在日常生活里掙扎、痛苦的人們。但《立春》的這一群人卻不再是《孔雀》里身無長物而一心想跳出小城的年輕人,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也即顧長衛(wèi)所說的:“《立春》里的人,都是變革時期的一群瘋子?!鳖欓L衛(wèi)一語中的,道出了這部影片深厚的文化哲學意蘊。
誰是“瘋子”?何謂“瘋癲”?蘇珊·桑塔格說“在20世紀,被當作高超感受力的標志,能夠顯示超凡脫俗的‘情感和‘憤世嫉俗的不滿情緒的那種討厭的折磨人的疾病,是精神錯亂。”??乱舱f,“我們把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歸因于發(fā)狂的想像:所謂畫家、詩人和音樂家的‘奇思怪想不過是意指他們的瘋癲的婉轉(zhuǎn)說法?!边@里的精神錯亂,亦即“瘋癲”,即是影片中一群主人公的自況和世人對他們的評判。
在《立春》里,黃四寶給王彩玲畫人體時,王彩玲跟黃四寶說了契訶夫《三姊妹》的故事。故事中姊妹三個住在一個遠離莫斯科的小地方,老想去莫斯科,就是去不了。三姊妹中的一個懂六國外語。她說住在這種小地方,一個人懂六國語言,就跟六指兒一樣是個累贅。王彩玲十分清楚自己的處境,她認為自己和黃四寶一樣,就是《三姊妹》里所說的第六指。在影片中。舞蹈老師胡金泉在跟王彩玲的交流時,也說自己是個怪物,跟六指兒一樣。這樣,在《立春》里,兩次出現(xiàn)了主人公自況的“第六指”。這第六指,指的是王彩玲和黃四寶、胡金泉等與眾不同的高超的藝術(shù)感受力和他們超凡脫俗的情感,對現(xiàn)實的不滿,對夢想的追求。正因這樣,他們的行為成了眾人眼中的“瘋癲”,他們也就成了世人遠離的“瘋子”。
第六指。是王彩玲的意大利歌劇。影片中王彩玲教周瑜唱歌,唱完后她對周瑜說,“我一貧如洗,又不好看,老天爺就給了我一副好嗓子,除了這,我是個廢物?!钡拇_,王彩玲是個普通到近乎丑陋的女人:臃腫、齙牙、滿臉痤瘡和黑斑。她惟一的不普通,是能飽含深情地唱意大利歌劇。如果上天沒有給王彩玲天賦的喉嚨,也許她就不會有這樣的痛苦:如果王彩玲能夠接受她所身處的生活狀態(tài),也許她就不會再做無望的折騰。
可事實是,王彩玲是師范學校的音樂教師,她從小就喜歡唱歌,唱歌是王彩玲的個體熱情。個體熱情的產(chǎn)生既需要身體也需要靈魂。身體并不尋覓自身所欠缺的,正如伊壁鳩魯說,“動物就不需要尋覓所欠缺的東西”,所以動物沒有憂傷和苦惱。個體靈魂讓身體尋求自己要尋求的,身體的苦惱都是由于靈魂的騷動引起的,搞得身體不安寧,充滿生命的焦渴。可以說,不是王彩玲選擇了唱歌,而是唱歌的熱情選擇了王彩玲。她是身不由己。王彩鈴感到唯有這樣的生命熱情的散發(fā)才讓自己有美好地活過的感覺,才有自己的在世幸福。以至于非如此生活不可。王彩玲因為自己的唱歌熱情成了生活和社會里的“第六指”,這是她的宿命。
第六指,是胡金泉的芭蕾。跳芭蕾是胡金泉的個體熱情。他自小迷上芭蕾,啥也不顧,昏天黑地的跳了十幾年。對芭蕾,胡金泉愛之深,用情濃,舉手投足間散發(fā)著一股女人氣。于是,在這個世俗的城市,他被邊緣化,扣上了一個變態(tài)的稱號。當王彩玲夸胡金泉是一個投身舞蹈的勇敢的赤子時,胡金泉卻說王彩玲高看了他。他深知自己是這個城市的丑聞,是許多人心里的一個懸案,就像一根魚刺一樣,扎在許多人的嗓子里。他也認為自己是個怪物。第六指。還是黃四寶的西洋油畫。黃四寶喜愛油畫,從小自學。連考中央美院很多年,都以失敗告終。在王彩玲的屋子里,黃四寶拿著王彩玲正在裁剪歌劇演出服的剪子,痛苦地自問:“我啥時候才能達到梵高的境界啊。他為了藝術(shù),把個人的耳朵都剪掉了?!睘榱怂囆g(shù)而瘋的梵高成了黃四寶的偶像。西洋油畫是黃四寶的個體熱情,這使得他的母親憤怒地掀掉了他房子里所有的畫作。痛罵兒子是個廢物。
對高雅藝術(shù)的癡迷,使王彩玲們成為世人眼中的廢物,譏誚的對象。也正因為他們的“瘋癲”,他們所在的城市排斥著他們。遺棄了他們。他們覺得灰暗的小城是那么不堪忍受,在這里他們窒息了生命的活力。承受著生命徹骨的寒意。他們義無反顧的想要離開。離開是他們執(zhí)著夢想、拯救自己的方式。在開往北京的列車上,王彩玲向黃四寶慨嘆“這要是開往巴黎的列車就好了”。在他們心里。巴黎,北京才是真正的精神的世界,是他們釋放生命熱情是場所。耽于對這一世界的玫瑰色幻想,王彩玲發(fā)誓詛咒地說“我不想在這個城市發(fā)生愛情”:黃四寶說:“我遲早會離開這兒。一看到有人提包離開這兒,甭管他去那兒,我都很羨慕”。他們一心遙望異鄉(xiāng),認為只有逃離到異鄉(xiāng),才能找到他們靈魂的故鄉(xiāng),精神的家園?,F(xiàn)實終使北京成為他們生命中的幻影。
《立春》里,王彩玲、胡金泉、黃四寶都是孤獨的,藝術(shù)上的相通讓他們用心靈相互取暖。因為,人懼怕孤獨。在所有的孤獨中,精神孤獨是最可怖的。一個人,無論是罪犯抑或病人,他們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找一個與自己命運息息相關(guān)的伙伴。為滿足生命自身的這個欲望。他竭盡全力,終生不渝。王彩玲、黃四寶和胡金泉彼此追求認同,尋求理解和交流。但源于此也止于此,他們不把彼此視為情感的歸宿。王彩玲曾以為黃四寶是她一生的至愛,靈魂的伴侶。她為了他準備放棄去北京的機會,甚至違背自己“不在這個城市里發(fā)生愛情”的誓言。黃四寶雖然承認王彩玲是這城市唯一能理解自己的女人,但仍然冷靜的拒絕了她的愛情。王彩玲曾告訴胡金泉說,能認識他使自己有了在這城市里活下去的勇氣。胡金泉因王的理解而夜訪王彩玲,跪求王同意和他假結(jié)婚來擺脫別人眼中人妖的閑言。遭王拒絕后的胡金泉一個人行在深夜的大雪中,孤獨而絕望。
在《立春》里,王彩玲、胡金泉及黃四寶都在抗爭著自己的宿命,卻采取了不同的方式。弗洛姆說,人無所謂好壞,生命與生俱來的傾向是要成長。發(fā)展,表達潛力,如果生命受阻。如果個人被孤立了,并被懷疑或孤獨及無能為力感所淹沒,那么他就會不由自主
地產(chǎn)生破壞欲或渴望臣服。胡金泉和黃四寶印證了弗洛姆的斷言。
胡金泉想跳芭蕾的生命熱情受到世人無情的冷落和恥笑。在掙扎無望之后,為了克服孤獨與無能為力感,他產(chǎn)生了放棄自我(mdividuamy)的沖動。絕望的胡金泉以向跟他學跳舞的女孩子耍流氓進而鋃鐺入獄的方式解脫自己,也解脫了所有人對他的猜忌。在監(jiān)獄里,他翩翩起舞。盡情享受著藝術(shù)帶給他的心靈撫慰。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悖論。瘋癲在此具有了一種獨特的性質(zhì),奇怪地與犯罪成為一對孿生兄弟。在世人眼里,胡金泉的舞蹈世界因為脫離了現(xiàn)實和真實,這使他的存在既是一種錯誤。又是一種罪過。胡金泉回到現(xiàn)實的方式是荒謬的。他通過耍流氓這一犯罪方式回到現(xiàn)實的普遍秩序中。耍流氓是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真實的行為,是胡金泉作為一個正常人得不到正常的滿足而發(fā)生的行為。這是一個可悲的悖論。芭蕾舞愛好者胡金泉和世人發(fā)生沖突,是世人眼里的“瘋子”,流氓胡金泉則得到了世人的理解,和現(xiàn)實達成了和解。在監(jiān)獄里,胡金泉把自己托付給了現(xiàn)實的理智,忘卻了自己,臣服于現(xiàn)實。
黃四寶的故事則更為普遍。他愛畫畫,在西洋油畫里交付了他的青春。他是追求美好的愛情的。面對王彩玲對他熾熱的愛,甚至可以去北京的誘惑,他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不愛王彩玲,以一記響亮的耳光和一聲撕心裂肺的干嚎決別了他的油畫和青春。從此以后他在世人眼中消失了。不是去學孤獨的梵高,是消失在滾滾紅塵。他的再次出現(xiàn)仍是在小城,流行的板寸短發(fā),有型的西裝,還有那個時代難得的屬于自己的車,生活在被他的婚介所騙得很慘的人們的追打痛擊中。他砍掉了自己的第六指,回到了他曾經(jīng)一心想逃離的城市,不再孤獨。黃四寶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城市,他能做的是改變了自己的生活。
一個把茍安和無憂無慮作為生活基本條件的人不可能有自我的。這是庸人的人生目標。黃四寶、胡金泉是有過自我的,但沒能堅持。堅持自我需要勇氣,也就是要能承擔風險和準備受到痛苦和失望。能堅持自我的人生是美麗的?!读⒋骸穼а蓊欓L衛(wèi)就說過:“但在我心里,她很美。”她是指王彩玲。她美在哪兒?影片中黃四寶剛剛認識王彩玲時對周瑜評論說,王彩玲長得那么難看,還那么清高??赡芤簿褪且驗橥醪柿岬牟缓每矗S四寶拒絕了王彩玲的愛情。在這一點上,黃四寶是世俗的,還比不上有點卑劣的周瑜。在教周瑜唱《獻身于藝術(shù),獻身于愛情》這一歌劇時,王彩玲對歌劇藝術(shù)的虔信,對歌唱所投入的生命熱情。深深感染了周瑜。歌唱中的王彩玲,渾身散發(fā)著圣潔的光輝,那一刻的王彩玲是美麗的。王彩玲一生追求高雅的歌劇和純潔的愛情。為了歌劇。她三十多歲仍是處女之身。只是想為了離音樂的殿堂中央歌劇院近一點,她可以放棄在師范學校的工作,謀求在中央歌劇學院當一名臨時工。因為沒有北京戶口,這一卑微的請求最終也無望實現(xiàn)。在王彩玲的眼里,專心致志在風中玩飄轉(zhuǎn)的紙輪的黃四寶是值得她愛的。在她一廂情愿的愛情狂熱里,王彩玲是美麗的。她的脖子上系上的鮮艷的黃絲巾映襯著她甜蜜幸福的臉龐,一改她三十多年灰暗的老姑娘形象。王彩玲的愛情最終以她的蒙羞自殺未果而告終。命運沒有厚待王彩玲。雖然這樣,王彩玲仍然不愿意充當命運的炮灰。她的生命始終是忠于她的靈魂偏好的,是向往著明天的。正如影片開頭王彩玲的獨白:“每年的春天一來,實際上也并不意味著什么,但我的心里總是蠢蠢欲動,可整個春天都過去了,什么也沒發(fā)生……”在王彩玲的生命中,藝術(shù)和愛情的春天在她無盡的期待中始終沒有到來。在現(xiàn)實的無奈中,她沒有稀里糊涂的嫁人,而是去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了個女孩,把自己對生命的熱情和愛全部傾注在小女孩的身上。片尾的王彩玲和小丫丫在北京的廣場上平靜而快樂的唱著兒歌。在這里,王彩玲是以另一種形式繼續(xù)著她對自己個體熱情的執(zhí)著的追求。
王彩玲、黃四寶、胡金泉曾經(jīng)都是敢于追求實現(xiàn)自己個體生命熱情的赤子,也因此被世人視為多余的“第六指”,是一群不合時宜的“瘋子”。如果真正自由的人生即是弗洛姆所說的充分實現(xiàn)個人的潛能,意味著個人有能力積極自發(fā)的生活,個人的理想源自其自我的獨一無二性,那么?!读⒋骸防锏倪@一群人才是真正的掙扎過,生活過。他們不是瘋子,也不是“第六指”。相反,作為絕大多數(shù)的我們,什么時候捫心自問過“我是誰?”“我做過我自己么?”人們一旦自問,就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泯滅了自己作為個體的生命熱情,從來就只是做著別人、習俗、常規(guī)等要求的所謂“正常人”,殊不知正如帕斯卡說“人類必然會瘋癲到這種地步。即不瘋癲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在實現(xiàn)個體生命熱情,過真正自由的人生這一意義上,庸眾才是真正的瘋子,真正的“第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