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 夕
潔癖苞谷大叔
我的媽媽常征女士是一名記者,電視臺的記者。電視臺的記者都是一對一對搭配好的,一個負責寫,一個負責拍。他們這叫做搭檔,像警察一樣。從小,我在媽媽的影響下看過不少好書,我是比較喜歡用成語的。
想到苞谷大叔,第一個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的成語是:氣宇軒昂。
他身材高大,比我爸爸要高出一個頭,腰身很結(jié)實,從背后看,他就像一扇寬寬的門。他的五官都很大,大眼睛,大鼻子,闊大的嘴,粗脖子,手大得像扇子似的,頭發(fā)又多又密,簡直蓬勃得不知怎么是好。
他常常驕傲地說:“男人嘛,就應該人高馬大的,我們北方男人就是有這種派,哪像南方男人,要么瘦瘦小小,像白斬雞一樣,要么矮矮胖胖,像發(fā)面饅頭?!?/p>
我的媽媽常征女士就反駁他說:“像你這樣有什么好?站在人家面前,冬天擋太陽,夏天擋風?!?/p>
苞谷大叔就會從鼻子里哼哼說媽媽是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的狐貍。
苞谷大叔有時候會說他是高干子弟,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還很小,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問:“高干子弟是什么東西呀媽媽?”
媽媽說:“高干子弟不是東西?!?/p>
苞谷大叔生了氣:“你才不是東西?!?/p>
媽媽哄他道:“好嘛好嘛,你是東西?!?/p>
苞谷大叔又說:“我是東西?我是什么東西?”
媽媽說:“我哪知道你是什么東西?”
反正媽媽是學法律的,要是不當記者,會去當律師的。要說打嘴仗呢,苞谷大叔還真不是媽媽的對手。這是我慢慢發(fā)現(xiàn)的一個事實。
媽媽常說苞谷大叔是水仙,這是什么意思呢?
苞谷大叔的樣子真不像一朵花啊,要真的用花來比喻也應該是仙人球花或是雞冠花才合適啊。
苞谷大叔也喜歡跟媽媽開玩笑。
有一回,媽媽和苞谷大叔剛剛采訪完,正巧我去找媽媽,我們?nèi)齻€就一起出去吃飯。
那家飯店有一個特色菜:炸麻雀,是媽媽最喜歡的。菜送了上來,還配了一碟烏黑的醬,沾麻雀吃的。媽媽伸手就拿了一個最大的麻雀,沾上醬剛送到嘴邊,苞谷大叔仔細地研究了一下那一小碟醬,裝做很天真的樣子說:“好像一砣屎哦。”
媽媽聽了,“叭”地就把快到嘴里的麻雀丟回到盤子里。
苞谷大叔就高高興興地拿起來,嘎吱嘎吱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望著媽媽狡猾地笑。
那天,一共八只麻雀,我吃了三只,苞谷大叔一人獨吞了五個,媽媽一個都沒有吃。
苞谷大叔其實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宋青谷,可是媽媽卻給他起了苞谷這么個外號。
苞谷就是玉米。
媽媽說,苞谷大叔就是一只老玉米,啃都啃不動,又沒有別的用處,只好扔掉算了。可他還自我感覺好得很嘞。
看,媽媽和她的搭檔苞谷大叔就是這樣不停地打嘴仗,不停地相互諷刺打擊的。
其實呢,我們都知道,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合作了好多年。非常默契,他們是電視臺新聞部有名的“嗆嗆二人組”。這是媽媽的同事們告訴我的。
媽媽也常常拉苞谷大叔上我們家吃飯,說他一個人住,不容易吃到家常菜,有一點點可憐。
我還是很歡迎苞谷大叔來我們家的,他那個人,跟我的小舅舅是相反的,好大方的,每次來,買的水果把我們家門口都堵起來了。
他還專喜歡撿大個兒的水果買,梨子一個個都像小盆那么大。他說:“我最討厭小小的水果了,一只都不夠一口咬的?!?/p>
吃著爸爸做的家常菜,苞谷大叔總是很高興,說:“不錯不錯,沒有放糖,比飯店的強。你們南方‘銀(人)吧,連炒個柿子都放糖,包子餡兒里邊兒也放糖,吃得我惡心!”
他還對我媽媽常征女士說:“你這一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嫁了一個好老公!”
這個話我媽媽還是愛聽的,她說:“那是那是,不是人人都有這種福氣的?!?/p>
我想,苞谷大叔就沒有這種福氣,因為他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婚。苞谷大叔其實蠻不錯的,又英俊又有錢,還非常整潔。
每次見到他,他的衣服都干凈得不得了,領(lǐng)口雪白的,袖子仔細地卷著,皮鞋擦得亮亮的。而且,苞谷大叔很香啊。聞起來像一杯剛泡好的茶。
因為他用香水啊!
媽媽說:“你比我香啊!”
苞谷大叔說:“男人用香水是對女人的尊重。我愛出汗,男人如果讓女人聞到自己身上臭烘烘的汗味兒是很不禮貌的。”
看,苞谷大叔很不錯吧?他很講究衛(wèi)生吧?
媽媽卻說:“干凈得過頭也是麻煩哪!”
我以前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后來,我終于明白啦!
五一節(jié)的時候,爸爸跟媽媽要出去自駕游,對了,我們家新買了一輛小汽車,貸款買的,是大眾的,有一點兒普通,可是我還是很喜歡的。
我因為過了五一就要進行重要的測驗,語數(shù)外三門都要考,所以很不幸地被留了下來。媽媽叫我住到苞谷大叔家去。因為他家房子大。媽媽給我收拾了一些衣服。就送我去了,還叫苞谷大叔不準把我餓瘦了。
我到了苞谷大叔家才發(fā)現(xiàn),他們家還住了一個人,就是我小舅舅的那個好朋友,他也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苗綠鳴。
我叫他綠綠叔叔。
綠綠叔叔原來的房東去國外定居了。他們走前把房子都賣掉了,綠綠叔叔沒有地方住了。他的哥哥就替他買了一套新房子,現(xiàn)在正在裝修,我小舅舅就介紹綠綠叔叔臨時在苞谷大叔這里住些日子。
這位綠綠叔叔原來是一位小學老師哦!
我。苞谷大叔。綠綠老師就組成了一個五一臨時三人組!
苞谷大叔家里真干凈啊!天哪!天哪!他家的地板能照得出人影,我們走在地板上,就像走在水面上一樣,水上飄啊!
他家的墻啊,雪白雪白的啊,連一個斑點也沒有哇!每一樣東西都擦得亮晶晶的,連垃圾桶都干凈得不得了。
苞谷大叔得意地說:“我家的垃圾桶,可以直接用來盛飯吃!”
綠綠叔叔很小聲地跟我說:“真是的。人干嗎要用垃圾桶來盛飯吃!除非他腦殼壞掉了!我寧可用手抓飯吃也不要把飯盛在那里頭吃?!?/p>
可不是嘛!
苞谷大叔在家里,喜歡穿一件長長的睡袍,就像皇帝一樣地威嚴??墒?,他這個皇帝有一點奇怪,他的睡衣口袋里,總是插著一把小刷子,軟軟的,他隨時會把小刷子抽出來,這里刷刷,那里刷刷。
苞谷大叔還特別喜歡吸塵,經(jīng)常把吸塵器打開,“噬嗚,嗞嗚”地吸啊吸啊,吸完了地就吸沙發(fā),吸完了沙發(fā)就吸桌子、柜子和窗簾,到處吸啊吸啊吸,所以家里總晌著嗞嗚,嗞嗚,嗞嗚,嗞嗚的聲音。
苞谷大叔吸塵還專喜歡晚上吸,有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著了還聽見那種嗞嗚,嗞嗚的聲音。
綠綠叔叔頭上裹著毯子從他睡覺的房子里出來,呆呆地站在門口,和我一起看著苞谷大叔嗞嗚,嗞鳴地吸得起勁。
綠綠叔叔嘴巴半張著,我想,他一定是聽這種噬嗚,嗞嗚的聲音聽得有點傻了。
苞谷大叔還喜歡洗東西,這兩天長假,他好容易可以不用出去采訪了,可是,他哪里都不想去玩,就喜歡在家洗東西。
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放進洗衣機里去洗,床單啦,被套啦,椅
墊啦,毛巾啦,還有馬桶墊也放進去洗。
那些不能放進洗衣機里去的東西,他就自己手洗。
比如:鞋子!
是那種磨砂的皮鞋,我爸爸也有,可是他總是拿微微濕了的布擦一擦就算了,不像苞谷大叔這樣放進水里去洗啊。
有一天,我正在寫作業(yè),綠綠叔叔忽然又神秘又有點受了驚嚇的樣子跑過來說:“咚嗆咚嗆,快去看,大苞谷在洗一樣東西!”
我們倆偷偷地跑到衛(wèi)生間里看,發(fā)現(xiàn)苞谷大叔正在水池里洗他的皮鞋!
皮鞋啊!真正的皮鞋!
我和綠綠叔叔都嚇得不輕,偷偷地回到房間里去相對著發(fā)抖。
綠綠叔叔說:“我有一個不好的感覺,他總有一天會把我們倆放進水池里去刷一刷的!”
真可怕啊真可怕!原來苞谷大叔是洗刷狂人!
苞谷大叔雖然沒有把我和綠綠叔叔放進水池里去刷,可是,卻用一種更奇怪的方式來對待我們!
是這樣的,那天,我跟綠綠叔叔上街,綠綠叔叔說請我吃老婆餅,那種餅有很多種口味,很好吃的,一回到家,我們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來吃,我們當然也準備請苞谷大叔吃的。
吃著吃著,苞谷大叔過來了,看到我們吃餅,他大喝一聲,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他叫:“你們怎么敢在我的客廳里吃東西!看看看!撒得到處都是屑屑!”
為了懲罰我們,他就把他的一把大一點兒的拖把拴在了綠綠叔叔的腰上,把小一點兒的那把拖把拴在了我的腰上。
這樣一來。我和綠綠叔叔兩個人就變成了兩把活動的拖把,走過來走過去的時候,可以順便拖地!
苞谷大叔規(guī)定,以后吃東西,只可以在廚房里,對著垃圾桶吃!
對著垃圾桶吃東西,真是聞所未聞啊!
又過了一天,綠綠叔叔從超市回來的時候,很高興地給我看了一樣東西,就是一枚嶄新嶄新的一元硬幣。
綠綠叔叔說:“哎呀,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新的硬幣,看看看。多漂亮啊!”
真是很漂亮很新的硬幣啊,我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情不自禁地放在嘴巴里舔了一舔。
苞谷大叔看見了,大叫一聲:“這么臟的東西你敢吃!”
他立刻把我拉到水池邊,叫我刷牙,不僅如此,他還叫我把舌頭也刷一刷。我從來沒有刷過舌頭,所以不會。
苞谷大叔看我不動,就過來,把我的舌頭從嘴里拽出來,用牙刷刷呀刷呀!
我的舌頭被拉得長長的,伸在嘴外邊,我只能發(fā)出“哎哎哎”的怪音。
好疼啊!好恐怖啊!
綠綠叔叔一溜煙兒地躲進房間里去了,我看他是怕苞谷大叔把他的舌頭也拽出來刷一刷!
后來,我跟綠綠叔叔偷偷地議論,苞谷大叔這是怎么回事呢?這么奇怪的。
綠綠叔叔說:“這種毛病,叫做潔癖,是強迫癥的一種?!?/p>
我說:“啊呀,那苞谷大叔是怎么得上這種病的呢?”
綠綠叔叔說:“大概男人過了三十歲不結(jié)婚,都會有一點點毛病的。結(jié)過婚可能就好了吧?!?/p>
我說:“呀,說不定,女生就是怕苞谷大叔才不跟他結(jié)婚的,你看,天天刷舌頭多嚇人啊。”
苞谷大叔要是不潔癖其實還是挺好的人。
他可能是覺得把我的舌頭拽出來刷不大好,第二天,就主動給我們做了一道地道的東北菜,叫做白肉火鍋。
他買來一大塊肉,放在冰箱里凍得硬邦邦的。然后用刨子把肉刨成很薄的小片,薄得透明,一放到火鍋里就卷起來。一會兒就熟了,再沾上苞谷大叔配好的調(diào)料,真好吃啊!我差一點連舌頭都吞下去了呢!
苞谷大叔也很高興,說吃遍天下,還是東北菜最好吃啊,一激動,他就喊:“綠綠,上酸菜!”
綠綠叔叔說,我們應該好好地謝謝苞谷大叔的收留,所以請苞谷大叔多喝幾杯,苞谷大叔一高興,就喝醉了。
苞谷大叔喝醉了以后特別喜歡說話。
他說:“你們是不是背著我議論我是潔癖啦?”
我跟綠綠叔叔嚇得直搖手說:“沒有沒有?!?/p>
苞谷大叔大手一揮,在我的肩上拍了下,拍得我搖了兩搖,又在綠綠叔叔的身上拍了一拍,拍得他也搖了一搖:“我都聽見啦!”
“可是,你們知不知道,我怎么會得上潔癖的毛病的?”
我跟綠綠叔叔都豎起了耳朵。
“我小的時候啊,被過繼給了姨媽。(綠綠叔叔小聲地告訴我,過繼就是媽媽把自己的孩子送給人家當孩子。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媽媽啊!)我姨也沒空照顧我,就把我送全托。每個禮拜一,我都趴在幼兒園的欄桿上叫:‘媽媽呀,你帶我回家吧。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等到我十三歲回到親媽媽身邊的時候,跟親媽媽也不親了,像陌生人一樣。有一回,我得了肺結(jié)核,住在醫(yī)院里,媽媽一直沒有來看我。天挺冷的,我沒有厚衣服,隔壁病床的大媽看我可憐,給我織了一條厚毛褲,多暖和啊。終于有一天,我媽媽來看我了,可是她都不敢跨進病房里來,只呆在門外,戴著大口罩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傳染病院,多臟啊!從那以后,我就老覺著身上挺臟的,忍不住想洗啊洗啊,看見什么都想洗一洗擦一擦。你們說,我容易嘛我?”
我和綠綠叔叔聽了苞谷大叔的醉話,心里都挺難過的。
綠綠叔叔說:“一個人性格的形成,跟他童年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啊!”
我們倆都決定在接下來的最后兩天里,一定要遵守苞谷大叔的規(guī)定,對著垃圾桶吃東西就對著垃圾桶吃東西吧,只要苞谷大叔高興就行。
綠綠叔叔說:“是啊,只要他高興就行,就是給我刷舌頭都行!”
媽媽接我回家以后,我把苞谷大叔的故事講給了媽媽聽,媽媽說,她還從來沒有聽過苞谷大叔說他小時候的事呢。以后要經(jīng)常請苞谷大叔來家里吃飯,多給他一點溫暖,說不定就能治好他的潔癖了。
爸爸也說是啊是啊。
有一天,媽媽的表妹,就是我的表姨來我家里玩,她是一個三十多歲還沒結(jié)婚的老姑娘。
她又開始千篇一律地跟媽媽講她相親的事。
她說她這一次相親遇到了一只海龜。說那只海龜客觀條件真不錯,可是,長得太困難。
我的天哪天哪,我的表姨瘋了么?居然跟一只海龜去相親?那只海龜是不是忍者神龜變的?她是要住到海里頭去嗎?
我媽媽告訴我說,表姨說的海龜其實不是一種動物,就是指那些在國外讀了書又回到中國來的人。
我拍拍心口,嚇死人啦!
我的這位表姨啊,對男人的要求真的蠻高的。
我忽然靈機一動,說:“表姨啊,你考慮一下媽媽的同事宋叔叔吧,跟他結(jié)婚不錯的?!?/p>
表姨說:“我為什么要跟他結(jié)婚?他很了不得嗎?再說他也不是我的那杯茶?!?/p>
你看你看,這位女士,我跟她說西,她就說東,我跟她說相親,她就說喝茶,有一點頭腦不清。
我繼續(xù)勸道:“你考慮考慮他吧,他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從苞谷大叔身上我發(fā)現(xiàn),男人有時候,也真是不容易啊。
還有,男人應該努力地在三十歲以前解決婚姻大事。
有了家,就有了溫暖。
人感到溫暖了,就不會有潔癖的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