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成敏
自研究瞿秋白那天開始,瞿秋白就義前寫下的《多余的話》就進入我的視野,引起我濃厚的興趣。我曾一遍又一遍地認真研讀了瞿秋白在1935年5月22日寫下的《多余的話》,廣泛尋找并研讀了學界對瞿秋白《多余的話》的諸多評論。《多余的話》讓我一次次越讀越感動,深惜烈士之不幸;有些評論則讓我越讀越難過,哀嘆世人之不解。那些誤讀《多余的話》的人,不明了瞿秋白《多余的話》的真情實感,讀不懂《多余的話》的深邃思想……
《多余的話》真是多余的嗎?如果就題目去顧名思義,那么,瞿秋白為革命寫下的絕筆真是毫無意義了,《多余的話》也就真是多余的了,那真是枉費秋白一片心了!
別看《多余的話》平和中帶著無奈,但平和中透出剛毅,無奈中顯示堅強。瞿秋白在臨刑之前,用心地表達出自己內(nèi)心復雜的感受,表達出自己對黨對革命前途的期望。通讀全文,其創(chuàng)作目的可謂用心良苦:他要讓國民黨認為這的確是一封自白書,以應付敵人討厭的糾纏;他要表達對黨內(nèi)存在的路線斗爭的看法;他要表達自己的謙虛情懷,認為自己為黨做得太少,被黨內(nèi)外稱為黨的領袖不夠格,自己應該做得更好。總而言之,《多余的話》表面上是勸國民黨沒有必要對自己下太多的功夫,浪費精力,自己在共產(chǎn)黨內(nèi)并沒有太大的價值,死不足惜;而實際上是表達了對黨對自己的批評審視,希以此為鑒教育后來的共產(chǎn)黨人。
堅忍執(zhí)著的革命精神,謙虛內(nèi)斂的優(yōu)秀品質(zhì),顧全大局的寬闊胸懷,襟懷坦誠的個性特質(zhì),構(gòu)成一幅《多余的話》的壯麗畫卷,彰顯出瞿秋白個性特質(zhì)的人格魅力,也是它能夠流傳后世,倍受世人矚目的根本原因。
因此,瞿秋白《多余的話》并非像有些學者所說那樣是“多余”,而是彌足珍貴。
堅韌執(zhí)著 凸現(xiàn)瞿秋白偉大的革命精神
凡是對瞿秋白有點研究的人都應該了解他的這一品格。即便沒有研究過,只要讀了這篇《多余的話》,就能明顯地感受到瞿秋白堅韌執(zhí)著的革命精神和品格。從事黨的工作需要強健的體魄,才能禁得起艱苦條件的鍛煉和敵人的摧殘與折磨。而瞿秋白本人自幼就患有肺病,1919年開始嚴重起來,經(jīng)常吐血,后來雖然一度治好過,但是由于緊張的工作和革命環(huán)境的惡劣,他的身體一直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即使如此,他為黨和革命工作時,卻可以做到連續(xù)十天八天不睡覺,一干就是十幾年。他“從1920年直到1931年初,整整十年——除卻躺在床上不能行動、神志昏瞀的幾天以外”,從沒有得到過休息的日子。在他負責中央的領導工作期間,“神經(jīng)的緊張自然是很厲害的,往往十天八天連續(xù)的不安眠,為著寫一篇政治論文或者報告”。即使1931年夏天被迫離開政治局,到上海養(yǎng)病期間,他還協(xié)同魯迅領導了上海的左翼文化運動。就是1934年到中央蘇區(qū)擔任教育委員,也為蘇區(qū)的教育工作做出了相當?shù)呢暙I。這是一種怎樣的忘我的工作熱情和堅韌的革命精神?正是這常人所不能及的超負荷的透支,才使得36歲的瞿秋白“自己覺得已經(jīng)非常的衰憊,絲毫青年壯年的興趣都沒有了”。
就是這樣堅韌的人還要說自己“是多么脆弱,多么不禁磨練呵!”瞿秋白之所以這樣忘我地工作,是因為他對黨的忠誠,對革命事業(yè)的執(zhí)著,對共產(chǎn)主義的終極理想。在瞿秋白的思想中,政治上的種種主義,所謂“治國平天下”、“王者之師”他統(tǒng)統(tǒng)不想過問,但是“對于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的終極理想,卻比較有興趣”。所以,在臨犧牲之前,瞿秋白認為自己無法為革命解放事業(yè)做什么貢獻了,卻還想著自己的病體也許能對醫(yī)學有所幫助,對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也許有用。他在文中對自己的革命同志說,“你們?nèi)ニ銕ちT,你們在斗爭中勇猛精進著,我可以羨慕你們,祝賀你們,但是已經(jīng)不能夠跟隨你們了”?!叭绻疫€有可能支配我的軀殼,我愿意把它交給醫(yī)學校的解剖室。聽說中國的醫(yī)學校和醫(yī)院的實習室很缺乏這種科學實驗用具?!彼M芡ㄟ^對自己肺部的解剖發(fā)現(xiàn)些什么,“對于肺結(jié)核的診斷也許有些幫助。”這些,難道我們就不能看出瞿秋白堅韌不拔的革命精神和無私奉獻的高尚品格么,這是怎樣的思想境界?。【退闶墙裉斓娜?,在即將犧牲前,還能這樣為革命,為他人的利益思考著?
壯哉!秋白。
謙虛內(nèi)斂 透視瞿秋白的優(yōu)秀品質(zhì)
我們不談瞿秋白在中國革命過程中做出的種種貢獻,僅僅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黨內(nèi)外無人不知瞿秋白這個年輕有為、英俊瀟灑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宣傳家。他曾經(jīng)利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一舉戰(zhàn)敗了東方文化派,同時給中國全面地介紹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如若沒有一點真功夫,怎么可以做到這一點?
然而,瞿秋白在《多余的話》里“歷史的誤會”一節(jié)中談到“主義”,卻非常謙虛地說“對于政治上的各種主義,都不過略略‘涉獵求得一些現(xiàn)代常識,并沒有興趣去詳細研究”?!拔液婉R克思主義”一節(jié)中,他說在“一九二三年的中國,研究馬克思主義以至一般社會科學的人,還少得很。因此,僅僅因此,我擔任了上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之后,就逐漸的偷到所謂‘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的虛名。其實我對這些學問,的確只知道一點皮毛”。當時編了些講義,現(xiàn)在“看起來,是十分幼稚,錯誤百出的東西”?!艾F(xiàn)在已經(jīng)有許多新近的青年,許多比較有系統(tǒng)的研究了馬克思主義的學者——而且國際的馬克思主義的學術水平也提高了許多”。這些話一方面可以說是在應付國民黨的眼睛,而更多的是在和自己的戰(zhàn)友交談,是其內(nèi)心真正的坦白。
很明顯,瞿秋白對自己要求很高。他對自己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過程中所做的貢獻不滿足,認為自己做得很不夠。后來的青年學者比自己做得好,研究得更加系統(tǒng)。對理論研究本身就存在著新老淺疏問題,即便是今天,不也依然存在這一問題么?一般來說,后來的研究者在借鑒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問題的認識和把握應該更科學,更系統(tǒng),但并不是絕對的。這且不論。在20世紀20年代那個各種主義爭相并存時期,能選擇馬克思主義并加以研究,瞿秋白可以算是先行者,尤其是對辯證法的譯介。即使后來者研究得比先行者深也不影響先行者的地位。由此足見瞿秋白謙虛內(nèi)斂的品格。
關于蘇俄社會主義的報道,瞿秋白更是謙虛。20世紀初,社會主義思想被作為先進文化引進中國。但當時中國的知識分子對社會主義的認識卻是模糊的,對諸如社會主義流派、社會主義的意義都是紛亂,不十分清晰的,尤其是國內(nèi)外關于蘇俄社會主義新經(jīng)濟政策實施后的“歪曲報道”,使人們對社會主義產(chǎn)生了更深的疑惑。1920年底瞿秋白去到俄國后,寫了47萬余字的通訊、散文及理論文章,表達了自己對社會主義俄國的認識。陳獨秀對瞿秋白關于新經(jīng)濟政策實施后的俄國的報道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在給胡適的推薦信中說:“秋白兄的書(《赤都心史》筆者注)頗有價值,想必兄已看過。國人對于新俄,譽之者以為天堂,毀之者視為地獄,此皆不知社會進化為何物者之觀察,秋白此書出,必能去掉世人多少誤解?!憋@然,陳獨秀對瞿秋白報道給予了實事求是的肯定。而瞿秋白卻說是“為著應付晨報的通信”。當然,不張揚自己的成績不排除瞿秋白有欺騙敵人的動機。但是他知道,自己反正是要犧牲的,就是說了真話也不過是個死,換了別人,也許干脆把成績多說些,以顯示自己的價值和對革命所作的貢獻?!半m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囚在監(jiān)獄里,雖然我現(xiàn)在很容易裝腔作勢慷慨激昂而死,可是我不敢這樣做?!笔钦娴牟桓颐??是不敢,也不會違背他謙虛內(nèi)斂的優(yōu)秀品格,這才是事情的本來面目。
顧全大局 體現(xiàn)瞿秋白的寬闊胸懷
瞿秋白“愛書本子,愛文藝,不能安分守己的專心于升官發(fā)財”。有才華,有能力,且具有寬闊的胸懷。為了顧全大局,他又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性格和內(nèi)在要求。
在“歷史的誤會”一節(jié)中,瞿秋白說到五四運動期間,作為俄文專修館的“政治領袖”領導了那里的學生運動,是因為“當時的同學里,誰也不愿意干”,自己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成為總代表。還有,對于加入共產(chǎn)黨組織,他說“我當時對于共產(chǎn)主義只有同情和相當?shù)牧私?,并沒有想到要加入共產(chǎn)黨,更沒有心思要自己來做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因為當時“我誤會著加入了黨就不能專修文學”。凡是了解瞿秋白的人都應該清楚他根本沒有政治野心。至于八七會議的主持,那是因為沒有別人主持。雖然瞿秋白發(fā)表議論反對過彭述之、陳獨秀,但并不想取而代之。瞿秋白后來成為黨的領袖,那也是迫于黨內(nèi)當時缺乏像他這樣在文化理論和威信上能勝任的人。論學識、智慧、革命意志,瞿秋白的確不能不被黨內(nèi)推舉為領袖。但是就他的性格和追求來說,的確不適合從政。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像我這樣性格、才能、學識,當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袖確實是一個‘歷史的誤會”。
對于政治,瞿秋白說自己對待工作是“但求無過”的態(tài)度,一方面是因為身體不好,精力不濟。另一方面也是為著顧全大局勉強負擔。他之前就表露過做政治領袖對自己來說就好比“狗耕田”。雖然,瞿秋白知道自己即便能勝任政治領導工作,但自己的骨子里對此并不感興趣,更何況早已感到力不從心。但迫于形勢的發(fā)展,他不得不擔當重任,做出犧牲。他把自己比作“一只羸弱的馬拖著幾千斤重的輜重車,走上了險峻的山坡,一步步的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實在不能勝任了”。瞿秋白對待事情非常認真。除非自己不做,做了就想做到最好。然而,事情總不能想自己想象的那樣圓滿,尤其是政治。對于一個不熱衷于政治且又不喜歡耍手段的學者型的瞿秋白來說,做黨的負責人實在太累,但又推不掉。他不會象陳獨秀一樣脾氣來了甩手不干了,這是瞿秋白顧全大局的品格決定的。
正是由于瞿秋白具有寬闊的革命胸懷,沒有爭奪權(quán)位的念頭,所以才能做到處處以大局為重,協(xié)調(diào)矛盾,才能做到不計較個人得失,不搞陰謀詭計,不搞政治斗爭。比如,1929年底,瞿秋白還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學生中間發(fā)生非常劇烈的斗爭。他根本不知道中間是有預謀的。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向來沒有知人之明,只想彌縫緩和這些斗爭,覺得互相攻奸批評的許多同志都是好的”,于是“就站在調(diào)和的立場”協(xié)調(diào)矛盾,結(jié)果“使得那里的黨部認為我恰好是機會主義和異己分子的庇護者。結(jié)果撤消了我的中國共產(chǎn)黨駐莫斯科代表的職務”。當遭到王明為代表的“左”傾錯誤思想無端排擠的時候,瞿秋白依然能做到不辯白,不反駁,全然無所謂。他自己就說,“老實說,在四中全會之后,我早已成為十足的市儈——對于政治問題我竭力避免發(fā)表意見。中央怎樣說,我就依著怎樣說,認為我說錯了,我立刻承認錯誤,也沒有什么心思去辯白。說我是機會主義就是機會主義好了,一切工作重要交代得過去就算了”。在他的思想里,只要對革命有利,中央怎么處理,怎么決定那都是無所謂的,個人的得失或者委屈又算的了什么呢?
襟懷坦誠 洋溢瞿秋白的個性特質(zhì)
在通篇《多余的話》中,自始至終洋溢著的是體現(xiàn)瞿秋白個性特質(zhì)的美德——襟懷坦誠。瞿秋白對自己出身士紳家庭毫不隱瞞,而對士紳自身的弱點深挖而不隱諱。例如,如實暴露紳士階級意識中“假惺惺的仁慈禮讓,避免斗爭……以至寄生蟲式的隱士思想”。他自暴在為黨和革命工作時也有過功利或偷懶的思想,“我得時時刻刻壓制自己的紳士和游民式的情感,極勉強的用我所學到的馬克思主義的理智來創(chuàng)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覺方法”?!拔颐看伍_會或者做文章的時候,都覺得很麻煩,總愛急急于結(jié)束,好‘回到自己那里去休息”。而最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在那個特殊時刻十分清醒、理智地分析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失誤或錯誤。比如,對于1927年武漢分共后到中共六大期間的革命形勢判斷的失誤導致革命失敗的事實,瞿秋白能客觀地分析錯誤的原因并主動承擔責任。他說,本應該另起爐灶,但是沒有,“而我——這時期當然我應負主要的責任——在1928年初,廣州暴動失敗之后,仍然認為革命形勢一般的存在,而且繼續(xù)高漲,這就是盲動主義的路線了”?!氨M管對于個別的盲動現(xiàn)象也加以糾正過,但是因為當時整個路線錯誤,所以不管主觀上怎樣了解盲動主義現(xiàn)象的不好,費力于枝枝節(jié)節(jié)的糾正,客觀上卻在領導著盲動主義的發(fā)展”?!暗且晕覀€人而論,在那時候,我的觀點之中不僅有過分估量革命形勢的發(fā)展,以至助長盲動主義的錯誤?!蹦芊治龅竭@種程度,并主動承擔主要責任這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而且是寫在紙上留給后人評說的,這是何等的坦誠。
瞿秋白對立三路線問題的分析也是實事求是的。瞿秋白從莫斯科回國之后,主要任務是糾正立三路線的錯誤,但是他并沒能做到。他承認“實際上我的確沒有認出立三路線和國際路線的根本不同”?!袄蠈嵳f,立三路線是我的許多錯誤觀念——有人說是瞿秋白主義——的邏輯的發(fā)展”?!凹俣ā笾螅粼谥袊苯宇I導的不是立三而是我,那么,在實際上我也會走到這樣的錯誤路線,不過不至于像立三那樣魯莽,也可以說,不會有立三那樣的勇氣。我當然間接的負著立三路線的責任”。
瞿秋白雖然曾主動要求跟隨紅軍主力北上,但中央考慮到他的身體原因而讓他留守蘇區(qū)堅持斗爭,他深知留守的危險性,但更顧及革命斗爭的需要,服從組織安排。當然,這對于個性溫和,心地純潔的瞿秋白不可能沒有影響。但是就這點思想上的波動也被瞿秋白認為是不可原諒的,他說對中央的政策思想不研究,不了解,以中央的思想為思想,“這并不是說我是一個很好的模范黨員”,“相反的,我正是一個最壞的黨員,早就值得開除的,因為我對中央的政策不假思索了”。
當然,對自己缺點或錯誤的分析和解剖,即使是有逃避敵人的“坦白越多,問題越大”政策的動機,但橫豎是死,說真話與假話不會有太大的區(qū)別,何況瞿秋白向來是光明磊落、實事求是之人,對于成績可以謙虛些,對于錯誤沒有必要夸張或縮小,因此,更現(xiàn)其坦誠之本色?!?/p>
題圖 1935年6月18日,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領導人之一,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杰出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理論家和宣傳家,中國革命文學事業(yè)的奠基人之一瞿秋白在福建長汀英勇就義,時年36歲。這是瞿秋白臨刑前在長汀中山公園涼亭前的留影
(作者為河海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專業(yè)09級博士)
責任編輯 梅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