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棵
外婆在老去,竹筍卻不分晝夜地刺破地表,將她從夢中驚醒。它們就在她的床下,一直都在。我聽得見竹筍的聲音。外婆說,和下雨聲不同,像幾個人躲在柜子里嗑瓜子,很吵。這不是外婆的幻想,竹筍掙脫黑暗破土而出的瞬間,是有聲音的,我聽見過。但接下來就是外婆的幻想了。地菩薩在替閻王爺捎話,說我活得太久了!外婆撩開被角從床上坐起來,很奇怪她是平靜的。不忌諱談?wù)撍赖睦先?,是真正的老人?/p>
我趴下來,將頭探進床下,清點竹筍的數(shù)目。我要把外婆床下的竹筍全部鏟除,這是今晨母親交給我的任務(wù)。母親說,它們長得太快了,很快就會變成一片竹林。床下的竹林?我被這種想象迷住了。
有八棵竹筍。從不被陽光和雨露臨幸,它們?nèi)匀皇谴淠鄣?。我看到最大的一棵早已變形:為了適應(yīng)床與地面有限的高度,它鎮(zhèn)定地彎下腰,蛇行在那里,腰以上的部分緊貼著床板,頭已經(jīng)鉆進了板縫。我把手伸進去,夠到了不高不矮的那一棵。它比我想象的要堅挺。我拽了四五下,它依舊頑強地攫在地上。
我早該請人把房子后面的竹林連根伐掉,這樣它們就不會長到我床底下來了。外婆責(zé)怪著自己,給我遞過鐵鍬。我將鐵鍬對準一棵竹筍割去,忽地心里一顫。當然不會有血流出來,但我卻在想象中看到血花四濺的景象。我覺察到,兩個月后的現(xiàn)在,我連鏟除一棵竹筍都會心生畏懼。
后來,我是說,那個下午鏟完竹筍后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躺在外婆的床上做噩夢。這些夢之后始終困擾著我。我擔心它們會一直綿延下去,貫穿我的一生。那是些瘋狂的夢,瘋狂極了,很吵。
我坐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方凳上向醫(yī)生傾訴那些噩夢。醫(yī)生微笑地看著我,像看著失散多年的兒子。也許小鎮(zhèn)的上午太冷清了,沒幾個人會來這里看病,他很難得地把傾聽當成了享受。我覺得他不該只是微笑。他要是能適時皺一皺眉頭,會讓我覺得他在與問診者感同身受。難道不是嗎?夜里,我看到竹筍在我的血管里發(fā)芽,以奔跑的速度生長,頂穿我的皮膚,呼嘯著向陽光游去,瞬間變成一根竹子。成千上萬的竹筍同時從我的血管里啟程,最終我變成竹林深處的一個核、一個營養(yǎng)源,母親再看不到我,小鎮(zhèn)再看不到我,陽光再看不到我,我在竹根們貪婪的吸收下,“咯吱吱”地被分解和離散,以無數(shù)微粒的形式零落在竹林深處。那是一片飛速膨大的竹林,房屋、橋梁、馬路、天空、人,紛紛被它撞倒之后覆蓋。世界變成了一大片竹林,我在它的內(nèi)層,被壓迫得喘不過氣。我提醒醫(yī)生幫我推想這夢境背后藏匿的玄機。我說,是不是我血液里有什么病毒?這會不會是病毒在身體里復(fù)制的征兆?人看不到身體內(nèi)部正在發(fā)生的事,但感應(yīng)得到,是身體在向我的意識呼救嗎?
醫(yī)生終于瞪大了眼睛。我想起來了。他說,你跟你父親小時候長得一樣。去年冬天我給你做過體檢,然后你就去當兵了。嘿!我和你父親是初中同學(xué)。我說,請你幫我分析一下,我是不是得了絕癥?醫(yī)生說,鎮(zhèn)上去年走了四個年輕人,一個去了東北,一個去了山東,一個出去沒半個月就給調(diào)到了上海,我就是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難道是四川?你去的是四川對不對?他終于對我產(chǎn)生了興趣,目光熠熠生輝。聽說死的人比我們知道的還要多,你去前線了嗎?告訴我到底死了多少人。我說,我就是那個去了山東的年輕人。你快點給我一個答案吧,我真的得了不治之癥嗎?對了!我給狗咬過一次。當時沒來得及打狂犬病疫苗,難道狂犬病病毒在我身上發(fā)作了?醫(yī)生急切地把頭向我支愣過來。我懂了!你的部隊在山東,但是地震發(fā)生后你去了四川。我知道的,解放軍這次傾力出動,幾萬大軍一個猛子扎進了震區(qū)。我來想想:一條狗被你從廢墟里抱了出來,它卻把你誤當成死神,咬了你一口。而當時,你在一個很偏僻的村子里,找不到醫(yī)療隊,或者,我再想想,對!時間緊急,你要趕往另一個救援點——后來嘛,你淡忘了這件事:因為目睹太多的死亡,你疏于關(guān)心自己,于是直到現(xiàn)在你都沒有注射過狂犬病疫苗,是這樣的吧?我愕然望著他,覺得他是個神。他沾沾自喜地笑了。那些天電視里全是這事,沒有我們想象不到的。我喃喃地說,就算你說得都對,那么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他呼地站起來,像電視上那段時間里人們常見的那樣:一個領(lǐng)導(dǎo)握住一只剛剛還抬著擔架的手一你受苦了,孩子!他說。我看到一滴淚毫無過渡地就從他眼眶里掉了下來,落向桌面上的處方筏。紙面上迅速有一坨水漬擴散開來,像朵陡然開放的竹花。我心驚肉跳地瞪著那紙,卻見他還在用目光中的同情繼續(xù)那些在我聽來全無必要的抒情。我卻只想知道我現(xiàn)在到底怎么了。我真的會得狂犬病嗎?他警醒似地松開了我的手,用力在我臉上掐了一把。傻孩子!看你嚇的?我來告訴你。你肯定不會得狂犬病。就算沒有及時打疫苗,但只要在沒發(fā)狂犬病之前打上,就不會得那病。我給你多開幾劑疫苗,八針行吧?把它們打夠了,就絕對沒事。我仍然疑慮重重。要不你給我抽血化驗一下吧。他再次掐我的臉??袢〔《究垦獦邮腔灢怀鰜淼?,我用二十六年的醫(yī)齡向你保證,你只要按我說的補打疫苗,就百分之百沒事。我還是不甘心,萬一我還染上別的病了呢?他開始不耐煩了,這使他變得像一個特別正常的醫(yī)生。你要還有什么病,去年體檢能過關(guān)嗎?
棍子一只腳搭在地上,上半身不安分地壓在山地車扶手上,呼喝我快點出發(fā)。他尖刻地說你還是這么磨蹭,難道在軍隊這口大熔爐里錘煉了幾個月后,你這塊軟泥坯仍然硬不起來嗎?我說你不也一樣,還是那么個嘻嘻哈哈的鬼樣子。我聽說和我同時入伍的棍子也去了前線,只可惜前線太過廣大,我們沒能上演一次他鄉(xiāng)遇故人的濫戲。真奇怪他竟然比入伍前更狂放了。我們按約定的計劃騎行到水泥廠外面后,他跳下車把褲子褪到膝彎,頗具表演性地對著水泥廠方向的高空狠狠地撒了一泡尿。水泥廠寥落的院區(qū)里有三個戴著安全帽的人正舉頭望著原料庫,研究著什么。他們仿佛聽到了尿滋向空中的聲音,不約而同地向這邊轉(zhuǎn)過頭來。棍子說了聲操你媽,提起褲子就開始拿煙抽。
我們坐在與水泥廠緊臨的馬路邊,望著前方那四幢高高聳立的原料庫閑扯。棍子說,我救了三十五個人,你呢?我關(guān)心的是細枝末葉,反問他諸如突然挖到一只手、余震來臨之際仍在廢墟下面忙碌著的感受。棍子拒絕向我描述,他認為說那些簡直無聊到了極點。我頑強地重復(fù)我的問題。棍子煩躁地站起身,向水泥廠大門走去。我跟上去。棍子停下來,指著原料庫中央那幢同樣高大的異形轉(zhuǎn)窯對我說,我們不是從小就想爬上去看看嗎?現(xiàn)在水泥廠跨了,再也沒有工人來阻攔我們了。今天我們比賽爬高怎么樣?我抬起頭,眺望前方,一陣驚恐在心里電行而去。我像已經(jīng)爬上去了似的,頭暈?zāi)垦A艘粍x那。棍子已經(jīng)跑進院落,身后落下一連串鄙夷的笑。
轉(zhuǎn)窯的異形柱近看更為變形,我專注地揚著頭,望著它向天扭去的樣子,腦海中關(guān)于竹林的噩夢復(fù)蘇了。這使得我莫可名狀地被深深刺痛。棍子靠在窯底,目光里滿是挑釁。我閉上眼睛,感受著思緒的凝固,慢慢就覺得血液里有蟲子開始爬動。蟲子們很吵,使我
的血液沸騰。我睜開眼,竟在朗朗清空下看到了竹林飛速繁衍的虛幻場景,它們像隱在肉眼范圍之外的多維畫面,誘使我內(nèi)心失控。棍子已經(jīng)爬了一人高,回頭嘲笑我。不遠處戴安全帽的人發(fā)出了驚呼。我騰地向上爬去,忘我地攀登,很快超過了棍子。我們一鼓作氣爬了十幾米高。棍子忽然在我的腳下認輸了。他喘著粗氣吼叫著說,算了,我們就坐在這兒聊天吧。我將存留了十幾年從無機會抖露的挖苦一股腦兒地泄向棍子。棍子訕笑不迭,根本找不到申辯的詞。
我坐在高空,下意識地向棍子細致描述困擾我的那些噩夢。我說,即便我知道醫(yī)生的話是正確的,卻仍無法控制噩夢。現(xiàn)在,不僅僅是噩夢了,夜里我很少能夠睡著。失眠讓恐懼鉆了空子。就這樣,恐懼占據(jù)了我的生活。你知道嗎?我瞪大眼對棍子說,并不全是那兩個月里目睹的死人們的樣子使我恐懼,更主要的是死人們給我?guī)砟撤N提醒,那更使我恐懼。我聽到死去之人向我發(fā)出這樣的提示:你也會死的!你也會死。我會死!這是事實,可我以前從來都可以忽略它的存在,現(xiàn)在我不能了,不能了,完全不能了。
我聽到窯下的腳步聲,戴安全帽的人已經(jīng)聚集到下面,怒聲呼喝我們下來。棍子說,我們下去吧,別玩了。我感覺身體從未有過地輕靈,不自覺地摸索著柱子,向上攀爬不止。竹林茂盛,我看到自己化身為它們的養(yǎng)料,一種失重感令我迷醉。窯下的人越聚越多,仿佛留守在鎮(zhèn)上不曾出去討生活的鎮(zhèn)民們?nèi)苓^來了。我俯身凝望棍子驚駭無語的樣子,攀爬的欲望更甚。救護車在馬路上出現(xiàn)了,拐了個彎進了院門。我看到人們在地上鋪設(shè)氣墊。我跳了下去。
我并不想自殺,絕不想。一開始就不想,爬上后也沒想,永遠都不會想。實際上當我爬到足夠高的時候,便開始不知所措。我必須往下跳,這是我順利回到地面的最快方式。可人們卻驚恐萬狀地盯著我,他們說,這三個月前廢棄的破廠早該炸掉了。你看!今天終于有人爬上去尋死了,還兩個!戴安全帽的一個人鬼吼著說,我們今天就是來實地考察的。要不了一個禮拜,鎮(zhèn)上會響起一陣巨大的爆炸聲,這破廠便會從世界上消失,永遠消失。
五金店里兩個女人坐在一條椅子上頭對頭地閑聊,母親經(jīng)過那兒時,頭往外的那個女人高聲岔開話題示意頭往里的女人停止說話。母親佯裝什么也沒感覺到,向她們笑笑走了。身后傳來她們重拾舊話題的興奮的嗓音,母親突然怒不可遏,急步穿過馬路到廟里去了一趟。
從廟里回來后母親向我詳述她偶遇兩個女人的經(jīng)過。她說,這不是第一次了,自打我從水泥廠的轉(zhuǎn)窯上掉下來的那個下午開始,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迅速把我當成了議論的焦點。母親不能忍受眼下鋪天蓋地針對我的那些可能的羞辱之辭。但她并不責(zé)怪我,既然我是她的兒子,我的喜怒哀樂對她來說才是最該關(guān)注的。母親在供臺上跪拜了一分鐘,凈手上了一炷香,拉我坐到如來佛像下。她說,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了?告訴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將那些噩夢和后來的失眠第一次向她和盤托出。我說,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如今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失眠后思維極度活躍的狀態(tài),一到夜里,我?guī)缀跏菓阎雍拖蛲鲃訉⑺季w集中到一個入口,開始思索生與死的命題,最終以恐懼的到來結(jié)束這場思索。我對母親說,我沒法讓自己不去想。并不是我愿意失眠,愿意沉淪于那些不該沉淪的問題,是我沒有辦法。
母親想起什么似的,站起來跑到供臺上,拿了一本翻得邊角起毛的書,回坐到我身邊。她說,我教你一個辦法。我以前也失眠,但現(xiàn)在好了。你看!就是這個,經(jīng)書。我只要一失眠,就趕緊背經(jīng)文。根本不用等到把它背完,我就會睡著。很有效的。你先把它背會,睡不著的時候閉著眼慢慢背它,我保證你馬上睡過去。
我扔掉了那本書,像對待一個刺猬。我說,我怎么可以背這種東西。太可笑了!我從小就學(xué)會了要厭惡它。你不能用這種不靠譜的東西來蠱惑我。就算我永遠睡不著,失眠至死,也不要接受它。母親表情失落,撿起那書,捧著它,當個寶似的,誠惶誠恐地將它歸位。屋外響起了知了的長鳴,很吵。母親用手指梳理著我的頭發(fā),憂心忡忡地說,那你怎么辦呢?醫(yī)生救不了你,你又不讓菩薩救你,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恐懼來得愈加頻繁,我?guī)缀跻兂伤闹覍嵭磐搅恕,F(xiàn)在不僅僅是噩夢之后、失眠之中我要面臨它,白天——我是說許多時候,我站在清朗朗的白日下,它們亦會襲擊我。有一天上午,我依照母親的吩咐去房后翻地,忽然間地里跳出一束塑料花。我盯著它,戰(zhàn)栗不止。那是我七歲時丟失的。我從新疆來的姨父那里得到它,一年后它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為此我還懊惱了幾十天。現(xiàn)在它沖破時間的束縛出現(xiàn)在我眼前,還是那么妖冶,比真正的花更加美艷。所不同的是,此刻它被一條健碩的樹根牢牢抓住。樹根分解出粗細不等數(shù)條根須,環(huán)繞著它,扼住它,它與樹根連為一體,仿佛它是從樹根身體里誕生的一個彩色腫瘤。我蹲下來,用力扯開樹根,拔出它,對著陽光打量它。恐懼重錘一般,擊中了我。我扔掉假花,掉頭跑向屋里。
母親從蒲團上直起身,走向供臺將燃著的木香插進香爐,雙手合十,默誦著她日日默誦的經(jīng)文,爾后輕緩地睜開眼,回身看到了我。她臉上是我見慣的沉靜和清明。我向她講述那死而復(fù)生的塑料花。母親深深凝望我,慢慢地搖搖頭,從我身邊走開了。風(fēng)從門外吹進來,撩開供臺上的那本舊書。我看到密密麻麻不易辯識的那些字,它們也不卑不亢地回盯著我。時光靜立在周圍。我走近去,瞇起眼睛打量那舊書,揣測它促使母親內(nèi)心安寧的玄機。邪惡的塑料花頑強地矗立在我的腦海里,現(xiàn)在它是一張與我的命運休戚相關(guān)的最后通碟。我想,如果我再不趕緊找到一條出路的話,便死無葬生之地。我長久地站在那里,感受著內(nèi)心的煎熬。
就是在這天夜里,我終于獲得了一種神奇的入睡方式。半夜里,我打開燈,從包里拿出我的本子,有意識地翻看。里面記錄著那兩個月里我遇見過的許多人:死去的、受傷的、安然無恙的人們,還有他們簡單的生平,我早已牢牢記住了這些與我發(fā)生過密切關(guān)系的人。我把書放回原處,關(guān)燈上床,回顧著那些人的名字。隨著我的默誦,腦海中開始浮現(xiàn)出一張張人臉。臉們像帷幔上的圖案,靜靜地浮現(xiàn)和隱去,漸漸將我?guī)肽硞€安寧的幽深之境。就這樣,我睡著了。睡得很深。竹筍的吵鬧聲、知了的鳴叫,所有喧囂,都不復(fù)存在。第二日醒來,我感覺嘴角流出的口水都是甜的。我驚詫地回味著昨夜的沉睡,暗自欣喜。
水泥廠爆破的那天,棍子一大早就敲開了我家的門。他的興奮異乎尋常。我說,雖然今天鎮(zhèn)上要發(fā)生一樁大事,但也不至于把你激動成這樣。棍子說,鎮(zhèn)上都要發(fā)生大事了,你還蔫得跟毒日頭下的倭瓜葉似的,所以你是塊扶不上墻的爛泥巴。我回擊他,說,你才是塊泥巴,你是塊沒心沒肺的臭狗屎。我們狂熱地互相詆毀著,來到了水泥廠外的馬路上。那里聚集了幾百人,留守在鎮(zhèn)上的人幾乎都過來了,沒有人愿意錯過一場具有歷史意義的大事,也許小鎮(zhèn)生活太平淡了,人們對于親自目擊一場事件的欲望蓬勃得過了頭。水
泥廠院子里快步奔走著從縣城來的十幾名專業(yè)爆破人員,他們在貨庫和轉(zhuǎn)窯下埋炸藥,拉著電線撅著屁股往院外走。院門口肅立著全副武裝的幾名武警戰(zhàn)士。有兩個彪形大漢從院門里沖出來,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人群奔過來,揮舞著手里的電棒,驅(qū)趕圍觀的鎮(zhèn)民。他們說,都走開,回自己的家去,該干嗎干嗎去,圍在這里想給炸死嗎?
人群緩慢地向后縮退了幾米,但人們依舊頑固地保持守望的態(tài)勢。他們把這一天當成了一場可遇不可求的全鎮(zhèn)大聚會。有些人顯然很久沒見過面了,喜不自勝地握著對方的手上下打量。更多的人三五成群圍成一個圓圈,向水泥廠方向顧盼著防止錯失今日事件的某個細節(jié),一邊七嘴八舌地談?wù)撃切┯肋h不會改變的話題。他們說到鎮(zhèn)上一個三十歲不到的人,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千萬富翁,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談?wù)撜咭荒樀钠G羨。在另一堆人群里,幾個人在爭論該去縣城買房還是在鎮(zhèn)上自家的宅基地建房更合時宜這個問題。一個女孩孤零零地抱臂穿行在人群中,我聽到身邊有個朝天鼻的男人在尖聲鄙薄她。她是賣的,以前在廣州,現(xiàn)在聽說去北京了。旁邊的人趕緊湊過去。你買過她?挑起話題的那人連連擺手。你作賤我?找死啊?人們哄然大笑。我突然犯了耳鳴。耳朵內(nèi)部有個小錘咚咚在那里敲擊著似的,令我的耳朵脹痛,進而我的頭昏了起來。我抬頭看天,覺得這一天和每一天沒有不同,但那么恢宏的喧囂還真是百年難遇。我看到維穩(wěn)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增加到五名,現(xiàn)在他們不耐煩了,真的做出了要把電棍戳到人身上的樣子。鎮(zhèn)民們還是戀戀不舍,只作小小的退縮。院場的喇叭里在喊:再過十分鐘,爆破就要開始了,請大家趕快遠離,到安全區(qū)域去。人們不得不往回走,嘆息著親眼目睹爆破的不易,散落到鎮(zhèn)子的各個角落。
棍子卻堅定地站在爆破人員劃定的危險區(qū)域內(nèi),賴著不走,還非得拉著我陪他。后來真正的圍觀者就剩下了我們兩人。但我相信別的人都躲在四面八方看著這里。理所當然,電棍及它們的主人號叫著過來驅(qū)趕我們。棍子傲慢無禮地跟他們陳述可以不走的理由。被纏得發(fā)怒的工作人員揮起電棍往棍子身上捅了一下。棍子聳動著雙肩咯咯地笑,像被撓了癢癢一樣,但馬上就呲牙咧嘴地失聲痛叫。我們開始向遠處奔跑,一路上棍子還在嘴硬,他說,老子那么嚇人的事都經(jīng)見過了,還怕被炸死?操你媽。我們跑到了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圍墻邊,這時爆炸聲響起來了。我記得很清楚,棍子這時才像被電擊了那樣,猛地定立在原地。一聲轟鳴之后,又來了一聲,緊接著是連綿不絕同時出場的爆炸聲,幾分鐘后,整個小鎮(zhèn)萬賴俱寂。棍子舉頭眺望緩緩上升的塵灰,魂不守舍地向圍墻靠去,軟得像一根煮熟的面條。我不識時務(wù)地走過去諷刺他。我說,看來你膽子并不大啊,平時裝得跟個大象似的。棍子砰然直起身,瞪著我說,都怪你!你知道嗎?自從那天你跟我講了狗屁竹林后,我夜里也睡不著了。我驚訝,但內(nèi)心里卻因棍子變成了一個與我同步的人而竊喜。我更加不識時務(wù)地向棍子推薦我?guī)滋烨皠倓傉莆盏目故咂娣健N艺f,你不是救過三十五個人嗎?你列個名單,把它背會,夜里一失眠就背,有效得很。棍子說,你別惡心人了,這么矯情的事也做得出來。我說,這不是矯情,是自救。我騙你就給炸死。棍子這時候其實早已不像我素常見到的棍子了,我竟然未在意這一點。他說,去你媽的狗屁妙方。我絞盡腦汁地尋找更縝密的話去說服他。我說,其實只是一種方法而已,我們都需要找到一種適合自己的方法讓自己入睡。如果你覺得我的方法不妥——就像我覺得我母親的方法對我是不妥的——那么,你可以去想一個適合你的方法,總之你必須找到一個方法,否則你將永遠失眠下去,煩躁下去,痛苦下去。棍子將我推倒在地,狂奔著離開了我。我聽到馬路咚咚的回響,感覺整個鎮(zhèn)子都在抖動。
棍子順流而下,被激流中的一塊巨石擋住去路,停在那里。他還沒來得得腫脹,但很快就會。鎮(zhèn)上的人再次全體出動,沿著江邊的馬路你追我趕往前跑,最終在棍子停下的岸邊一致停止奔行。發(fā)電廠巍峨的攔水大壩橫亙在遠處,棍子就是從那上面跳下來的。我靜立在人群中,看棍子的父親和舅舅呼喊著奔下堤岸,用一張漁網(wǎng)去捕捉棍子的尸體。棍子的母親跌坐在馬路邊哀嚎,迅速有人圍上去真摯地勸說她。我覺得棍子之死與我有關(guān)。如果我懂得語重心長、步步為營,誘導(dǎo)他在赴死的念頭產(chǎn)生前掌握對抗失眠的方法,他現(xiàn)在可能還嘻皮笑臉地站在我身邊。棍子太急躁了,而我忽略了他是個急躁的人。
鎮(zhèn)上的人站在堤岸上議論紛紛,及時表述對這件事的看法,根本不顧及在場的死者家屬。一個女人說,棍子死得太不值了,如果在先前的兩個月里,他死了,棍子家里至少還可以得到一筆優(yōu)撫金,享受烈士家庭的體面聲譽,而棍子本人,將會萬古流芳?,F(xiàn)在這樣死了,算什么呢?不僅人財兩空,還難免落下罵名。我覺得自己在生氣,這令我警惕。我閉上眼睛,下意識地背誦起那個名單,快速地背。背完一遍,我發(fā)現(xiàn)內(nèi)心的煩躁仍未清除干凈。我又背了一遍,中途背不上來的時候,我靈機加上許多我從前生活里特別熟悉的人:我的小學(xué)老師、同桌,我喜歡的某個親戚。爾后,我感覺到內(nèi)心徹底安寧了。我睜開眼,靜立在這個夏日的午后,看人們顯示他們的聰明勁。我覺得他們太理性了,理性,是這個世界充滿失眠者的最大原因。我匆匆穿越人群往家里走,覺得自己光芒萬丈,而身后的人黯然失色。幾個月前,我還是一個懵懂的孩子,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高高立在云端之上。
母親又到廟里去了一次,這次她是專程為我去的。她擔心著我,怕我走棍子的路。她向廟里的和尚求了一條云片糕,命令我立刻吃完。她說,這不是云片糕,是菩薩的護佑,吃了它,魔鬼就無法附體,你將安全度過各種險境。我吃了云片糕,同時為母親的說法啞然失笑,沉默不語。我不想同母親分享我已經(jīng)獲得入睡良方的秘密。就在這一天,我得到了部隊令我停止休假的電話。有一個地方山洪暴發(fā),將一個村莊埋到了地下,更多的人被困在洪水之間,急待營救,我所在的部隊必須迅速趕赴災(zāi)區(qū)救援。
離家前我到外婆那里去了一趟。床下又新長出三根竹筍。外婆無可奈何地將鐵鍬扔到一邊,去給我煮海帶排骨湯。她覺得再也沒有必要去鏟除這些東西了。說不定竹筍是菩薩的使者吶,它們在床底下為她站崗放哨,保佑她長命百歲。她慰藉著自己。我像那天一樣,趴到床底下,審視竹筍們。由于剛剛出土,它們更顯生機勃勃。我爬起來,腦海中出現(xiàn)萬千竹筍奔涌出土層的壯麗景象。外婆已經(jīng)把湯做好了,米飯是更早前煮好了的。我們把飯桌支到了竹林里,享受這安靜的午餐。我對外婆說,如果你還是嫌這些竹筍太吵的話,隔天就搬到我家去,與我母親同住。正好離異的母親也需要一個伴。外婆不說話,想必她早已把獨居當成了一種習(xí)慣。每個人都必須學(xué)會單獨面對自己,不需借助他人就能坦然生活,安然入睡。我想外婆比我更懂得這一點,所以我猜,盡管她總是牢騷不止,但她并不真正把床下的竹筍當回事。后來,我是說那個午后余下的時間里,我安詳?shù)刈谕馄诺拿媲埃凉M臉的溝壑,無聲地笑了。風(fēng)穿過竹林,不發(fā)出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