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老鼠,天資聰穎,功能奇特,又公費留學(xué)三載,自費留學(xué)兩年,獲得了一個博士四個碩士學(xué)位,感日月之精華,吸天地之靈氣,變幻自如,俯仰隨意,多學(xué)善問,多謀善斷,著書立說,可謂一代英杰。這日,他搖身一變,變成了一位語言學(xué)家,便提倡起“語言救類論”來。他著文說:“吾人鼠輩之所以名譽不佳,命運欠濟(jì),遭誣、遭辱、遭捕、遭戮也者,蓋出自語言之害。吾在大洋彼岸學(xué)得新論,人類早已成為語言的奴隸,一切的一切,都有已經(jīng)固定的語言模式立在那里做主,人的一切其實都是按已有的語言規(guī)定來進(jìn)行的。上帝死矣,語言出焉;權(quán)威滅矣,語言興焉;大哉語言,妙哉語言,君臨六合,主宰萬世者之!由此說觀之,吾鼠輩之災(zāi)難,全部出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之類的成語也。試想,吾人過街,人人喊打,吾人何存臉面?吾人何存安全?吾人何存體統(tǒng)?吾人何尋光明之前途與美妙之影響?吾人又如何謀取一官半職乃至假獸王而代之?欲救吾鼠,必須自改變此一成語做起,如此之憂患意識使命意識,蓋不可不察也?!北娛蠓Q善。
如何改變這個成語呢?眾鼠獻(xiàn)計,無非送禮感化、鼠疫威脅、偷梁換柱、乘虛而入、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拉群結(jié)伙、大言不慚、呼風(fēng)喚霧、撒豆成兵、氣勢洶洶、制造假象、拉旗為皮、結(jié)成死黨、兵不厭詐、話不厭大、鬧而優(yōu)勝、厚面無皮、哭哭笑笑、自賣自夸諸法。經(jīng)過一番周折,最后,成語詞典上的有關(guān)條目總算改過來了。計有:
“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改為“老鼠過街,人人喝彩”,或“老鼠過街,人人稱快”,或“老鼠過街,人人歡呼”等等?!肮纺煤淖樱喙荛e事”,改為“耗子打狗,理所應(yīng)該”,或“耗子育狗,狗才如云”,或“狗見耗子,五體投地”等。
“鼠輩”,改為“鼠公”、“鼠貴”、“鼠家”、“鼠長”、“鼠兄”、“鼠爺”等等。
“鼠目寸光”,改為“貓目寸光”。以正鼠名,以報世仇。也有出版商將此成語改為“虎目寸光”,以增加成語的現(xiàn)代感。
“膽小如鼠”,改為“膽小如虎”、“膽小如象”,或者“膽大如鼠”、“神勇如鼠”等等。
眾鼠歡呼,以為從此安全榮耀。它們不再潛伏鼠洞,不再晝藏夜行。不再避貓躲狗,不再自慚形穢,而是大模大樣,登堂入室,吃香喝辣,衣錦榮游,耀武揚威,頤指氣使……
后來呢?
后來這一批老鼠下落不明。
(摘自《王蒙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