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 困
1
我一整天都在和555較勁,狠命地抽了兩包。
這是到謝菲爾德的第二天。我非常讓周圍人滿意地縮在姚靜的房子里,半步不敢出門。他們都嘖嘖地說,剛來嘛不適應(yīng)啊我們剛來的時候也哪都不敢去見老外嘴張老大愣是一個單詞也蹦不出來……其實我哪兒都不吝,我誰也不怵,我只是還沒從十三小時的飛行中緩過勁兒來,怎么就這么離開了北京離開了魚刺呢?一時真有點緩不過來??帐幍目蛷d里,幾個龐大的行李箱歪歪扭扭地橫著,上面還有航空公司給粘的白條,東一塊西一塊,好像我經(jīng)常抹不勻的粉底。桌上整潔得很蕭條,我的一堆雜碎仍委屈地散在各個行李箱里,根本沒對我在異國的第一夜做出任何貢獻——只有一條555被粗暴地撕開。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看上去心事重重或者時差嚴重沒有倒好,其實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并且如果倒下立刻就能著。我又點上一支,但等想起吸一口的時候,只剩下煙蒂,大概我已經(jīng)膩味了——從沒在北京如此豪爽地抽過555,只是在每月剛發(fā)工資的那幾天買上幾包解解饞,每支都抽得很仔細,想著,洋煙就是好抽啊真好抽。那時我總是抽又嗆又便宜的中南海。唉,中南海,這突然又讓我思念起北京,和魚刺。
2
其實魚刺根本不屬于北京,他哪里都不屬于。從戶籍的角度講,我走的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戶口給弄到哪兒去了,這也是他屢屢拒絕我求婚的托詞;從他本人角度講,他好像一直都沒找到適合自己的土壤,他總覺得自己力量微薄,沒有蒲公英的翅膀、蒼耳的倒刺、蕓豆會炸裂的外衣……所以他總是飄啊飄,就是不肯落地。其實說白了,他在南京的一個游戲公司混著,而我,在北京。
我臨走前的一周,魚刺請了假趕到北京,我們終于如愿以償?shù)剡^起了悠閑正常的同居生活。我們懶散地做飯,為由誰洗碗貧幾句嘴;規(guī)律地做愛,不狂躁很寧靜;偶爾打包一下行李,并且互相不信任地將東西倒來倒去;晚上也很愉悅地接受朋友的邀請,到后海、朝陽公園去混時間,再也不為虛度春宵而懊惱……這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我忍受了兩年,兩年中斷斷續(xù)續(xù)的激情四射卻焦躁短暫的快樂。我像經(jīng)營一個生意清淡的商鋪一樣,享受著這稀稀拉拉的日子,不激動不沮喪,但同時,我也忽略了潛伏的危機,這被拉長了的短暫快樂即將消散的危機。
在臨行前的兩天我終于憋不住勁兒了,一回到家就開始沒來由地發(fā)脾氣。
“魚刺——魚刺!你把我墨鏡放哪兒了?姚靜說那邊墨鏡巨貴千萬不能不帶墨鏡過去啊而且如果我一下飛機太陽很毒我還要拿出墨鏡戴呢我不是說讓你把墨鏡放到我一伸手就能找到的地方嗎你怎么放的呀?”
魚刺很麻利地從一個行李箱的側(cè)兜里掏出墨鏡,耐心地解開墨鏡套,整個地將墨鏡展在我鼻子前,然后迅速地裝了回去,認真放回行李箱:“記住了,這兒呢?!比缓笥靡环N帶著隱忍的怨恨眼神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我站起來,踱到桌子前,背對著魚刺,煩躁地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翻找,嘴里念叨著“我的藥呢我的消炎藥呢?”魚刺將兩粒阿莫西林放到我手邊,推過來一杯水,甩了一句“我洗澡去了”,就開始拿浴巾浴袍洗發(fā)水沐浴液。我感受到他身上隱隱的憤怒,一種帶著高貴的憤怒,他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沖進浴室,接著傳來水流嘩嘩的聲音。
我燃著根煙,坐在床沿。地上橫七豎八地散著我的行李箱,半開半閉欲言又止的樣子;床上到處都是亂扔的衣服;煙灰缸已經(jīng)滿得連蒼蠅都站不住腳……我耳后的淋巴又開始不可救藥的隱隱作痛。我知道,我終于開始焦躁了。這種情緒在兩年中的每次短暫相聚結(jié)束前都要爆發(fā),我總是忍不住有股怨氣,雖然我清楚自己胡攪蠻纏不可理喻,但就像個頭腦簡單喜歡明知故犯的壞孩子,忍不住地找茬。我不知道我在怨什么,我不怨魚刺,他體貼溫柔。是除我媽外對我最好的人;我更不會怨自己,我如此自負從不會覺得自己不對。我看著床上那盒被用掉大半的DURAX——本來我買來要帶走的——剩下的寥寥幾個,每個小袋子上都有魚刺歪歪扭扭的字——魚刺的傘魚刺的傘魚刺的傘……那些字一下子就刺到了我的心,接著又將淚腺擊垮。我突然明白,我一直怨的,其實是我們總不能在一起。
3
傍晚的時候,姚靜決定帶我出門。
有必要介紹一下姚靜,她是個搖曳多姿的瘋女人。認識她是在大一剛?cè)雽W的聚會上。聚會前,同行的哥們囑咐:“你一定精心打扮打扮,這樣你就可以成為聚會的第二大美女了!”到達聚會的小飯館,我發(fā)現(xiàn),除了被男人包圍的姚靜,剩下的女人只有我了。我悻悻地坐下,盤算著用智慧吸引那些男人的目光,這時候姚靜開始和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激烈爭論起維特根斯坦,這頓時讓滿腦子都是馬恩列毛的我沮喪萬分。但最讓我瞠目的是,聚會結(jié)束時,姚靜偷偷塞給我一件與她當天穿的棕色上衣同款式的黑色毛衫,悄聲說:“紀禾,這個送你,我覺得你穿一定很好看?!碧?這女人竟然發(fā)覺了我的妒忌與沮喪,并且連我對她穿著的艷羨也洞悉,更要命的是,她竟然早有預(yù)料,并隨身帶了禮物來打消我的所有敵意。太可怕了,這女人。但按照人以群分的真理,我后來很快就和這個優(yōu)秀的女人混在了一起。
姚靜最擅長的是用出人意料的話語刺激我。比如我割闌尾那次,剛從死神潛伏的手術(shù)臺上下來,就打電話給姚靜準備傾訴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痛苦:“死丫頭,我住院啦!”姚靜在電話那端愣了一下,連珠炮似的說:“你打胎了啊?你丫要死啊早告你要小心要小心,你在哪個醫(yī)院啊?怎么不早跟我說你個死人……”又比如,我剛剛拿到簽證,狂喜中給姚靜打了個越洋長途,向她報告這一喜訊,她倒知道給我省錢,上來連基本的祝賀都沒有:“告你啊,英國這邊不許打胎,你過來前還是去上個環(huán)吧?!?/p>
后來姚靜一畢業(yè)就飛到謝菲爾德,繼續(xù)讀她的碩士。我本想,終于擺脫這女人了。她竟孜孜不倦地給我發(fā)信,詳實介紹了到那邊讀碩士的投資效益、自由寧靜的氛圍。以及各種膚色優(yōu)秀的男人。于是我在北京混了一年后,拋家棄口,奮不顧身地飛到她身邊。
這樣一個女人,我就這么投奔了她去。
姚靜帶著我穿過東拐西拐的小路,然后是上坡下坡。我跟在她身后,東張西望,一臉癡呆,一棵茂密得覆蓋屋頂?shù)臉?,一棟青灰石塊砌的小房子,一個身材臃腫好像身上掛滿米其林輪胎的女人,都可以讓我驚奇萬分。姚靜昂首挺胸走在前面,我則像她牽著的一條狗,總是被驚喜擊中,忍不住想叫出聲,卻因為主人的不屑一顧,只能默不作聲地繼續(xù)被牽著走。然后便是熱火朝天的采購,一堆陌生硬幣中迷茫的辨別,交流不暢時脫口而出的“操”??粗o在一堆10鎊與15鎊的睡袋中仔細甄別,然后不容置疑地說:“就這個啦,10鎊的,便宜!”我有些迷惑,這是那個在學校后小酒吧成打成打喝科羅那喝高了誰也拉不動還喊著“咱有錢咱有錢接著喝!”的姚靜嗎?10鎊,在我聽來仍然是個重量單位。
然后我們抱著一堆廉價貨回到了姚靜的小房子。她把睡袋往地毯上一鋪,吱溜鉆了進去,露
了個小腦袋說:“你和你們家魚刺還傍著吶?我和老韓早分了?!彼娢乙荒樺e愕,悠悠地說:“一個男人如果不關(guān)心我的一日三餐憑什么認為他愛我?只談愛情不提面包的男人用什么證明誠意?沒人能忍受這種充滿距離感抽象的所謂愛情。”
我仍然嘴硬:“我和魚刺本來就離多聚少?!薄叭齻€月后,魚刺是誰你都會忘了?!?/p>
4
可以說,我是姚靜和老韓的媒人。
老韓是魚刺同事在北京的朋友,他越過層層疊疊的關(guān)系,開著一輛破桑塔納來到我面前:“叫我老韓。聽說你是文學女青年,久仰久仰?!蔽乙欢日J為他是魚刺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說魚刺的壞話多過對那些整天把他當冤大頭敲詐的工商稅務(wù)的抱怨,我漸漸察覺了他對我的覬覦。后來他一直沒對我下手,可能是因為我這個讓他仰慕的文學女青年十分缺乏應(yīng)有的賢良淑德,所作所為一直有辱斯文,也可能他可憐我和魚刺如此你依我儂卻只能追尋那夜紅燭下的鬢發(fā)相昵云雨間的旖旎春光綿綿無絕傳唱此恨,總之他任勞任怨地做起了我的司機。
后來有一天,老韓非常鄭重地對我說:“你能再給我介紹個文學女青年嗎?”我當時就想到了姚靜。我和姚靜那時一直以此號自居,雖然目的只是想多認識幾個文學男青年。并且文學造詣十分低下,但仍到處叫囂——誰要說我們不懂文學,誰就污蔑了我們青春時的夢想!我朝老韓眨眨眼,說:“倒是有個才貌雙全秀外慧中的文學女青年,只是……人家名花有主啊。”那時姚靜正和一個在電視臺工作的個性美男談戀愛,那小子留個披肩長發(fā),不論刮風下雨春夏秋冬始終將眼睛藏在一副藏藍的墨鏡后面。后來姚靜說那是因為他長了雙桃花眼,不敢輕易示人,以免命犯桃花。老韓對我口中的姚靜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努力掩飾住垂涎的表情,用憨厚的嗓音一字一頓地說:“我這個人很不錯的!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寬容!”我看了看老韓鼓鼓的腮幫子,想,就你這塊兒,是挺寬挺能容的。這時老韓接著說:“所以,不管對方有男朋友還是有老公,我都不會在乎的!”
就在這時,命運隨手來了個絕妙的創(chuàng)意。老韓還沒有收起他寬容誠懇的表情,我接到了姚靜的電話。然后我對老韓說:“去302醫(yī)院!”
姚靜半倚在病床上,瘦得兩頰都凹了進去,眼睛卻被哭腫成倆紅桃子,活像一只可憐的小耗子。她一見到我。立刻哭成個淚人兒:“紀禾!他不要我了!我吞了三把鑰匙!我不想活了!”看著她伸向我的雙手,左手腕上還有新鮮清晰的五道刀痕,我的心猛地一緊,感覺自己骨節(jié)處的筋被人狠命扯了一下,然后一股怒氣沖了出來:“你個死女人,你作踐吧你!一個臭男人值得你這樣兒?!真長進啊你,還會吞鑰匙了你!手上的鉆戒怎么不吞啊?太貴不舍得吧?!”
姚靜埋著頭,哭得更加梨花帶雨。這時老韓從我身后沖了出來,敞開他寬容的懷抱,將姚靜的小腦袋攬在懷中。隨著姚靜的一聲號啕,老韓很兇地沖我喊:“你少說兩句會死啊?”我看著他們,相依相擁,姚靜哭得十分投人,而老韓的手則搭在姚靜肩上,顫抖著,又自然又深情,像搭在空氣中一樣。我當時想,有戲!
后來就看見姚靜坐在老韓的車里,小臉鼓鼓的,紅潤得像個小西紅柿,笑盈盈地看看老韓,再看看我。老韓則在一旁刮了下她的小鼻子,朝我喊:“紀禾,你給我介紹的什么文學女青年啊?純粹一社會女青年,吃喝玩樂門兒精!”還沒說完,他就被姚靜的一記粉拳砸得齜牙咧嘴。
姚靜走的前一晚,一班人給她送行,老韓混跡其中卻一言不發(fā)。那時姚靜沉浸在對未來的憧憬以及對各種手續(xù)的焦躁中,聒噪得一塌糊涂,很快便喝高了,她一會兒跟這個擁抱,一會兒又要親親那個。老韓縮在一片墻的影子中,看不見眼睛,獨自喝著一瓶燕京。我走過去,想對老韓說點什么,然后姚靜就晃晃悠悠地跟過來,她一把把我攬在懷里,手在我背上使勁掐了掐,說:“替我好好看著老韓!”接著我看見老韓一仰脖子把半瓶燕京倒進肚里,別過臉去。
5
我覺得脖子下面有股陰氣向上涌,我用力甩了甩頭,它轉(zhuǎn)變方向,朝我心臟的方向逼去。我很著急,想伸手把心臟掏出來甩兩下,但卻動彈不得,被捆住了!這時我看見魚刺在一棵好像倒掛的拖把的樹上,我叫著他的名字,大聲呼救,他卻沒聽到。他看上去也很焦慮,不停朝樹下張望,仿佛下面有只假寐的狼,然后他試圖從樹上跳下來,但試探了一番又放棄了,樹太高了。我不停叫著他的名字,聲嘶力竭,他卻沉浸在自己的焦慮中。然后我看到他奮力跳下大樹,接著,就消失了,無影無蹤。我更加著急,迫不及待想掙脫出來,更大聲地呼喊著魚刺的名字,但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發(fā)出的聲音,是他的。抬起手臂,魚刺手臂上的煙疤睜開惺忪的眼;雙手在空中亂抓,魚刺戒面向內(nèi)的指環(huán)在空氣中晃啊晃;我急得哭了起來,魚刺眼角的小小淚痣立刻被淹沒……我更用力地掙扎,想把自己從自己身上甩掉。這時魚刺從我身體里站了起來,低著頭,仿佛沒有看見我,茫然地朝遠處走去,我猛地掙脫捆綁,伸手去抓他,卻只是一團空氣。然后我看見一片黑暗,除了窗簾縫隙中一條絳紫的夜,什么也沒有。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縮在睡袋里,地板下陰冷的潮氣讓我渾身冰冷,而腦門上卻滿是密密的汗珠,四肢保持著窒息掙扎的姿態(tài)。四周一片漆黑死寂,只有窗外颯颯的風聲,仿佛我真的在叢林中宿營。我想我該點支火把,或者一根煙,來驅(qū)散黑暗中覬覦我的魑魅魍魎。于是起身摸摸索索找火柴,然后門“吱扭”一聲響了,姚靜貞子一般穿著白袍披著頭發(fā)站在門口,雙眼熠熠閃光??匆娢医┰谀莾?,姚靜率先打破寂靜:“沒睡就好!一姐們打電話來說打工的地兒缺個人,我給你應(yīng)承下來了,一天倆小時,早上的活兒。”
我一時還沒從驚嚇中反應(yīng)過來,問了句廢話:“這么晚了還打電話?”
“這會兒是我手機的free time,電話都攢著這會兒打。你反正還沒開課,正好掙點錢。”
6
在謝菲爾德的第三天,我開始了打工生涯。據(jù)說這是前無古人的,聽說之人無不面露艷羨之色,嘖嘖稱贊“真幸運真幸運,一來就能掙錢”,仿佛我一直是個敗家子兒。
我干的活兒可以說是出賣肉體。我的意思是體力勞動,也就是用吸塵器拖把抹布,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兒的物件,將一個大商場的地毯地板玻璃擦得一塵不染。其實我喜歡這種不動腦筋的勞動,我可以一邊干活一邊考慮中飯吃什么,或者一會兒到哪去逛逛,甚至可以遙遠地意淫一下魚刺,幸運的話可以達到高潮。
我每天迎著謝菲爾德清澈的晨風,往那個叫做JOHN LEWIS的商場趕,天藍得好像透明一樣,云也特別白,我好像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白的云。到處都透亮透亮的,但太陽卻不知道藏在哪兒,那些光究竟從哪來的呢?我很高興可以在這人煙寥寥的時候獨自欣賞這座小城,我不用耐著性子一邊搜腸刮肚找尋一些蹩腳的英文,一邊在心底暗罵傻逼,與陌生人交流;也不用忍受那些待了很久的老人兒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的死相臉。即使老教堂尖尖塔頂上的一只鴿子,也可以
讓我像受了驚嚇一樣,肆無忌憚地尖叫。我還會穿過一條叫做WEST STREET的街道,據(jù)說那里是著名的紅燈區(qū)。每天清晨,那些PUB門口都零零散散堆著一些啤酒瓶或者樂隊的宣傳單,昭示著夜夜的笙歌不斷。
說到這兒,我想跟大家說說錢的事兒。其實我覺得一個自詡文學女青年的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談錢確實有點不太合適,那么我就換個可以接受的說法,讓我重新說一次開場白:我想跟大家說說關(guān)于生活的壓力。
我一直對我為什么要去打工不是很明了。有時候在吸地的間隙,看著不到50鎊的香奈兒,忍不住贊嘆——真他媽便宜!每天下工我都會以顧客的身份重新逛一下JOHN LEWIS,買下干活時瞧中的各色物品。事情就在我花12鎊買了6個杯墊那天發(fā)生了變化。我一回去就被姚靜罵了個狗血噴頭:“你丫有病啊?你以為12鎊是12塊錢啊?要乘13!乘13你會不會算?150塊買6個杯墊,傻逼!你掙幾個啊?等你開課了自己吃自己住看你還有沒有閑錢亂花!”我斜眼看看周圍姚靜的室友個個面露嘲諷之色,暗想,看來我真傻逼了。
后來我把學費繳了房子租了,信用卡便輕得仿佛扔在風中就能飄起來。于是我像姚靜等人一樣熟悉了NETTO、CASTEL等窮人時常光顧的地方,每天早晨打工的活兒也干得分外賣力,還經(jīng)常主動要求加班加點給領(lǐng)導留下了非常能吃苦非常能戰(zhàn)斗的優(yōu)良形象。每當我戴著圍裙抬起酸痛的胳膊切著爛了半邊兒的土豆時,我感到生活的壓力真的是切切實實降臨了。
7
我非常感激姚靜給我攬的這份活兒,它給我?guī)砹藬?shù)目可觀的英鎊,還有李劍。
李劍加入我們這個隊伍時,我已經(jīng)是半個工頭兒。我經(jīng)常用零星結(jié)巴的英語指揮完那幫西班牙人、泰國人后,自己溜到試衣間明晃晃的大穿衣鏡前觀察自己當天的穿衣搭配是否得當,或者躲在走廊拐角抽煙。那天我看四下無人,將大吸塵器扔在身后,美滋滋地在男裝部的鏡子前細細端量自己。這幾天伙食還說得過去,臉色還不錯,只是好像又有點瘦了,尤其是胸……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字正腔圓的“Are you all right?”一般我們的英國老板在巡視的時候經(jīng)常這么問,我不是很明白究竟是怎么個意思,大概是問“活兒干得怎么樣?”我一概以;“Yes,Im Ok”回答。我趕緊退后兩步顯得我離吸塵器不那么遠,打算將程式回答脫口而出,猛得瞄見我身后其實是個黃皮膚黑頭發(fā)的小伙子。他笑盈盈地站在那兒,就著我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語境,說:“I think,you areperfect.”
這小子就是李劍。他今年25,謝大的學生,學信息工程,在謝菲爾德已經(jīng)一年,住在CROOKESMOOR……這都是李劍的自我介紹,他說這些的時候,我一直像得了眼下垂癥似的盯著地板,想,別以為自己噼里啪啦說一堆就能套出我的話兒,我才沒那么好騙呢。當他說到“我是你新的supervisor”時,我的眼下垂癥立刻痊愈,迎著他的目光面露微笑滔滔不絕:“我叫紀禾,今年22……”丫竟是我的新上司!
其實李劍是個好人。他干活極認真賣力,指揮起來又井井有條,遇到狀況也會幫我們這幫小工扛一把。有時候看到他跪在地板上死命擦那些劃痕,我暗自嘲諷:又不是你臉上的青春痘,擦得那么賣力干嗎。但其實我還是很欣賞運籌帷幄又負責任的男人的。當然,關(guān)于他是個好人這一判斷,通過這點兒反應(yīng)得并不很充分,主要體現(xiàn)在幫我找房這件事上。
8
在姚靜那兒住了一個月后,我決定改變寄人籬下的生活——自己找房??删驮谶@節(jié)骨眼上,姚靜失蹤了。我連續(xù)三天沒見著她人影,就在打算報警之前我收到了她的消息一一我很好。我操!你很好我不好啊!就我那爛英語找房可怎么辦啊?!現(xiàn)在是我最需要你關(guān)心的時候啊!于是我朝姚靜的手機一頓狂打,結(jié)果沒有關(guān)心,只有關(guān)機。我當時立刻斷定:姚靜一定有男人了!
世上沒有救世主!我開始一個人的找房跋涉。我將找房的條件列了個清單,每給一個房東打電話,都深吸一口氣,然后不分青紅皂白將醞釀好的英文嘰里呱啦倒出來,不管那邊問什么,一概不理,只顧強調(diào)——我要租房我要租房!!果然不出我所料,我連一個房子影兒也沒見著。想著我剛到北京那會兒,因為學校在郊區(qū),暮色剛剛掛起的時候,就要急匆匆趕回學校,于是十分迷戀北京燈紅酒綠的夜晚,每當看著那些燈光在車子后面漸行漸遠,我禁不住感慨,這么大的北京城,怎么就沒我的容身之地呢?現(xiàn)在,這個恬淡得讓人感動的小城,竟讓我生出了同樣的焦慮。
幾日的折騰,讓我在打工時躲在走廊抽煙的幾率大大增多。那天,我又打算縮在墻角吞云吐霧順便感嘆一番命運多舛,結(jié)果打火機仿佛也被我陰潮的心情打濕,火星吝嗇地蹦了兩下,便再不露臉。我蹲在那兒,拿著打火機甩啊甩啊,好像要驅(qū)走空氣中向我逼近的絕望。突然火光一閃,仿佛暗夜里煙火的盛開,我看見李劍站在我身旁,燃著一個火機,歪著嘴角沖我笑。于是那天,在那個逼仄的小走廊里,我倚墻蹲坐,鼻子冒煙,像只火龍似的將心中苦悶一股腦傾倒在李劍身上。他彬彬地站在那兒,照單全收,然后輕描淡寫地說:“我?guī)湍??!蹦蔷奂簧⒌慕^望,仿佛風一般,在我身上打了個旋,就走了。
我好像又回到剛到謝菲爾德的日子,被牽著,穿過一個一個陌生街道,被驚喜與沮喪輪流襲擊,只是我前面的人,不是姚靜,而是李劍。這天,我和李劍又在街上瞎逛,我手頭已經(jīng)有幾個還可以的房子,但我好像狗跳到茅坑里一樣,面對如此多的選擇,已經(jīng)不知道選哪個好了,并且白日做夢一般,希望越多越好。我真的像狗一樣靈敏,仔細搜尋著散落在樹叢中、房子夾縫間、窗玻璃上的招租廣告。然后我在一處超好的地段,看到了一個廣告牌,確切地說是一個牌的邊兒——它隱藏在密密的樹叢中,不偏不倚,正好被擋住了電話號碼。我蹦了幾個高兒,仍然無法撥開迷霧見太陽?!爸魅瞬粫档桨雅谱恿⒌饺丝床坏降牡胤?,樹長這么高,大概已經(jīng)立了很久。房子早被租走啦?!崩顒υ谝慌云髨D說服我放棄。我立刻用哀怨的眼神盯住他,仿佛在說:你說要幫我的怎么能這么不敬業(yè)呢幫我要幫到底幫到我滿意呀!李劍立刻投降:“好好好,我跳到這家的墻上給你抄號碼?!比缓笏钸吨爸魅瞬粫殴钒蓻]狗吧”就麻利地上了墻。然后出現(xiàn)了一個比李劍還麻利的——一只半人高的大狼狗。它突然從小院深處躥了出來,到李劍腳下的時候,它的嘴邊正對著他的腳踝,接著便是李劍的一聲悶叫和我的一聲尖叫。
9
可憐的李劍終于有機會歇幾天,在醫(yī)院里。狗的主人以及醫(yī)院的醫(yī)生們簡直對他極盡關(guān)懷,一無微不至,讓我深深感慨英國人民的友善與這里醫(yī)療服務(wù)的完備。我感慨更多的是,李劍都是為了我。為了我呀!
在李劍入院的第三天,我懷著愧疚拎著大包又去探望他,一進門便看見李劍與狗主人——個高大卻和藹的英國老頭——談得正歡,我心
說,你丫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聊天也要看這主人養(yǎng)的狗啊??匆娢疫M來,那老頭很激動地上前握著我的手說:“HI!”讓我一陣不快。李劍在一旁也樂得花枝亂顫:“紀禾,這位先生決定把房子租給你,房租半價。包水費?!蔽衣犕旰罅⒖虡返酶顒σ粋€德行,拉著老頭的手愣是說不出一個單詞,
那天晚上,我一定要留下來照顧李劍,護士來趕我就裝作不懂英文,死賴著不走。后來我還沒開始想怎么照顧李劍呢,就趴在他的病床上睡著了。醒的時候,屋子暗著,李劍瞪著眼睛仿佛在和吊燈做無聲的交流。“醒了?!崩顒埩藦堊欤珠]上,好像咽了些什么話回去?!爸x謝你啊?!蔽疫€沒醒透,有些迷瞪,有些情深意重。仿佛害怕我說什么以身相許之類的話,李劍忙不迭地接下茬:“甭謝我,趕明兒買兩塊排骨,謝那狗去?!彼v話還是那樣兒,擺出一副認真的姿態(tài),沒待講完,自己卻已經(jīng)笑得只能看見牙。我沒笑,看上去有點反應(yīng)遲鈍。接著又把臉藏到了臂彎里。李劍說:“我女朋友也喜歡這樣趴著睡,好像在夢里都不敢面對這世界?!?/p>
屋子被一種絳紫罩著,是謝菲爾德夜幕的顏色。紫的夜散在屋子里,或濃或淡,肉眼也能看見它在幾秒鐘之內(nèi)變得強壯,又在另外的幾秒中從容地凋萎。就像,我正變化著的心。我感覺與李劍如此親近,有些隱隱的情感,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是感激,又或者別的。那個夜晚,我有時藏到自己的臂彎里,有時盯著李劍的眼睛。他說了他和他的女孩輾轉(zhuǎn)的戀情,我談起了我的魚刺,后來就是我們共同懷念的大學里陽光燦爛的日子。他說你的前半段單純得讓人心疼,后半段頹廢得讓人心寒。我說是什么讓我變成這樣的呢?是不是我不該離開我的海濱小城,不該讓自己總像蒲公英一樣東飄西蕩?
10
我突然不想再對我和李劍的曖昧關(guān)系多噦唆。我們沒有像大家期望的那樣同居,更沒有上床。大概我們心里都有個鎖,他的女孩,我的魚刺。我似乎已經(jīng)把他當作自己的同盟——守候的同盟,我像捍衛(wèi)自己與魚刺的戀情一樣,排斥著我們四人又聒噪又起膩,大聲抱怨這北京的老館子是越做越不行了,然后涮了人家10盤羊肉。那天我們四人的煙甩到桌子上真是五花八門,從中華到哈德門,燕京也被干掉了一打。我們聊得酣暢淋漓嗓子眼冒火,說到最后都有點說窮肚子了:魚刺和老韓互相傾訴各自所遭受的來自女人的種種非人待遇,我和姚靜則在一旁大呼:“操!喝醉了也能說謊,牛逼!”
12
時間在不經(jīng)意中改變著我的容顏,和內(nèi)心。我像多數(shù)華人女孩一樣因為沒錢理發(fā)又不信任這里的技術(shù),頭發(fā)長到了腰眼;因為打工,涂著蔻丹的長指甲也被修剪得又扁又短;衣柜里的衣服經(jīng)過幾輪更新?lián)Q代。統(tǒng)統(tǒng)變成1號;而魚刺送我的戒指。也被掛到了脖子上。我已經(jīng)不敢給魚刺發(fā)照片,怕嚇到他,他卻源源不斷地給我發(fā)來生活照和看電影后寫下的小東西。我對他的了解僅限于:剪了長發(fā),張了兩顆智齒,跳槽到北京,整日的生活被工作與DVD占據(jù)。有時候我盯著他的照片發(fā)呆,覺得很恍惚,這不是他,這只是些幻象,我的魚刺是長而堅硬的頭發(fā),是眼角那顆小小淚痣。
謝菲爾德濕冷的冬天悄悄降臨。我一度迷戀于這里奇異的白晝——清晨打工時,天早已大亮,而到了晚上10點,光仍聚集不散,只稍稍顯出些暮色。我曾經(jīng)寫下若干文字來贊美這里的天氣。比如“暮色降臨的時候,時鐘卻已顯示幾近深夜。這個大部分時間籠罩在白晝中的異國小城,始終有著暮色靜靜彌漫的恬淡氣韻。風只會伸出輕柔的手掌,舍不得弄亂你的頭發(fā);豐滿的綠中,綴著棕頂紅墻的小樓房,仿佛一首舒緩樂曲中那幾個調(diào)皮的音律;藍也毫不吝嗇地在天空中敞開,云只是它欲說還休的表情;即使在陽光最足的正午,瞇起眼睛,也可以看到絲絲飄落的太陽雨,它們總是悄然離去,連影子也忘了打濕……”站在陰冷的雨灑了一個多月的謝菲爾德街頭,我覺得那時的自己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逼。看看表,才下午3點,天卻已經(jīng)黑透,雨也更肆無忌憚地橫行,小風颼颼很是刺骨。我從系里出來,背著大包,努力爬著一個大坡,突然就摔了一跤。坐在一灘水中,我感覺冷透過仔褲絲絲縷縷入侵了我的身體,而上天正站在高空嘲弄地看著我,我抬頭,迎著小風小雨大喊:“有本事你現(xiàn)在就淋死我!”
那個夜晚,兩床13號的被子也不能讓我感到溫暖。后來我思念起魚刺,突然就覺得自己渾身滾燙:潛到水里,水就滾開了;飛到空中,天就被炸開個口子;我埋伏在草叢中,地表便掙裂,綠色橫行四溢,我聽到遠處有噠噠的馬蹄聲,我潛伏著,我期待著,我甚至閉上眼睛,想象它踏過我的快感,但當我睜開眼想看看那俊朗高大的動物時,它卻變成了一只輕快的松鼠,倏地跳過我的頭頂,無影無蹤。
13
姚靜有了IAN后,與我漸漸疏遠。我甚至都沒與他們一起吃過飯或者泡PUB,按照姚靜的說法,他們英國人一出門就AA,怕我不習慣。我也懶得做電燈泡或者與IAN沒話找話。只是我對于他們這種存在語言障礙的戀愛究竟怎么談,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這天姚靜終于有空踏進我的房門,我說了聲:“呦!您來了!”之后,就開始止不住地對她和IAN冷嘲熱諷。姚靜有一搭沒一搭地反駁。始終拉著臉,憤怒一點一點爬升??粗哪歉彼老啵议_玩笑地說:“真想不通,英國陰莖有何獨特之處?!痹捯魶]落,姚靜噌地從椅子上蹦下來,帶著一股洶洶的氣勢,給了我一耳光。我有點蒙,感覺一股灼熱突然降臨我的左臉,隨后還拂過一陣微風。我發(fā)愣的當兒,姚靜已經(jīng)摔門而去。
我不是男人,所以我沒有立刻追過去賠罪,于是,我們就這么互相吃著勁兒耗了下去。這期間我對友誼想了很多。認識姚靜五年,我們基本沒紅過臉。對于兩個脾氣暴躁的男人婆來講,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我一度認為,是姚靜改變了我對友誼脆弱性的堅信不疑。一個哥們兒說,真正的朋友,既不能上床也不能借錢。這兩樣兒我都沒對姚靜干過,這樣看來我們的友誼真應(yīng)該是牢不可破萬古長存。但這次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回事兒。雖然在表面上我挨了打,但其實還不是因為自己嘴賤,我總是以自責開頭,但姐們平時說話不都這樣嗎,這次認什么真呢?看看,我又開始挑別人的刺兒。總之我就這么反復無常地琢磨著我和姚靜的關(guān)系,喝水的時候我想起姚靜送我的馬克杯;穿鞋的時候想起姚靜罵過我的鞋丑;連聽到某個女孩的朗聲大笑我也忍不住想,姚靜這瘋女人也喜歡這么風騷地笑……我們互相干耗著,誰也沒率先拉下面子打破僵局。有時候我感覺,生活沒有姚靜依然這么過了下去,她不是我的血,不是我吸的一口氣;但有時候又會傷感,這許多年的友誼就那么不堪一擊嗎,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笑啊鬧啊就這么像風箏一樣,風一吹便斷了嗎?
14
被友誼糾纏了半個月后,我終于吃不住勁,決定找姚靜賠罪。
從我那兒到姚靜那兒,打車只要五分鐘,坐公共汽車十五分鐘,腿兒著得半小時。我拎著一
打DEWCASE啤酒,用我們的友誼丈量了這段距離。
我想象著在姚靜家門口,我們偉大的友誼會神奇重現(xiàn)。但我只看到了姚靜平靜異常的臉。她客套地笑著,語氣疏遠地說“請”。我?guī)状蜗胩崞鹉翘斓臓幊?,提起我們的友誼,但都被姚靜的客套疏遠生生擠了回去。她在廚房里弄著幾個小菜,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著論文、教授、瑣碎的趣聞。我小心翼翼地回應(yīng),卻覺得有什么東西堵在心里,讓我對這么平常的談話都感覺力不從心。然后我們就面對面坐著,喝起DEWCASE。
這種英國啤酒人口極淡,卻很有后勁,我狠狠喝下一口,想,今兒個看來要靠你了!桌上擺出六個空瓶的時候,姚靜臉微微泛紅,笑瞇瞇地問我:“你說什么是戀愛?”我努力將打飄的眼神放到姚靜臉上,注意到她眼睛里有一絲傷感掠過,我發(fā)愣的當兒,姚靜自顧自地回答:“你肯定不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大概是兩個人互相愛著又有身體的接觸吧?!笨窗?,在酒精的刺激下,姚靜開始說一些形而上帶點哲理的話。我立刻感覺時機已經(jīng)成熟,說:“那天我不該說那么難聽的話,你和IAN……”
“沒什么沒什么,你那天的話沒什么。我聽多了,多少人對我們冷嘲熱諷啊。紀禾你說。中國女孩找個老外就那么招人恨嗎?我們只是戀愛而已,我對他體貼那是我就想對他好跟他哪國人沒有關(guān)系,這是多自然的事兒啊?”姚靜說這些的時候眼睛里涌出許多晶瑩的東西,然后動作很大地用開瓶器又開了一瓶酒。她給兩個杯子斟滿,又自顧自地說:“紀禾,那天的事兒,不用想了。我當時只是氣,氣怎么連你也不明白我呢……”
我當時真的感覺自己背負了姚靜,眼圈發(fā)紅忙不迭地說:“我明白我明白……”
姚靜舉著杯子與我碰了一下,說:“不說這事兒了不說這事兒了,再說要哭了?!比缓髮⒕埔伙嫸M。
借著這點酒勁,我們突然變得情深意重起來,完全無視這些話語中的縹緲不定與迷惑性:其實姚靜關(guān)于愛情的理解沒什么獨到之處,而我,什么也沒明白。在這人際動蕩的年頭,誰又能真正理解別人的刻骨銘心呢——其實刻的無非是自己的骨,銘的也只不過是自己的心。除了自己。還有誰會真正在意?
事情至此,我們當然又就著酒勁兒,互相抖落了一遍與老韓,與魚刺,與IAN的那點破事兒。表面上我們是對方的聽眾,其實我們只是自己把自己的故事又聆聽了一遍。仿佛我們的友誼一點一滴地滲到那些唾沫橫飛的話語中,不露痕跡,就回來了。我們當時都覺得自己飄在這個陌生的島國上。對方就是自己的親人,砸斷骨頭連著筋的那種。
15
謝菲爾德漫長的冬天并沒有因為我和姚靜友誼的解凍而消失,它帶著黏糊糊的冷勁兒,侵蝕著我的熱情。剛來時那種應(yīng)對陌生環(huán)境陌生人群的抖擻勁頭,都被麻木與漠然沖得無影無蹤。有時候我會很懷念北京刺骨的冷,那種感覺,就像自己是一串被凍得硬邦邦的冰糖葫蘆,頭腦異常清醒,前生今世一目了然,讓人感覺到存在。但這是謝菲爾德,大部分時候,我都覺得自己的身體與思緒飄飄蕩蕩,整天無所事事干什么也提不起精神,甚至連思念,好像都沒了。
我和魚刺依然程序化地通著電話。但每次都是寥寥的幾句,他談起他身邊的哥們,我有時候會忘記那些名字后面的臉;而我的趣聞,在魚刺聽來也不十分有趣。夜深的時候,我依然翻看他的照片,但那些模糊影像里,我找不到他的淚痣找不到他的煙疤找不到屬于我的曾經(jīng)讓我深深迷戀的小記號。時間與距離,并沒有讓我忘記魚刺是誰,但那種激情四射的感覺,我們還記得嗎?
依舊是渾渾噩噩的下午,我被懶洋洋的情緒與繁雜的論文侵擾,咖啡與煙草也已經(jīng)不能將我從這種平淡的煩躁中激活。突然手機來電顯示中出現(xiàn)了一個讓我一驚的符號——老韓!我又驚又喜接起電話,然后傳來老韓半死不活的聲音:“紀禾啊,我啊,老韓!”
“知道是你!你最近還好?怎么有空給我打電話了?”
“我最近還成吧。我不能不給你打電話啊,我現(xiàn)在在謝菲爾德火車站!”
在換衣服準備去接老韓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有點靈魂出殼,鎖門的時候連鎖眼都找不到。然后我在謝菲爾德破舊的火車站,在那顆早上我們叫著啟明星,黃昏我們叫做長庚星,學名叫金星的星斗升起來的時候,見到了老韓。
他孤零零地站在火車站的大玻璃門前,身后破敗的建筑與背著大包小袋穿梭而過的人群,襯得他越發(fā)孤獨。他只是低頭抽著一支煙,沒有東張西望,沒有神色驚奇,仿佛這里不是異國,而是那個濺滿我們唾沫星子的雕刻時光。一直到我走近,看清他手中煙霧裊裊的是一支中南海,他都沒有注意到我?!昂?”我狠狠朝他肩膀捅了一拳。
“死丫頭!你瘦了!”這是老韓,我半年未見的老韓,從北京來的老韓,仿佛見著他就見著半個魚刺的老韓,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看著他那張年近中年卻暗藏怨氣的臉,感覺鼻子直泛酸:“老韓,你怎么來了?”
“我,我來旅游,也來看看你。”
我心里笑了一下:老韓老韓,是人都不會只辦個英國旅游落得個整個歐洲都轉(zhuǎn)不了,至于我,也沒讓你那么牽掛吧。我還不知道你來看誰?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