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云
1946年9月1日,《觀察》出版,受歡迎的程度大大超出了儲安平的預料。
關于《觀察》的讀者,儲安平當初的定位是高級知識分子,《觀察》是給高級知識分子看的高級刊物。后來的情況并非如此。1948年8月,儲安平在為《觀察》第四卷所寫的報告書中,對刊物的讀者構(gòu)成照例進行了說明:“本刊的主要讀者約可分為三類:即青年學生(包括教育界人士)、公務員(包括軍人)以及工商界人士,除這向來有的三種主要讀者以外,這個刊物的影響已向多方面放射出去。政府高級官員的閱讀本刊,已極普遍。我們并不是說,政府高級官員閱讀本刊,足以增加本刊的身價,我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說,講到后來,本刊究竟是一個政治性的刊物,本刊應當打進他們的閱讀生活。軍人方面看本刊的也越來越多,多到幾乎要在本刊原有的三大類主要讀者以外,成為另外獨立的一類了。廣大職業(yè)群眾,這些群眾平時甚至可說沒有任何閱讀習慣的,現(xiàn)亦接受本刊的影響?!庇幸馑嫉氖牵瑑Π财疆敵踉鞔_指出,在《觀察》的基本編輯方針上,中學生不在它的讀者對象范圍之內(nèi)。但是,1947年夏,清華、北大、南開三校招生,公民試題有《評日常所閱讀的日報及刊物》一題,試卷上反映絕大多數(shù)投考中學生都閱讀過《觀察》??梢?,這份刊物確實已經(jīng)打進了社會,產(chǎn)生了重要的社會影響。
抗戰(zhàn)時期跟儲安平在湘西一起辦過報的馮英子說:“《觀察》已經(jīng)在上海出版了,而且很快受到了讀者的歡迎,特別是在知識分子中有較大的影響。應當說,從《觀察》的出版到后來的被迫??@個刊物一直是辦得比較成功的?!本C合發(fā)行量、發(fā)行區(qū)域分布、讀者結(jié)構(gòu)、社會影響力等因素,《觀察》豈止是“比較成功”?說它辦得“非常成功”也不虛妄。
《觀察》的成功還體現(xiàn)在它的經(jīng)營業(yè)績上。儲安平他們原定《觀察》的試辦期為一年,一千萬元的本錢賠完,就關門大吉,因為辦刊物照例是賠本的。誰知半年后周刊社的賬面已超過兩千萬元,刊物可以自給;到1947年9月,周刊社盈余兩億三千三百萬元,一年間竟賺了二十倍!要知道,《觀察》的收入主要來自發(fā)行,廣告所占份額微不足道。在沒有任何黨派、財團支持的情況下,《觀察》這樣的純粹民營刊物,僅僅出版一年竟達到如此好的經(jīng)營狀況,讓儲安平始料不及,也大大增強了他堅持刊物超黨派性和純粹民營性的信心:“在經(jīng)濟上,本刊的發(fā)行數(shù)足以證明本刊可以自給,無須仰求‘外援,因此我們認為,本刊的經(jīng)營足以為中國言論界開辟一條新的道路,并給一切懷有成見的人們以新的認識:即辦刊物不一定要靠津貼,刊物本身是可以依賴發(fā)行收入自給的?!?/p>
《觀察》的成功,主要在于其倡行的“民主、自由、進步、理性”之自由主義思想,贏得了眾多自由知識分子撰稿人的支持和廣大讀者的喜愛。當然,作為刊物的主編,儲安平認真負責的辦事態(tài)度,任事敬業(yè)、嚴于律己的精神品質(zhì),于《觀察》的成功也大有助益。
《觀察》每年出版兩卷,每卷二十四期。在每卷的最后一期,儲安平都要親自撰寫一篇“報告書”,向大家報告半年來《觀察》的發(fā)行、財務、編輯等情況。儲安平一共為《觀察》寫了四篇“報告書”。第五卷出至第十八期被國民黨查封,沒有出滿,自然就沒有總結(jié)報告;第六卷為復刊后的《觀察》,基本方針已變,他也就沒有像前四卷那樣為其撰寫“報告書”。儲安平所寫的“報告書”,內(nèi)容非常豐富、詳細,諸如《觀察》的每期發(fā)行量,訂戶地域分布及職業(yè)分類,紙價、刊物定價、郵資、排印費用、稿酬的變化,甚至還有編者的苦衷和想法。這些“報告書”,成為我們今天研究《觀察》、研究儲安平心路歷程的最重要的材料??梢韵胍姡瑑Π财疆敃r撰寫“報告書”肯定花費了不少心血,因為其中包含的大量數(shù)據(jù)、圖表,絕非一時可以完成。儲安平對《觀察》及其讀者、作者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確實讓我們肅然起敬。
儲安平本來是《觀察》的主編,主要任務為選編稿件。但是初期周刊社人員少,事務工作無人承擔,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事務方面,實際上等于是在主辦這個刊物:調(diào)度款項、核對賬目、管理人事、購買紙張、兜拉廣告、設計版面、校閱大樣,以及對外一切交涉,都由他負責并具體操持。自從《觀察》創(chuàng)刊后,儲安平每天工作的時間,平均在十一個小時左右,有時多至十三個小時。除了辦《觀察》,他還在復旦大學政治系、新聞系講授《各國政府與政治》、《比較憲法》、《評論練習》等課程——復旦大學教授是他這一時期的正式身份。第一卷出完后,昔日一塊兒在重慶編《客觀》的吳世昌復員東下,協(xié)助他編輯《觀察》并分擔一些事務性工作,儲安平的工作強度才有所減緩??梢哉f,在當時紙價激漲等諸多因素均不利于民營報刊的情況下,《觀察》能夠不脫期出版,這與儲安平任事堅毅、勤勞敬業(yè)是分不開的。
儲安平的律己之嚴,也值得我們敬佩。在經(jīng)濟方面,他對自己的要求是絕對“干凈”,在良心和人格上絕無弊端。在籌備刊物時期,他從未開支過一文車錢,也從未開支過一文交際費。甚至刊物開辦的時候,也沒有用過什么開辦費,為節(jié)省支出,一切家具都是借用舊的。所有比較大的支出,比如買紙、付印刷費等,都由他親自辦理。儲安平這樣嚴格要求自己,一是認為這是自己第一次在社會上主持獨立的事業(yè),信用和前途較之金錢遠為珍貴;二是要踐行言行一致的基本思想:“我們平常有一種基本的思想,即立言與行事應當一致。假如一個言論機構(gòu),在紙面上,它的評論寫得頭頭是道,極其動聽,而這個言論機構(gòu)的本身,它的辦事原則和辦事精神,與它所發(fā)表的議論不能符合,我們認為這是一種極大的失敗。假如我們主張政府負責而我們自己做事不負責任,要求政治清明而我們自己腐化,這對于一個懷有高度理想的人,實在是一種難于言說的苦痛。”
身為《觀察》的主編,儲安平完全有機會借助這份廣有影響的刊物,為自己謀取私利。但儲安平?jīng)]有這樣做,為保持刊物的超然地位,避免刊物成為個人活動的工具,他從不參加任何政治的集會和活動?!按耸掳ㄖ鴥蓚€原則:一,一個刊物要維持他超然的地位,這個刊物的編者必須是真正絕對超然的;二,我們這個刊物是全國自由思想分子的共同刊物,這個刊物所代表的理想是全國自由思想分子的共同的理想,這個刊物絕不能成為編者個人活動的工具。大家支持這個刊物是為了要支持這一個理想,而非支持任何個人;任何個人都不該利用這個刊物以達到他為了私人利欲的目的”。
尤為令人欽佩的是,儲安平能夠在困境重重之中,始終保持著一種平靜、沉著的辦刊心態(tài),這與他作為獨立的撰稿人,在文章中經(jīng)常表露出對當局的憤激之情頗為不同。
《觀察》是一份“要對國事發(fā)表意見”、“評論時事”的刊物,這種性質(zhì)注定了它無法逃避也不會逃避現(xiàn)實。因此,時局愈艱危,刊物遭遇風險的可能性就愈大。然而,《觀察》創(chuàng)刊后,當局措置乖戾,國事糜爛窳敗,它所生存的政治環(huán)境日益險惡。在1947年5月學潮的一段動蕩環(huán)境中,《觀察》“幾乎每一期都是處身于死亡的邊緣”。同年10月下旬出版的第三卷第九期,刊載的《評蒲立特的偏私的、不健康的訪華報告》一文,引起國民黨上海領導人的極大反感,國民黨上海市黨部遂于11月初行文上海市政府,要求停止《觀察》的發(fā)行??镫m然沒有被查封,但是儲安平的個人安全因此而受到威脅,被迫暫時離開原來的寓所。
除了政治危機外,還有不斷增大的經(jīng)濟壓力。雖然《觀察》創(chuàng)刊一年后即實現(xiàn)了盈利,但是各種開支的激增還是讓儲安平“最透不過氣”。在各種開支中,紙張是最大的一筆支出。第一卷結(jié)束時,紙價還沒有超過五萬元一令,到第二卷第一期付印時已漲到十五萬元左右,短短半月內(nèi)上漲三倍以上;第二卷結(jié)束時漲至三十二萬元,第三卷時曾沖至二百三十萬元,第四卷第二十四期時則飆至四千二百萬元一令?!队^察》的用紙都是向市場零購,紙價的激漲對于它實在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打擊。另外,排印費、裝訂費、稿酬、同人薪金等支出,在物價飛漲之下,都無一例外地“水漲船高”。
但是,日益嚴峻的政治危機與經(jīng)濟壓力,并沒有使儲安平懊喪、躁動、退縮,甚至放棄;他一如既往地“以單純應付復雜,以沉著克服困難”。在《觀察》“報告書”中,我們始終能夠讀出他那種寧靜平和的心態(tài):“這半年是一段風暴的日子。無論經(jīng)濟環(huán)境或者政治環(huán)境,都使我們?nèi)缏谋”?,兢兢業(yè)業(yè)。只是我們雖然精殫力竭,然而心情卻極寧靜?!薄斑@半年真是一段熬煉人們靈魂的日子,既需要勇氣,又需要忍耐。一面是政治性的危機,一面是經(jīng)濟性的壓迫——后者尤較前者使我們疲憊吃力。但是無論我們的處境如何風險,經(jīng)費如何艱難,我們的一貫方針是:掌住舵、沉住氣、向前撐。我們相信,這還僅僅是遭遇困難的一個開始,更大的困難也許還在后面?!?947年11月11日晚,儲安平出于個人安全的考慮,決定暫時離開原來的寓所,到外面尋覓一宿。深夜11點鐘,踽踽獨行的儲安平經(jīng)過外灘,“想到這地方白日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何等熱鬧,而這時江水泊泊,大地如死,整個的人世被托在一片月色中,構(gòu)成了一幅凄涼的人生畫圖時,我心中亦寧靜雍容,既不悲傷,亦無憂慮”。
那么,儲安平何以有如此寧靜平和的辦刊心態(tài)?他在《觀察》第三卷“報告書”中的告白,應該能夠回答這一問題:“在這一個風浪時期,本社同人始終照常工作;編者雖然暫時離開寓所,但工作并未中斷,因此本刊仍得照常按期出版。環(huán)境縱有波折,我們的心境始終寧靜。在我們的心底里,我們有一種無可搖撼的信念:我們必須本著我們的良心,為祖國的前途努力奮斗。我們一切都為了國家,我們另無其他。請看今日天下,蕓蕓眾生,奔波終日,究為何事?爭得臉紅耳赤,打得頭破血流,還不是為了幾張鈔票,為了若干權(quán)勢。可是國家已經(jīng)糟到這個地步,假如我們每個人還都在一己或一派的得失上打算盤、轉(zhuǎn)念頭、絞腦汁,我們的國家怎么得了?假如人人只知為私,國家的事情誰管?我們不敢妄自菲薄,隨波逐流,我們有我們的理想,我們有我們的原則,我們也有我們的勇氣,向前邁進,義無所辭?!?/p>
儲安平堅信,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是為了國家,不是為了一己之私。無私者無畏,無畏者坦然。也許,正是由于儲安平的這份坦然,《觀察》周刊才能夠持續(xù)出版兩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