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卡夫卡在《饑餓藝術家》中所體現(xiàn)的一種觀點,即一種藝術的絕望,同時也是卡夫卡個人藝術創(chuàng)作的體驗。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這樣一種超前的藝術,不但不被接受者所理解,而且創(chuàng)作主體性也遭受到了侵犯,這一系列的障礙都導致了藝術家對藝術的絕望。也許卡夫卡本身就是一部絕望的作品,當他淚流滿面地捧著《饑餓藝術家》時,或許他想到的正是生命存在的意義——一切歸于絕望。
關鍵詞:卡夫卡 《饑餓藝術家》 絕望 藝術 創(chuàng)作
加繆說:“卡夫卡的世界實際上是一個不可言說的世界,人滿懷著痛苦鼓足勇氣在澡盆里釣魚,并且知道什么也釣不上來。”[1]P103本文對《饑餓藝術家》的解讀是試圖在澡盆里探尋一尾魚游過的痕跡?!娥囸I藝術家》是“卡夫卡所喜歡的毫不猶豫地予以出版的作品”[2]P51。1924年,卡夫卡肺結核惡化到喉嚨,導致他不能吃也不能喝。但在極度的饑餓和消瘦中,他依然堅持校對《饑餓藝術家》。在彌留的最后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幾乎是餓死的。在臨死時,原本虛弱、消瘦的他不足一百英鎊,皮包骨頭,猶如作品中的“饑餓藝術家”。因此對《饑餓藝術家》的解讀,或許能有助于理解卡夫卡和卡夫卡的藝術。
饑餓藝術家,美其名曰:“藝術家”,無疑是由藝術主體和藝術活動構成,因此本文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對這種絕望的藝術進行探討:
一、藝術主體性的失落
小說分為前后兩個階段來描寫一個饑餓藝術家的藝術生涯。在饑餓藝術家整個藝術生涯中,其藝術創(chuàng)作主體始終是被剝奪和遺棄的。
前期,經(jīng)理人不斷地侵犯著饑餓藝術的主體性。饑餓表演期限是由經(jīng)理人根據(jù)觀眾的好奇心理來決定的。經(jīng)理做出這樣的決定并非出于對饑餓藝術成果的考慮,而是出于對盈利的考慮?!敖?jīng)驗證明,大凡在四十天里,人們可以通過逐步升級的廣告招徠不斷激發(fā)全城人的興趣,再往后觀眾就疲了,表演場就會門庭冷落?!保ㄗ髌?,第139頁)饑餓藝術表演的第四十天,在人們看來是節(jié)日和一種痛苦的解脫,而對饑餓藝術家來說確是最大的痛苦。[3]P57經(jīng)理人剝奪了饑餓藝術家達到藝術高峰的主體性。饑餓藝術家成了經(jīng)理人的藝術品,而非他自己的作品,他完全喪失了藝術的自主性。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整個饑餓藝術生涯中,饑餓藝術家是自己關進一個籠子里的,以此來獲得藝術的自由,而事實上卻是自己主動放棄了自由。他把自己交給了別人,并且把離開籠子描寫成一種莫大的痛苦。在后期由于失去了對經(jīng)理人的依賴關系,原本可以獲得更多自主性的饑餓藝術家反而每況愈下。因為他的藝術早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的藝術了,他的藝術從一開始就遺棄了自由。當沒有了依托,沒有了觀眾,他的自主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主體性對饑餓藝術家來說,只是一種虛無的東西而已。
從另一個方面來看,饑餓藝術家的藝術,本身就是一個自我放棄主體性的藝術。它是克制人類本能的一種藝術,完全本末倒置,把具有靈魂和想象力的藝術,排除在了最自由的生理欲求之外。所以它的衰弱、遺忘是必然的。
二、藝術接受者的誤解
饑餓藝術的接受者當然包括他的觀眾,監(jiān)視者,同時包括與之爭奪主體性的經(jīng)理人。在前期,人們觀看饑餓藝術家的表演,并非出于對饑餓藝術的理解,大多數(shù)的時候都是一種獵奇、娛樂的心態(tài)。“成年人來看他,不過是取個樂,趕個時髦而已;可孩子們一見到饑餓藝術家,就驚訝得目瞪口呆?!保ㄗ髌罚?36頁)對于吃飽了肚子的大多數(shù)人們來說,饑餓藝術并不能一下子被理解,雖然經(jīng)理人對此做了大量的解釋。觀眾把饑餓看成是一種痛苦,而對于饑餓藝術家來說,饑餓表演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情??上]有人相信他,多半認為他是自我吹噓,或者是江湖騙子。只有饑餓藝術家自己“才是對他能夠如此忍饑耐餓感到百分之百滿意的觀眾?!保ㄗ髌?,第139頁)以至于在后期,觀眾們從他身旁揚長而過,不屑一顧,即使其中一派“想要悠閑自在地把他觀賞一番,他們并不是出于對他有什么理解,而是出于心血來潮和對后面催他們快走的觀眾的賭氣,這些人不久就變得使饑餓藝術家更加痛苦?!薄芭紶栆灿羞@種幸運的情形:一個家長領著他的孩子指著饑餓藝術家向孩子們詳細講解這是怎么一回事。他講到較早的年代,那時他看過類似的、但盛況無與倫比的演出。孩子呢,由于他們?nèi)狈ψ銐虻膶W歷和生活閱歷,總是理解不了——他們懂得什么叫饑餓呢?”(作品,第144頁)
再來看饑餓藝術表演的監(jiān)視者。無論是看得松的,還是看得嚴的的監(jiān)視者,都是不理解饑餓藝術的,甚至嚴重的褻瀆了饑餓藝術家的尊嚴??吹盟傻谋O(jiān)視者,不但是對饑餓藝術家的不信任,而且冤枉他技藝高超,能邊吃邊唱,這讓饑餓藝術家最為痛苦。更可悲的是饑餓藝術家對嚴的監(jiān)視者的贊揚卻被世人顛倒為謀求寬松的監(jiān)視的賄賂。不僅如此,而且任何一個監(jiān)視者,“誰都不可能日以繼夜、一刻不停地看著饑餓藝術家,因而誰也無法根據(jù)親眼目睹的事實證明他是否真的持續(xù)不斷地忍著饑餓,一點漏洞也沒有?!保ㄗ髌?,第139頁)所以饑餓藝術家竭力想證明的藝術榮譽感,在監(jiān)視者眼里都是些饑餓藝術家想擺脫饑餓的小伎倆。他們從來都不理解饑餓藝術家對饑餓藝術的執(zhí)著和對食物的抵觸。同樣的還有經(jīng)理人把饑餓表演提前結束的結果歪曲為饑餓表演之所以結束的原因,這也是完全的本末倒置。馬戲團管事在發(fā)現(xiàn)為饑餓藝術而奄奄一息的饑餓藝術家時,毋庸說贊賞,連憐憫都沒有,而是指責:“你還是不吃東西?”“你到底什么時候才停止呢?”在不被理解的藝術面前,欣賞者的好奇始終是有限的,這種饑餓藝術必然會被遺忘,乃至于混跡于草堆,埋沒在黃土地中。
三、藝術價值的虛無
由以上的解讀,不難知曉饑餓藝術這種通過限制人的本能、食欲來獲取觀眾的好奇心,本身就是一種殘忍的藝術,一種荒唐的藝術。饑餓藝術的價值始終被置于獸畜之下。在饑餓表演風靡時期,兒童對饑餓藝術家的態(tài)度就充分的表明:至少在兒童眼里饑餓藝術家近乎于動物園里的獸類,“孩子們們一見到饑餓藝術家,就驚訝得目瞪口呆。為了安全起見,他們互相手牽著手,驚奇地看著這位身穿黑色緊身衣、臉色異常蒼白、全身瘦骨嶙峋的饑餓藝術家?!保ㄗ髌?,第136頁)更有意思的是,由公眾推選出來的固定看守饑餓藝術家的人都是一些屠夫。屠夫都是一些宰割獸畜的行家,足見人們把瘦弱的饑餓藝術家看成是一種牲畜,而非人類。以上的這一切都預示著后來饑餓藝術家的悲慘經(jīng)歷。當受聘于馬戲團時,在無數(shù)的人、動物和器械當中,饑餓藝術家無法被明確地歸屬于哪一類,以至于后來饑餓藝術家成了道路上的障礙。更可悲的是在小說結束時,引起馬戲團管事注意的不是無法歸屬的饑餓藝術家,而是籠子。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籠子換上的一只小豹,在籠子里“它那高貴的身軀,應有盡有,不僅具備著利爪,好像連自由也隨身帶著。它的自由好像藏在牙齒中某個地方”。(作品,第146頁)吸引得觀眾,都擠在籠子周圍,舍不得離去。
饑餓藝術家最絕望的時刻莫過于他對一個驚人的事實的揭露:“因為我找不到適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不會這樣驚動視聽,并像你和大家一樣,吃得飽飽的。”(作品,第146頁)一方面,饑餓藝術家自己完全否定了自己執(zhí)著的藝術,是對自己以往存在的否定。另一方面,在籠子里根本就沒有任何選擇的可能性,而進入籠子卻是饑餓藝術家自己的選擇。饑餓藝術的藝術價值,至此徹底淪為虛無和絕望。
卡夫卡在1921年的一篇日記里寫道:“在生活中不能生氣勃勃地對付生活的那種人需要用一只手把他的絕望稍稍擋在命運之上——這將遠遠不夠的——,但他用另一只手可以將他在廢墟之下所見記錄下來?!盵4]P554卡夫卡一直處于孤獨和恐懼的絕望之中,唯有寫作是他堅定的信念。但是事與愿違,現(xiàn)實和理想,生活和藝術總是處于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當中?!岸ǚ蚩ǖ膫ゴ蠛推毡樾哉莵碓从谒朴谌绱松顝V地用形象表現(xiàn)從希望到憂傷,從絕望的智慧到有意的盲目之間的日常轉變?!盵5]P108正如上文不斷解說的饑餓藝術家和他的饑餓藝術一樣。卡夫卡是個自傳性色彩很濃的作家,因此在對饑餓藝術家以及他的藝術的解讀中,必然能找到卡夫卡的人生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觀點。
創(chuàng)作作為卡夫卡生命的形式,一種生命的表征,是一種浸透著深沉的孤獨和絕望的存在。也許卡夫卡本身就是一部絕望的作品,正如饑餓藝術家一樣。當卡夫卡淚流滿面地捧著《饑餓藝術家》的時候,或許他想到的正是他生命存在的意義——一切歸于絕望,承認絕望,順從絕望。一種絕望的藝術人生。
注釋:
[1][5][法]加繆.《局外人·鼠疫》,桂林: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
[2][3][德]瓦爾特·比梅爾.《當代藝術的哲學分析》,北京:商務印刷書館,1999年版。
[4]葉廷芳編選:《卡夫卡集》,上海遠東出版社,2003年版。
(康劍娜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