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樸的愛情喜劇《墻頭馬上》不僅突破了原始素材“止淫奔”的勸誡題旨,傳達了在異質文化浸潤下以張揚人類本能情欲為表征的“郎才女貌”、“一見鐘情”式的愛情婚姻理想,也形象地揭示了劇作家強烈的個性解放欲求與根深蒂固的傳統價值觀念的對峙抗衡,并力圖憑借人性與情欲這條具有超時空特質的精神紐帶,實現人類原欲與仕婚理念的聯姻媾和,使全劇呈現出張揚個性與皈依禮法相互扭結的泛人文內涵。
關鍵詞:《墻頭馬上》;人類原欲;仕婚理念;泛人文內涵
作者簡介: 張大新(1949—),男,河南遂平人,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河南地方戲研究所所長,兼任河南大學黃河文明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與河南省高等學校人文重點學科開放研究中心研究員,從事古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9)03-0101-05收稿日期:2009-01-10
如果說白樸的《梧桐雨》雜劇借助獰厲頑艷的帝妃之戀集中表現了人類的情感欲望與生存環(huán)境和社會秩序的激烈沖突,演述的是難以抗拒的人生悲劇或命運悲劇,那么,他的另一部雜劇《墻頭馬上》則揭示了劇作家強烈的個性解放欲求與根深蒂固的傳統價值觀念的對峙抗衡,表現的是心理層面上的情感與理念沖突。為了緩和以至化解兩者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劇作家匠心獨運地塑造了氣質性格與價值觀念迥異的男女主人公形象,力圖憑借人性與情欲這條具有超時空特質的精神紐帶,實現人類原欲與仕婚理念的聯姻媾和,使全劇呈現出張揚個性與皈依禮法相互扭結的泛人文內涵。
白樸幼年逢難,長期踟躕于欲仕不能、欲罷不忍的人生困境中,為消解精神苦悶,他跡身青樓、流連花酒,以情場的得意來彌補人生的失意。以此為契機,白樸濡染并接受了與傳統道德觀念逆向滋長的新興市民意識,自發(fā)地產生掙脫綱常禮教的桎梏、追求人格自由的心理欲望。這種崇尚自我、張揚個性的心理欲望,不僅表現為對男女愛欲的充分肯定,也表現為對包括青樓女子在內的女性人格的尊重與愛賞(白樸散曲令套中多有對風塵藝妓和男女情愛的深情歌詠)。我們有理由認為,愛情喜劇《墻頭馬上》的編撰,不僅突破了原始素材“止淫奔”的勸誡題旨,而且傳達了在異質文化浸潤下以張揚人類本能情欲為表征的“郎才女貌”、“一見鐘情”式的愛情婚姻理想。然而,我們又不得不指出,囿于門第家世和所受教養(yǎng)的影響,白樸始終未能表現出與綱常禮教決裂的勇氣,于狂熱地宣泄兩性愛欲的同時,又在一相情愿地編織著門當戶對、夫榮妻貴的幻夢,并為之先行設置一個“議結婚姻”的合“禮”前提。這種向往性愛自由與恪守倫理規(guī)范的兩難抉擇,最終附麗在以性愛為紐帶聯結起來的男女主人公身上,力圖借以實現宗法理念與放浪情欲的奇幻媾和。以洛陽總管之女的尊貴身份出現的李千金,無疑是門第婚姻理念與熾熱情欲的矛盾集合體,體現著生活在倫常失序、物欲橫流的都市底層的失意文士的心理渴求;自命矜持的尚書之子裴少俊當是深深眷戀往昔顯赫家世卻無力回天的劇作家懷舊夢魘的化身,他處身蒙元易代之際道德約束簡慢的冶蕩氛圍中,沉迷風月、流連詩酒而又心念逝而不返的清高與尊榮。盡管他情如烈火,卻自私懦弱,表里不一,虛矯鄙屑而又首鼠兩端。為了實現“浪子才人”(裴少俊實為浪子才人的化身)由一見傾心、私期密約而終至花好月圓的美滿姻緣,劇作家只好讓女主人公付出越禮私奔的沉重代價,風流倜儻的男主角兒則由“艷遇”而輕而易舉地金榜題名,順理成章地將“暗合姻緣”推向“五花官誥七香車”的“完美”境界——現實境遇中的新型女性與穿越時空隧道的白衣秀士亦真亦幻地組建起尊崇但并不和諧的貴族家庭。
由于白樸終生徘徊在放浪玩世與傷逝懷舊的兩歧路口,當他依據唐人白居易的樂府詩《井底引銀瓶》編織風流艷冶的愛情風月劇時,潛意識中難以羈縻的花月之期常常受到傳統理念的制約,苦于找不到一條讓兩者相容不悖的穩(wěn)便途徑:既要嵌入他對諸如天然秀這樣 “才藝尤度越流輩”的風塵才女的愛賞戀慕[1](P23),又要滿足對功名仕宦難以割舍的追懷憧憬,最穩(wěn)便的辦法是抬高詩中那個溫柔多情但又孱弱無助的“癡小人家女”的家世地位,同時賦予詩歌原型中那位引得素昧平生的女子甘心“將身輕許”的白馬公子以尊貴的門第。于是,充溢著游牧民族倔犟真率氣質和市井女子潑辣狡獪心性的李千金被托身在名門,而貴為卿相之子的裴少俊卻躋身于風流倜儻的“浪子”群體,演繹出“本我”之欲與“自我”之念和“超我”之理激烈沖突最終趨于妥協的情愛喜劇,具象出處在多元文化交織轉型時期的世間生相。
當我們把活躍在《墻頭馬上》中的戲劇角色視為劇作家思想意識與心理行為的形象載體時,會驚奇地發(fā)現,李千金、裴少俊、裴尚書這三位在情節(jié)鏈條中互相牽制的人物形象,彼此之間的沖突和對峙,形象地詮釋著劇作家矛盾交織難以了斷的心理情結:李千金體現著激蕩在劇作家心靈深處的情感欲望,亦即無意識層面上的生理原欲;裴少俊則是一位處在歷史與現實、理念與情感交匯點上的矛盾集合體,具象出劇作家處身于物欲泛濫的現實土壤中進退失據的復雜心境;固守著門第和綱常的裴尚書顯然是劇作家借以調適情感與理念緊張對峙局面的控制鍵或無形索。從墻頭馬上的邂逅生情到及第得官后的破鏡重圓,所有的情感波瀾和家庭糾葛,都是劇作家矛盾糾結的心理過程的藝術外化。
李千金的原型或現實依托顯然是劇作家深深愛戀的青樓名伶天然秀和其他司空見慣的市井女子的聚合體,其中也隱約映現著在戰(zhàn)亂中淪入風塵的貴家淑媛或內眷的身影。身世的巨變和世道的險惡磨煉了她們的意志,也改塑了她們的性格,不再那樣逆來順受、任人欺凌,倔犟、果敢、潑辣和任性成為她們性格的主導層面。對待愛情和婚姻,原本沒有太高的奢望,可一旦機會來臨,必然表現出異常的自覺和主動,熱烈而果敢地“待揀一個中意的”,并為捍衛(wèi)美滿的婚姻而頑強應對惡勢力的挑戰(zhàn)。在這一點上,關漢卿筆下的趙盼兒、譚記兒、杜蕊娘和婢女燕燕等就是極好的例證。從根本上說,李千金及其同類女子在爭取婚姻自主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剛強和干練,已突破了綱常禮教的桎梏,與源自唐人傳奇中的崔鶯鶯和出身于女真貴族之家的王瑞蘭迥然有別,盡管后者對自主的愛情婚姻同樣充滿期待,但在重重壓力面前常常表現出委屈和無奈。至于李千金在從熱戀到私奔過程中時常表現出來的對夫貴妻榮、五花官誥的期盼和向往,言語行為與其自主潑辣的性格之間的反差或不協調,應該主要歸因于劇作家自身心理與觀念的矛盾性。由于白樸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常常陷于向往愛情自由與迷戀功名這樣一個兩難的窘境,就難免造成他筆下的女主角自身在身分與性格行為之間的脫榫或背離。
與崔鶯鶯面對“花落水流紅”而生出的“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的莫名惆悵大相徑庭,同為名門淑媛的李千金,卻當春思婿,直奔主題,破題即盼魚水之歡,“寧可教銀釭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并宿,梧桐枝隱鳳雙棲”。虛擬成空,轉成怨嘆,“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則這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流落的男游別郡,耽擱的女怨深閨”(第一折〔混江龍〕)。難怪梁廷楠對此提出異議,說深閨女子“偶爾思春,出語那便如許淺露。況此時尚未兩相期遇,不過春情偶動,相思之意,并未實著誰人,則‘男游別郡語,究竟一無所指”[2](P219)。誠如梁氏所言,處在春情萌動期的深閨少女并不領會“相思”二字的確切含義,更不消說“男游別郡”、“女怨深閨”的幽怨別離了!而貴為李唐宗室之女的李千金的真實身份,也就只好在劇作家數量頗豐的情詞艷曲中慢慢尋索。
明確了李千金的真實社會角色,我們才不會對她出乎天性的潑辣真率感到突兀別扭,甚至責其“閨女子公然作此種語,更屬無狀!”(同上)當她在花園中與在墻外閑游的裴少俊邂逅時,禁不住心頭小鹿撞撞,脫口而出:“呀,一個好秀才也!”愛慕之情油然而生,隨之而來的是潛意識中的生理欲望勃勃躍動:“休道是轉星眸上下窺,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錦被翻紅浪,羅裙作地席。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愛別人可舍了自己?!保ㄍ稀埠笸セā常┾魂J入視線中的翩翩少年,與久居深閨魂牽夢繞的理想愛侶的影像不謀而合,驟然間心跳耳熱,神不守舍,想入非非,一連串的性幻想次第而來,甚至連幽會偷情帶來的一切后果都在所不懼。在這位因對愛的憧憬而烈焰升騰、難以自已的少女身上,長期以來禁錮以至扭曲扼殺處在“他者”地位上的女性自主人格的種種戒律一觸即潰,統統失去其威嚴和強制力。這不能不說是帶有樸野蠻悍的游牧民族特質與獰厲狡黠的市井習尚乃至放蕩不檢、玩世不恭的浪子風流聚合而成的新型女性,唯因其呈現出沖破禮教禁忌和超越傳統理念的任性和至情,才特別受到淪入社會底層的書會才人的傾慕和愛賞。
與崔鶯鶯的心口不應、顧慮重重、羞怯遷延形成鮮明對照,李千金敢愛敢恨,信馬由韁,義無反顧。墻頭相望,兩相愛悅,心許即立馬付諸行動,直來直去,沒有任何的扭捏作態(tài),欲說還休。裴少俊以情詩撩撥,她迅即和詩相約,并暗示跳墻幽會,滿心里充溢著欣喜與渴望:“一見了多才,口兒里念,心兒里愛;合是姻緣簿上該。則為畫眉的張敞風流,擲果的潘郎稔色?!保ǖ诙邸材蠀巍ひ恢ā常┖敛徽谘?,徑直道來,連丫環(huán)梅香都嘲笑她“則管里作念的眼前活現”。她一見傾心的并不是對方的門第和財勢,而是少年才俊的“風流”和“稔色”。這種專注于容貌體態(tài)、才情風流的擇偶標準,已帶有迥異于前代的人性化追求的特質,或曰由建立在物質利益基礎上的家族聯姻演進為滿足生理與情感需要的精神投合。
正當這對兒熱戀的情侶巫山初會,偷嘗禁果,在云情雨意中纏綿交歡之時,不識相的護院老嬤嬤奪門而入,驚散了交頸的鴛鴦,羞懼惶悚,不知所措。在春情乍泄,猝不及防的瞬間驚懼之后,李千金雙膝跪定,坦然招認,慌亂中情急智生,異常聰明地以“怎見父母”為由,懇請老嬤嬤放其“私走”,不想嬤嬤卻以“這里不是嬴奸買俏去處”冷言拒絕,認定裴少俊是逾墻騙奸的惡徒,還責罵梅香是勾引強盜的“奴胎”,這不能不讓自尊心極強的李千金羞憤難當,她不再低聲下氣地卑怯訴求,而是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大膽宣稱這段美滿的姻緣是自己主動爭來的,即使是拼上性命也決不動搖:“是這墻頭擲果裙釵,馬上搖鞭狂客,說與你個聰明的妳妳,送春情是這眼去眉來。則這女娘家直恁性兒乖,我待舍殘生還卻鴛鴦債。也謀成不謀敗,是今日且停嗔過后改,怎做的奸盜拏獲!”(同上〔菩薩梁州〕)言辭火辣,心意果斷,駟馬難追。本為下人的老嬤嬤眼見小姐如此執(zhí)拗,只好轉而威嚇書生,不料志意已決的李小姐突然反守為攻,直至以拼死相要挾:“不肯教一床錦被權遮羞,可不道九里山前大會垓,繡房里血泊浸尸骸。解下這摟帶裙刀,為你逼的我緊也便自傷殘害,顛倒把你娘來賴。你則是拾的孩兒落的摔,你待致命圖財!”(同上〔三煞〕)每句話都像是從牙縫中迸出,斬釘截鐵,絕無回旋余地。深明世故的老嬤嬤,見小姐如此強硬,再不讓步勢必惹起禍端,也只好順水推舟,任其私奔,只是說希望“這秀才得了官,那時依舊來認親”。眼看一番軟硬兼施的小伎倆終于生效,對恩愛前程懷著美好期冀的純情少女喜不自禁,簡直就像掙脫牢籠的羈鳥那樣翅下生風,沉浸在“為非作歹”換來的自由幸福之中,對未來的憧憬竟連恪盡孝道都讓位于夫妻白頭相守了。
一霎風流,倉皇夜奔,藏匿裴家后花園七載,李千金既享受了夫唱婦隨、兒女雙全的天倫之樂,也飽嘗了拋親別家、與世隔絕的苦悲酸辛,付出了越禮背倫、提心吊膽的沉重代價。對著這永無盡期的幽禁生涯,當年頤指氣使、天真活潑的貴族小姐,難免滿腹怨尤:
〔雙調·新水令〕數年一枕夢莊蝶,過了些不明白好天良夜。想父母關山途路遠,魚雁信音絕,為甚感嘆咨嗟,甚日得離書舍?
關山的阻隔,歲月的流逝,使她對音信斷絕的雙親痛切思念,對眼下蝸居書齋的苦悶與日俱增。她把全部的愛奉獻給心愛的丈夫和兒女,盼望少俊“平步上萬里龍庭雙鳳闕”,回報她“五花官誥七香車”,也不枉當年“一天錦繡佳風月”(第三折〔駐馬聽〕)。正當她用虛幻的憧憬彌補殘缺的心靈時,一場突如其來又是防不勝防的災難打破了她沉寂的生活,也打碎了她精心編織的理想圖景:清明節(jié)偶爾到后花園閑行的裴尚書把她推向了被休棄遣送的絕境。在花園中盡興玩耍的小兒女暴露了一樁私奔成親的“丑事”,李千金無所退避地與官高位顯的公公形成了公開對峙。面對冷酷陰騭的裴尚書的兇狠追逼,毫無防備的弱女子難免驚慌失措,“魄散魂消,腸慌腹熱”(同上〔豆葉兒〕),“氤氳的臉上羞,撲撲的心頭怯”(同上〔掛玉鉤〕),但還是直言相告:“妾身是少俊的妻室?!崩仙袝劼牬搜?,火冒三丈,連連喝問:“誰是媒人?下了多少錢財?誰主婚來?”不容分辯便一口咬定“這婦人決是娼優(yōu)酒肆之家”,責其“共人淫奔,私情往來”,并揚言送交官府,嚴刑拷打。更讓李千金雪上加霜的是,被傳喚回來的裴少俊,不僅不主動承擔責任,為蒙受恥辱的妻子開脫罪名,反而臨危生變,茍且自保,厚著臉皮說自己是“卿相之子,怎好為一婦人受官司凌辱,情愿與休書便了,告父母寬恕”。這就把茹苦含辛、渴盼出頭有日的李千金逼上了腹背受敵的尷尬境地,只好硬下心腸獨力抗爭了。裴尚書自恃尊崇,責罵她與人私奔、“女嫁三夫”、“敗壞風俗”,她據理力爭:“我則是裴少俊一個!”裴尚書貶斥她“聘則為妻,奔則為妾”,她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譏:“這姻緣也是天賜的!”自以“八烈周公”夸口的裴大人公然玷污禮儀,威逼千金“隨嫁別人”,立即遭到義正詞嚴的回敬:“誰更待雙輪碾四轍……這守三從的誰似妾!”(同上〔得勝令〕)
墻頭結緣、相守七載、兒女繞膝的美滿姻緣唯因“私奔”而致,就這樣脆弱地被生生拆散了,李千金掩抑不住滿腔悲恨,既留戀兒女,又憤恚丈夫毫無血性,有始無終:“我與你干駕了會香車,把這個沒氣性的文君送了也!”(同上〔鴛鴦煞〕)即使是得官后的裴少俊自以為春風得意,前去賠情,她仍無法原諒他的怯懦寡情,嘲弄他“讀五車書,會寫休書”。對于蠻橫勢利的公公,她更不失時機地奚落他“枉教他遙授著尚書,則好教管著那普天下姻緣簿”。(第四折〔迎仙客〕)對于當初私結連理的行為,她依然認為出乎天性、順理成章,而對公公的粗暴干涉,她則不依不饒:“只一個卓王孫氣量卷江湖”,“怎將我墻頭馬上,偏輸卻沽酒當壚!”(同上〔耍孩兒〕)最后還是看在一雙兒女啼哭無依、“斷不了子母腸肚”的骨肉情分上,十分委屈地認了親,但還是難以咽下胸中怨憤,話中帶刺,唯“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
與元代市井氣息甚濃的李千金相較,在“卿相之子”裴少俊身上,既烙上了金元之際“浪子才人”的時代印記,也保留有以仕婚觀念為主導的前代士人的胎痕,具有典型的文化轉型期下層文士的思想意識特征。透過這個戲劇角色,似乎可以尋找到包括白樸在內的一代落魄文士扭曲甚至變態(tài)的心理映射。少俊雖以“卿相之子”自矜,但其實在的身份應與寄身書會青樓之間的劇作家差可相近,其用以抵御社會歧視的看家本領仍不過是吟詩弄文。盡管他一再標榜“不親女色”,恰恰不打自招地供認了對風流艷遇的熱衷和向往,較其原型更看重女性的豐潤體態(tài)、窈窕多情,渴望對方一遇邂逅便以身相許。當其騎馬游賞于洛陽錦繡之地,驀然看到高墻內一絕色女子,立即忘情失態(tài):“呀,一個好姐姐!”攬轡駐足,肆意欣賞陌生女子的“霧鬢云鬟,冰肌玉骨;花開媚臉,星轉雙眸”,口中贊嘆不絕,“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間艷冶”。當其驚喜地發(fā)現墻內的少女頻頻回顧,似有“眷心”,便貿然差仆人隔墻送詩,撩撥挑逗。千金小姐慕其儀容俊俏,和詩暗約,他喜不自勝,當夜即跳墻赴會,魚水為歡。
令人失望的是,當私情一旦暴露,當初情如烈火的翩翩公子,卻膽怯退縮,耍賴放刁,缺乏一個須眉男子應有的勇氣和責任感。如果不是李千金急中生智,要挾嬤嬤放其私奔,真不知這倉促成歡的后果將會如何?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一對兒在潛藏幽居中共同生活了七年的戀人,遭遇到刻薄狠毒的裴尚書的粗暴干涉,面臨頃刻離散的絕境,身為丈夫和父親的裴少俊,竟迫于家長的恫嚇,“情愿寫與休書”,將李千金逐出家門,唯求“父親寬恕”。情勢危急之中,行此下策,自然并非出于本意,或許是試圖借此緩和翁媳之間各不相讓的緊張氣氛,給盛怒之下的父親一個臺階,讓他看在一雙嫡親孫兒的情分上,原諒他們的“罪過”。沒想到把體面看得遠比兒女親情更重的老尚書,居然食古不化,異常拙劣地耍弄石上磨簪、游絲系瓶的伎倆,逼迫千金丟下兒女,只身離開家門。生性怯懦,但良心未泯的白衣書生雖無力回天,心中還是恨恨不已:“父親,你好下的也!一時間將俺夫妻子父分離,怎生是好?”一面悄悄送千金回洛陽,一面收拾琴劍書箱,上朝取應。在他看來,這是確立獨立自主的人格地位、破鏡重圓的唯一選擇。盡管混跡于市井之間的元代書生科舉晉身的幻想早已化作泡影,但除了這虛幻的功業(yè)幻夢,還有什么別的方式和通道能證明自身的價值呢?對此,劇作家一再借李千金之口向整個社會夸耀知識和才學的魅力。就在私情泄漏的當夜,老嬤嬤責怪小姐太不自重,“教人管勾了身軀”,“你看上這窮酸餓醋什么好?”驚魂未定的千金小姐仗義執(zhí)言:“龍虎也招了儒士,神仙也聘與秀才;何況咱是濁骨凡胎。一個劉向題倒西岳靈祠,一個張生煮滾東洋大海。卻待要宴瑤池七夕會,便銀漢水兩分開;委實這烏鵲橋邊女,舍不的斗牛星畔客?!保ǖ诙邸材裂蜿P〕)軟纏硬磨,央求老嬤嬤放其私奔,堅信“他折一枝丹桂群儒駭,怎肯十謁朱門九不開?”(同上〔黃鐘尾〕)即使是在與世隔絕的裴家后花園,支撐李千金艱辛度日的唯一精神支柱依然是丈夫蟾宮折桂,出人頭地,花好月圓,夫榮妻貴:“憑男子豪杰,平步上萬里龍庭雙鳳闕;妻兒貞烈,合該得五花官誥七香車。也強如帶滿頭花,向午門左右把狀元接;也強如掛拖地紅,兩頭來往交媒謝。今日個改換別,成就了一天錦繡佳風月?!保ǖ谌邸柴v馬聽〕)
美夢總盼成真,裴少俊果然一舉狀元及第,揚揚自得之意溢于言表:“親捧丹書下九重,路人爭識五花驄;想來全是文章力,未必家門積善功。”得官洛陽縣尹之后,他并不理會千金小姐身心受到多大傷害,只想到暫且脫下官服換上秀才衣裳,戲弄一下被一紙休書趕回娘家的寡居人。不等丫鬟通報,徑直闖入李家宅院,假意寒暄之后,輕率地提出“依舊和你相好,重做夫妻”,立即遭到一頓搶白。千金語含譏諷,綿中藏針,弄得新任縣官無言答對,十分尷尬,只好亮出底牌,宣稱已中第得官,“就在此處做縣尹”。原以為這一招足以讓李千金伏低屈從,不承想對方并未表現出對權勢者的恭敬,照樣夾槍帶棒,不肯遷就,弄得他不知所措,只好把責任往父親身上推。李千金反唇相譏:“待要做眷屬,枉壞了少俊前程,辱沒了你裴家上祖?”(第四折〔斗鵪鶉〕)庸懦的書生無計可施,迂闊顢頇地搬出禮教信條為自己的行為開脫。舊話重提,勾起李千金滿腹怨痛,氣不打一處出。老尚書聞訊,與老伴兒攜一雙孫兒特地前來,軟硬兼施,逼迫李千金就范認親,以“暗合姻緣”為口實為自己圓了場,也給試圖以勢位富貴誘迫遭其休棄的妻室屈從的新科進士解了圍,保住了體面。但這樣以女主人公的委屈讓步勉強換得的“團圓”,并沒有抹去“私奔”的“穢跡”,且因父母的雙亡完全失去了憑依,不知今后將面對怎樣的家庭處境,就不能不令人擔憂。
無須遮掩,存在于男主人公身上的縱情、驕矜、輕浮和怯懦,實際上是劇作家內在矛盾的藝術顯現,或曰它以立體可感的形式映射出傳統人格范式失衡境遇下文士階層畸變的心態(tài):既放蕩無檢地追逐耳目聲色之欲,又時時慕戀“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的往昔輝煌,并對維護文士階層權益地位的宗法制度及其倫理規(guī)范傾心向往。白樸在“暗合姻緣”的虛擬框架下,充分滿足男女戀人的情欲宣泄,自以為巧妙地開釋越禮私奔的“原罪”行為,于彰顯主體人格、崇尚精神自由的同時,又近乎空幻地讓戲劇主人公附就和皈依了道德和禮教,使全劇呈現出逐新而懷舊的泛人文內涵。至于女主人公心理行為與青春少女身份的種種乖戾或曰“無狀”之舉,除了劇本為追求“票房價值”,消極地迎合觀眾與讀者的庸俗需求之外,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劇作家狹邪玩世的不健康心理。出現于程朱理學被奉為官學之后的《倩女離魂》,在表達情感與理念的內在沖突方面,與《墻頭馬上》一脈相通,正可見白樸二元對立的創(chuàng)作思想對元代后期雜劇所產生的負面影響。
參 考 文 獻
[1]夏庭芝.青樓集[A].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二)[C].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2]梁廷楠. 藤花亭曲話[A]. 白樸戲曲集校注,王文才校注[C].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責任編輯杜桂萍]
The Dislocated Conformity between the Unrestrained Ardor
and the Official-Marriage Conception
——The Pan-Humanist Connotation of the Drama
Qiang Tou Ma Shang Written by BAI Pu
ZHANG Da-xin
(Institute of the Study of Local Drama,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Abstract:The love comedy of Qiang Tou Ma Shang written by BAI Pu breaks through the original material of deterring elopement, expresses the love and marriage ideality of learned husband and beautiful wife, and falling in love at first sight influenced by alien culture, and reveals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pursuit of individual freedom on the part of the dramatist and the deeply rooted traditional value concept. This drama realizes the combination of human primitive desire and official-marriage conception based on the clue of human nature and desire which is beyond time and space. The whole play embodies the pan-humanist connotation which publicizes the conflict between individuality and obeying etiquette and rule.
Key words: Qiang Tou Ma Shang; human primitive desire; the official-marriage conception; pan-humanism conno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