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當(dāng)
自從去敏敏家做客回來以后,利蓮跟老寺念叨最多的,就是在敏敏家吃過的魷魚。
老寺很不以為然,“魷魚有什么吃頭,想吃我?guī)闳ソ稚洗笈艡n吃個夠。”
“不是啦,老公,”利蓮搖著老寺的胳膊,“不是鐵板燒那種,是敏敏她老公自己做的,你不知道有多好吃,嘖嘖!”
利蓮回味無窮地舔了舔嘴唇,一臉陶醉。
“不就是魷魚嗎,什么大不了的?!崩纤虏恍嫉卣f,“你讓開一下,我要翻勺了?!闭f著,將手腕一抖,炒勺里的蔬菜和肉便齊刷刷地跳了起來。
以前,利蓮最愛吃老寺燒的菜,無論他做什么,都好。老寺是一作家,不需要上班,有大把的時間,每天在家天天除了碼字,就是做飯燒菜。利蓮的女友們都羨慕她有一位好老公,她們隔一段時間就會到他們家里來打打牙祭。
“主要是看看那個傳說中的會燒飯的帥男哦,嘻嘻!”
這是敏敏第一次到他們家來說的話。敏敏是利蓮她們公司新來的同事,高個,身材不錯,皮膚白皙,戴一副眼鏡,挺秀氣的,但也談不上多好看。那天,吃到酒足飯飽,她邀請姐妹們改天到她家里去,嘗嘗她老公做的菜。
“怎么?要跟我們家老寺PK嗎?”利蓮故意板起臉說話。
“PK談不上,是切磋好不好?!?/p>
“哇塞!”旁邊的一個女生聽不下去了,“敏敏,你口氣也忒大了吧,居然敢拿自己的老公挑戰(zhàn)我們的著名美廚!”
“哪里啊,我只是說叫大家去玩嗎,我老公當(dāng)然跟老寺沒法比,但也喜歡燒菜,去湊個熱鬧嗎。是吧,利蓮?還有老寺,也一起去呦!對了,我們家那口子可崇拜你了,他以前也很愛好文學(xué)……”
自始至終,老寺就在一邊傻傻地笑著。她們鬧著說,老寺傻傻的樣子迷死人了。老寺心里暗說:少來吧,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妖精!
上周末,利蓮她們果然去了敏敏家。敏敏特意打電話囑咐利蓮一定叫上老寺,老寺不去:“你就說我出國了?!?/p>
“出你個頭啊,”利蓮不滿地在他后腦勺上使勁一拍,“你就悶在家里出痱子吧!”
第二天中午,老寺在家做的咖喱湯。敏敏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唉呀,你這是做的什么呀,怎么這個味道?”
老寺奇道:“和往常一個做法啊!”他舀了一勺品品,“沒什么兩樣啊?!?/p>
“不好吃!”利蓮噘起嘴。
“那你想吃什么?”
利蓮的眼睛一亮:“魷魚!”
“你昨天不是剛吃了嗎?”
“可我還想吃,”利蓮想了想,又搖搖頭,“算了,還是饒了你吧,你做也做不出那種味道來?!?/p>
老寺驚訝地看看利蓮,她怎么跟變了個人似的呢。
“今天,她們又要到我們家來吃飯,被我打住了?!庇钟幸惶欤徎丶疫@么說。
“為什么?”
“你做的飯是每況愈下,叫人家來干嗎?”利蓮沒好氣地翻著白眼。
吃飯時,只有老寺自己吃自己燒的菜,利蓮減肥了。
“敏敏的老公就做得那么好吃?”老寺還是心有不甘,“你們同事都覺著他比我燒的好吃?”
“什么叫‘都啊,我自己還不夠嗎?”
“看來群眾的眼睛還是雪亮的,”老寺得意地嘿嘿道?!澳銓儆谝恍〈楸幻杀蔚摹?/p>
“什么呀,她們又沒吃到,怎么有發(fā)言權(quán)?”
老寺愣了:“怎么,那天不是你們都去了?”
“不是啦,”利蓮有些不耐煩地說,“敏敏叫了她們一圈。都不去,我就不好意思撤了,再說了,她主要是為了回請我們?!?/p>
聽到“我們”這個詞,老寺稍稍有些寬心,但他還是好奇:“她們?yōu)槭裁床蝗?”
“我怎么知道,”利蓮嚯地站了起來,“你去問她們好啦!”
老寺就嚇得不敢吱聲了,他洗洗涮涮忙活了一大圈,又去寫作,等他想睡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臥室被反鎖了。他輕輕敲了幾下,沒有反應(yīng),就自己到隔壁去睡了。他弄不懂自己哪兒惹利蓮生氣了,但怕一問反而把事情弄得更僵。
那段時間,利蓮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她以前從來不吃的肯德基的雞腿,她一邊嚷嚷著減肥,一邊胡吃海逮。就是不愿意吃老寺做的飯。老寺苦惱萬分。卻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晚上,利蓮下班回來,看見老寺趴在電腦前。便咦了一聲:“你怎么沒做飯?”
老寺有氣無力地回答:“光我自己吃,做的什么勁?”
利蓮也沒在意:“不做就不做吧。”
老寺心里其實蠻苦的。他原來有個理想,就是想成為作家里面燒菜最好的,廚師里面寫作最好的這么一個人??涩F(xiàn)在,他突然沒了自信。他漸漸也覺著自己燒的菜不好吃,不愿意吃,同時,寫作上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礙。別看他整天坐在電腦跟前,其實是在網(wǎng)上東逛西逛。他甚至想過找個網(wǎng)友,搞搞一夜情什么的,但隨即就覺著這念頭惡心,趕緊將它掐滅。
國慶節(jié)前夕,老寺給一家企業(yè)編了本紀(jì)念冊。人家給了一張三千元的商場購物券。老寺轉(zhuǎn)手就給了利蓮。利蓮正好休假,便歡天喜地地拿去shopping了。她中午在外面吃的,直到下午六點才回來。老寺正從冰箱里摸出雞蛋來,給自己煮方便面?,F(xiàn)在,他已經(jīng)心平氣和多了,他甚至覺著像自己以前那樣講究飲食是不對的,不就是填飽肚子嗎,吃什么不行?自從他生活中變得大大咧咧,他的寫作風(fēng)格也發(fā)生了變化,按照評論家的說法,就是“從以前的精心營造,變得泥沙俱下,但也更加富有生氣”。生氣個屁啊,老寺很不以為然:老子只是沒耐心煩了!
水開的熱氣一下子蒙住了老寺的眼鏡。他一面噓噓著拿手撩撥著熱氣,一邊抬起袖子擦了擦眼鏡。這時候,利蓮提著大包小包地進來了,踢里咣當(dāng)?shù)?。老寺將要撈面的時候,熱氣再次蒙住了他的雙眼,他聽見利蓮近在身邊說:“我一眼就看見他了!”
“誰?”老寺感覺利蓮將一袋東西放在了他眼前的案板上。他沒戴眼鏡,看不真切,就見那東西白里透著粉色的一片,拿手一摸,軟軟的,冰涼,嚇了一跳:“這是什么東西?”
“還有什么,就是它啦!”利蓮興高采烈地將身子轉(zhuǎn)了一個圈,“給我做!”
老寺明白了,這一定就是傳說中的魷魚。他將它從袋子里拎出來,好家伙,占了一整張菜板。以前他只見過切成小段,燒烤的魷魚,沒見過整個的。他仔細(xì)看看這東西,像一只從底部翻過來的口袋,上面還結(jié)著一層冰,兩只凸起的小眼睛冷冷地覷著他。
老寺小心翼翼地將魷魚剖開,把里面睡袋似的腹腔剪下來扔掉,一些黃色的粘稠物涌了出來。他把那些纏繞在一起長在頭上的腿或觸須分開,一一斬斷,然后又把上面密密麻麻的環(huán)狀指甲似的吸盤清除干凈。
“接著該怎么辦?”
老寺第一次將求援的目光投向利蓮,想知道敏敏的丈夫是怎樣做的。
“還等什么?”利蓮把那些東西一股腦倒進鍋里。然后澆上水,將鍋蓋好,回頭對老寺說,“快熟的時候再放鹽,記住!”
“哦。”老寺支支吾吾地應(yīng)著,他完全處于被支配地位。
利蓮一件件地試她買的衣服和鞋子,老寺巴巴地看了半天,沒有一件是屬于他的,很有些不滿。
“都花上了?”他問。
“沒有,還有一點呢?!?/p>
“我想買件外套?!彼忧拥卣f。
“你穿什么外套啊,”利蓮不屑地說,“你又不出門。哎,我要看電視了,別擋著我好不好?”
老寺不放心鍋里的那家伙,就借機躉去看,他看見那家伙在水里游得正歡,一雙鼓鼓的眼睛依然冷冷地看著他。它時而仰泳,時而蛙泳,那些亂糟糟的斷肢上下翻飛著,宛如敦煌飛天,但說不上漂亮,反而感覺怪怪的。
它又在鍋里暢快地游了半個小時,直到渾身起了泡。皮膚潰瘍,湯也變得紅郁郁的。老寺實在看不下去,就把火關(guān)了,它也慢慢地恢復(fù)了平靜。
“是不是可以吃了?”
利蓮走過來,看了看,扯著勺子呷了一口湯,閉著眼睛咂摸了下滋味,點點頭:“嗯,不錯,老寺,你還真行!雖然比不上那天在敏敏家吃過的,但也蠻有味道?!?/p>
一只魷魚,利蓮自己吃掉了五分之四。老寺覺著這是有史以來,自己做的最難吃的一頓飯??煽粗徱桓摈吟褬?,自己也不好說什么掃興的話。利蓮把湯喝得一干二凈,最后還用饅頭蘸了蘸盤子底的殘汁,這才心滿意足地宣告宴席結(jié)束。他們好長時間沒做愛了,今天晚上,利蓮少有的興致勃勃,雙手和雙腿緊緊纏繞住老寺,老寺幾乎要窒息。
第二天早晨,老寺九點多才醒,他洗了個澡,肚子叫了起來,就想弄點吃的。他拿毛巾擦著腦袋,剛邁進廚房,腳底下一滑,險些跌倒。他覺著自己好像踩著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嚇了一大跳。那仿佛是一只脫了皮的壁虎,粉嫩的肉身,飛快地鉆進壁櫥和地板之間的縫隙里去了。老寺以為自己看錯了,蹲下身又仔細(xì)看了看。地上有一層稀薄的粘液,透著一股腥味。老寺心里咯噔一下,他明白了那東西不是壁虎,而是昨天那只魷魚斷下的一條腿或觸須。他想起來了,利蓮搶過去把魷魚倒進鍋里時,有一條腿掉在了碗櫥夾縫里。他還想著怎么把它打掃掉,后來一忙活就忘了。沒想到,那東西居然還活著!
利蓮下班一回家,“啊”地叫了起來,她以為自己走錯了門,隨后就大叫:“老寺、老寺!”
老寺猛地從沙發(fā)后面冒了出來:“我在這里?!?/p>
“唉呀,你嚇?biāo)牢遥蹅兗沂遣皇莵硇⊥盗?”
老寺說:“沒有啊。”
“沒有,怎么天翻地覆的?”
老寺嘿嘿一笑:“我打掃衛(wèi)生!”
“打掃衛(wèi)生就打掃唄,看你搞得烏煙瘴氣!”利蓮嘟囔歸嘟囔,但還是幫著丈夫把沙發(fā)、洗衣機、冰箱等等一點點挪回原處。
“不對吧,”她突然明白過來,“你不是打掃衛(wèi)生,是在找什么東西是吧?”
老寺說:“沒,沒有啊?!?/p>
“沒有?哼,你騙不了我!你說,你什么東西找不著了?”
“沒找什么東西?!崩纤乱荒槦o辜。
“我知道了,”利蓮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你是在懷疑我,是不是?我早看出來了,你疑神疑鬼的,你找什么?情書,還是項鏈?”
“你想哪兒去了,”老寺費了半天勁才把利蓮安撫下,“你聽我說,我不是找東西,也是找東西?!?/p>
“什么亂七八糟,你到底找什么?”
老寺就把發(fā)現(xiàn)那條魷魚腿的事跟利蓮說了:“要命的是,它還活著,跑得很快!”
利蓮面無表情地看著激動不已的老寺,“我知道了,你得了神經(jīng)病!”
一整個晚上,利蓮都在啜泣,她想不通,好端端一個丈夫怎么變成這樣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老寺也是太倔,死活不肯承認(rèn)自己眼花。
“就是有這樣一個東西,它還活的好好的,我親眼所見,怎么會是假的呢?”
早晨醒來的時候,老寺看見桌子上的一碗剩飯灑到了桌子上,他馬上意識到這一定是它來過的證據(jù)。他把飯收進碗里,還是少了很多,這讓他大吃一驚,因為這說明它吃過了。它沒有嘴巴,只是一條腿,也能吃東西?老寺迷惑不解。
下午,老寺專門跑書店買了一本《海洋水產(chǎn)大全》,里面有關(guān)于魷魚的詳細(xì)介紹??催^之后,他知道了魷魚并不是魚,而是生活在海洋里的一種軟體動物。根據(jù)書上附的圖片,他還知道了那天宰殺的那種又叫槍烏賊。魷魚是不是能像蚯蚓那樣斷肢再生呢?書上沒有講。他又到網(wǎng)上去查,也沒查到。倒有個家伙在論壇上發(fā)帖子,說自己很想養(yǎng)魷魚,不知道好不好養(yǎng),問在哪里可以買到活的魷魚。后面一大幫七嘴八舌的回帖,有個貌似專家的住在青島的人說,他活了六十歲,從來沒見過活著的魷魚。他還說,魷魚生活在深海,每年只有一個月會到淺海繁殖,所以大部分捕撈到淺海就會死亡。
瞎說,我家里就有活的!老寺忍不住得意起來。他開始故意在房間的角落里灑下一點食物。過段時間,那些食物就會不翼而飛。老寺逐漸琢磨出它最喜歡吃小魚和蝦皮,就專門去超市買來。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灘液體。這像尿似的東西讓他琢磨了半天,他懷疑那唯一的一條腿發(fā)育成了別的動物,不然單純一條腿上怎么會有這么多器官?
然而,老寺的舉動很快引起了利蓮的不滿,她責(zé)備他吃東西怎么丟三落四,特別是當(dāng)她從客廳的沙發(fā)下面撿到一根啃得干干凈凈的排骨時,她簡直怒不可遏。起初。她以為那是一枚竹制戒指,因為她眼睛近視卻又不肯戴眼鏡,所以難免看錯。
“天哪。你怎么跑到客廳里吃東西!”
老寺解釋說:“那天看球賽……”
利蓮說:“我就從沒見過你看球?!?/p>
老寺略顯羞澀地嗨了一聲:“不是歐洲杯嗎?!?/p>
利蓮嘆了口氣:“你也終歸不能免俗?!?/p>
第二天早晨,老寺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那本《海洋水產(chǎn)大全》不見了,他感到非常奇怪。等利蓮下班回來,他問是不是她拿走了。利蓮沒好氣地說:“我有病啊!”
老寺突然“啊”了一聲,利蓮問他怎么了,老寺捂著腮幫子倉皇地笑笑:“沒怎么,咬著腮幫子了。”
過了兩天,老寺又在原來的位置找到了那本書,封面弄得有些臟,他拿起來翻了翻,發(fā)現(xiàn)中間缺了一頁。如果沒有記錯,那頁上面應(yīng)該是一幅魷魚的大插圖。老寺呆呆佇立良久,忽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一個人常時間不照鏡子,他會把自己什么模樣給忘掉的,你說是不是?”
利蓮坐在馬桶上,嗨呦嗨呦的便秘。
“我沒時間聽你嘟囔,我要你去拿手紙,你聽見沒聽見?”
老寺將手紙遞給她,她盯著他的臉:“呀,你把臉刮破了!”
“是嗎?”老寺將手一抹,手上確實有血跡,他嘿嘿笑笑,“刀子不快。”
“也不知道你整天想什么,”利蓮提上褲子,“心長到了肝上是不是?”
雖然從來沒見到它進食,但老寺明顯感覺它的飯量比以前大多了,現(xiàn)在每天要喂四五次。老寺很想看看它現(xiàn)在什么樣子了,就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那食物,想等它出來。可是,它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只要他守著,就絕不會出現(xiàn)。老寺等了兩天,疲憊不堪,又怕它餓壞,就只好放棄了守候,一轉(zhuǎn)身的空,食物就不見了。他不由地贊嘆這家伙聰明。它進食沒有聲音。做什么都沒有聲音。只有一天晚上,老寺起來上廁所,在走廊里就聽見馬桶的水嘩嘩作響,等他進去時就沒有聲音了。他知道那是它在喝水。
他試圖找到那張插圖,他知道找到插圖就一定找到了他。趁著利蓮不在家,他又偷偷打掃了一遍衛(wèi)生,他沒有找到那張插圖,更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影子,只是在電視墻后面,發(fā)現(xiàn)了零散的小米大小的顆粒。他用衛(wèi)生紙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收集起來,聞到一股刺鼻的腥臭,他知道這肯定是它的糞便。他搖著頭將這些糞便倒進馬桶,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類似的東東。后來,他偶
爾又在馬桶底部發(fā)現(xiàn)一些這樣的糞便,他知道它學(xué)會了使用馬桶,便很高興。不過,它既在馬桶里喝水,又在里面拉尿,顯然不衛(wèi)生。他安慰自己說,等再大一點就好了。
隨著夏天的漸漸來臨,房間里的氧氣似乎變得越來越稀薄。樓房臨街,如果開著窗戶,噪音就吵得人坐立不寧??照{(diào)固然能制冷,但不能除異味。利蓮每次回家,都捂著鼻子質(zhì)問老寺在家搞什么鬼,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死老鼠之類的。利蓮的話提醒了老寺,他想起這幾天食物減少的速度明顯放慢,開始擔(dān)心它是不是病了,甚至死了。
第二天,老寺告訴利蓮,自己找了一個遍,沒有發(fā)現(xiàn)死老鼠什么的。
利蓮對此嗤之以鼻:“你,做什么行啊?”她夾了一口芹菜,漫不經(jīng)心地說,“明天我抱只貓回來?!?/p>
老寺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沒成想第二天晚上,利蓮真的抱了一只貓咪回來,那是一只小巧玲瓏的女貓。
利蓮說:“你別看它小,它可是抓老鼠的能手。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嗎?蒙娜麗莎!”
頭一天晚上,沒有任何動靜。第二天晚上,老寺和利蓮正做愛,忽然聽見“哇”的一聲哭嚎,老寺嚇得一下子就軟了,利蓮正在興頭上,拍了拍他的頭:“討厭,屋檐上貓叫春呢,你急什么?”
利蓮最終心滿意足地睡著了,老寺輕手輕腳爬起來巡視了一番,在衛(wèi)生間里拖把后面發(fā)現(xiàn)了蒙娜麗莎的尸體。它嘴巴里滿是血,眼睛翻著,脖子上的毛濕漉漉地倒了一片??礃幼樱潜焕账赖?。老寺的心怦怦直跳,他將貓裝進塑料袋里,拎出去倒掉了。天剛蒙蒙亮,老寺一路上東張西望,生怕遇見熟人,仿佛自己是個殺人兇手。離著垃圾箱還有十幾米,他就把死貓扔了出去,那東西在空中打了個旋子,重重地落進垃圾箱里,激起一陣潮水般的響動。那是蒼蠅發(fā)出的嗡鳴。老寺轉(zhuǎn)身就跑,咚咚的腳步聲和心跳聲融為一體。
老寺不知道它怎么樣,顯然它也受了傷,因為地上有一條很長的濕漉漉的痕跡,一直延伸到浴缸下面黑漆漆的水泥洞里。老寺明白了,它原來是住在這里。他弄了些藥片,連食物一起送到那里,下午的時候,盤子里空了。希望它能很快好起來,老寺在心里默默祈禱。
晚上睡覺時,利蓮?fù)蝗幌肫鹉侵回垼骸斑?,蒙娜麗莎?”
“嗨,別提了,”老寺拍著腦袋說:“今天我一開門,它就噌地躥了出去,想必是聽見昨晚的貓叫,芳心大動了”。
“啊,你怎么不追?”
“它上房了,我到哪去追?”
“那可怎么辦,”利蓮犯愁了,“那可是我跟人家借的?!?/p>
“大不了賠他一只?!?/p>
“賠?你知道那東西值多少錢?兩千塊啊!”
“啊!”老寺大跌眼鏡。
到最后,利蓮賠錢了事。這簡直是現(xiàn)代版的《項鏈》,老寺邊想著莫泊桑,邊心疼錢。他想恨那家伙,卻又不知為什么恨不起來。
老寺畢竟是生氣了,他決定懲罰那家伙。他連著兩天不再給它喂食,到了第三天,它顯然堅持不住了。老寺寫了半天東西,決定去廚房沖包咖啡,遠(yuǎn)遠(yuǎn)地,他驚訝地看見了它,還是那樣一只腿,正吸著地上殘留的一點菜根。老寺喜出望外,大步躥了過去,可是,離它還有差不多兩米遠(yuǎn),他卻摔倒了,頭重重地碰在推拉門上,疼得直咧嘴。他從地上爬起來,它已經(jīng)不見了。
這一跤摔得有些莫名其妙,老寺仔細(xì)回想剛才的一幕,就在踏人廚房的瞬間,他的腳好像踩到了西瓜皮上,但又比西瓜皮軟,隨即便滑倒了。他抬起腳看看,鞋底上一片淺淺的濕印。他回到書房里,打了幾個字,看見旁邊那本缺頁的《海洋水產(chǎn)大全》,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猛地意識到,自己看見的那只腳,并不是它的全部,它已經(jīng)長出了身體的其他部位,說不定長成了一只完整的魷魚。剛才踩到的,只是它身體的一部分,只不過自己看不見而已。它撕去那張圖,并不像他原先想的那樣只是顧影自憐或懷舊之用,而是照葫蘆畫瓢,把自己完整了起來。怪不得眼見它的飯量越來越大……
它究竟有多大呢?應(yīng)該有利蓮買回來時那么大吧,或者比那還大?老寺又仔細(xì)看了看那本《海洋水產(chǎn)大全》,里面介紹的最大的一種,能長五六米。五六米?老寺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如果單純是吃點東西也就罷了,時間久了,它變得越來越不安分。門常常自動打開,當(dāng)然是用它那看不見的身子打開的,可是利蓮不知道啊,她從床上光著身子跳下去用力關(guān)門,但是門背后好像有什么東西頂著,死活關(guān)不上。
“老寺,快來,看看這門咋回兒事?”
老寺趕緊跑過去,推了推,他感覺那東西龐大有力,僵持了一會兒,它不知怎么突然放棄了。門砰地闔上了,老寺才長出一口氣。
“怎么回事?”利蓮問。
“哦,”老寺趕緊撤了一個謊,“是門軸變形了?!?/p>
“明天找人修一修?!?/p>
白天,老寺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地說:“你太過分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天天給我闖禍,你就不能消停點?我對你這么好,你卻一點都不體諒,將心比心……”
他說了半天,一抬頭吃驚地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個人,肩膀上斜挎著包。
“你是干什么的?”
“修門窗的,”那人說,“不是你們打電話叫我來的?”
老寺明白了,一定是利蓮在班上打的電話。
“門怎么開著?”
“我怎么知道!”那人有些哭笑不得,“是這扇門嗎?”他低頭看看。
“不是,”老寺說,“沒事了,你走吧?!?/p>
那人定定地瞅瞅老寺,退了出去,臨走還嘟囔了一句:“有病!”
“你!”老寺氣不打一處來,把門重重地關(guān)上。
老寺知道,剛才一定是它把門打開的。這太可恨了,它能看見他,他卻看不見它,你講的不愛聽,它居然賭氣開門走了。老寺感覺碰上了個無賴,不過它要是真走了還好了呢,老寺很快就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走?;蛘吒掳嗟睦徲只貋砹恕@纤孪嘈抛约旱闹庇X,那東西就在自己面前不遠(yuǎn)的地方。它現(xiàn)在越來越肆無忌憚,他們吃飯時,它就在桌子下面像條哈巴狗那樣伏著,它不在馬桶里喝水,它甚至自己跑進浴缸里沖涼,因為不會調(diào)水溫,燙得從里面又蹦了出來。
晚上,利蓮睡得早,老寺一般要忙活到半夜。他突然聽見隔壁房間里,傳來異樣的聲音,走到門口一昕,那聲音讓他心里一陣發(fā)涼。他猛地推門進去,啪地打開了壁燈,他看見利蓮赤著上身,只穿著一條短褲躺在床上,蓬松的頭發(fā)散在乳房上,她身子扭動著,在呻吟。老寺猛地抽出皮帶,向她身上抽去。
“啊,”利蓮尖叫著坐了起來,她努力睜開眼睛,“你瘋了?”
她的臉潮紅。
老寺將她一把拽起,床上床下地看。
“你干什么?”
老寺問:“你剛才干什么?”
利蓮氣的臉都白了:“你還問我,你睡覺不老實還問我?!?/p>
老寺說:“我?guī)自?”
利蓮也覺奇怪:“咦,明明是你的手在人家身上摸來摸去?!?/p>
老寺說:“不是我,是魷魚。”
“你腦子進水了?”利蓮叫了起來。
老寺不理她,沖到衛(wèi)生間里,拿一根鐵通條伸進浴缸下面韻水泥洞里,一通亂杵,但除了浴缸的底座和墻壁,什么也沒杵到。他又找來手電筒,趴在地上往里面照。里面如同巖洞的峭壁,光禿禿的。
他在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皺巴巴的紙,他把那張紙?zhí)?/p>
出來,展開給利蓮看:“你看,這就是它!你好好看看!”
利蓮說,就是從那時起,老寺開始有事沒事常拿著把刀在房間里砍來砍去,嘴里還念念有詞。地板、家具都被他剁得爛乎乎的,他一口咬定房間里有一只看不見的巨大的魷魚,他還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了十幾只老鼠夾子。想把那家伙夾住,卻一無所獲,倒是不小心把自己的腳趾給夾得血淋淋的。
“他還整天翻我的包,亂拿我的東西,過了還硬說不是他拿的。見鬼!不是他,還會有誰?他真的病了,但是就不承認(rèn),更不肯去看醫(yī)生?!闭f到這里,利蓮哭了。
我給她遞了張紙巾,她怔怔地看看我說:“謝謝,我有?!?/p>
于是,她拉開自己的挎包,從里面取出紙巾,蒙在臉上。
“后來呢?”我問。
“那天我回家,發(fā)現(xiàn)門開著,他躺在地上,渾身是血,手里攥著一只魷魚須,鬼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一看見我,興奮地張牙舞爪:我捉到它了,我捉到它了!”
利蓮把紙巾卷成一根長條,比劃著,模仿老寺聲嘶力竭地喊著。
利蓮不知道,老寺跟它整整搏斗了半個多小時,但還是讓它跑了。它體積龐大,壯得像一頭牛,又軟得像一大塊膠皮,渾身黏糊糊的濕漉漉的,讓人碰一下就一輩子再也不想碰。老寺說,如果不是它故意的,自己也不會撞上它。它把他重重地摔到在地,死死纏著他的脖子,想把他掐死,又使勁想把他吸進肚子里。有一段時間,老寺的眼前一片黑暗,他感覺自己的心漸漸停止了跳動,他確定自己已經(jīng)死了,死原來就是這個樣子啊,他有些悲傷有些失望有些不甘。他像是在一口漆黑潮濕的井里蜷縮了很久,但突然之間,他感覺天一下亮了,黑暗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他努力辨認(rèn)著眼前的一切,一點一點地拼湊起自己的身體和意識。
或許是老寺的英勇,使它感到了某種畏懼,或許是它念起了老寺的好,它最終把他放了。它臨走時被門夾了一下,掉下了一只觸須。老寺知道,這就是最初的那條腿。不過,已確定無疑地死了?,F(xiàn)在,沒有任何人能看到它了,可是,它還確定無疑地活著。就在這個世界上。說不定,它又爬到誰家里去。老寺死死抓著那只觸須,忍不住放聲痛哭。
“我不會讓它得逞的!”過了半天,老寺臉上轉(zhuǎn)而露出勝利的笑容,他的嘴角由于狂笑而變形,一顆門牙順著血和唾液滑了出來。
“夠了!”利蓮怒發(fā)沖冠,她發(fā)瘋似地收拾起自己的衣服,裝了滿滿一行李箱,沖出門去。
“你干什么去?你回來!”老寺在后面吼叫起來,利蓮頭也不回。她拉著皮箱出了小區(qū),叫上一輛出租車,然后就到了我這里。
我開門,立即認(rèn)出了她。
她貌似輕松地沖我擺了擺手:“哈羅,我找敏敏?!?/p>
我說:“敏敏不在?!?/p>
“她去哪兒了?”
我沉吟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她沒有告訴你嗎?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p>
利蓮這才想起很長時間沒見到敏敏了,她想了想說:“那我就找你吧。你能再為我燒一道魷魚嗎?”
責(zé)任編輯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