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守仁
做夢也沒想到,我那幅國畫《紫菊》,竟能獲得金獎。
國畫大師白菊,是坐著輪椅來看畫展的,她說那幅畫,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氣韻生動,達到了最高意境。其實,我哪有大師說得那么好,平常我把休息時間全搭在畫畫上。原本我是不想參加的,誰知丈夫卻把我的畫送去參展。
她問我?guī)煆哪奈?,這下子可難住了我。我紅著臉說,教我作畫的,是我娘,一位過世的老太太。白菊重看那幅畫,嘴里不住地嘀咕:“不對呀,只有她才有這等畫藝,她何時來到這座古城的呢!”
白菊仍是不肯離去,把我叫到一邊,小聲問:“你娘貴姓?哪里人氏?”
我哪了解那么多呀,只知我娘管她叫紫嫂,所以我們姊妹們都叫她紫娘,她是錦州人,鼻音很重,說話一字一板的。
白菊皺臉變得凝重起來,顯然對我的回答是不滿意的,連自己的娘都不甚了解。她脧我一眼,目光辣辣的,我臉掛不住,嘴里小聲說:“她是我奶娘!”
“喲喲,你說什么?”
“教我作畫的,是我奶娘!”
白菊怔住了,她上下打量著我,皺臉上掠過一片陰云。
當她離開畫展大廳時,還不住地轉過頭,看著我,戀戀不舍的。
我們姊妹四個,數我小,排行老四,我們都是紫娘一手帶大的。
那年月,爸爸和媽媽都很忙,沒時間照顧我們,便給我們請了個保姆。因為我是小不點兒,她特偏愛我。常常一手抱著我,一手拎著菜籃,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我是她孩子呢!
小時候,我體質不好,三天兩頭鬧病,都是紫娘抱我跑門診。
有一次,我感冒了,發(fā)著高燒,住進了醫(yī)院。媽媽抽不出時間,由紫娘陪我,鄰床的大媽,以為我是她的孩子呢,就和她攀談起來。當問她有幾個孩子時,她臉騰的紅了,紅得像塊紅綢布,長嘆一聲,吭吭哧哧地說:“咳!這輩子,我沒開過懷,哪來的孩子?”
盡管紫娘跟我沒有血緣關系,但心有靈犀,她早把我當成她的女兒了。
那年月,我們一家擠在一間平房里。后來在房前接了兩小間,紫娘帶著我,住進了那里。
紫娘愛干凈,又酷愛畫畫。每天晚上,我們吃完飯,她收拾碗筷,準備次日的飯菜,還要劈柴,備煤,等這些活計做完了,她才回到那個小屋,開始作畫。說是作畫,倒不如說是涂鴉。不過,畫啥像啥,寥寥幾筆,出神入化。她畫的紫菊,好像真的一樣,我仿佛嗅到了淡淡的菊香。
我拍著小手不住地嚷:“好香呀!好香呀!”
住在正房的姐姐聽了,好奇地跑過來,問:“什么東西,快拿給我們吃!”
紫娘笑得前仰后合。我仍在喊:“好香呀,好香呀!”
仨姐姐鬧愣了,掐著我的小鼻子問:“快告訴我們,免得受苦!”
我指著那幅畫說:“你們看看,那紫菊,香不香呀!”
她們仿佛被紫菊迷住了,大姐問:“從哪兒搞來的這幅畫?”
“不是買的,是畫的?!蔽颐蛑?,好像這畫是我作的似的,非常自豪地說。
大姐拿起畫,端詳半天,再瞅了瞅紫娘,搖了搖頭。
二姐快言快語,指著紫娘說:“這個屋除了小四外,還有誰會畫畫呀!”
三姐一把摟住紫娘脖子,撒嬌地說:“紫娘,真行,你學過畫畫吧!”
紫娘只是笑,沒說學,也沒說沒學。
那是我5歲生日那天,紫娘給我煮了兩個雞蛋。爸爸媽媽竟把我生日給忘了,什么都沒買,氣得我畫了兩個雞蛋,噘著小嘴,推開爸媽的房門,將我畫的雞蛋遞過去,媽媽接過畫,眼睛拉直了,指著畫說:“準是你紫娘畫的。”
我一把搶過來,對爸爸說:“媽媽小瞧人,這是我畫的。”
“什么什么,我丑妞畫的?”
這句話氣得我哭了。
聽到哭聲,紫娘麻溜跑了過來。
媽媽問:“那雞蛋是丑妞畫的嗎?”
紫娘微微地點了點頭。
爸爸趁機抱起我,用胡碴子扎我臉蛋呢!
也許因為我畫蛋的成功,媽媽竟給我買了畫筆,水彩,還有畫夾……仨姐姐都說媽媽有偏有向。我卻齜牙樂了,俏皮地說:“有能耐,你們也畫蛋呀!”
三姐嗆我一句:“看誰不像咋的?”她拿起畫筆,在紙上亂涂一氣,在一旁的大姐、二姐直刮臉蛋,意思說,算了吧,就你那兩下子,還敢跟丑妞比!
屋里彌漫著歡聲笑語。
從此,我跟紫娘學畫畫了。
每逢禮拜天,爸爸媽媽搶著做家務活兒,騰出空兒來,叫紫娘教我畫畫。我從基本功練起,臨摹,寫生,家里的爐鉤子、煤鏟子、盆碗……我畫了個遍。
紫娘從不批評我,她常常指著畫,用鉛筆勾勾抹抹,然后,端詳半天,輕輕地刮我一下鼻子,笑吟吟地說:“怎么樣,小不點兒?”
我“咯咯”地笑了,往往這時,她抱起我,嘴里嘀咕:“我有接班人了!我有接班人了!”因為我小,還不懂得啥叫接班人,只是癡癡地笑著。
紫娘把我們的房間,裝扮成一個畫室了。墻上除了我的畫,就是她帶來的那幅油畫《蒙娜麗莎》。窗臺上擺滿了花盆,幾乎是清一色的菊花。
那天晚上,我早早睡著了,當我起夜時,發(fā)現(xiàn)紫娘雙手捧著紫菊,在想著什么心事,眼角還殘留著淚痕。
“紫娘,你怎么哭了?”她趕忙擦了擦淚水,對我說:“快睡覺吧!”
那時候,我還小,還不了解她的身世,還不知道她內心的苦楚。
紫菊和白菊是孿生姐妹,都喜歡畫菊,姐姐喜歡白菊,她酷愛紫菊,當時在學校是出了名的。那年紫菊畫專畢業(yè),一位軍官看上了她,結婚不幾年,全國解放了,據說她男人跑到臺灣去了。本想再找個男人,又怕人家知道她的身世,那年月,誰跟臺灣沾上了邊,那可倒大霉了。于是,她隱姓埋名,便做起了保姆。
日子一年一年地過去了。
我8歲那年,全國鬧“文革”。我家也被革命了。爸爸被打成了走資派,媽媽也受到牽連,雙雙被革職不算,還拉去蹲“牛棚”。幸好,家里有紫娘在,我們有個主心骨。
誰知,好景不長,紫娘大禍臨頭,說她是潛伏大陸的特務,他男人在臺灣,硬是把她發(fā)配到了偏僻農村。
經我爸爸媽媽允許,紫娘將我也帶上了。
其實,紫娘沒有家,父母雙亡了。姐姐白菊也不知下落。她租了間房子,勉強度日。
沒過兩年,爸爸媽媽解放了,恢復了自由,自然想到了我。爸爸媽媽想把我接到城里,我死活不干,沒招兒,只好依了我。直至我高小畢業(yè),我才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可我仍割舍不了我與紫娘的情誼。
城里離紫娘住地有50余里,星期六我常常請半天假,坐上汽車,看望紫娘。爸爸媽媽非讓我?guī)コ缘倪€有錢,她抹著眼淚說:“丑兒,下次再來,千萬別帶東西,我在這里挺好的?!?/p>
紫娘不忘指導我畫畫,尤其是畫紫菊。
光紫菊我就畫了幾十張,但她仍不滿意,關鍵是“紫味”不濃。綠不綠,紅不紅的,找不準色,氣得我不想畫了。
往往這時,紫娘臉上寫滿不快,她怔怔地瞅著我。我仍像小時候那樣,摟她脖子,撒嬌地說:“娘,我畫不成。”
她知道,盡管我畫了多少年,但沒走出怪圈,仍陷于表面化。
我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到大學,沒離開畫畫。但畫畫畢竟不是我的專業(yè)。而紫娘卻用專業(yè)畫家的目光挑剔我的畫作。
于是,我選擇了畫花卉,什么菊花、桃花、梨花,還有喇叭花……幾乎畫了個遍。
后來,我成家了,隔一兩禮拜看望紫娘一次,我把她當成娘,她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本來我想把她接到城里,她卻死活不干,直到病死在鄉(xiāng)下,也沒找到失散的丈夫,更沒找到姐姐白菊。
紫娘臨死前,有個要求,叫我繼續(xù)畫花兒,尤其是紫菊。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陪著小心問:“紫娘,為啥叫我畫紫菊呀,難道這里有什么秘密不成?”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我在畫專時,畢業(yè)的畫就是紫菊,我姐姐畫的是白菊,但我不聽姐姐的勸阻,非跟那個軍官結婚,從此,我們姐倆斷絕了關系?!闭f到這兒,她長吁了一口氣。
我沒辜負她的要求,沒事的時候,總要畫上一幅紫菊,好像我們家是生產菊花的,墻上掛的是紫菊,連裱好的畫卷,差不離都是紫菊。我丈夫問我:“你咋跟紫菊較上了勁,咱家快成紫菊畫店了!”
這天,我突然接到白菊的電話,她執(zhí)意來我家拜訪。
我非常納悶,難道她是來尋找紫娘的?
喲,世上的事情咋就這么巧呢!
滿頭白發(fā)的白菊,搖著輪椅來到我們家。
她一幅畫一幅畫地看,時不時問上一句?!澳阏娴南矚g紫菊嗎?”她問。
“不,我受紫娘的影響和熏陶,才愛上畫畫的?!蔽艺f著,拿出我和紫娘的合影給她看。
白菊看著看著,眼淚簌簌地往下流,果真是她。
“老師,你認識她?”
白菊說她與紫菊分手后,打聽不到她的下落,沒想到,她也落戶了古城。
“你知道,她現(xiàn)在好嗎?”
“咳!她走了,走得很突然。”
“臨走的時候,她說了些什么?”
“紫娘說,假若她活著,一定會通過《紫菊》的線索找到你的?!?/p>
白菊雙手緊握,十分感嘆地說:“咳!人各有志,她愛紫菊,我愛白菊!”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目光向窗外望去……
〔責任編輯 劉廣燕〕